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川回到了地检厅宿舍。
在“宝屋”酒馆时那两个事务员来得真不是时候,老板娘一看就明白濑川是什么身份了。虽然当时含糊地打过招呼先自离开,但老板娘随后肯定要向那两个事务员打听。当着老板娘的面,濑川也来不及嘱咐他俩别多嘴。自己明知地检厅的人们常去那家酒馆,真不应该贸然前往。
如果继续聊下去,或许能从老板娘口中获得有益的启发。她都快要松口了,真是可惜。
在酒馆中的闲聊还不能证明此前老板娘关于竹内的话是否属实,但濑川已经隐约感到她可能会说点什么。她已经大致否定了与当地黑帮有关,若再深入谈下去就会说出点情况。总之就在即将深入一步的时候,那两个事务员进来了。
以后再也不能去那儿了,老板娘已知道了自己的检察官身份,再去也是白搭。老板娘必定会像顽石一般沉默,决不会多说半句话。
尽管濑川有些遗憾,但也无可奈何。啤酒余醉尚存,时间也已近十二点钟,濑川走向床边。
这个六铺席房间是前任检察官避开家属,专门为自己装修的书房,床就摆在角落里。这不是普通的床,下边还有衣柜可以拉开,便于装书。前任留下这张床,倒是方便了单身生活的濑川。
他刚脱下西装换上睡衣,电话铃突然响了。
他立刻看了一下手表,十一点四十七分。很少有人深夜打来电话,所以此时看表已经成为职业习惯。起初他还以为是警方因为突发事件打来的联络电话。
“你是濑川先生吧?”对方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因为当地警察打电话不会这样称呼他。
“我是。”
“听说你正在整理地检厅火灾烧掉的资料?”
濑川没有回答,立刻反问他的名字,而对方也没回答。
“没错吧?你好像正在多方调查地检厅火灾,不过你查也是白查!”
“啊?”濑川全神贯注地倾听,察觉到那个男人的声音比中年人略显年轻,语调中带有明显的伊予地方口音。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不要再深究火灾的事了!”电话被挂断了。
濑川的耳边还回荡着那个中年人的伊予地方口音。检察厅以前也接到过不少这种电话,大都是骚扰或恶作剧,也有案件外围的知情者悄悄提供线索。
这是濑川到支部上任后的第一个匿名电话。对方要求停止调查火灾原因,看来不能把它简单地当成恶作剧。因为濑川调查火灾一事外界并不知情,当然报纸也没报道过。一般来说,骚扰电话多半是看过报道之后打来的。本案调查只有支部内少数检察事务官知道,甚至是瞒着警方进行的。因此,打电话的人似乎非常了解内情。
这个男子不可能是听到检察厅泄漏内情打来这样的电话,所以这个了解内情的人就可能是被调查对象中的一员。如此一来,打电话男子自然就被限定在某一范围之内。
首先可以考虑到他是八幡滨的尾形巳之吉的人。田村事务官已经仔细查访过电影院、弹子游戏厅等处。还有一点,他刚从“宝屋”酒馆返回就打来了电话。
但是,极少有人会把他去酒馆跟调查火灾联系在一起。他只是去酒馆喝啤酒而已,而且跟老板娘谈话也完全没有涉及到平田和竹内,甚至没有公开自己的检察官身份。所以,如果有人把濑川去酒馆与支部火灾联系在一起并立刻打来电话,必定是相当了解内情的人。
想到这里,濑川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顺着这个思路分析,宝屋酒馆与烧死的平田和逃走的竹内似乎有些关联。这个电话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威胁,虽然对方没有明说如果继续调查就要怎样,但那种说法本身与威胁没有区别。
濑川已经派事务官们做过多方调查,但从未因此招来攻击。不过,今晚的电话可以说是来自外围的第一个反应。
过了两天,从东京寄来了两封信。但与濑川的盼望相左,不是大贺冴子的回信。一封是母亲的,一封是宗方先生的。
宗方先生在信上说,他很高兴濑川同意相亲的事,并马上去向女方转达了信上的内容。女方家也很欢喜,非常希望促成此事。顺便将女方家庭情况以及本人学历大概介绍一下,希望濑川看看。他也非常了解女方,她性情温顺,这在如今的女孩中特别少见。她每天在家中努力练习弹钢琴、茶道和插花等技艺。而且她对检察官职业很感兴趣,也很理解,所以这方面应该不成问题。
写完这些,宗方列出了她的家庭简历。信中还附寄了三张青地洋子的照片。这不是所谓相亲照,只是四寸大小的“拍立得”。一张好像是站在自家院子里拍的,一张好像是跟朋友旅行时拍的,背景有溪流和吊桥,另一张是穿着网球服、拿着球拍正在休息。
青地洋子长相十分可爱,圆圆的娃娃脸,个子好像不太高。其中两张是笑着拍的,而在自家院子里的表情却有些紧张。这可能是开始张罗相亲之后特意准备的。
这些照片给濑川的印象是,这是一位家境优越、温柔娴静的姑娘,自己倒有些配不上了。
久岛建筑公司是日本建筑业界的巨头之一,凡是大型建筑工程必有其名。最近正全力投入水坝建设,报纸上也常见该公司的名号。久吉先生大学毕业就进了这家公司,至今已工作了二十七年。
宗方先生信里写道,你母亲希望明年春天举行婚礼,但我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干脆就在今年秋天举行婚礼如何?至于你说工作太忙不好请假,但我想这是人生大事,上级不会不准假的。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所以要赶快下定决心。对方也希望你表明态度,然后尽早举行婚礼。
母亲的信一如既往地唠唠叨叨,说介绍人宗方先生也会给你去信,希望你仔细看看,尽量体察东京这边人们的心情。既然大家都希望如此,你也不要太我行我素。
濑川向松山地检厅询问的事项,居然很快就有了答复。不是以书面的形式,而是电话通报,是一个叫武藤的检察官打来的电话。
“我本来想写信给你,可我想你也希望早点了解情况,就直接打电话了。”
这时正好濑川的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让你费心了,多谢。情况查明了吗?”
“你要查找的那几个人,五月十号开始在道后温泉演出,离开那里是在二十二号。”
“都是些什么人?”
“是四个女子,表演脱衣舞的组合。还跟着一个领班模样的男子。”
“知道她们的姓名吗?”
“这……只查清他们来自东京方面,姓名还不清楚。”
“剧团有名字吗?”
“有。她们以关西轻歌舞为宣传标语,叫什么‘雪月舞蹈团’。”
“东京来的舞蹈团使用关西的名号吗?”
“据说使用关西的名字会讨观众喜欢。也就是说,东京的脱衣舞演员比较保守,而关西的演员表演相当露骨。观众都知道这一点”
“是这样啊……那么五月十号她们在道后什么场所演出过?”
“五月十号是在道后的城南小剧场,哦,这是个专门用来表演脱衣舞的小剧场,最多只能容纳三十多名观众。她们在那里一直演出到二十二号。”
“你刚才说不知道她们的姓名,问一下当地的头面人物应该可以知道吧?”
“他们也不太了解。因为像这种四人或五人的小组合几乎全都来历不明。所以她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搞不清楚。”
“原来如此!但是,那个领班男子的名字知道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名实姓,据说叫花田。他是东京人,作为领班跟着女孩们。平时负责放唱片、打灯光之类。”
“即便外人不知道,但是安排她们来演出的当地帮派应该清楚吧?”
“那是增田帮,以松山为大本营,目前正向四国西部扩展势力。”
“增田帮。”果然如此,濑川自己点点头。“是增田帮把她们从东京招来的吗?”
“与其说是招来的,不如说是放话给东京的帮会,由他们派来的。”
“这么说,增田帮跟东京的暴力团有关联?”
“增田帮属于大阪的帮会,近来跟神户成立的大帮会有些争执,在基层发生过多起流血事件。据说增田帮出于自卫,跟东京的某个帮会联手。”
“原来如此。东京的帮会叫什么名字?”
“据警方的情报,叫‘兴亚帮’。”
“兴亚帮。”
“据说规模相当大。原来是战后的一股势力,最近发展很快。所以那些脱衣舞演员可能加入了东京的兴亚帮。”
“道后那边一直都是从东京邀请脱衣舞演员吗?”
“这个我也打听过了。这种演出一般长则一周左右,短则三天。你打听的四人组合本来没有加入帮会,是乡间巡演艺人。但如果要在外地演出,还是得在某些方面寻求他们的保护。”
“那个叫花田的领班,关于他的身份还知道些什么吗?”
“这个我托人打听了,但是我委托的人也要找帮会的人打听,所以要迟一两天才有消息。”
“谢谢你。我等你的消息……哦,另外,后来那个四人组合在哪里演出?”
“好像都不知道。毕竟连她们来历不明,只有找帮会的人打听了。”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濑川补充说道。“请你确认一下,五月十六日晚这个四人组合是否在松山市内演出过?”
“五月十六号……哦,就是你那边发生火灾那天晚上吧?”武藤的嗓音有些变化。
“哦,我也不能确定是否与她们有关,只是想了解一下以备参考。”濑川说道。“所以,我想详细了解她们来四国后从十号到二十二号期间每晚在哪个剧场或酒吧表演过。”
“从五月十号到十四号是在城南小剧场演出,这是确信无疑的。至于以后的情况,现在还不是很清楚。”武藤回答道。“我打听了一下演出的安排,大都是以三到六天为合同期到各地巡回演出。所以,我想来四国后从最初的十号到十四号是在松山,以后是在四国各地巡演。”
“她们的表演有没有不正常的情况?”
“不正常情况?”
“也就是说……”濑川欲言又止。不能说她们跟杉江支部纵火有牵连,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濑川的做法类似于一种推测调查。先做出假设,然后收集与其一致资料,与刑警的心理相似。“也就是说,那只是普通的脱衣舞表演吗?”
这时,武藤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啦?”
“知道什么?”被对方反问,濑川倒慌了神。
“哦,演出的确实是脱衣舞,但是据说其中一个女孩会耍蛇,所以颇受欢迎!”
“蛇?”
“最近观众已经看腻了普通的脱衣舞,所以就搞出一些新花样。应该叫与蛇共舞吧?把真蛇盘在身上,摆出让它咬住胸部的样子,就像埃及艳后的舞姿。”
“是吗?”
“还不知道玩出什么花样来呢!在这边还是首次演出,所以大受欢迎。当然,就是因为看好这种表演,才把她们从东京叫过来的。”
耍蛇的脱衣舞演员。这也是一条线索。她与其他脱衣舞女不同,按照这个特征追查她们的行踪就容易多了。
濑川想起那三个挥动手杖走向飞机的女孩。其中有没有那个耍蛇舞女?他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翘下巴女子的面孔。
“武藤先生,那个耍蛇舞女是不是长得很像花王香皂的标签的模特?”
“我想你会问这个的!”武藤笑着说。“其实不是。据说那个女孩是圆脸,体格健壮。”
如果她们就是拉走竹内事务员的那四个女子的话,那么从松山机场离开的女子就差一个。因为濑川记得那三个女子中有个长得酷似花王香皂商标上的模特,而且竹内本人也确认是这个女子把他拉进酒吧的。
还差一个人!
在道后温泉表演脱衣舞的四人组合中有个耍蛇舞女。据武藤说,她是个体格健壮的圆脸女人。濑川不记得三人中有这样的体格,也就是说,没去机场的那个女人,就可能是那个耍蛇舞女。
为什么会留下一个人?濑川觉得,现在把其中原因与地检厅支部纵火案联系起来为时尚早。
武藤说过后查明详情再报告,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濑川不能只考虑这一件事,工作仍然堆积如山。下午还得审讯嫌疑人。
但是,即使审阅了几份其他案件记录,眼前还摆着其他案件嫌疑人的照片,濑川仍然丢不开那件事。一旦走了神,他就得三番两次地重新审阅材料,向嫌疑人提问也没头没脑。
一天下来,连自己都觉得今天状态极差。他把包袱夹在腋下,立刻回到后面的宿舍。
阿婆立刻迎接他。“您回来了!”
“哎?今天这么晚还没回去?”濑川把鞋脱掉。
“是啊!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就是不出活儿。”
阿婆的辩解刚好说中了自己的状态,濑川微微一笑。
阿婆看到濑川嘴角的笑意,奇怪地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
“先生,东京来了一封快信,我把它放在桌子上了。”
信里是大贺冴子的字迹。
“回信早已收到,我这边拖延了一些时间。因为虽然我忍不住给您写了那封信,但是当我从父亲的记录中摘抄你需要的章节时,还是变得有些犹豫了。因为我是在把父亲不愿告诉你的事情透露给你,我觉得这很不妥当。
也许你会认为,既然如此,我当初就不该给你写那封信。可当时父亲刚刚去世,长期以来的疑念使我情绪异常冲动。
而且我觉得这是父亲职业方面的事情,决不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好结果。本来,无论是检察官还是律师,都有规定不能向别人泄露通过职业获得的个人隐私。当然,您是现任检察官,也许不应该视为他人,但是父亲也没有向你透露过。哦,虽然父亲没有明确地嘱咐过我,但我却不能不这样想。
“况且我发现,从一九五〇年四月到翌年三月之间,父亲接手的案件中牵扯到一个相当著名的大人物。此人现在社会地位很高,经常公开露面。但是他的罪行却令人厌恶。
“父亲的记录非常简略,并未详述案件的内容,只有案件名称、被告人姓名以及嫌疑人姓名。父亲是想把案情铭记于心,记录只有两行文字。
“而且,父亲很显然用钢笔把其中一项涂掉了。从墨迹可以看出是最近涂掉的。也就是说,原先的笔记的墨色已经发黑色,而新划的墨迹确实明亮的蓝色。所以当我看到这段记录,立刻意识到肯定是它。虽然该处已划掉,却不难辨认划线后面隐藏的文字。因为稍微做些处理,被划掉的文字即可再现出来。
“我只能告诉您,此案是一九五〇年十月一日在松山地检厅杉江支部辖内发生的杀人案。另外补充一点,此案没有立案起诉。
“嫌疑人被送交检察厅,但却没有被起诉。经过仔细斟酌,此人姓名无论如何不能写出来。
“本来是我特意写信给您,最后却只能给您这样的答复。对此我深表歉意。但也请您理解,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濑川读完大贺冴子的来信,对她父亲这位前任检察官涂掉的记录想了很多。
一九五〇年十月一日杉江支部辖内发生的杀人案中,嫌疑人未被起诉。而且,未被确认嫌疑的当事人如今已颇有社会地位,仍在招摇地四处活跃。这就是冴子的提示。
冴子推测这正是濑川寻求的有关地检厅纵火案的线索,却又拒绝将内情和盘托出。因为她对这个所谓社会地位很高的人物有所顾忌。
濑川觉得,仅凭这个线索也足够把最后一层面纱揭开。纵火的目标只是地检厅的资料库,目的是要把有关这宗旧案的资料化为灰烬。
此案与现在社会地位很高的人物相关,而作为证据资料已被烧毁。这封信函提供的线索,使濑川的模糊思路渐趋清晰。他非常兴奋,拿着来信再也坐不住了。他把信函夹在桌上一本名叫《刑法中期待可能性的思想》的书中,然后站起身来。
碰巧阿婆正要回家,拉开门探头向他招呼。“先生,我要回去啦!”
“您辛苦了!”
阿婆看到濑川像是要出门。“哎?您要出去吗?”
“哦,我去散散步。”
“那我锁了门再回家。先生请带好钥匙。”
“谢谢。”
濑川没穿外衣,把钥匙装好,趿上木屐朝昏暗的街道走去。他不想去行人如织的地方,要在安静处边走边思考。于是朝山那边走去。
刚刚离开杉江街区,周围就变成农家了。山坡上是盛产当地有名蜜桔的桔园。
农家透出的微光洒在路上,濑川边走边想。“那个很有社会地位的人物究竟是谁?看样子再问大贺冴子也得不到答案。最后只能找当初调查此案的警察了。”
一个吹着口哨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社会地位很高’指的是什么……如果那宗纵火案与竹内事务员被挟持有关的话,那个四人组合就有很大的嫌疑。按照自己的推断,假定那四人是脱衣舞女,那她们肯定处于帮会势力之下。也就是说,纵火案、平田的死、竹内的外逃,都可能是黑帮所为。那么怎样把黑帮与这个社会地位很高的人物联系起来呢?”
上午十一点多,濑川接到了松山地检厅次席检察官山川打来的电话。杉江支部每天与松山地检厅通两三次电话。
“抱歉,你能不能尽快乘车过来一趟?”山川说道。
“是,我明白了。”濑川不放心手头堆积如山的工作。去松山一趟可以,但这一去工作就又撂下了。外出一天,攒下的工作就得苦干三四天。他觉得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去松山反倒是给自己添乱。
山川似乎也觉察了这一点,又补充了一句。“可能会耽误你的工作,但长官有事要找你谈。”
“遵命。”
濑川不知道是什么事,也没有多问。但显然不是要协商案情,况且眼下也没有什么疑难问题。虽然对火灾一案还很牵挂,但此案已经处理完毕。
案子处理完毕了,那会不会是后来又发生了新情况?濑川在列车中考虑这个问题。他想,可能与自己确信火灾是纵火案一样,松山地检厅也得到了相关线索,所以首席检察官才叫他去。
但是,那也不应该由首席检察官直接出面,而是先让次席检察官通知自己。所以也许不是关于火灾的事。
那么,首席检察官是不是对火灾善后工作有什么指示?因为处分已经宣布了,所以不会再有别的事情。毕竟此案中烧死了一个事务官,而且同他值勤的事务员精神发生了异常。首席检察官肯定也对此十分担心。
列车驶过了八幡滨车站。濑川脑海里又浮现出冴子信中的词句。她暗示的那个很有社会地位的涉案者,应该是在东京比较活跃的人物。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既然冴子在信中也如此畏惧,一定是颇有威望的人。当然,如果提起他的名字濑川也一定知道。此人与当地黑帮到底有何种联系呢?
列车驶出八幡滨市区,街上哪家小电影院还留在濑川的眼底。车窗外,正午的濑户内海风平浪静。
走进松山地检厅大楼,濑川便被山川次席检察官叫进他的办公室。山川请他抽烟,表现出轻松自然的态度,但濑川还是发现他的微笑有些异常。
濑川有些奇怪,他想山川次席检察官大概是想在首席检察官谈话之前,先给他打预防针。濑川有某种预感,暗暗地深吸一口气。
“我说啊,”山川似乎也察觉到濑川的神色,觉得早点切入正题为好,于是变换了姿态,把香烟放在烟灰碟上。“其实长官叫你来,是为了调动的事。”
“是。”濑川的预感应验了,果然还是那个问题!只是降薪处分仍不足以抵偿濑川的责任。
“在长官跟你谈话之前,哦,怎么说呢?这毕竟是个意外,所以我想提前告诉你。是这样的,八月一号检察官有人事变动。”
关于此事早有小道消息。今年三月最高检察长改任,由东京高级检察厅的检察长接任。内部早已传开,说最近将要进行第一次检察官人事变动。
“所以,你也要调动一下。这次,在大变动之前,首席检察官和次席检察官先不动,可以说是兵卒先动。”
也就是说一般检察官先行调动。
“至于你要派往哪里我不能说,你还是去问长官。但为了避免你误会,我还是把话说在前头。”次席检察官露出笑容。“如果你认为这是在追究你在那次失火案中的责任,那你就误会了。这次的变动跟它无关,所以你不要太介意。”
“我明白了。我已经作好了调动的思想准备,去哪儿都可以。”濑川说道。
“你看,我不是说了吗?不是要追究那个问题的责任嘛!”可能是发现濑川脸色沉了下来,次席检察官又说了一遍。
天野首席检察官让走进办公室的山川和濑川坐在旁边椅子上等候,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
“百忙中叫你来真对不起。”首席检察官小声说道。他用指尖轻轻地敲着椅子扶手。“山川君可能已经打过招呼了。这次想把你调离松山地检辖区。”
听到要把自己调出松山地检厅辖区时,濑川只能认为这是对失火案的最终处理。
“是!”濑川点点头,忽然想到正在调查的纵火嫌疑该怎么办。
“调你去前桥地检厅,怎么样?愿意去吗?”天野首席检察官低声问道。
“前桥?”濑川颇感意外。从松山地检杉江支部调到前桥地检并非降职,在别人眼里却可算得是荣升了。
“长官,”濑川反问道。“是前桥吗?”
“是群马县的前桥市,想调你到那边去。”
濑川原以为即使调动也只能在四国辖区之内,没想到竟然能挪到前桥去。
“怎么样?”
即使长官问“怎么样”,濑川也不能说请让考虑考虑。以前对合心意的调动还可以提出异议,但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内部决定。征求本人同意只是形式,内定便是命令。
“遵命!”濑川只有接受。
首席检察官与次席检察官对视一下。
“对你来说,去前桥工作更有意义!”首席检察官换了个放松的姿势,椅子一阵吱吱呀呀。“离东京也近,可以学一些东西。这可决不是你所担心的惩罚性调动。”首席检察官说完便微笑起来。“调令将在八月一号下达,还有几天时间。你在这期间要把工作交接和善后做好。哦,还有一事刚才没说,你的后任是这里的武藤检察官。”
武藤就是昨天打电话通报脱衣舞女情况的那个人。
“明白了,我一定照办。”濑川从首席检察官那里退出,又被次席检察官叫到他的办公室,两人一起坐了下来。
“怎么样,前桥你不会不满意吧?”山川像是在逗他似地笑了。
“是啊。”濑川轻轻地点了点头,但那件事仍然耿耿于怀。他认为该案调查只有自己才能完成,很想至少干满今年再调走,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后任武藤检察官。
“我现在去把武藤叫来。”山川走出房间。
只剩濑川一人时,他才感到即将离任的沉重。如果自己调离的话,杉江支部火灾的原因就永远不得而知了。后任武藤不会对此特别热情,而濑川也不能强加于他。濑川的热情直接来自强烈的责任感。
调查工作还没完成,濑川不甘心离开。他也想过以冴子的信函为依据,请求杉江支部辖区的警署给予协助,但这是否能在任期内完成?杉江支部辖内有五个警署,以当地的杉江警署为首,分布在本县的北、东、南各郡。
现在还不清楚大贺前检察官经手的案件当时由哪个警署负责调查,只有挨个儿询问了。警署在把案件提交检察厅的同时,都会保管一份“送交案件记录簿”。这是最后的指望了。
不过,请求警方协助也得对方积极配合才行。检察厅与警署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氛围,所以问题在于能够求得警方怎样的积极协助。
濑川意识到离下达调令的八月一号还有十天。他想在此期间完成调查。也许不那么容易,但如果方法得当,还是会搞清一些眉目的。想到这里,他又恢复了一点信心。
“你好!”武藤检察官进来了。去叫他的次席检察官却没来,看样子又去首席检察官那里了。
“听说你要调动了?”武藤检察官拉过濑川面前的椅子坐下。他脸色黝黑,颧骨略高。
“我也刚从长官那里接到指令……听说由你来接替,那就辛苦你了。”濑川客气地说道。
“哪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胜任,心里有些不安!”
支部只有一名检察官,所以事必躬亲,忙得焦头烂额。
“不过,你挺不错嘛!”武藤望着濑川说道。“能去前桥真让人羡慕啊!离东京也近,比呆在四国这种乡下快活多了!”
武藤说的不全是奉承话。他也是预料濑川会因失火案而降职的人之一。前桥是离东京很近,那就顺水推舟,接受他的艳羡吧!
确实离东京很近,从前桥乘电车去东京约需两个小时。可以找大贺冴子问问情况。不知为什么,此时濑川居然没有想起也住在东京的青地洋子——母亲向他推荐的结婚对象。
见到大贺冴子就能了解到更多的情况,濑川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心思。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武藤问道。
“我也是刚听长官说,还没安排日程。”虽然还没安排,但他想如果能在此前获准回一趟东京的话,就可以找大贺冴子问问情况再返回杉江。虽然进京一趟,呆在杉江的日子就更少了,但是走访冴子也许对调查案情有利。
“你单身一人,真是太自在啦!”武藤挠挠头说道。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对了,既然调动已经定了,我该早点把宿舍腾出来才是!”濑川想到了这一点。
“不着急,慢慢来吧!到二十八号还早呢!”武藤说道。
濑川想,如果在调任之前进京一趟的话,在二十八号之前腾出宿舍就有点不方便了。那时,也只好住旅馆了。而且到时要向武藤移交的事情太多,能否事先进京还很难说。
“啊,对了,”武藤似乎想起了什么。“前几天你来信打听关于那些脱衣舞女的事,我打电话也说过了……”
“哦,”濑川也意识到了,就道了谢。“那件事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也没能帮上什么忙,正好我在这边警署认识一位刑警,他在送交嫌疑人的刑警中脾气最好,所以就跟他比较熟悉。我是找他打听情况,然后告诉你的。”
“谢谢你!”濑川点头行礼。
“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我告诉他了,正在调查。”武藤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你是想知道杉江支部发生火灾时那些脱衣舞女在哪儿吧?听起来像是在找不在犯罪现场证据。那些脱衣舞女跟火灾有什么直接联系吗?”
作为杉江支部的新任负责人,武藤当然有理由关注此事。
濑川没有回答武藤的问题,现在还没到能够做出具体说明的阶段。自己的想法尚处于推测的性质,没有任何证据,最好不要过多地谈论推断。
“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濑川答道。“只是有了一两个线索,还没能取证。首先,还不能断定那次火灾是人为纵火,所以这个问题再等等看!”
“是吗?”武藤似乎并未把杉江支部火灾看作是简单的失火。不,不只是武藤,就连首席和次席检察官也隐约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不过,之所以没有明说,还是因为考虑到与警方的关系。
“我想在去前桥赴任之前设法调查清楚,到时还请多多协助!”濑川不伤和气地对武藤说道。
“明白了。接到了你的通报,我也会尽力协助。”
无形中掠过一丝扫兴的感觉。没有把事情和盘托出,濑川心里也不太痛快。他并不是要保密,只不过他一直在单独进行调查,在亲手查明案情之前不想对别人说。
“这先不说了。火灾当晚受刺激的事务员,后来怎么样了?”武藤调整了情绪问道。
“他可是情况不太妙。我前些天去看过他,目前还得让他继续休养。”
“那么严重吗?”
“他性格古板,偏偏又发生了那种事故,所以精神上打击很大。”
“是吗?能有那么严重吗?”武藤刚想接着说点什么,次席检察官山川走了进来。
“你们的工作什么时候交接?”副总检察官来回看看他俩,在中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武藤先生二十八号前后搬进杉江的宿舍,我想就在那时候交接吧!”
“是吗?那武藤君没有异议吧?”
“没有异议。”
“如果没有异议那就这样吧!支部工作太忙了,否则你可以到这边来住几天。”
濑川觉得这正好是个机会,就鼓起勇气向次席检察官请示了去东京的事。
隔了一天,濑川乘坐上午十一点钟的飞机从松山机场飞往东京。
时隔两年回到东京,羽田机场很热。因为没有事先通知,所以没人来接。
东京的街道已经改头换面,大街气派多了。从大森通往上马的车道也拓宽了,中间还要穿过好几个立交隧道。
市容焕然一新,令濑川有点儿找不到北。以前的大楼已重新装修,简直像是到了新兴的都市。只剩人去屋空的古老神社还有些印象,令他切身感到四国生活节奏的缓慢。
不过,母亲和兄嫂居住的老宅一带仍是过去的样子。从国道七号线向东就是原先的狭窄街道,商店与民宅拥挤不堪。这一带仿佛永远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老宅就在前行不远的地方,是父辈留传下来的宅院,哥哥后来只把门厅等处略作修缮。
他按了一下门铃,玻璃格子门的内侧便出现了嫂子的身影。门一拉开,嫂子“哎呀”一声屏住呼吸盯着濑川。
“我回来了!”濑川笑着点了一下头。
“什么时候……”嫂子从喉咙里挤出一声。
“今天上午才从四国出发的。”
“直接到这儿来的?”
“是啊,这次不是出差。”
嫂子手忙脚乱。“你该先发个电报嘛!”说着就向屋里转过头去,是想让母亲早点儿听到。
“信,收到了吗?”嫂子接过旅行包,看着濑川脱鞋问道。
“啊,是说那件事吗?”
“什么‘那件事吗’,良一、你不是为这事儿回来的吗?”
“哦,也是为这事儿。”
“那,还有其他事吗?”
“嫂子,等我进屋慢慢说吧,我要调动工作了。”
“啊?调到哪里?”嫂子睁大了眼睛。两年没见,嫂子也有点儿见老,眼角多了些皱纹。
“前桥市。”
“前桥市?是群马县的……太好了!那不是跟在东京一样了吗!”
听到嫂子的说话声,母亲从里面出来。六十二岁的母亲,看上去比显得年轻而且精神。
“哎呀!是你……”母亲看到濑川立刻站住不动了。“你要回来也该提前打个招呼嘛!”
“妈,您身体好就比什么都强……这次回来是突然决定的,我嫌发电报麻烦。”
“你怎么老是书呆子气!不过,你回来就好。”
“母亲,”嫂子在一旁说道。“良一要调去前桥市地检厅了……”
“哦?是吗?那你明天就过去吗?”
“不,是从八月份开始。”
“那还有十天呢!”嫂子接了过去。“你这次是协商公务吗?”
“嗯,两方面都有。”濑川含糊其辞地说道。其实去前桥并不是他此次来东京的实际目的。
“那太好了!”母亲欢天喜地地领着濑川走进里面的八铺席客厅。这个房间跟以前毫无两样,院子也跟两年前完全相同。“啊,你这次回来得正好。收到了你的信,大家不知道有多高兴。真是难得!”母亲点点头。
“良一,你都不知道母亲高兴成什么样了!她照信上说的,赶紧找宗方先生安排下一步了。”
“对了,景子,你快点给俊太郎打个电话,叫他今天早点回来。”
俊太郎是濑川的长兄。
“好、好,我这就去打电话。”
“还有,是不是跟宗方先生也联系一下,把良一回来的事告诉他一声。”
“母亲!”濑川阻止说。“不用那么着急嘛!这儿事等我调过来再说也不迟。”
“可是,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
“可是我还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呢!”
“哦,你那么忙吗?”嫂子问道。
“是啊,明晚再住一晚,后天一大早就得坐飞机回四国。”
“哎呀呀,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不过,那样的话,不如你明天就跟对方姑娘见一面吧!”母亲很心急。
“不,可能没时间了。我还要去一趟前桥呢!”濑川想今晚就去关町走访大贺冴子,他没有理会母亲和嫂子的劝阻,立刻穿上了鞋。
“俊太郎回来早,今天你就呆在家里哪儿都别去了!”母亲说道。
“不,我有急事去见个人,很快就回来。”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四点半了。现在去是不是有点迟?但他迫不及待地要找大贺冴子问情况。
“你要去哪儿?”嫂子问道。
“练马区的关町,乘电车只要四十分钟左右,很快的。哥哥回来告诉他等我一起吃饭。”
“刚一回来就这么忙啊!”
“你怎么也不知道累,还到处跑!”
濑川一边听着嫂子与母亲商量准备晚饭,一边走出了家门。
下北泽车站虽然没有变样,但站台比以前大了许多。时隔多年又乘这趟电车去吉祥寺,乘客人数也在猛增。从车窗望出去,原先井头线两边的田园也都变成了住宅区,几乎看不到农田了。
在吉祥寺下车后转乘开往关町的公共汽车。吉祥寺街道也很繁华,几乎认不出来了。以前只有站前大街比较热闹,现在连旁边的公园大道也成了商业街。公共汽车穿过街道向北驶去。
他事先在分区地图上查过大贺家所在的街区,发现在青梅街道交叉路口下车比较方便。此时,太阳已经落向杂树林中。
这一带也变样了,车道已经拓宽,增加了很多住宅。这里以前还保留着武藏野的旧貌,现在青梅街道两旁特色鲜明的杂木林已被大片采伐。濑川四年前来过这里,所以依照当时的印象站在路旁,越发使他感到四国乡村生活的缓慢。
冴子的家不太好找,因为这片街区太大了。找交警问了一下,好不容易对上了方向。这一带是新修的街道,附近都是新建的住宅。
但是在稍远的地方,还零散地保留着稻草屋顶的农舍。濑川在一片安静的街区中,找到了挂着大贺门牌的宅院。背后是橡树林,平房小院围着竹篱。
濑川走进竹篱门,五六块院石铺到门厅前。整幢房舍不到七十平米,显得小巧朴实,与花草繁茂的花坛式院落相映成趣,看来都是按照老律师的爱好修建的。整个宅院沐浴在日落前的残照中。
濑川按过门铃,在格子门前站了一会儿。屋里悄然无声。附近的农户像是在燃烧稻壳,青烟袅袅。
格子门玻璃窗里面出现了人影。“是哪一位?”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她可能就是大贺冴子。
濑川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只听里面轻轻“啊”了一声,便响起开门的声音。门一开,出现了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苗条身材、瓜子脸庞,明亮的眼睛有些凌厉地直视着濑川。
“我是从四国来的濑川。”濑川点头行礼。
她的表情慌乱中透着疑惑。
“突然来打扰你!真抱歉!”濑川说道。
“我是大贺冴子……”她的回应中带有责怪的口气。她似乎在暗示,那封信已经了结了一切,濑川不该找上门来。
“我也觉得很冒失,但还是没打招呼就来拜访了。”
冴子再次地看了濑川一眼。“请进吧!”她似乎有些无奈地招呼濑川进了门厅。
但她没有让濑川进屋去,也没关门,让濑川站在门厅里等着,自己到里面拿出一个坐垫。“这样很失礼,可是家里人没在……”她把坐垫放在门厅的木地板上。暗淡的光线下,夏季用的麻布坐垫颜色清晰可见。
濑川说声“失礼”就坐下了。冴子转身又进了里屋,白色连衣裙下摆翩然舞动。
在等候的空当,濑川望着洞开房门外的过往行人。三个小孩扛着竹竿从门前走过,竹篱前玉米叶子在晚风中抖动。
冴子用托盘端来了一杯浮着冰块的麦茶,还顺带拿出了烟灰碟。
“请别张罗!”濑川说道。
“您什么时候来的东京?”冴子远远地坐在榻榻米上,用团扇轻轻地扇着风。刚才疑惑的表情已经消失,换成了一种礼貌待客的姿态。但面孔依然冷峻。
濑川喝了一口冰麦茶。“我与令尊有缘通信联系,但不久之后他突然亡故,令我非常意外。想必很悲伤!”
其实濑川很想在已故大贺先生的灵前上香,但是大贺冴子的态度表明这办不到。因为只有她独自在家,即使作为吊唁者也不可以登堂入室。
冴子也似乎觉察到了。“只能在这儿接待您,真是对不起!”她道歉说。“不巧母亲外出了,所以……我想也快回来了。”言外之意,如果母亲在家的话,那自然是可以进去坐在佛龛灵牌前的。
濑川觉得她多少有些古板。不过,姑且不论信件来往,他们毕竟是初次见面。看上去,房间最里面似乎有个佛龛。
濑川先表示了对她父亲的吊唁心情。那确实也是濑川的不幸,因为他已经不能直接向大贺律师了解情况了。
“您前几天的来信对我很有帮助。”濑川望着大贺冴子白皙的脸庞说道。外边已经暮色苍然,门厅里也昏暗了许多。不知冴子是否没有察觉,她没有开灯。
“请允许我直言,我最想知道的是令尊涂掉的那一部分记录。我还是觉得它跟杉江支部的火灾有关,所以……”
濑川说到此处,冴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我想先请问,那场火灾还是纵火嫌疑很大吗?”
“这还难以定论。”濑川答道。“消防署和警署对外都已确认为失火。但是,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认为把它定为失火非常可疑。正像写给令尊的信中所讲,当晚烧死了一名值班人员,而现场又没有引发火灾的因素。特别是不能排除有人蓄意烧毁存有旧资料仓库的可能。”
“那就还是像您写给家父的信中所说,对吧?”大贺冴子似乎有些失望。她似乎期待濑川能坦白地说出一些比信种内容更积极的感想。
“以我的立场来讲,已经不能进一步做出轻率的推断了,这一点我想能够得到你的谅解。”
“……”
“于是,你把令尊涂掉的部分复原之后,发现了一宗与某个名人有关的杀人案,对吧?”
“……”
“我非常迫切地想了解详情。那个所谓的名人到底是什么人?”
“……”
“哦,此事我决不会外传,也不会给你带来困扰。而且,我不会因为了解了详情,就去公开或私下调查那个人。”
“……”大贺冴子垂下眼帘,一言不发。面部像是紧紧地咬着嘴角。
大贺冴子表情僵硬地沉默了一阵儿。濑川屏气吞声地注视着她的嘴唇,希望她说些什么。
“嗯……”冴子稍稍抬起脸,然后挤出一句话。“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就像信上说的那样。”
她把澄亮的目光停在濑川的脸上,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是吗?”他被正面拒绝了。但是有没有别的办法?他特地赶到东京来,目的也是要见她!他不甘心这样无功而返。
“其实,我这次来东京,就是为了问你信上没说出来的话。”濑川破釜沉舟地说道。
“你特地从四国跑来,就只为这个吗?”冴子表情骤变望着濑川,惊愕的神情写满了脸庞。
“我本来不想对你说,但事实就是如此。”濑川对自己的话多少有些心虚。果真如此吗?虽然这是主要目的,但他还是对自己硬要对方相信专程而来感到很难为情。他把现在的自己与讯问嫌疑人时的自己做了比较。
“那我真的是十分抱歉。”冴子跪坐着深施一礼,头低到膝头连衣裙上。
“不,是我太主观了。”濑川赶紧说道。“请您不要放在心上,我可能太急于求成,以为只要见到你本人就可以再了解些情况。”
冴子噤口不言,似乎无从说起。
“我刚才也说过,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希望你再多讲一些情况。”
“是啊,因为家父似乎也不想提及此事,而且给你写信说明过了,还把记录涂掉,所以……”
原来她是想说,那是她父亲的意志。
“是吗?我不问你那个人的名字,但请你至少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案子。我知道是杀人案,可那被害人的身份呢?”
“……”
“或者告诉我发生在四国的哪个地域也行。毫无疑问是发生在杉江支部辖区之内,但具体地点在哪儿?你只告诉我这一点也有很大的帮助。”
大贺冴子放在膝头上的手指紧紧地握着。濑川在等着她的回答。
“那好,我只讲案发地点。”她好像下定了决心。
“好的,太谢谢了!是在哪里?”濑川仿佛重获新生。
“在岛上。”
“岛上?”真是出乎意料。不过,岛屿也确实归属于某县或某郡。
“是什么岛?”
“你自己去调查好不好?”冴子又一次把濑川拒之门外。好不容易看到出路,却立即又被堵上了。
“您不能再告诉我一点儿吗?”
“请原谅我不能说出具体地名,我已经努力到极限了。”冴子态度坚决地说道。
“是吗?但是,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我就还想再问问?这是我的贪心不足。”
“我明白您的心情。”冴子也点头同意。“您特地从四国赶来,我也想主动告诉您。但是考虑到父亲的心情,我还是免不了犹豫。”
“您提到了令尊的心情,但是我想令尊也是为了不给别人带来麻烦才没告诉我。不过,我是检察官中的小字辈,我跟一般人不同。就像令尊不会把工作中得知的他人隐私说出去一样,我也决不会泄露。特别是当本案与我负责的部门遭到纵火有关,我是一定要问的。”
“……”
“您刚才说案发地点是在岛上,就已经很有帮助了,因为这确实是一条有力的线索。但是如您所知,本案的所有资料都已烧毁,岂止如此,连事务检察官保管的案件簿也遗失了。并不是我害怕辛苦,现在您确实比我了解的情况多。如果我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那太遗憾了!”
“我理解您的心情。”
“大贺小姐,与本案有关的名人在哪方面比较活跃?比如,是学者、文化人?还是实业家等等,有很多方面。”
“……”
“是实业家吗?也就是说,目前在财界占据重要地位的名人。”
大贺冴子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么是学者、作家、社会活动家之类的文化人吗?”
冴子也摇头否定了。
“那么,是政治家吗?”冴子仍然垂着眼帘,这次既没摇头也没点头,用手抓着膝头的连衣裙。
濑川问到政治家时冴子没有否定,只是膝头上的双手用力地抓住裙摆。濑川想,就差一步了。这次要问政治家姓甚名谁,如果不能一举奏效,至少也要让她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是政治家,对吧?那肯定是个知名人士。”濑川也在努力争取。“不过,如果是政治家我就放心一些了。这样说可能有点古怪,我觉得如果是学者或文化人的话,问起来就更不好受了。但如果是政治家,他们总是暴露在社会上褒贬毁誉。此外,他们这种人过去和现在多少都有些劣迹,对攻击习以为常。也就是说,他们比一般人更了不起。大贺小姐不这样认为吗?”
冴子仍然没吭声。
“那个政治家不是新手吧?”
冴子微微摇头,说明这种分寸还不算过火。
“是这样吧?看来资格相当老了。以前当过总理大臣吗?”
冴子摇了摇头。这也缩小了濑川推测的范围。
“如果没有当过总理大臣……那也是仅次于大臣的实力派人物吧?比如,党内要员之类的?”
冴子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很微妙,她的表情没有变化,既可以理解为肯定,也可以理解为否定。
“大贺小姐,”濑川进一步催促。“您已经表明到这一步了!我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这一点我已经不厌其烦地说过多次了,请您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大贺冴子仍然低着头,手指用力抓着膝头的裙摆,褶皱越来越多。
就差一点了——濑川呼吸紧促起来。
突然,门厅外人影一晃。濑川抬头,看到一个五十岁的妇人夹着小包裹进来了。从长相来看,濑川明白这是冴子的母亲。
“哦,有客人啊?”她把目光从冴子脸上移到濑川身上,做出要问候的姿态。濑川也站起身来。
“妈妈回来了!”冴子向母亲说道。
“这位是四国杉江地检厅的检察官,叫濑川。”
“啊,是吗?”她的眼神非常惊讶。冴子的母亲,也就是大贺律师的遗孀,一听说濑川来自四国杉江地检厅,便格外怀念地问候了一番。看情形,她还不知道濑川给自己丈夫写过信。所以,应该只有女儿冴子听父亲说到过此事。
可能大贺律师认为此时不宜对妻子明说,就只告诉了受过相当教育的冴子。意识到这种可能,濑川便说自己是得知大贺前辈的死讯,这次来东京出差有幸到堂前祭拜。
“哎呀,这可真是……”大贺夫人很高兴。又责怪起冴子来。“为什么不带客人到父亲灵前去呢?”
冴子苦笑了一下,想要开口申辩。
濑川在一边插言。“不,其实我也是刚到。”
“那真是太失礼了!既然是杉江的检察官,想必亡魂也会很高兴的。快请进屋吧!”大贺夫人催促道。
濑川这才跟着冴子走进客厅。佛堂设在走廊尽头的八铺席房间里,冴子打开了灯。
濑川面向佛壇站着,等待冴子点亮蜡烛。果然是新设的佛壇,供品很多。濑川上香的时候,夫人和冴子已悄然并排跪坐在了侧面。濑川禁不住在心里默念。
“大贺先生,我来拜访您了!我若早些来就好了。如果您还健在,一定会说出真相。事到如今,我会竭尽全力查出真相!”
祭拜完毕之后,旁边的大贺夫人双手撑地致谢。“谢谢您特地赶来看望!”冴子也跟着行礼,她又恢复到此前的生硬表情。
“来,您这边请!”大贺夫人把濑川让到隔壁房间。庭院里的夏季花草收拾得错落有致。虽说院落不是很大,却也看得出老律师花费了一番心血。
冴子像是去了厨房,从那边传来些微的茶碗碰撞声。
大贺夫人坐在对面,用团扇轻轻地朝濑川这边扇着风。“我也在杉江市住过,所以特别怀念。那里还是老样子吧?”听说她所住过的宿舍依旧没变时,便开始描述每一个房间,连那些细小的破损处都如数家珍。
濑川明白,自己已经功亏一篑。大贺夫人回来不到三十分钟,濑川便离开了大贺家。大贺冴子在母亲跟濑川谈话之间只是送来茶点,然后便马上离开,没有陪在旁边。
濑川在门厅穿鞋时,冴子才又出现,跪坐在母亲的身后,感觉像是从藏身处闪现出来的。
“您要是调到前桥市的话,离东京也很近。请经常到家里来玩吧!”大贺夫人说道。虽然说这话时冴子不在跟前,但房子不大,当然也会传入冴子的耳中。
“好啊,谢谢您。我会再来拜访的。”
冴子端坐在那里,感受到了濑川的目光,但脸上却没有任何反应。这个姑娘在受到外界刺激时,眼中就会闪烁光芒。当濑川跟她在门厅里第一次照面时,以及在询问那个事件的过程中,她的眼睛频频闪烁。然而此时的她,就像送普通客人出门时一样面无表情,眼中光芒也消失了。
濑川出门走在街上,路灯和万家灯火更加明亮了。傍晚依然闷热,家家都打开了廊沿的拉门和窗户。
濑川慢慢地走着,因为他有一种渺茫的期待——或许冴子会追出来。刚才的谈话还没结束,只差一点儿就问出与案件有关的政治家姓名了。她母亲恰在此时返回,对濑川来说真是不走运。如果冴子态度积极的话,她应该追出来把话说完。
但是,一直走到拐角处回头,仍然不见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身影。或许她趁母亲返回之机,正好把后话打住。后来的表情显示出她保持沉默的决心。
延续到青梅街道的一侧街树连成黑魆魆的暗影,好像已经来到武藏野的路口。灯光透过黑色树丛星星点点地泄露下来。
“那个政治家到底是谁呢?他虽然没做过总理大臣,却也是老政客,还是某政党的要员。”冴子虽然没亲口说出,但在自己缩小范围追问时并没有否认。
濑川转过路口。岛上——在那里发生了杀人案。而当时的涉案者如今已经成了政治家……
濑川回到下北泽的家中已经七点半了。门厅里明亮的灯光洒向了黑暗的街道。家里传出男人爽朗的笑声。
“你回来了!”嫂子迎了出来。“大家都在等你呢!”
“我回来晚了!”
门厅里摆着一双男鞋。
“宗方先生来了。”嫂子说道。
濑川听到笑声已经明白了。大概是母亲请他过来的吧,濑川有些心情沉重。
客厅里已经准备好了饭菜。谢了顶的宗方正跟哥哥交谈。看见濑川进来,他抬起头笑眯眯的。“哦,你回来了。好久不见了!”
濑川双手并拢在榻榻米上行礼。“很久没有问候您了!”
“彼此彼此,我倒是常过来打扰。不管怎么说,你到外地去了嘛……有几年了?”
“两年了。”
“两年?有这么久吗?时间过得真快呀!”
哥哥俊太郎把旁边的座位腾给了他。桌上除了啤酒,还摆着嫂子做的菜肴。
“听说你刚才去关町了?”俊太郎问道。
“是啊。”
“怎么,去关町干什么?”
“我一个前辈住在那里。”
“是吗?”俊太郎不再多问了。比起这事,能与宗方先生一起吃饭重要得多。
“听说你要调到前桥市地检厅了?”他一边给弟弟倒啤酒一边问道。
“突然做出的决定。”
“这样的人事调动,事先都不知道吗?”
“现在都是到事前才通知,不管愿不愿意。”
“现在哪儿都一样。最近,连一般的公司都有这种倾向。”
这时母亲端着啤酒进来。“良一,怎么这么晚?”
“这还是赶早回来的呢……”
“大家都在等你呢!因为你明天只呆一天,这才急着把宗方先生也请过来了……”母亲坐在宗方旁边,往他的杯子里倒酒。“百忙之中多有劳烦,真是对不起!”
“哪里,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宗方冲着酒杯点点头,又看看濑川。“良一,既然是调到前桥市,那不是更方便了吗?就跟搬到了东京一样嘛!”
“是啊。”
“良一,宗方先生很快跟那边联系了一下,你明天跟对方见见面怎么样?他们听说你要调到前桥也很高兴呢……”
榻榻米上用茶几和小桌子拼成了长条餐桌,罩上了白色桌布。宗方坐在一头,濑川跟哥哥、母亲和嫂子分坐两旁。这既是濑川的接风宴,也是协商相亲的聚会。不,后者的意味更浓一些。
“真是赶得太巧了。”宗方始终面带笑容。“据说对方的父亲,就是青地久吉先生,也是在东京只呆到明天,以后就要去长野县的大坝工地出差。所以碰巧良一也在这时回来,真是有缘相会啊!”
“真是缘分不浅呢!”母亲笑着说道。
“真是难得人家一番美意!”哥哥说。
“虽然这段良缘能否结成还不知道,但我觉得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么,明天定在几点钟好呢?”母亲问道。
“下午一点钟怎么样?地点嘛,就在T荘好了,虽说地方很一般……”宗方说的是庭院很大的酒家。
“一点钟?良一,你几点能从前桥回来?”嫂子看着濑川问道。
“这个嘛……”其实,濑川早就觉得前桥去不去都无所谓。这次来又不是出公差,只是办私事。至于工作上的交接,等赴任之后再进行也不迟。他跟嫂子说要去前桥,是盘算着如果能与大贺冴子谈得顺利,明天就再去一趟。但是,看今天的情形,去了也是白去。这样,明天一天就空出来了。但是他还没有心思去相亲。
哥哥发现他有些不痛快。“你明天非去前桥不可吗?”
“我是那样打算的……”
这时宗方发话了。“良一,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明天还是去见见。人家青地先生现在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四处奔忙。他是大坝工程负责人。现在长野县建造的可是个大工程,听青地先生说事关公司的存亡呢!”
“哦?这么说,青地先生是个工程师吗?”哥哥问道。
“不,是业务主管。另外还有一个技术主管。像这种规模的建筑公司,都设有建筑、公路、铁路等各种分公司,都有项目专务负责……但是,实在太可惜了,明天的机会多好啊!”
“良一,不能想想办法吗?”母亲担心地问道。
“如果白天腾不出时间的话,晚上六点钟也行。”宗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