闹铃声把我从梦境拉回现实里来,我不情愿地睁开眼,迎接这烦闷的一天。
我磨磨蹭蹭地爬下床,睡衣也没换下,就开始拾掇早餐了。早餐可用不着那么讲究,炸土豆,荷包蛋,再来一杯提神的咖啡足矣。若能有个枕边人,我大可不必起个大早亲自捣鼓这些麻烦事,怜哉叹哉,我乃是华丽的独身,身边别说是能做老婆的女人,连个正经的女友都没有。但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是有,凭我这烂泥糊不上墙的个性,也捣鼓不出什么名堂来。
在六榻榻米大小的狭窄房间里,对付着简单的早餐,我瞟了一点电视里早间节目中显示的日期。再怎么逃,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啊,九月二十号。值得安慰的是,与郁闷的每日伊始不同,外头竟是晴空万里。这个季节里晴天可是稀罕物,这样霉兮兮的日子,再配上个梅雨天的话,我可是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了。好歹,还剩个天公肯疼我。
吃完早点,刷牙洗脸。今天估计不会比昨凉快多少,但我还是得裹上那层傻热傻热的西装,连领带都不能省。真想死啊!
一文字小学,从今天开始那就是我的新职场了。五年二班的课任老师休了产假,这份工作落在了身为代课老师的我的头上。有活干了,照理说该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但可惜了,我天生好逸恶劳。哪怕是穷得揭不开锅,也只对自己喜欢做的事感兴趣。说到这份上我不得不强调一下,我可对教师这个行业没多少好感,之所以会从事这行,纯粹是因为到大学三年级的节骨眼上才发现自己已经赶不上就职大军了,事急从权来了个大转行罢了。
代课老师——怎么听怎么不靠谱,终非长久之道啊。
这一文字小学地处城郊,规模不大,校龄可不小,稀奇的是校舍的隔壁竟是座神社。来到新职场,我先到职员室里找教务主任做了工作交接。这叫做林田的教务主任长得倒奇特,铜铃般的大眼配上一张宽嘴和上翘的鼻孔,与蜥蜴神似。
“年轻人啊,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尽管放下包袱去干。村山老师就是个悠哉的人,孩子们也都习惯她那种性格了。”林田教务一边拔着鼻毛,一边说道。
看来村山指的就是那请产假的老师。话说,在新职员面前拔鼻毛的人也有资格说别人悠哉?当然,这话可不能对新上司说出口,只能在心里默默吐槽。再说了,我本来就对这工作谈不上什么动力,只要努力在在职期间,不被人挑毛病就好,一切秉持得过且过原则。
随后,从五年级学年主任开始,林田教务把在座的所有老师一一给我介绍了一遍。我自然是没停地鞠躬,没口子地问好。毕竟初来乍到,这些礼节性的工作还是得做到位的。说实在的,这么多名字能记住一半算不错了,何必费那脑力,估摸着对方也没几个去记得我的名字。只要村山老师放完三个月产假回来,和这些人就算走在大街上照了面,估计连招呼都不会打的。代课老师相当于临时工,谁没事会去和一个临时工打得火热?大概连欢迎会也替我省了吧?
一通寒暄下来,我终于能在自己的席位上坐下了。不用说,这八成是那村山老师的办公桌了。桌上的东西任你折腾,但去动抽屉就有点那啥了。切,这破抽屉里还能藏着啥宝贝不成,自恃清高的我也不屑去动。
我刚把上衣脱下,搭在椅子靠背上,“小伙子多大岁数啦?”坐在隔壁的人竟向我搭话了。我侧过头,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年过四十的胖大婶,瞧这模样,哪像是个站讲台的,分明是个在超市的低价区浴血奋战的中年妇女。这位大妈老师名叫滨口。问我为什么会记得住?废话,刚听到的就忘你当我的脑袋是摆设吗?
“二十五了。”我老实回答。
“哦哦……”看来她还想问些什么,一双小眼直盯得我不自在。
不用说我都知晓她想问什么。无非就是,大学毕业好些年了,为啥还做代课老师这么不靠谱的玩意。通常一被这么问,我都会厚着脸皮扯谎——自己梦想做个推理作家,做代课老师是为了挤出时间写小说。至于对方是当玩笑话还是当真,就不关我的事啦。
但滨口却不做深究,话题一转,“你得上点心啦。二班可有两个问题学生呀。”这语气,就像是在说什么国家机密。
“哦哦,是吗。”
“山口和斋藤,两个都是男生。”
我翻开名簿,找到了山口卓也和斋藤刚两个名字。
“班上的霸王?”
“可以这么说吧。”
滨口左手支着下巴点了点头。晒得黝黑的手,只有无名指根部透出一丝细白。
“听村山老师说,好多人都被他俩欺负。”
“她就没去说点什么?”这可不算稀罕事,话到嘴边又被我硬吞了下去。
“村山老师肯定有找他俩谈过话啊。但那俩霸王可不是听话的主。”
“嗯……”看来这村山老师可不像刚才教务说的那样悠哉。“我会注意的,谢谢你的忠告。”
“别太过逞强咯。你第一要务,是平稳地度过这三个月。”她微笑道。
我点头。用不着你提醒,我意就在此,哪会傻缺缺地管这档子闲事。
上课铃响,即将迎接到这里的第一堂课,我不禁收敛心神。
我在五年二班门前驻足,教室中传来一阵阵喧闹。好一群野猴儿——我心中腹诽,一声叹息后,无奈地推开了教室门。在教室里撒泼的猴儿们齐刷刷地瞥了我一眼,如惊弓之鸟般迅速归位。瞧那一张张愣神的猴脸,怎么着?就没见过新老师啊?猴儿们归位后,一双双小眼睛依然像我行注目礼。
成败就在此一刻了!好歹我也算是个资深代课老师,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若在这关头扮傻赔笑的话,今后可休想让这群旁若无人的野猴儿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立刻进入点名环节。我可没义务抽出时间陪这群野猴儿闲扯逗笑,他们的欢心又不能换钱。瞧这帮孙子们木讷的表情,貌似还没缓过神来。哈,大快人心!
传说中的问题学生,山口卓也与斋藤刚坐在最后一排。两人并不是隔壁位,中间还隔着个永井文彦。点名那会儿,山口一直在对永井说话,这一切可没逃过资深代课老师的法眼。看样子,这仨小屁孩是一伙的。
第一节课是国语课,教的是夏目簌石的文章。我有意探探这群刺头的底,直接点名山口来念课文。这臭小子竟毫不掩饰地翻了翻白眼。
“村山可没让我做过这事儿。”这声音放在五年级小学生上略显粗了。他不情愿地站起身,瞧那体格,呵,比其他小猴儿整大了一圈。
“不会吧?”
我故意奇道。山口没有回答,只是满脸嚣张地扫了周围的小屁孩一眼。
猴王有令!猴孙们连忙点头如捣蒜。
这臭小子倒混得不差,收了这么好些小弟。
“哦哦,真是这样啊……但是,现在我是你的老师,我想让你念。别磨蹭啦,念吧。”
山口的猴目望我脸上狠狠一瞪,若是性格怯弱一些的老师,或许会打退堂鼓。但他也不瞧瞧对手是谁,我堂堂资深代课老师,能被这小眼神吓着?本来就活着就没什么尊严了,再被这种小屁孩瞧不起的话,我还活不活了。
一轮眼神攻势下来,由不得山口不服软,他老老实实念起了文章。果不出我所料,念得糟糕透顶。我中途打断他好几次,修改他的口误。至于山口那愤愤恨恨的小眼神,直接被我给全盘无视了。
与野猴们的斗争初战告捷,第一堂课过得还算顺利。估计小兔崽子们正眼巴巴地盼着老实的村山老实早日归来呢。我也不怵他们会回家和老猴告状,就算老猴儿真的杀到学校来,我这可占着理。学校总不至于因为我严于管教,就要我卷铺盖走人吧?
下班回家时,天上的云层开始蠢蠢欲动了。这不,还没到赶车站呢,一枚雨滴落在了我的鼻头上。
翌日一早就唰唰地下着雨。看来天公还没温柔到连续两天为我提供晴天服务。抵达学校那会儿,雨势稍稍缓了些,但操场上布满水洼,我不禁皱眉,这回又有的折腾了。
第一节是体育课。本预定领小崽子们到操场上跑五十米的,瞧这模样都可以游泳了,看来得找滨口大姐请教一下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来到职员室,滨口不在,我只能做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她。
上课时间快到了,滨口那臃肿的身影仍未出现。
“滨口老师今天请假了?”那个不晓得叫啥的学年主任,也对滨口的缺席感到疑惑。
对呀,我直接找这个学年主任商量不就成了。
“哦哦,安排他们到体育馆里去玩躲避球就行了。我们下雨天碰上体育课都是这样处理的。”学年主任回答道。
“器材都在体育管里吗?”
“嗯,体育器材都安放在体育馆里的。你知道钥匙在哪吧?”
“我知道,谢谢了。”
到五年二班教室时,猴儿们已经开始换体操服了。一听可以玩球,咋呼地拍手叫好,山口和斋藤也不例外。猴子也爱玩球?
回到职员室领了钥匙,我带领群猴前往体育馆。这体育馆是兼着礼堂用的,正门离教学楼不远。我打开馆门,小屁孩们一拥而入。馆内黑漆漆一团,不知谁开了电灯,强光晃得我眼疼。
咦?情况有异。只见猴儿们兴奋的步伐骤停,全堵在了体育馆门口。
“搞什么搞什么?傻站在门口干吗?还让不让后面的人进了?”
我不满道。前边的女孩转过身。
“老师,有人躺在里面。”
“哈?”
我费力地从愣神的猴群中开出一条道,进入馆内。果真,一个人正静静地躺在体育馆中央。我赶忙走向前去。
是滨口老师!我下意识地想去扶起她,但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再也动弹不了了。
她的胸口一片鲜红……是血!而且,还插着一把似乎是刀具的东西。
“杀人了……”我失神道,同时注意到了尸体旁躺着些个奇怪的东西。这是比赛计分用的数字板!数字分别为3和6,还有红白两面旗帜,被揉成条状,呈X形摆放在两个数字之间。
地方警署派警察来了。呵,这位叫根岸的哥们生得好气魄。虎背熊腰,浓眉宽脸,再配上眼神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瘆人寒意。警署派错人了吧,这位仁兄究竟是官是贼!?
我被这野兽刑警拎到体育馆的一角录口供。跳马箱坐着挺舒坦,学年主任和教务却像犯了痔疮,一副坐立不安的表情。特别是教务,惨白惨白的脸色,大有蔓延到上方地中海的趋势。
从我这听取了发现尸体的经过,根岸刑警眉头挤出个川字,用手中的圆珠笔挠了挠头。
“你觉得,那计分板和旗子,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这些玩意还能有什么特殊含义?”
“你发现尸体时,那些物件就都摆在那了吧?”
“我觉得我刚才描述得已经够明白了。”
“嗯,所以我才想问了,你们平日里不会也喜欢这样把东西乱丢吧?”
“应该不会吧……”我瞥了教务他们一眼,“我是昨天刚到这赴任的,可不敢妄下断言。”
“平日都会收在体育器械室里的。”从刚才开始一直处于梦游状态的教务这才回过神,急忙接茬道。
野兽刑警眉间的川字更浓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6乘以3?”我心血来潮地试探道。
警察凶目一瞪,“你说什么!?”
“【6乘以3】啊。你瞅那交叉的两面旗子,不觉得像个乘号吗?”
“噢……”根岸刑警这才缓过神似地揉了揉下巴,“被你这么一说,还倒真像。那你知道这【6乘以3】有什么含义吗?”
“不知道。”我这头摇得没丝毫犹豫。“我只是觉得,瞅着像而已。”
“教务先生呢?您俩有什么头绪?”没从我这得到答案,警察把希望寄托在了教务和学年主人身上。
霉运二人组头摇得比我还利索。
根岸失望地叹了口气,继续道。
“那些物件不可能只是凑巧丢在那里的吧。我觉得那一定是滨口老师临死前留给我们的讯息。”
“嗯嗯,我晓得你是什么意思,死亡信息嘛。”我不假思索就搬出了这个推理小说里被用烂了的词语。
根岸刑警有些面有不愉了,估计是不高兴我把现实的案件与虚构的小说混为一谈。
“话说回来了,你有去过体育器材室吗?”警察指了指位于体育馆一角的体育器材室,问我道。
那旮旯貌似是专门收放运动器械的。我初来乍到,还没机会到那拜访过呢。我对警察实话实说。
“这么说,你自然是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样的咯?”
“体育器材室里怎么了?有什么古怪吗?”此时的教务可受不了这样的一惊一乍,怯怯问道。
“确实是有些古怪。我就不多说了,你们亲眼去瞧瞧吧。”
眼前的刑警大人都这么开口,我们哪敢不从。话说,从刚才开始,就有几个警察于体育器材室进进出出的。
我跟在野兽刑警的屁股后,走进体育器材室。乍瞧到室内的状况,冷静如我也不禁惊叫出声。
“怎么样,算是古怪不?”野兽刑警回头,满脸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何止是古怪的级别了,室内被捣鼓得一团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数个被踩扁的乒乓球,如破裂的鸡蛋一般,散落在地上。接着是足球和躲避球,均被狠狠挨了一刀,无一幸免。连储藏在架子里的羽毛球们也难逃毒手,被拔成了与教务大人一般的秃头。
“这,这到底是……”学年主人的语气有些颤抖了。
“昨天,这还好好的吧?”
警察问道。学年主任和教务可劲儿地点头。
“那这十有八九又是凶手搞的鬼了。”根岸双臂环胸,凶目望四周扫了扫,自言自语。
“这凶手也真是,和这些球有什么过不去嘛。”教务的老脸能苦出水来,“这下倒好,得全部买新的了。预算啊预算,经费啊经费……”
我有些服这个蜥蜴脸教务了。看来在这个秃头蜥蜴眼中,一个老师的性命,还不如一堆二手体育器材值钱。
这时,一个年轻警察进来,在根岸的耳边低语了几句。根岸点了点头道,“我这就过去。”说完看向我们。
“滨口幸三先生赶来了,你们有谁要去打个招呼的?”
“滨口幸三?谁?”蜥蜴脸疑问道。
“滨口老师的丈夫。”
“哦哦……”蜥蜴脸恍然,瞅了瞅我和学年主任。
“那我先去和滨口先生打个招呼了。”
算你个老蜥蜴还有些用处。我暗自松了口气。我最不会应付的就是这种场合。节哀啊,人死不能复生啊,说这些套话时,真不知要摆出副什么表情才好。
“那就麻烦你了。”学年主任也忙不迭地点头。这种关头,还好有个教务主任打头阵,否则,在校的老师们可真没脸捧这个饭碗了。
我和学年主任离开体育器材室,朝体育馆出口走去。而岸根和蜥蜴脸又回到了跳马箱旁。一个身着茶色外套,金丝眼镜的男人,在一行凶神恶煞的警察队伍中相当扯眼。他正坐在跳马箱上,用手帕捂着脸,嗷嗷哭得那叫一个伤心。瞧这模样,这惨兮兮的小男人就是滨口幸三没跑了。
今儿还用的着上课?且不提如饥肠辘辘的野兽一般,在校园里搜刮线索的警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透漏了消息,新闻媒体也闻风而至。当然,最让我抓狂的,还得属这群小屁孩叽叽呱呱地瞎起哄,瞧那德行,估计碰着春游都不带这么兴奋的。
学校组织临时会议,吩咐我们照常上课。拜托校领导们来瞧瞧这群猴儿们的亢奋样,再下决定不迟,咱是老师,不是驯兽师。窗外只要一有些动静,教室内立马炸开锅,就这状况,任我是再资深的代课老师也得投降。
还好,到午休时间,大部分的警察就归巢了。媒体队伍也做鸟兽散,看来咱的老校长是弯折了腰了。
简单对付了午餐后,我回到职员室备课。难得有谈资,周边的老师围绕这起案件扯起了淡。自动过滤大部分的废话,我从他们的交谈中,捞到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最后见到滨口的,是这个叫山田的老师。他俩是在昨晚八点一齐下班的。但刚走出校门,滨口突然说自个儿把雨伞忘在体育馆后头了,两人就此分道扬镳。昨天放学后,她有到体育馆的花坛附近巡校,估计就是那会儿把伞落下的吧。确实,昨儿傍晚那雨下下停停的,会把伞忘了也说的过去。
问题是,滨口到体育馆里去干嘛?她是把伞落在体育馆后头,干嘛要进馆内去。再说了,她是怎么进入馆内的?体育馆在放学后应该就被锁上了才对。至于这点,警方那头已经推出一个结论了。体育馆后的窗户被打破了,最重要的是,滨口的鞋子和伞就被放在窗户下面。
实在找不出理由可以解释滨口会去打破窗户潜入体育馆。那这窗户是谁打破的呢?不用说了,十有八九就是那凶手了。
滨口去取伞时,瞅见体育馆的窗户被打破了,她好歹在巡校,自然要到馆内一探究竟的。但馆门被锁上了,她只能爬窗户啦。
至于凶手打破窗户潜入体育馆的理由嘛,据目前所掌握的状况,多半是以破坏体育器材室为目的的。倒霉的是当场被滨口逮了个正着,慌乱之下,狠下杀手。——这未必就是事实,但至少警方那边是这样推理的。
那凶手为何要破坏体育器材室呢?对这个问题,警方那边也是一头雾水,遑论我身边这群吃饱饭闲着唠嗑的老师了。
第五节算数课,我来了场突袭考试。猴儿们自然是一脸怨气。有几个好事的小子,壮着猴胆地来找我打听滨口的事。这事儿能和你们这群小屁孩说?我自然不会给他们好脸看。不知是推理剧看多了,还是探案游戏玩多了,如今的小孩似乎不怎么把凶杀案当回事儿,倒是这好奇心却是渐展。
考试中,我一会儿坐在讲台上,一会儿到窗边站着,但双眼就没从猴儿身上移开过。若是正式老师,这会儿估计都会选择偷偷打个盹什么的,但身为代课老师的我就没有那份特权了。校方对正式教室这种偷点小懒的行为睁一只眼一只眼,对代课老师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都不用学校亲自炒你,若是这事儿流传开来,你自己都没脸再在这待下去了。所以说,就算我再怎样好逸恶劳,在这档子事上,还是得守些分寸。
考试开始还不到十分钟,坐在后排的俩小霸王就开始不老实了。俩小崽子见我面朝窗外,肥着胆子搞起了小动作。呵,很不巧我可是人送外号三只眼,视觉的涉及范围能与变色龙一较高下。我这一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慧眼,不知让多少不识相的小鬼在考场上认罪伏法。
小鬼们的作弊手法谈不上高明,说白了就是抄中间永井文彦的卷子。山口和斋藤在两旁低声催促,永井就朝两人挪一挪试卷,方便他们看见。看样子,就学习成绩而言,永井在这捣蛋三人组中倒还算是有两下子。
我装着没注意到三人的小动作,悠哉游资地往后排走来。山口和斋藤的小动作骤止,浑像换了个人,作正与难题搏斗状。我绕到三人身后,瞟了瞟三张试卷。果不出我所料,三张试卷上的答案如出一辙。连错误答案都抄的分毫不差,还真是难为他们了。
三人组再蠢也意识到自己罪行败露了,小胳膊小腿明显僵硬起来。我可一点儿不着急,这机会可难得,得慢慢一场享受。盯着仨猴儿的后脑勺,脑子里搜索着一百种猴子的料理方法。把仨叫到办公室开说教大会这种没有创意的方法,可填不饱我胃口。
我正分析精神上的折磨和肉体上的折磨孰优孰劣呢,一块小玩意滚到了我的脚边。是永井的橡皮擦,我下意识地去弯腰拾起。就在弯下腰的那一刻,我在永井的裤脚里,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小纸条?这臭小子倒留了一手,作弊都做到脚上了……不对!
这个瞬间,一个惊人的假设袭向我的脑神经末端。我顶着脑中的一阵麻意,默默地把橡皮擦放回永井桌上,高声对学生们宣布道。
“下节课,补第一节没上成的体育课。今天值日的同学,去准备好躲避球吧。”
这扑克脸老师这回玩的是哪出?怎么着突然就知人情晓冷暖了?猴儿们楞是没回过神来,不禁面面相觑,从身边小伙伴的表情里都能瞧出同一种味道——陷阱!这一定是捕猎者的陷阱!
“愣啥神呢?躲避球不正是你们的挚爱吗?”
我对猴儿们的反应有些不满。坐在第一排的孩子怯生生地问道,“真,真的可以吗?”
“还能有假啊?该准备的去准备了,麻利点儿。”
我话都明白到这份上了,这群傻小子们还是愣了半拍才欢呼出声。我瞥了眼捣蛋三人组,山口和斋藤自然是欢实地撒泼,而永井却耷拉着个脑袋,瞧不清是什么表情。
雨停了。我让孩子们换上体操服,到校舍屋顶上玩躲避球去。午休时学年主任告诉我,只要不折腾地太凶,体育课可以安排到房顶来上。顺便提一下,下午时,新一批的球具已经被运来了。学校虽小,在这方面倒是相当有效率。
第六节上课铃声已然响过,但我却赖在职员室的椅子上懒得挪窝。躲避球这种运动整不出什么事故,尽管由孩儿们瞎折腾去,而我们老师呢,可以趁这段时间空下手来干自个儿的事——这依然是学年主任所传授的教师心得之一。遇害的滨口老师就经常施行这类放养政策,为自个儿图个清闲。若放在平时,就冲我这好逸恶劳的性子,偷起这些合法的小懒来是没任何心理负担的。但如今的情况可容不得我忙里偷闲了。
看表,整好十分钟,是时候行动了。我离开职员室,来到校舍顶楼。鬼鬼祟祟地把通往屋顶的门推开一条缝儿,动物观察计划开始。
猴儿们貌似闹腾得挺欢,一面瞎咋呼着,一面动跑跑西窜窜,还能听见阵阵笑声,总之就是不带消停。但待我一细瞧,他们似乎并不是在单纯地玩躲避球。
猴儿们分为两队,正进行比赛呢。一边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永井文彦孤零零一人幸存。而山口卓也带队的敌军,却丝毫没有收拾这位残兵败将的意思。他们只是不停的传球,也不发动攻击,意思再明显过不了,就是要让这个可怜的残兵全场奔波劳命。永井有好多次停在敌人面前作活靶状,意图结束这劳心劳力的奔波,但可惜,对方自然不会随他的意。
这时,永井小队的队长,坐在一旁观战的斋藤刚耐不住性子了,怒嚎道。
“混账!永井你傻站着干嘛!跑动!给我跑起来!你若敢故意挨球,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猴王的怒吼相当有震慑力,永井那疲惫不堪的身子又开始绕场跑了。其他小猴儿,瞧着他那狼狈劲儿,正幸灾乐祸地大笑呢。
果不出我所料——。
我气势汹汹地推开门,几十双猴眼瞬间被我强大的气场吸引过来。瞧这一张张傻脸,我心中有些小得意。这场突袭打得漂亮啊,这群猴儿估计以为我会像其他老师一样,这会儿正窝在哪个旮旯里偷懒呢。
我目不斜视,迈着大步径直走到永井文彦面前。
“你倒是还击啊!被当做玩具的感觉很爽?”
永井只是默默地垂着头。莫不是被我的气势给吓傻了吧?
“算了,懒得管你这破事。我找你有点事,来,陪我走一趟。至于你们嘛……请继续享受这有趣的躲避球时光吧。”
我扶着永井的肩膀,刚走出两步,感觉似乎还忘了什么事,驻足回头。
“我鄙视你们。”
话不长,但杀伤力足够。大部分的猴儿都羞愧了垂下了头。只有那山口卓也和斋藤刚,满脸不高兴地别过脑袋,似乎还在怪我坏了他们的兴致。朽木不可雕也,顽猴儿无药可医也。我深感力不从心。自我中心这种病向来没得治,瞧瞧现在社会上那群不可理喻的成年人就知道了,这毛病全是孩童时期一路带过来了。而这成年人的坏毛病又传染给了现在的小孩儿,这恶行循环不知道走到哪才是个头。只要成人社会里还存在有偏见和歧视,孩童世界里的同类相欺就永无绝日。
我和永井回到教室。课桌上排满了男生的衣裳,却不见一件女生的衣裳。女生是有专门的更衣室的,估计都脱在那了吧。
“潜入体育器材室的人,估计就是你了吧?看了刚才那情景,我多少还是能理解你做出这种事的用意的。”我单刀直入,开口就对永井问道。
我这一下来的有些突然,似乎把眼前的小男生给吓得不轻。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偷偷潜入体育器材室,对各种球类狠下毒手,大搞破坏的,是你吧?是你不是?”
“我,我没有……”瞧那怯怯弱弱的衰样,我不禁对那俩小畜生的暴行产生一丝理解之意。
“别嘴硬。想看看证据吗?”
我操起衰仔桌上的长裤,也从裤脚中,拈出一片雪白的东西。
“瞧瞧,这是羽毛球的羽毛。今儿早的体育器材室里,就是满地羽毛。而这玩意竟在你的裤脚里出现了。请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吧。”
永井两颗眼珠子差点蹦出来,猴脸也成了猴屁股。猴眼泪哗哗,小模样好不可怜。
“是你吗?”我刻意压低自己的音调,用平生最温柔最和蔼的语气再次问道。
这柔情攻势上来,永井的小脑袋一提溜,总算是点头承认了。随后垂着头,带着哭腔,对面前温柔的老师尽撒心酸泪。
意料之中,怯弱的永井文彦哪有胆去欺负别人,自己反倒是被欺负的对象。而对他施以暴行的代表人物,不用说了就是斋藤和山口那俩小畜生。俩人像夹三明治似地坐在他左右,纯粹是为了把这条可怜虫欺负地更痛快更彻底而已。
欺负永井的可不仅仅是这俩猴王。其余的猴孙们时刻在欺负永井的队伍中待命,只要猴王有令,立马从精神和肉体上对其进行致死打压。不得不从啊,若稍有忤逆,谁知道哪天自己就会成为永井的替代品。
再说说那以欺负为目的的躲避球比赛。案发当晚,永井料到第二天的体育课八成会因为下雨而换成玩躲避球了,为了逃过这一劫,只能从球开刀了。于是,被逼入绝境的他,做了活了这十余年最胆大的决定。他趁着放学,打破体育馆窗户潜入体育器材室,把躲避球全剐了。但他就想了,只处理躲避球的话,不就明摆着告诉别人自己是犯人吗?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对一干无辜的球类下了毒手。这小屁孩儿看着懦弱,还真有一丝狠劲儿,假以时日,可成大器。
“我刚想逃跑,突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我当时吓坏了,躲在器材室里不敢吱声,直到外头没动静了,才悄悄出来。然后,然后我就看到有个人躺在地上,还,还流了好多血……”
“是滨口老师没错吧?”
“我,我完全被吓傻了,满脑子只想着逃出那鬼地方。我,我还以为滨口老师她已经死了。”
“她当时还没死!?”
“嗯,我瞅见她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才晓得她还剩一口气。我问老师要不要找谁来帮忙,但她没有回答我。”
这小呆瓜,人都成那样了哪还有力气说话。说话是一项同时消耗脑力和体力的动作,其消耗能量之大,不是我们这些无病无灾的正常人可以理解的。
“但老师开始地上比划着些什么,我凑过头仔细看了看……”
“她比划什么了?”
“我也不太确定,好像是三乘以六……但只比划了这么多,她身子一抽,就再也没动静了。我当时满脑袋浆糊,本想直接撒丫子逃跑的。但一想到那也许是老师留下的遗言,我,我……”
要不怎么说这小子有前途。空旷的体育馆,一人一尸,估计是个成年人都得两腿发软。真亏他一个小屁孩还能想这么多。不简单!我瞧向这小男生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你就用计分板和旗子摆成了【6x3】的形状,对吧?”
“我身上又没带笔,只能用这些东西代替了。我当时就想啊,若是有人能明白老师想说什么就好了……”
“嗯,情况我大致了解了。”
我来到黑板前,用粉笔写了个大大的【6x3】。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真的是个算式?”
我嘟哝道。永井却摇了摇头。
“我觉得不是算式。”
“呵,有意思。来,说说你为什么这样认为的。”
“滨口老师不是像这样写的呀。”
“那是哪样?”
小男孩来到我身边,在黑板上竖着写了个【六x三】。
“是这样。”
“唔……六乘以三,六乘以三,汉字的六乘以三……这么说,还真和算数没关系了。”
“嗯,体育器材室里没有汉字的计分板,所以我才用阿拉伯数字的代替。”
“原来是这样啊……”
我再瞅了眼黑板上的文字,嘴里不住地嘟囔。六乘以三,六乘以三……噢?嘿嘿,嘻嘻。一个没忍住,我竟傻笑出声来。永井不禁吃惊地抬头看向我,瞧那略带担忧的小眸子,看来这小娃儿是把我当做唯一的伙伴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没傻。只是想到了些好玩儿的事。嘿嘿,这太有意思了,六乘以三,六乘以三。哈哈,我简直是天才。”
“到底怎么了嘛~”
低头瞧了瞧永井满带狐疑的小脸蛋,我的嘴角扬起一道诡异的弧线。
“破案啦,破案啦。”
这不,才第二天,滨口幸三就对警察全招了。其实警方早就盯上他了。且不说这家伙的不在场证明模棱两可,滨口的尸体上,还留着他的头发呢。但这好歹是小两口子,身上残有对方的头发可不是什么稀奇事,警察可不能以此做为由头来逮人。
这就体现出永井文彦的证言的决定性了。警察还没解释完那死亡信息的含义,滨口就老老实实地认罪了。
原来小两口最近正闹离婚呢,原因是幸三搞外遇。而滨口老师向他讨要巨额的抚恤金。怪不得了。我想起了滨口无名指底部的那一缕细白。
案发当晚,幸三一直在学校旁潜伏,本是意图先把老婆骗上车,再挑个没人的地方下手的。付一些抚恤金倒也罢了,要命的是,房产证上写的可是这个娘们的名字啊。夫妻俩现在住的房子,是滨口老师娘家留下来的。
哪知这女人在校门口与同事道了别后,竟又折回了学校里去。幸三只能赶忙跟了上去。
而与此同时,永井正在体育器材室里大肆破坏呢。滨口老师瞅见被打破的窗户,爬进窗子里想一探究竟。
滨口幸三自然也跟着老婆爬了进去。馆内伸手不见五指,乃杀人越货不二之所。老天果不负我!这婆娘今天就要丧命于此啦!
滨口这妇女倒也机灵,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不由地惊叫起来。虽看清是自己家那位,但夫妻缘尽变仇家,再蠢也能猜到对方此行居心不良了,立马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滨口幸三早在心里剐了这婆娘千万遍,如今箭在弦上,更是要不得犹豫了。他拔出刀子,玩命地朝妻子捅去。
毕竟是第一回干这档子事,不专业,不仅行事大意,还相当倒霉。说他大意,是因为他动手后竟没去确认对方是否还剩一口气。说他倒霉呢,自然是因为躲在体育器材室里的那只小老鼠了。
“千算万算,没想到滨口先生就是凶手啊,唉——”教务一脸的悲天悯人。你这称呼也得改改了吧,还先生?
咱正在校长室里。我到警署去给警方说明【6x3】的含义时,也从警方那里获取了许多关于案件的详细信息。这不,刚回校,就被上头逮到这来做报告了。
“那【6x3】到底是什么意思?”教务的蜥蜴脸上布满问号。
“那可不是【6x3】。”我的语气里有着一丝小嘚瑟,“那是凶手的名字!”
“哪有这样的名字?”
“纠正一下,滨口老师她是这样写的。”我拿起笔,在校长的笔记本上,写下【交三】二字。“没错,【交三】也是念作【kouzou】(音同幸三),这才是凶手名字的正确写法!”
(银太君:同学别怪我之前把名字翻译成幸三坑爹啊!作者为了保持推理的神秘感,之前凶手的名字全是又片甲读音【コウゾウ】表示的。若我也故意挑出这两字不翻,或直接用汉语拼音代替,不就明摆着给这个人物带上个【我就是凶手】的牌子吗?所以我只能折了个衷,翻成【幸三】这个在日本还算普遍的名字。我相信作者也是想给读者一种这样的错觉吧。这类文字游戏的翻译最难搞。即便我这样处理,上下文的衔接还是略显牵强。莫怪,莫怪。)
“……啊!”这两老活宝倒有默契,反应过来的时机竟分毫不差。
“接下来的,就不用我解释了吧?把交字上下分开,瞧着像六和个乘号不?再加上后头的三字,可不就是六乘以三吗?也怪不得永井那孩子会看错。”
听完我的解释,教务双臂盘胸,作沉思状。
“唔……失策失策,我早该料到的。竟被如此简单的小诡计迷过了眼睛。要怪就怪永井那小鬼,让我们白走了这么多弯路!”
“他当时估计是吓坏了吧。”
“我能理解你护犊心切。但他一个五年级学生,竟连交通的交字都能看错!我为人师表,能不好好批评批评他!?”
我惊叹于这头老蜥蜴脸皮之厚。吹,接着吹。若真把一具尸体摆你面前,估计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吓忘咯。
“总之,对永井这学生的处罚是少不了了。虽说他算是破案的一功臣,却不能抵过他破坏器材室的过错。”全程坐在边上旁听的校长,抬头看了看自己的老部下说道。
“罚,得罚,得严罚。”瞧蜥蜴脸那奉承的样儿,似乎挺怵眼前的老人。
“咳咳……”我清清嗓子叫醒正在眼神交流的老搭档,“你们先想到的是如何处罚孩子,而不是孩子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哈。果然呀,果然,在这个社会里,体面高于一切。”
留下这番话,我转身离开,留下俩教育工作者在尴尬的气氛里面面相觑。
走出校长室,我不经意地瞟了楼下操场一眼,碰巧瞧见永井正被几个同班的小子围着呢。这帮臭小子,还不识教训,又……咦?事情似乎和我的想象有些出入。
“警车里太帅啦!里面的机器都是超高级的!就连对讲机都酷毙了!包你们没见过!”
永井正手舞足蹈地卖弄着自己的经历,小伙伴们艳羡的眼神让他十分受用,不由得语气也与往日不同了,多了几分自信。
对啦,对啦,这样才像话嘛——小鬼,我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