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野刚早晨六点回了家。妻子邦子已经起床,正坐在餐桌前喝咖啡,桌上摊开着当天的晨报。她脸上的睡意尚未全消,看到丈夫回家,便抬头说了句:“啊,辛苦了。”
“睡两三个小时,换一下衣服就要走的。”
“要洗澡吗?”
“出门前冲一下就行。”
“当心感冒。”
“没事的。”
脱了上衣在妻子对面坐下后,藤野刚也倒了杯咖啡。马上要去睡觉了,按理是不需要咖啡因的,可实在抵抗不住那股诱人的香味。
“今天是开学典礼吧?”
“是啊。”
“凉子的情况怎么样?”
妻子放下报纸正要站起身,听了他这句话,微微偏了下脑袋。
“你是说,由于那件事?”没等丈夫点头确认,她继续说了下去,“好像没有因此消沉呢。再说她和死去的柏木并不亲近……”为了忍住不打哈欠,邦子紧皱眉头,板起了脸,“别人的事楚别人的,自己的事是自己的。这孩子能分得清。”
“这样啊。”
妻子开始准备早餐,藤野刚则粗略翻看了晨报。喝完杯中的咖啡,他离开餐桌。上了二楼,钻进被窝后,他像关了开关的机器一般立刻停止运转,一头扎进梦乡,甚至连关注女儿起床的精神都没了。
睁开眼睛时,已是上午十点过后。拉开窗帘,冬日淸冽的阳光立刻照亮了整个房间。他急忙跑去淋浴,刮掉胡须,换好衣服。
孩子们上学去了,妻子上班去了,家里只剩藤野刚一个人。塞满替换衣物的手提包放在沙发上,桌上有妻子留给他的便条:食物在冰箱里。打开冰箱门,他看到了盛放三明治的碟子。妻子在便条上指示他热一下再吃,他嫌麻烦,并未照办,就着盒装的牛奶将三明治塞进嘴里。
穿了上衣抓起外套时,大门口的对讲门铃响了。他没有拿起对讲的话筒,而是直接打开了大门。
门口站着一名身穿深绿色防寒大衣、戴着头盔的邮递员。
“藤野,快信。”
藤野刚接过信封,说了声“辛苦了”,便关上了大门。
这是个极为普通的白色二层信封,邮政编码的上方盖着红色的“快信”邮戳。
信封正面的文字,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那是一种笔画直来直去的难看文字。这显然不是用通常的方式的,而是借助尺子划出来的。
收件人一栏写着“藤野凉子亲启”。“藤”字大得出奇。用尺子划笔画多的字,往往会写成这副德行。同样的道理,“野”也写得脱了形。
藤野刚随手将信封翻过来,见信封背面并未写上寄信人的姓名。
不祥的预感。
出于工作性质,藤野刚接触到此类信件的机会比较多。就算没有工作经验,只要看过相关的小说或影视剧,看到如此奇特的信件,都会产生异样的感觉吧。
信封里装了些什么?信上写了些什么内容?即便自己的不祥之感是杞人忧天,信上也肯定不会写“凉子,新年好!第三学期也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更何况,这是封郑重其事的快信。
藤野刚将大衣放在手提包旁,拿着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他犹豫了。这封信的内容无疑不会令人愉快。问题是哪种性质的不愉快?还有,自己有没有权力拆封?
如果凉子只有十岁,他便明确地拥有这项权力。不仅如此,若信中的内容不宜让她知晓,那连收到信这件事也可以秘而不宣。如果这封信是给二女儿或三女儿的,看到信封上那些怪模怪样的字迹,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拆开。这无关父母的权力,而是必须履行的义务。
凉子十四岁了,正处于敏感的年龄,是孩子学会行使权力抵抗父母义务的年龄。
藤野刚挪动手指,将信封捏了个遍。凭手感可知,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没有别的东西,如刀片或死虫子之类恶作剧的惯用道具。
不是这类信件吗?也许是情书?寄信人害羞,不想被认出笔迹,才用上了尺子?
以前,藤野刚有个同事遇到过类似的事。他的女儿在上短期大学时,收到过某个小伙子的几十封求爱信。每封信中除了寄托绵绵情思的厚厚一叠信笺外,还附带一包避孕套。最后,只得由老爸出马痛骂了小伙子一通。对方痛哭流涕,不停道歉。他之前只觉得寄那样的信是一种表达好意的直率方式,并非出于歹意。
手中的这封快信也是如此,不能因为信封上的古怪字迹,就认定它一定是危险的。
父母并没有仅仅以“看上去不舒服”为理由私拆儿女信件的权力。
藤野刚看看手表,现在是十点五十分。开学典礼当天不上课,中午就放学了。不过,凉子会去参加社团活动,得等到傍晚才能回家。
这怎么等得及呢?再说自己一出门,又得过好多天才能回来。这样一来,就会丧失询问凉子快信内容的最佳时机。
当然,如果信的内容确实有问题,她一定会打电话来告诉自己。可是……
藤野刚总也放不下心来。而且这是一封快信,看邮戳还是东京中央邮局盖的,这些情况都令人生疑。凉子有不少朋友,可即便如此,一个十四岁初二学生的交际圈,一般不会超出学校所属的学区范围。这封信却是从学区外寄来的,也许是故意这么做的。
为了让自己拿定主意,藤野刚重重地哼了一声,回到起居室。他似乎有几分怒意。
“为什么要擅自拆看我的信!”如此强烈抗议的凉子仿佛就站在眼前,自己正与她对抗着。
他站着用剪刀剪开了信封。
读这封信用了二十秒。读一遍后觉得还不够,又重读了一遍。
他将信笺放回信封,打了一通电话。铃声只响了一遍,就有一名部下接了电话。藤野刚简短地对他说,自己要到别的地方去一趟,会晚点回本部。诸事拜托。
随后,他走出家门。那封写着“藤野凉子亲启”的快信放在他上衣的内插袋中,急速走动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城东第三中学近在咫尺。
校园空荡荡的,估计学生们都还在教室里。落叶被北风卷起,又如同活物一般滑翔而去。
藤野刚是从边门进入学校的,因为走这里比较近。他穿过去年圣诞节早晨柏木卓也陈尸的后院,跨上三级台阶。沉重的金属移门并未上锁,用手一拉便“吱呀呀”地打开,眼前立刻出现一条长廊。这里未备有室内穿的鞋子,藤野刚只得在移门内侧铺着的擦脚垫上使劲蹭蹭鞋底,再走进去。校内十分安静,不过当藤野踏上走廊时,头顶传来了学生的欢笑,还伴随着鼓掌声。可见班会开得相当热闹。
他边走边寻找校长室的标牌,恰好此时,左侧一扇房门打开,走出一名身穿藏青色事务员工作服的女性。看到藤野刚,她的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藤野刚对她点头致意。
“对不起,我是二年级学生藤野凉子的父亲。我想见校长。”
身穿工作服的女性听了他的请求后,似乎更惊讶了,表情显得有些惊慌不安。“您有急事吗?”
“是的,十分紧急。”
那人脸上的不安更明显了:“是二年级的藤野的父亲?”
“是的。”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后走在了前面。校长室的标牌正挂在位于她刚刚走出的房间前方的第二间房的上方。隔壁是教师办公室。
女事务员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请进”。说了声“打扰了”后,她打开门,探进去半个身子:“来了一位学生家长。”
没等她说完,藤野刚越过她的头顶朝室内张望。圆脸的津崎校长正端坐在一张铺着绿色台布的大办公桌后面。桌子前站着一名五十来岁、身材消瘦的女性。她向前弯着身子,像是要罩住校长一般。
藤野刚心中有了数。这样的话,沟通就容易多了。
津崎校长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桌面的文件夹、笔筒、电话、印台和文件都归置得井井有条,正中央有一片很大的空间,信就放在那儿。
津崎校长手执一纸信笺,应该是从那个信封里抽出来的。就在藤野刚张望的瞬间,他迅速合上了信笺。
字迹古怪的快信也寄到了学校,和我们家那封一样,也是刚到、刚拆封的。
“去年圣诞节出事那会儿,我们在边门见过面。我叫藤野刚。”校长从椅子上站起身:“啊,是藤野先生。您是在警视厅奉职的吧?”
站在办公桌前的那位女性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这个人也很眼熟。发现柏木卓也的尸体时,她肯定也在边门那儿,好像是二年级的年级主任……对了,是高木老师。
在费口舌说明之前,藤野刚从上衣口袋中取出自家收到的快信,朝屋里扬了扬。
校长和年级主任顿时脸色大变。
“快请进来。”校长说道。
身穿事务员工作服的女性给藤野刚让了道,脸上挂着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藤野刚尽可能轻地关上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城东第三中学校长津崎先生
寄到学校的快信信封上是这样写的,和寄给藤野凉子的那封一样,是一种笔划直来直去的古怪字迹。没有留寄信人姓名,信封是同一种,寄的也是快信,邮戳也完全一样。
信笺内容相同,是复印件。
“是同一个人寄的吧?”
在校长室中央的会客沙发座上,津崎校长和高木老师并排坐在一边,藤野刚坐在他们对面。中间的桌子上放着那两封信。
“你们怎么看?”藤野刚问道。
“怎么看……”高木年级主任看了看校长的脸。
“信中所写的内容,校长先生是第一次得知吗?”
“当然,是第一次。”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非常惊讶。”
“学校里是否有过类似的传言,说柏木是被人从屋顶上推下来的?”
这次轮到校长看了一眼年级主任的脸。高木老师眉头紧锁。
藤野刚无视年级主任极不痛快的表情,正面注视着津崎校长,继续说:“柏木死后第二天召开的二年级家长会,我夫人去参加了。听说会议上有人提到过大出的名字,还出现了他是否与柏木的死有关的讨论——或者说情绪化的争论。请问是这样吗?”
年级主任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津崎校长垂下目光,点了点头:“有这回事。虽说并无明确的依据,但柏木死后,学生中确实流传着类似的谣言。”
藤野刚见对方没有用“没听说过,不可能”之类的说辞来搪塞,便感到放心了。藤野刚曾因其他的事件接触过某学校相关人员,发现他们面对不利于学校的问题时,会立刻予以否认。很多人似乎无权表示知情。
“学校有没有公开面向全体学生,对柏木的死作过说明呢?”
“今天早晨在开学典礼上说明过了。”津崎校长答道。
“说他是自杀的,对吧?”
“是的。说柏木的父母十分悲伤,以及大家要珍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等等。刚刚讲过。”
高木老师板着脸说:“也有教师反对过,认为在开学典礼上没必要旧事重提。反正学生们都已经知道了,参加葬礼的同班同学都听过柏木的父亲在出殡时的致辞。报纸也刊登过后续报道。”
藤野刚看到过那则报道,虽然它只占了版面上一个极小的角落。
“但是,那并不能作为学校对此事的交代。”津崎校长说,“我们认为,还是应该正式地向学生们汇报。在全校集会上说明此事时,学生们并没有惊慌失措的反应,也没看到有人哭泣。据此可以认为,对于柏木卓也的‘自杀’,大家已普遍知晓。”
校长说,今天的全校集会是在默哀一分钟后结束的。
“为慎重起见,我们还探讨过,寒假里是否要安排心理辅导。”高木老师说,“这种做法在公立学校中也尚未正式引进,因而必须与区教育委员会商量,加之预算和人员问题,并不能马上实现……”
高木老师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有点头痛。
“教育委员会的意见是,即使要引入心理辅导,也不能以学校为单位,而是必须在教育委员会的指导下设立一个跨学校的机构。因为以学校为单位的心理咨询会让学生有所顾虑。他们会怀疑,向辅导老师坦白的隐私会传到班主任的耳朵里。在欺凌事件中,他们也会担心,实施欺凌的坏学生是否会得知这些情况。可如果采取教育委员会主导的形式,就会打乱学校的固有秩序,甚至会有学生跳过老师直接去教育委员会告状。教育委员会提出建立兼具‘举报箱’功能的心理辅导室制度,可所谓的‘举报箱’往往是一把双刃剑,会给教师们带来不公正的压力……”
一直点着头耐心听讲的藤野刚,听到这里也不得不打断她:“对不起,请停一停。这方面的具体情况还是改天再来请教。”
在老资格教师沉着冷静、正经严厉的外表下,高木老师的内心其实已经被举报信搞得相当狼狈了,并努力将话题引向别的方面。
“对、对不起。”高木老师稍显慌乱,结结巴巴地道了歉,“寒假里我一直为这事儿到处奔忙。”
藤野刚默不作声地听完她的道歉。这位年级主任确实很疲惫。今天是开学典礼,并不会让教师如此劳累,可见她在放假期间一直非常忙碌。
“老师们又如何呢?对于柏木的死因,有人觉得蹊跷吗?”
津崎校长紧闭嘴唇思考片刻,然后说:“没听说有这样的意见。正像高木老师所说,寒假中我们的工作都是围绕今后的对策展开的。柏木的事情已经认定为不幸的自杀事件。这就是我们得出的结论。”
“寒假里有老师来学校吗?”
“有。除了元旦那一天没有人来之外。不光是对心理辅导的讨论,三年级学生马上要面临中考,也需要做各项的准备。三年级的班主任老师们几乎天天到校。”
“老师们碰头后,没人对柏木的死因提出自杀以外的可能性吗?”
“一次也没有。”
藤野刚点了点头,将视线落在两封一模一样的举报信上:“写这封举报信的人,说自己看到柏木被人从屋顶上推了下来。”
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也看了看举报信,表情僵硬地点点头。“慎重起见,我再问一下。在此之前,有没有收到过类似的目击信息?”
高木老师拔高了嗓门:“没有。如果收到那种消息,我们怎么还能笃定地谈论学校今后的运营和发展呢?”
“校长先生呢?”
津崎校长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看向藤野刚的脸:“我现在不是面对学生家长,而是面对现役警官,想请教一下。”他以这样的立场发问,“在一桩事件获得定论后,又突然出现将其全盘推翻的信息,这样的情况是否多见?这种事后发掘的线索是否可信?”
藤野刚端正坐姿,挺直后背。
“对于您的前一个问题,我可以用‘并不罕见’来回答。原因多种多样。比如在案发之初没有勇气开口的证人,在结案后感到后悔,有时会悄悄地接触调查案件的人。当然也存在有人胡编乱造,唯恐天下不乱的情况。”
校长点了点头。
“对于您的第二个问题,我只能回答‘视具体情况而定’。至少在目前状况下就是如此。”
津崎校长圆圆的肩膀垂落下来。高木老师则探出身子说道:“可是基本能够肯定,写这封举报信的人是本校二年级的学生”
“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就柏木的事件而言,受刺激比较大的还得数二年级的同学;其次,这人对大出、井口和桥田比较了解;还有一点,这人寄信给藤野凉子,多半是因为他知道凉子的父亲是警察,而不是因为凉子身为柏木卓也所在班级的班长。”
对于这些推测,藤野刚完全同意。不管举报信是谁寄的,他一定是学校里的人,且对凉子比较熟悉。不过他不想明确表达赞同:“您的意见很可取,但毕竟只是一种可能性。请暂时不要张扬出去。”
“您是说,不要去找那个男生?”
“不能仅限于学生。高木老师,可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啊。”
高木老师眯起眼睛,似乎想反驳。藤野刚在这位年级主任开口之前抢先说道:“不能因为信件使用了男生常用的第一人称,就如此断定。且不论告发内容的真伪,告发人的内心其实相当恐惧。为了不被人看破,此人动了不少脑筋。有一个很好的证据,就是东京中央邮政局的邮戳,此人为了不让信件被盖上当地的邮戳,特地跑去市中心投递。既然如此动用心计,也完全有可能伪造性别。”
“藤野先生说得很对。”津崎校长说道,“高木老师,可不能操之过急啊。”他对年级主任也用了相当恭谦的敬语。
“这是自然……”
估计高木心底正怒不可遏,恨不得一把抓住那个写信的人,大喝一声“喂,你坐下”,让他坐在对面,狠狠地训斥:为什么要搅得天下大乱?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以前不说?如果是假的,为什么要撒谎?
“信中点名的三个学生都是二年级的吗?”
津崎校长答道:“是的。”
“三人都和柏木同班吗?”
“不是。”高木老师插嘴道,“一年级的时候是同班,对吧,校长?”她又将目光转向藤野刚,“这三人是抱团的,曾经闹了不少乱子。所以他们升入二年级后,我们把领头的大出调去别的班。可即便如此,他们三人仍然成天混在一起。”
“说白了,这三人都是问题少年,对吧?”
“是的。为了教育他们费了不少脑筋啊。”
“是什么类型的问题少年?有暴力倾向吗?”
“有一点,总之是捣乱成性。上课胡闹,威吓同学,找茬打架等等,迟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饭。”
“对老师也有过暴力行为吗?”
津崎校长和高木老师对视了一眼,藤野刚集中注意力留神他们的回答。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对教师动用暴力的先例。”校长答道,“倒是常常破坏校内器物。”
“在此之前,他们有没有闹出过大事,需要城东警署介入呢?”
“不,这倒从未有过。”回答十分爽快。
“一次也没有?”
“是的。”
“有没有考虑过报警呢?”
高木主任看了看津崎校长的脸,校长则低头看着举报信,答道:“没有发生过如此严重的事件。”
然而,年级主任脸上的神色似乎表明她有不同的答复,不过并未化作语言。
“明白了。那三人是出了名的坏蛋三人帮。尽管举报的情况真伪难辨,不过那三人被举报,谁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对吧?”
校长叹了口气,说道:“很遗憾,正如您所说的那样。”
“但是,你们仍然认为这一传言毫无根据?”
“是的。这是仅凭印象捏造出来的不负责任的谣言。很多学生都知道,柏木和那三人并无过深的瓜葛。我认为这种谣言不会传太久。”
藤野刚心想,凉子倒也从未说过类似的证言。
“大出是他们的头儿。”高木老师说,“另两个只是跟屁虫,没有魄力单独兴风作浪。”
“就是说,这是老师们的看法。”藤野刚顶了一句。髙木老师脸上的线条愈发僵硬了。
“我直接教育过他们,所以……”
“是的,我知道。”
藤野刚说,他已经听说过,柏木卓也从去年十一月中旬开始不来上学,似乎和他在理科准备室中与那三人发生的冲突有关。
“在老师们眼里,柏木与那三人的关系,属于比较紧张的程度?”
“我们不这么认为。家长会上也讲过……”
“嗯,我听夫人提过。理科准备室事件之前,柏木并不是那三人的攻击对象,是吧?”
“是的。”
“那三人的家长是否配合校方解决自己孩子的问题?”
这次,校长和年级主任没有对视,脸上呈现出同样的表情:失望、气恼。
“没有。”高木老师尖声答道,“不要说配合,完全是敌对态度。”
“那倒还不至于……”校长想拦住她的话头。
“至少大出的家长就是这样的,校长。”年级主任又把校长顶了回去。
“那这封举报信就更加难处理了。”
校长和年级主任也许都想说:不用你忠告,我们也知道难处理。不过两人都没说出口。
“请恕我直言……”藤野说着,径直盯着校长的眼睛。津崎校长毫不胆怯地抬起眼睛回望他。
“在现阶段,事态的处理毕竟是学校内部的问题。作为一名学生家长,我原本只能简单地提些意见,有必要的话,也想给出点建议。”
校长默默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可不同的是,我身为一名警官,而且举报信中有一封寄给了我女儿。这样一来,我就无法仅仅以家长的立场,静观校方单方面的判断和处理了。”
“您准备怎么做?”高木老师说。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我会马上去城东警察署,见见负责柏木卓也事件的刑警,当然会将这封举报信带给他们看。”
看到年级主任脸上显露出的狼狈神情,藤野刚放缓了语调。津崎校长倒是不动声色,一声不吭地洗耳恭听。
“我会小心谨慎,不让举报信的内容泄露到外界。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仅凭一封字迹可疑的匿名信,就让大出他们备受指责,是绝对不允许的。就算他们平时放荡不羁,那样做也有失公正。”
“谢谢!”津崎校长说。
年级主任仍显得十分慌张。她把手按在嘴上,手指在颤抖:“报警……难道不应该讨论完对策后再去报警吗?这件事应该由我们全权处理。”
藤野刚就是担心这一点,才先发制人的。
讨论、讨论。如果校方经过讨论得出暂时观望的结论,又该如何是好?柏木卓也是自杀的,举报信仅仅是个恶作剧。得出这种结论的可能性很大。无论校方是否追究寄信人是谁,都会销毁信件,湮灭证据。这番话虽然难听,可亊实就是如此。藤野刚并不想直言不讳。
“很遗憾,我不能认同。”
“可是……”
“高木老师,请允许我解释。我并不是因为信中写到‘请通知警察’才决定报警。我不会完全按照信的内容去做,也会尊重学校的自治权,但是,我是一名警察。无论真伪,只要出现杀人现场的目击证言,我就不能不闻不问。”
“可证言的内容是真是假都不淸楚。”
“正因为不清楚,才需要慎重地调査。更何况,请恕我直言,就此事的性质而言,已经超出了教师的能力范围。”
“恐怕,”津崎校长小声说了一句,随即拿起寄给他的那封举报信,又用较大的声音说了句“恐怕”,才继续说道,“之所以要寄信给藤野凉子,就因为写信人已经料到了这一步。且不论内容的真伪和写信的意图,此人恐怕已经预计到,仅仅写信给学校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真聪明啊。”
藤野刚有些吃惊。校长很诚实,因为说出这番话,等于主动承认校方有销毁举报信的可能。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寄信给城东警察署呢?”高木老师并不是在反驳藤野刚,而是在反驳津崎校长,“那样不是更有效吗?”
“说不定已经寄到了,就现在。”藤野刚断然道,“这也是我想确认的。”
“如果他们也收到了,应该早就跟我们联系了。”
“寄到警察那儿的匿名怪信很多,说不定还没拆封。即使已经拆封,城东警察署也可能在为如何处理而犯愁。”
“所以,”高木老师强调道,“如果提出此事由我们来处理,他们也会听从我们的意见的。”
“举报人预想到这封信会被我看到,才特地寄给我女儿的。这说明,此人担心只寄给其中任何一方,都会不起作用。可以这样考虑吧?”
其实,藤野刚就是为了表明这一点才来拜访校长的。学校收到举报信的情况,对他而言只是个偶然。并且,按照他的心愿,最好是跟校长单独交谈。
“可不管怎么说,没必要对这样的信件小题大作吧。不就是一场恶作剧吗?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可不想将已经过去的事情重新翻出来,让学生们担惊受怕。”
高木老师绝不妥协。对这位认真谨慎、经验丰富的教师,藤野刚绝没有蔑视的意思。可是就眼下而言,他不得不怀疑:高木老师是在自欺欺人。让学生们担惊受怕并非重点。肯定还有更重要的理由,令她如此狼狈不堪。
那就是学校的面子和声誉。将要面临中考的初三学生,无疑也是她忧虑的对象。
学校里有学生自杀本就够麻烦了,若是一起凶杀案,对学校的伤害更是无法估量。进一步说,如果是学生杀死学生,哪怕仅仅是个谣言,对学校声誉所造成的影响根本难以估量。
但正因如此,才不能用置之不理来自我麻痹。
“我觉得必须尽快地、悄悄地找出这名举报人。”藤野刚说,“不只是为了确认举报内容的真伪,也不是为了批评和斥责。正如校长先生刚才所说的那样,写举报信的人十分聪明。”
情急之中,他差点将“人”说成了“学生”。
“如果发现校方没有反应,不去报警,就很可能会采取下一步行动。恐怕到时候,校方就很难控制局势了。”
“下一步行动?”津崎校长问道。
藤野刚觉得,校长虽然嘴上这么问,心里肯定知道自己会怎么回答:“将问题拋向外界,捅给媒体。只要一封信、一个电话,媒体就会蜂拥而至。如果学校销毁了最初的举报信,早晚会一并受到追究。为了避免这样的被动,就必须尽快找出那位举报者。”
年级主任不吭声了。她的嘴角在抽搐。津崎校长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手里捏着的举报信。
“眼下,举报人至少还对学校和家长有所期待。至于这份期待,是真诚地希望调査柏木死亡的真相,还是静候大家因这场恶作剧而惊慌失措,就不得而知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无论怎样的期待,都不能使其落空。根本没有静观其变、慢慢处理的时间,更不能随随便便置之不理。”
“我、我不明白,我跟不上你的思路。”高木老师连声音都在发抖,既狼狈不堪,又怒不可遏。她在生藤野刚的气。“这样的信件,明摆着完全不可信。肯定是学生搞的鬼。又不是影视剧,事到如今还要提目击证言,根本是一派胡言。如此小题大做才是大错特错。”
“高木老师,”津崎校长平稳地说,“藤野先生并没有把举报信的内容真伪视作主要问题。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但现在,真伪问题是其次,更迫切的是怎样才能正确处理。”
“正确处理?如何处理?要闹得鸡犬不宁吗?”
“高木老师……”
“即便是城东警察署,只要我们提出请求,保证能找出举报人,他们肯定会同意我们的做法。再说,作出‘柏木卓也是自杀’这一结论的不正是警察吗?”高木老师的声音在校长室的墙壁上引发回音。
“班会就要结束了。”津崎校长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十二点零五分,“髙木老师,请您回教师办公室吧。”见高木老师还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他又加了一句,“拜托了。”
“可是校长……”
“请您离开此处吧。”
高木年级主任总算走出了校长室。剩下两个人独处后,津崎校长用胖乎乎的手摸了摸额头,稍稍闭了一会儿眼睛,随后突然说了句:“谢谢!”声音中混合着叹息。
藤野刚不知对方为何要道谢,只好默默地看着他的脸。
“如果没有你,藤野先生,我们也许会得出观望——也就是对这封惹是生非的举报信置之不理的结论。学校的品性往往就是如此。”藤野刚带着几分讽刺意味地问:“如果我不提出建议,校长您也会同意这种‘家丑不可外扬’的做法,是吗?”
意外的是,津崎校长非但不生气,反而微笑道:“或许吧。即使知道不妥,把信当成恶作剧也会比较轻松。况且柏木死后,需要解决的事务也有很多。用这些理由来搪塞自己很容易,去说服警察也毫不困难。毕竟是做老师的,说服别人可是我们的强项。”
藤野刚也微笑起来。校长这人说话挺有意思的。
校长脸上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下一步具体该怎么做才好?我也打算去跟城东警察署商量一下,可是该怎么说呢?警察一般会采取怎样的手段呢?”
问题出人意料,可见这位校长相当务实。
“我不知道负责该案子的刑蒈会怎么想。我能说的,只有我想对城东警察署提出的意见。”
“请讲。听了您的意见后,我会对此事负全责,力求妥善处理。”
藤野刚轻轻扬起眉毛:“当然了,校长是学校的负责人。”
“我不会再找其他教职员工来商量此事。为了不扩大影响,举报信要尽可能低调、妥善地处理。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不是置之不理,而是悄悄解决。这确实是最理想的做法。
“可能吗?像刚才那位老师……”
“高木老师对举报信视而不见的理由和我不同,所以没有问题。”津崎校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苦笑,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如果我决定全权处理此事,她也会配合的。应该说,我会让她配合的。”
“明白了。”
藤野重新坐直身体。对面的津崎校长从办公桌上取来便笺,拿起钢笔。
“关于写举报信的人,我刚才的说法或许太较真了。多半还是二年级的学生,而且应该是离柏木和我女儿很近的人。就算断定为同班同学,估计也差得不远。”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你要告诉这孩子‘举报信收到了,学校已经报了警,大家都行动起来了,也并非难事。然而,由于案子出现了新疑点,必须重新展开调査’这种完全符合举报人期待的信息是不必要的。我建议校方告诉学生:为了防止悲剧再次发生;为了将柏木的死当作现实的警示;为了重新审视学校的安保工作,学校将和城东蒈察署联合开展调查活动。或者可以宣布:包括警察在内的校外专业人士,会就校园生活的烦恼向大家征询意见,有些问题可能会比较深入,希望大家配合,保证不泄漏个人隐私。同时也可以向大家呼吁:对这起事件,大家可能会感到烦恼,老师们也想知道大家的想法,请大家自发写信给班主任或校长。可以为此设立专用的信箱。”
津崎校长用工整的楷书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做着记录,显然是长年写板书练就的功力。
“我觉得举报人会马上作出反应。可能是写信,也可能直接向城东警察署提交信息。即使对方不主动投案,对校方的举动,学生们也会有所反应,可以细加观察,据此找出有嫌疑的学生。这类孩子往往意志坚强但内心脆弱,眼下必定因等待收信人的反应而处于紧张的心理状态,只要给予一定的刺激,便立刻会将心态表露出来。”
认真地记完笔记,津崎校长抬起头来。“藤野先生,对于举报内容的真伪,您真的认为是次要的,对吧?”
“是的。甚至可以说,虚假的可能性极大。”
“为什么呢?”校长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我不知道城东警察署到底作过怎样的严密调查,但重要的是,柏木的父母在出事之前就担心他可能会自杀。基于这个细节,我很难认定这是他杀。”藤野刚继续说道,“再说,‘我看到有人把柏木推下去了。凶手们笑着逃走了。’这样的重大证言来得太迟,完全没有出现在正确的时机。如果举报人真的看到了现场的情景,按照普通人的心理,会在凶手逃离现场后,立刻拨打110报警。即使是十四五岁的孩子,遇到类似的重大事件,他们的反应也应该和成人一样。毕竟不是幼儿了。”
这时,走廊上的广播喇叭里响起了音乐声。班会已经结束了。“如果当时出于某种原因,如目击者和凶手相识,因为害怕报复或牵连而没有报警,在看到柏木卓也的死以自杀结案后,良心上过意不去,那么这封举报信又写得太早了。今天是开学典礼的日子,大家刚开始上学,在很多学生眼里,事件还未告一段落。如果听完今天早晨校长的演说后再写举报信,就要合情合理得多。不只是报纸和传言,连校长都公开说柏木卓也是自杀的。校园生活回归日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自己知道柏木是被杀死的。从良心受到谴责,到无法保持沉默、决定写信,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几天时间。况且对于初中生,相比报纸上刊载的内容,在学校里切实体验过的事情才更重要。要有这样的体验,必须等到开学。可这封举报信是在放假期间写的,并且算准了能在开学当天寄到。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点了两三次头,津崎校长仰视着藤野刚。校长是个小个子,即使两人坐着,眼睛也不在同一高度。藤野刚有点不好意思了,居然在校长面前滔滔不绝了一番专家口吻的演说。不过他确实算个专家。
“明白了。”校长的声音十分沉重,“即使举报内容是虚假的,问题也一样严重。这说明举报者基于某种迫切的心理徭求,希望扰乱柏木卓也亊件相关人员的心。这是我一直在担心的。”
“担心什么?”
“除了我和藤野凉子,可能还有其他人收到了举报信。我不是说城东警察署,而是指其他学生的家。”
一瞬间,两人面面相觑。
“柏木的父母吗?”
“是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发现尸体的野田健一。他也是个相关者。”
藤野刚点点头,停顿片刻后补充道:“那三个人的家里也有可能吧?‘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之类的。”
如果举报的内容是故意捏造的,其矛头仍然针对大出、井口、桥田这三个人。想到这一点,藤野刚豁然开朗。举报人的目的,不就是要将一度流传又很快消失的、针对那三个人的恶毒传言再度炒热吗?津崎校长似乎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
隔着一道墙壁的走廊上,爆发出学生们喧闹的话语声和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