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虽然已近初夏季节,夜晚仍然寒气袭人。
松山市地区检察厅杉江支部里有两个人在值夜班。一个是三十六岁的平田健吉事务官,另一个是三十岁的竹内平造事务员。支部与松山市地方法院杉江分院相邻。杉江市地处四国岛的西海岸,由过去的渔港逐渐繁盛起来,现在有十五万人口,古代曾是诸侯的城邑。
支部连楼房都没有,几座平房就像农村小学校的建筑。进入门厅,正面是办公室,旁边是检察官办公室,也跟小学校的教师办公室以及校长办公室没什么两样。检察官的宿舍就在办公室的后面。
当晚八点钟左右,这两个人打着手电筒在院内巡视了一圈,然后返回值班室。七点钟之前还有一位年轻事务员加班油印蜡版材料,把手指抹得乌黑。后来就下班离开了。
夜班由事务官与事务员每周轮流值一次。这个支部有一名检察官、八名事务官和七名事务员。
第一次巡视之后,两人在开水炉前泡茶喝水。
“天气变化太大了!我有点儿神经痛,所以最害怕这种天气。”平田健吉对竹内平造说道。
远处响起轮船的汽笛声。
“下一会儿象棋吧!”竹内说道。
“是啊,下象棋倒是也可以……”平田好像不太感兴趣。
竹内知道平田喜欢下象棋,还以为他会立刻赞同。看到他并不那么踊跃,心想今晚他神经痛一定很严重。
这两人都是本地人。
但是,拒绝下象棋的平田却另有说法。“我实在难受得忍不住了,出去喝点儿酒就回来。这儿就拜托你了。”
值班人员擅自外出当然是违反纪律的,但是如果两个人轮换着外出喝上几杯也没有人说什么。而且外出的人可以给留守的人买些酒回来,已经习以为常了。
竹内知道平田事务官爱喝两口,也领会到他是因为神经痛才外出喝酒,于是也就答应了。
“那就去吧!一个小时没有问题。”事务员对事务官还是得恭敬一些。
“下次巡视是在十二点,我先得把身体暖热啊!”平田仰头看看墙上挂着的电子钟,指针接近八点二十分。
平田事务官走后,竹内事务员孤身一人留下,百无聊赖地浏览着周刊杂志。
由于支部远离市中心,所以晚上更是静谧无声。外面下起了小雨,一会儿又停了。海面不时地传来汽笛声——在这样的冷夜里,洋面往往浓雾弥漫。
竹内也并不讨厌杯中之物,心想平田或许会带回二两清酒和杂烩砂锅。他知道平田常去的酒馆,从这条大街拐进小巷,就是酒馆集中的地方。这里有酒吧、寿司店、杂烩店、大众餐馆等等。其中有一家被他们称作“红灯笼”的“宝屋”,就是平田常去的酒馆。“宝屋”的老板娘是个胖女人,精于酒水生意。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值班室的电话铃响了。竹内拿起电话,平田叫他也去。“我在‘宝屋’酒馆。怎么样?你也来喝几杯吧!”
竹内拒绝说,不允许值班员两人一起外出。
“这里正在讲轶闻趣事呢!你离开十分钟、二十分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来喝几杯,我很快就跟你一起回去。”平田一个劲儿地劝他。
“可是,我一出去这里就没人了,不安全!”竹内答道。
“就算是不安全,那儿也没什么可偷的,而且也不会有警察打电话联系。最近一直平安无事嘛!”平田说道。
即使有小偷进了地检支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就是偷了,也净是些没用的东西。其实两名值班员全都外出时,最害怕的就是警署半夜来电话联系案情。只要不是大案要案,警方可以不必直接向检察官通报,但也要暂时与值班的事务官取得联系。地检支部值班事务官受理之后,在第二天早晨向检察官报告案情。
不过,正像平田所说,近两三个月内警署不曾打来一个这样的电话。当然,因为这里是比较繁华的港口城市,所以外地人很多。既有船员,也有渔民。由于这些原因,难免发生打架斗殴、拔刀伤人等冲突。但正如年度统计显示,案件很少。或许是古城民风纯朴的缘故。
特别是近来,一直风平浪静。所以平田打电话保证,今晚离开支部三十分钟也不会有事。
竹内与其说是担心小偷光顾,不如说是害怕警署来电话联系。特别是检察官的宿舍就在房后,一旦暴露就是责任问题。但因为平田热情相邀,竹内只好同意出去二三十分钟,随即挂上了电话。
竹内事务员小心地在烟灰碟中擦灭烟头。
竹内平造打开挂着红灯笼的酒馆格子门。
“欢迎光临!”老板娘一眼看到了他,正面朝他殷勤地笑着。店内客人很多。平田事务官坐在角落里喝酒,看到竹内便嘻嘻一笑,淡淡的笑容中透出擅离岗位的愧疚和快感。竹内坐在平田旁边的椅子上。平田的碟子里放着杂烩煮蛋和串烧芋头。
“拿杯子喝吧!”竹内向老板娘要了酒。“尽量早点儿回去吧!”他对平田说道。
“没事儿,急什么呀?”平田酒气熏天地笑着说。他面前的酒杯也已经下去一半了。
“可是,万一发生什么事情就麻烦了。说不定警察会打电话来呢!”竹内仍不放心。
“哪里!不会有事儿的。一直都很正常嘛!再说,只出来三十分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好了,别瞎想了,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吧!”平田拍拍竹内的脊背,极力劝说。
竹内面前也摆好了清酒和杂烩。他向平田做了一下碰杯的动作,喝了一口酒。或许是由于脱离了值班岗位,这酒的味道也格外香。
店里还有四五个客人,都是船员模样的男子。这些渔轮水手们正在高谈阔论。
“咱们怕是无法出人头地喽!”事务官握着杯子说道。“就这样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管他呢!得过且过吧!”平田吐露出对前途的绝望。
但是,从竹内来看,平田的职务比自己还高一级。所以身为事务官的平田还算官运不错。竹内总觉得平田是在用反话炫耀自己是事务官,所以有点不痛快。
“我已经不想出人头地了。”平田向嘴里倒了一口酒。
“你已经比我高一级,够不错的了。”
“什么呀,那是你说的。其实事务官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从上面的检察官来看,咱们就是打杂的。那点儿工资连供孩子上学都不够。嗨,顶多也就够喝点小酒快活快活。”
“那我也是一样啊!儿子现在终于上到了初中,但是我已经不想再让他上学了。”
“就算是进了附近的地方大学,毕了业也没用。要想让他当官,还是得去东京啊!”平田大口嚼着芋头。
以下是事务员竹内平造的供述。
竹内和平田事务官在“宝屋”酒馆喝了一会儿酒。最初打算呆二十分钟左右,但是拖延了一会儿。因为平田说话勾起了烦心事,而且竹内来酒不拒,所以忍不住越喝越来劲。
后来看看表,已经过了三十多分钟。竹内慌忙起身要走,但平田阻止他说再呆二三十分钟也没关系。“没事儿,警察不会打电话的。咱们呆上一个小时也没事。”平田也喝多了。
竹内见上司平田这样说,终于打消了顾虑,就又大杯喝酒。后来的事情就印象模糊了。
他只记得跟先前来的船员们发生了口角。船员中的一个人抓着啤酒瓶站起来,竹内有些害怕,便一个人逃了出来。当时,平田好像在一旁消极地劝解过,记不太清了。
竹内从“宝屋”酒馆逃出来,并没有直接回到地检厅支部,而是进了另一家酒吧。因为逃出“宝屋”之后,街上有个年轻的酒吧女招待把他拉进了酒吧。他怕把麻烦带到检察机关里去,就慌不择路地跟着女子进了某家酒吧。酒吧的名字记不清了。
这里没有其他客人,有四五个女招待。想到自己与船员吵架时平田也不帮忙,他便有些生气,又在那家酒吧喝了很多酒。他以为平田已经回值班室去了,于是放下心来。其实他也害怕贸然出去又会碰到吵过架的船员。
在他的意识深处,朦胧地记着跟几个女人一起上了车。驶过非常冷清的车道,进入了另一座城镇。此时已经快到凌晨一点钟了。
后来进了一家陌生的旅馆,几个女人又坐在客厅里缠着他要啤酒。他担心身上带的钱不够,但又想反正都是当地酒吧的女招待,过后会有办法付账的,于是叫店家尽管上啤酒。他记着自己也喝了两瓶。后来便昏睡不醒,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
醒来已是上午九点钟左右,是被旅馆服务员叫醒的。他问这是哪里,服务员说是小洲,他顿时吓了一大跳。从杉江市区到小洲约有四十公里,途中要翻越“夜昼岭”。
自己是什么时候跑到这儿来的?小洲过去也是个两万石俸禄的诸侯城,这里也相当繁华。服务员告诉他这家旅馆叫“柳家”。
竹内想整理一下昨晚的记忆,却只留下“宝屋”吵架后又逃进别的酒吧的印象,已经无法准确地想起整个过程。他记得是跟几个女子来到这里的,一问服务员,回答说那几个女子说您醉得太厉害了,让您睡到上午九点钟。她们已经在早上七点钟离开了。
竹内平造听了旅馆服务员的话,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可就是想不起来,只是隐约地记得跟酒吧女招待来到这里。听说自己当时烂醉如泥,他对自己丑态百出颇感羞耻。
然后他去结账,前台说几个女子的费用她们自己已经结清了。他觉得有些奇怪,但最担心的还是自己在值夜班期间外出留宿。平田事务官肯定气得够戗。尽管自己当初是应邀外出,但这事儿确实很丢面子。
竹内匆匆离开旅馆乘上公共汽车,从小洲返回杉江必须翻山越岭。途中的“夜昼岭”林木繁茂,遮天蔽日。他心中感叹,昨晚那几个女子居然能把我弄上车带到这种地方来!
仔细琢磨一下,可能她们以为他很有钱,就想拉他到小洲来再喝一顿。然而看到他醉得不省人事,又发现他根本没有多少钱,只好在那家旅馆过了一夜。如果只有一个女子单独在一起,那还有点儿意思。然而最初就是四个女人,所以显然是想抓他当冤大头。不过,女人们自掏腰包又算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偷看了自己的钱夹知道没钱,无奈之下自己付了账?竹内只交了自己的那份费用。
清晨的明媚阳光更加深了他的懊悔心情。回到地检支部该怎么辩解呢?总不能说喝醉酒跟几个女子一起去了僻静的小洲吧?平田事务官对此事负有连带责任,所以他会想办法为自己遮掩的。找什么借口呢?必须先与他统一口径。
这事儿搞得真窝囊!如果捅出去的话,自己会被追究责任受到处分。眼前顿时浮现出老婆孩子的面孔。
检察官濑川良一年轻有为,正因如此他对遵守规定非常严格。
竹内胆战心惊地在地检支部附近下了车。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路上人们接二连三地走过,心中觉得很奇怪,越走近支部人越多,看样子是出事了。那些人的表情像是刚刚看完热闹正要打道回府。
竹内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便拦住一个人询问。
“昨晚,地检厅发生了火灾!”
竹内大吃一惊。听到这句话他心中骤然失衡,愣愣怔怔地走近地检支部。一股焦糊气味窜进鼻孔,还有人在围观火灾后残留的青烟。支部昨天还在,现在却已经消失。烧光了树枝的白杨树孤零零地耸立着,消防员在焦黑的废墟上跑来跑去。
竹内站在人墙后面观望。
“哎呀,这下可糟透了!”有人痛心地说道。
竹内吓了一跳,回头看去。那是常来常往的市区印刷厂老板,他表情深刻地站在后面。
“竹内先生,烧得够严重的!”他不失时机地表示关心。
“是啊,真是……”竹内已经说不出话来,想到这场火灾的重大责任人就是自己,连看到这位经常点头哈腰来找他的印刷厂老板都感到害怕了。
“简直不敢相信!昨天来时还好好的,一晚上就变成了这样。这可把你们整惨了!”
“是啊……”
听老板的口气,他还不知道昨晚值夜班的就是竹内。
“不过,烧毁的只是仓库和值班室,还算是够幸运的!”
原来如此,虽然木结构房屋的三分之一已经烧成了灰烬,但另外三分之二还在。残留的部分变成了黑色木炭状。
竹内这才注意到,烧毁的是仓库和值班室。仓库中保管着大量与案件相关的文件资料。当然,近些年的资料存放在别的房间里,所以没受损失。只是烧光了旧案资料,他觉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应该不会影响现在的工作。
稍稍放下心来,他便想镇静自若地打听火灾情况。其实他现在必须去见地检支部的某个人物,但他又想先了解一下事实真相。
“昨晚几点发生的火灾?”竹内像是在问别人的事情。
“警笛是在半夜十二点以后响起来的。我吓了一大跳,急忙赶了过来。消防车赶来三十分钟之后,火势减弱了。”印刷厂老板答道。“如果消防车再早些赶来,平田先生就不会惨遭厄运了。唉!说这话也于事无补,木头房子一着火怎么都来不及。”
平田惨遭厄运?听到这里竹内倒吸一口凉气竖起耳朵。“平田先生……”他瞪大双眼问道。“平田先生怎么了?”
“啊?你还不知道吗?”这回是印刷厂老板大吃一惊。“是吗?当然,这会儿大家都忙得团团转,我也见不上检察厅的人,想慰问一下也……平田先生在火灾中殉职了。”
“死了?”
“是啊,在值班室里烧死了。”
竹内大惊失色。平田烧死了!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但既然印刷厂老板说得很明白,那就一定不会错。竹内惊恐万分,悄悄地从现场溜走了。
平田烧死了!平田烧死了!印刷厂老板的声音雷鸣般地在竹内事务员的大脑中轰鸣。
当时平田一定是离开“宝屋”酒馆直接回到了值班室。而且由于醉酒熟睡而没能发现起火,窒息后被大火吞没。
竹内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极为恐惧。他遮住面孔不顾一切地迅速走开。印刷厂老板还没见到地检厅的任何人,所以似乎还不了解实际情况。现在上司肯定正在查找自己的下落。自己从昨晚八点钟以后一直擅离值班岗位。
喝酒时特别担心警署会有电话联系,而眼下却发生了人命关天的重大事故。值班的平田烧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竹内原想回去后道个歉就可以了,现在看来自己已然成为罪犯。突然,濑川检察官的面孔浮现在眼前。这位三十一岁的检察官,去年秋天刚从松山地检厅调到杉江支部。因为是基层支部,所以只设置一名检察官。他平时要求纪律严明,也还有着年轻人的纯真。他喜欢下象棋,自己也曾多次跟他对弈。他经常在老帅被将死时悔棋。
但是,这个青年检察官现在已经变成可怕的魔鬼。岂止如此,就连工作多年形同自家的地检厅也骤然变成铁面无私的法庭。
竹内事务员在这个只有一个检察官的支部里担任整理调查报告的工作。虽然自己不做审讯调查,但不知何时形成了对嫌疑人和被告们的权力意识。对方的态度也助长了他的权力意识,他们面对一介事务员,也如同面对检察官或警官一样俯首贴耳。
虽然竹内事务员并非如此,但他仅凭在这里工作便自然被赋予了权力,于是在错觉之中就有权力意识在起作用。嫌疑人和被告在检察官面前奉承、迎合、哀诉、乞求怜悯,在事务员竹内面前也几乎是相同的态度。那种低三下四的样子令审问者(其实竹内并非如此,但即便只做辅助工作也会产生同样的感受)产生难以忍受的焦躁情绪。他也曾因为反感对方的卑躬屈膝而厉声呵斥过。
想到自己突然坠落到嫌疑人的处境之中,不由得方寸大乱。一旦被逮捕,就会以擅离职守和失火责任的罪名受到上司和同事们的审判。由于自己整夜未归,所以搞不好还得承担平田事务官烧死的责任。现在,事务官们正在按照濑川检察官的指令查找自己的行踪。想到这里,竹内丧失了理智,手脚麻木失去了感觉。
竹内想到赶快逃离杉江市区。事后回想起来,搞不清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本来自己心里很清楚,如果逃跑只能加重自己的嫌疑。可是当时他只害怕自己被抓起来。平田被烧死使他的理智发生了错乱。
他迷迷糊糊地上了公共汽车,开动之后他发现这是与铁路线平行的北上车道,终点在远郊。幸运的是车中乘客无人注意他。虽然也有熟悉的面孔,但决不会想到他是逃逸的地检厅火灾责任人。即使知道他是地检支部的事务员,也只会想到他是为了火灾的善后而外出办事。
竹内在终点站下了车。在一座铁路小站前,他懵懵懂懂地买了去八幡滨的车票。为什么会买去八幡滨的车票,连他自己也糊里糊涂。反正离松山市很远,特别是离那里的地检厅很远。潜意识中的本能反应使他想到这座旅途中的城镇。
到八幡滨需要一个多小时。他仍然像梦游病患者似的,懵懵懂懂地下车出站。他来过多次,所以很熟悉这里。但是既没有熟人也没有朋友。
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于是走进大众餐馆要了一碗面条。但是食之无味,就剩下了一半。虽然肚子空空,却没有一点儿食欲。
离开餐馆,他漫无目的地走在闹市区的大街上。看到一家小剧场,便懵懵懂懂地走了进去。里面还没有多少观众,他在一排空座中坐下。放映了一部历史片,一部现代片,都很乏味。当然,即使看到了有趣的画面,其中情节也不会经过大脑。只有目前可悲的处境,沉重地压在心头。回头想想,昨夜发生的事情如同噩梦连连。此刻坐在剧场里看电影,才切身地感到已经彻底解脱。
如果能够彻底解脱,那真是求之不得。实际上他就是这样想的。如果昨夜与现在毫无关联,那该是怎样的如释重负!
他几乎是在无我的状态下看完了两部电影。走出剧场时已是傍晚时分,商店里灯火通明。天空渐渐昏暗下来,彩云向西天聚拢。见此情景,竹内顿时想起了家。他想跟家人团聚。
他又回到车站,乘坐下行列车返回了杉江。他专挑路灯照不到的地方走。打开自家门厅,两个正在和妻子交谈的男子站起来迎接他。他们是地检厅的同事。
关于五月十六日夜晚松山地检厅杉江支部的火灾案,地检厅与辖区杉江警署合力展开了调查。
据消防署判断,起火地点在第二仓库东侧房屋附近。在三十多平米的仓库中,保存着审判记录等旧资料。所谓第二仓库是因存放近年不用的旧资料而得名,与近年审判相关的资料存放在对面的小仓库里。
这种场所本来就没有使用火的可能。而且季节已到五月中旬,值班室里也不用火盆了。
但是,如果检察厅发生了纵火案,那问题可就严重了。当局并不急于公布火灾原因,理由就在于此。
大火吞没了第二仓库的大量资料,烧毁了走廊,烧光了八铺席大的值班室,直到隔壁的审讯室为止。
这里本是木造的旧房屋,偶尔有过一阵小雨,但火势迅猛令人意外。办公室后面就是检察官的宿舍,检察官濑川良一刚发现红色火苗就冲出来,但已经无法扑救了。
濑川去年秋季刚刚上任,他还是单身。一位阿婆来帮他做饭、料理家务。阿婆早晨七点钟过来,傍晚五点钟回去。宿舍是可以住家属的,所以濑川一个人住显得很空旷。他睡在与办公室相反方向的八铺席宿舍,而且没有家属,这些都是延迟发现火灾的原因。
消防车赶到,最终扑灭大火是在起火四十分钟之后。
濑川检察官觉得非常奇怪,按理说两个值班员必须最先到自己这里报告,然而却没有。今晚谁值班已记不太清,但按照常规,检察事务官和事务员应该在值班室过夜。
濑川检察官心中产生某种预感,请求消防员到还在燃烧的现场搜寻。于是,从烧毁坠落的房梁下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从位置判断是在值班室,尸体的姿势是平躺在榻榻米上的。但是他还穿着西装,没有换睡衣,也没有铺被褥。
濑川检察官确认那个男子就是值班的平田事务官,并请求搜寻另一个值班员的尸体。这时其他同事闻讯赶来,他得知另一个值班员是竹内事务员。
消防员当然是全力以赴地搜寻尸体直到天亮。但是终于没有找到,于是断定竹内事务员当晚不在地检厅支部。
一名值班员烧死了,另一名值班员去向不明。此事与失火的原因同样严重。
事务官平田健吉的遗体被送去解剖。气管及肺部都吸入了烟灰,鼻腔中也已熏黑。除此之外,没有外伤。这种状况表明,本人是在生存状态中窒息而死。也就是说,没有他杀的嫌疑。
平田没有铺开被褥,直接仰卧在榻榻米上。他没有铺开被褥,这是怎么回事呢?起火时间被推定为零点刚过,那么在深夜不铺被褥直接躺在榻榻米上,是因为他只是在打盹儿。事实上,平田还穿着西装。
去向不明的竹内事务员也没有铺开被褥。
在平田的胃里发现了尚未消化的杂烩芋头、鸡蛋、豆腐等。酒也喝了很多。但是没有化验出其他药物,比如安眠药之类。
从这些情况推断,平田和竹内当晚擅离职守,从单位溜出去喝酒。只有平田先行返回,因醉酒而沉睡,后来被浓烟窒息而死。竹内没有返回地检支部,直接逃走……
第二天,当局顺着这条线索迅速展开了调查,地检厅官员们经常出入的酒馆被查清——昨晚八点半前后,平田事务官去了“宝屋”酒馆,随后竹内也来了。据老板娘说,是平田打电话把竹内叫来的。
酒馆里有四五个顾客,好像是哪里的船员,谈论着自己关心的话题。平田与竹内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在地检厅工作没前途。竹内说想早点回去,平田极力劝阻。当时竹内总担心警署会有电话联系,而平田说没事儿不用担心,两人便继续喝酒。两人热了六壶清酒,平均一个人三壶。
后来竹内说实在担心地检支部有事,不听平田劝阻自己先走了。平田又呆了二十分钟左右,一边喝剩下的酒一边发牢骚,后来终于起身离去。平田走的时候是九点半左右。
按照老板娘的说法可以明确推断,平田醉酒回到值班室,也没铺被褥就直接在榻榻米上睡着了。
问题是先离开酒馆的竹内事务员去向不明,可以推测是他自己去了某个地方。因为他和平田谈论过自己的职业没有前途,所以也可以推测到竹内喝了酒突然对值夜班产生了厌倦情绪。
另一种推测是他被别人带到了某处,也就是说被挟持或被绑架了。但是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印刷厂老板证明那天早上曾在现场跟竹内交谈过。据老板说,竹内当时愣愣怔怔地夹在火灾现场看热闹的人群中。从他当时的状态来看,似乎还不知道平田事务官烧死的事。当老板告诉他时,竹内显得惊恐万状。
如果竹内昨晚被第三者以暴力绑架到某处,那么在第二天早晨又回到了火灾现场就不符合逻辑。很可能是他昨晚喝酒之后在某处住了一夜,听说地检厅发生了火灾,颇感震惊地赶了回来。但在现场碰到印刷厂老板又听说值夜班的同伴平田事务官烧死了,擅离职守的罪责令他不堪重负,于是去某处隐藏了起来。
无论如何,此时必须追查竹内的行动。地检厅有意不找警方协助,只派内部人员查找竹内的去向。这也是因为此事属于地检厅内部事务,他们不想让警方知晓,另一层原因是地检厅与警方一直不太协调。
地检厅事务员们四处搜寻竹内。市内旅馆没有他住宿过的迹象,于是推测可能是乘坐出租车或包车去了外地。询问了相关业者,那边也没有线索。杉江有开往九州别府和经由八幡滨去广岛方面的轮船,经过了解,晚上九点钟以后就没有轮渡了。
同事们来到竹内家,向他妻子仔细了解情况。竹内的妻子和女儿惊恐不安,说竹内从来没有对地检厅表示不满情绪,更不可能擅离职守逃往别处。他只是在名古屋有亲戚,杉江市区只有少数朋友。自己对丈夫的现状毫无线索。
值夜班的平田事务官烧死了。必须找到竹内,必须从他口中听取详细情况。处理办法要在此后才能做出。
濑川检察官指挥整理火灾现场,神情凝重。
当晚天黑八点钟左右,当事人竹内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口,正向他妻子女儿问话的两位地检厅事务官把他抓住,送到了检察官宿舍。
竹内情绪亢奋,看到检察官就连连鞠躬,嘴里“对不起、对不起”地连连道歉。
“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濑川检察官叫人给竹内面前放了一杯茶,又递给他香烟让他镇静下来。
“值班那个晚上,你被平田君叫到宝屋酒馆喝酒。然后你一个人先回来了。这些情况已经向宝屋酒馆老板娘问清楚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你详细地讲讲!”检察官厉声正色地对竹内说道。
“检察官先生,我确实先离开了酒馆。可是当时我跟别人吵了架。”
濑川良一根据检察事务员竹内平造讲述的内容,命令部下取证。竹内讲的情况令人莫名其妙。他值班当晚抛下平田事务官去小洲的旅馆过夜,第二天来到火灾现场却又逃走。仔细推敲,几乎可以断定竹内与可疑火灾有密切关联。
竹内本人说在“宝屋”跟在场的船员发生了口角,然后吓得跑出了酒馆。但宝屋酒馆的老板娘却否定有这样的事实。这也是个可疑的分歧点。因此,检察官的调查工作极为精细。
首先是竹内自身的现状,本人仍处于亢奋状态之中。由于他不是案件嫌疑人,所以不能把他扣留在检察厅内。为了防止他自杀,又指派一名部下陪伴。并在竹内回家之后也一直守在他身边。
接着派人寻找竹内在小洲住过的旅馆。因为城市不大,所以很快找到了那个“柳家”旅馆。
“那天晚上这个人确实来过。”红脸膛的女服务员指着事务官带来的竹内照片点头确认。“他是在十二点半左右来的。还有四个年轻女子跟他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酒吧女招待。男的醉得稀里糊涂,被女子拉着进来的。当时她们说客人醉得厉害,先给他开个房间让他睡一会儿。刚好我暂时没事儿,就带他们上了二楼。那个男人就躺在被褥上大声打起了呼噜。”
“一起来的女子在干什么?”
“她们在隔壁房间里聊天,好像在说酒吧客人的闲话。后来她们说客人叫不醒,她们要先回去,委托我们照看客人。”
“原来如此!”
“可是我觉得很奇怪,就要求她们等客人醒来再走。因为我听说有的坏女人假装照顾喝醉酒的客人趁机行窃,为了防止万一我不让她们走。”
“对方说什么?”
“她们不同意,说他根本醒不来,时间太晚了一定要走。我找老板娘请示,老板娘也说不能让她们走,必须等到明天早晨七点钟。我强烈要求她们留下,她们就穿着衣服睡觉。早晨七点钟左右,四个女子起来交了自己的房费,并且说男客的房费等他醒来后向他本人要,然后就离开了。天也亮了,我们也没理由再阻止她们了。”
“你知道她们是哪个酒吧的吗?”地检支部的事务官问道。
“我没问店名。但是听她们聊天好像是杉江人。因为她们说一路翻山越岭的。”柳家旅馆的女服务员答道。
“如果是酒吧女招待,可能在这儿吸过烟,有没有留下酒吧的火柴?”
“不,没有留下。那个男客走了以后也没发现火柴,所以没有留下。”
“那位男客起来时,是不是想不起来自己怎样被带到这里来的?”
“对呀!他感到无法理解,一个劲儿地向我们询问昨晚的情况,说我什么时候在这里住下的?”
“那位男客跟一起来的女子很熟悉吗?”
“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好像一直在拼命地回忆自己是在哪里喝过酒。”
“那些女子把竹内君,不,把男客留下后离开,坐的是出租车吗?”
“不,她们说要坐第一班公共汽车回去。”
“是去杉江的公共汽车吧?”
“是的。”
“你说他们前一天晚上乘车从杉江来,那你还记得那辆出租车是哪个公司的吗?”事务官千方百计地抓线索。
“我听到门厅铃响出去时车已经走了,也没有看到车牌号。”
“那位男客说没说去酒馆时吵过架,后来逃进了一家酒吧?”
“没有听说。”
情况大致如此。调查人员以这些情况为线索,在杉江挨个儿地查问了十二三家酒吧,所有的酒吧都是同样的回答。
“不,我们店里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接下来查找竹内次日早上来地检厅看到火灾现场后逃走的证据。竹内说他稀里糊涂地逃走并坐上了公共汽车,在终点站改乘火车到八幡滨下了车。找到公共汽车乘务员一问,幸好她认出了竹内,所以能够证明。
事务官们前往八幡滨。正像竹内所说,火车站前有一家大众餐馆。在此工作的女孩还记得竹内,因为竹内要了面条却剩下了一半她很生气。她认为自己餐馆的面条很好吃,那个客人却没吃完,所以觉得很可恶。
电影院也确实在竹内所说的路线上。女检票员虽然记不清竹内的长相,但也说因为是首场放映观众很少。两部电影的梗概也与竹内所说一致。两部影片放映结束的时间也一致。
检察官考虑的是,竹内去八幡滨会不会是找谁取得联系。但是去当地调查的两个部下报告说,没有发现这种迹象。
濑川检察官断定竹内所说基本属实。竹内确实因为火灾责任重大以及平田事务官被烧死而惊慌失措,本能地逃到了八幡滨。
但是还有一点不吻合。竹内说在“宝屋”酒馆跟船员模样的男人吵架后逃到某家酒吧,而“宝屋”酒馆却说没有此事。
此外,他曾经逃进去的那家酒吧也没找到。因为竹内当时喝糊涂了,根本记不起那家酒吧的位置。
“是不是你记错了?”濑川检察官问竹内。
平日里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事务员。濑川虽然上任不久,但非常熟悉竹内的性格,应该说他胆小怕事。所以十分理解他因为对自己擅离职守导致惨祸惊恐不安而精神错乱。
竹内不是撒谎的人。平日闲暇时他是自己下象棋的对手,但这次陷入了困境。竹内仍然脸色苍白地低着头。
“不,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竹内没有动摇。“反正对方是船员的模样,所以我有些害怕。因为当时平田袖手旁观我很气愤,所以决不会记错。而且我觉得自己会被打死,就拼命地向外跑。”
“为什么吵起来的?”
“这……我喝醉了,所以记不清了。我记得是对方先挑起来的。”
“知不知道他们是哪里的船员?”
“不知道。”
事务员竹内平造坚持说,自己是在吵架之后逃出酒馆的。而那个“宝屋”老板娘却说没有此事。这个酒馆很小,老板娘独自打理。如果还有其他的女服务员或女招待的话,或许还能查清,然而此时无法做到。
另外,当时店内顾客只有平田事务官、竹内以及船员模样的男子,这也是无法查清事实的原因。平田死了。竹内所说的对手来自何方无从得知。换句话说,竹内是在跟老板娘抬死杠。
竹内外出喝酒一直没忘自己是擅离职守。但由于当时平田说了令他不痛快的话语,他为了排遣这两种压力不由自主地多喝了些酒。所以竹内说的也可能是醉酒后的错觉,或者是竹内为了解脱责任,凭空编造出子虚乌有的口角以及逃进酒吧的情节。
但是如果竹内说的都是真话,那就是“宝屋”酒馆老板娘和市内的酒吧在撒谎。但是他们有什么必要撒谎呢?酒馆和酒吧作伪证并没有什么既得利益。不过,老板娘也有可能是在推诿责任,因为竹内犯下重大过失是从到该店喝酒开始的。但这种推测也站不住脚,尽管她们是从事娱乐服务业的,也没必要如此害怕引火烧身。
但是,这里还有几种方法可以证明谁在撒谎,就是把小洲的柳家旅馆服务员带来查看杉江所有的酒吧。如果她对哪家酒吧的女招待有印象,至少可以证明竹内逃入酒吧之后的情况属实。杉江总共也没有几家酒吧。
检察官立刻派出两名事务官,再次去小洲办理此事。
他们走后,检察官陷入了沉思。当晚平田把竹内叫出去了。是平田先去的酒馆,然后极力鼓动竹内赶快过来。这种情况以前是否也曾有过?
检察官召集全体事务官和事务员,让他们讲讲值班离岗的经历。最初大家都畏畏缩缩,后来坦白说都是轮流离岗外出的。
“但是,两名值班员同时外出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濑川检察官问过值夜班的情况之后思索,平田为什么要把竹内叫出去呢?平田也应该十分清楚,值班室没人是令人担心的事情。他比竹内职位高,更应该自觉责任重大。
平田真是为了找人陪他喝酒而打电话把竹内叫去的吗?濑川对此深感怀疑。
第二天,带领小洲柳家旅馆服务员查看杉江市内酒吧的事务官回来报告。“实在查不清楚。服务员说所有酒馆里的女子都没有见过。”
“都没有见过,是说她们都不是把竹内拉进酒吧的人?还是说她记不清了?”检察官问道。
“应该是记不清了。她们很晚才来,而且一来就是四个,又吵又闹的,认不准是哪一个。”
“酒吧的女招待见到这个服务员有没有反应?”
“我也留心观察过了,好像都很陌生,完全是第一次见面。”
“旅馆服务员没说有谁很像吗?”
“那倒是有。但只是觉得有点儿像,不能确定就是本人。比如只是觉得发型有点儿像,圆脸或长脸有点儿像而已。”
“是吗?这可就难了!”
人类的视觉似乎很明确,但又不准确,这是检察官在进修时经常被灌输的教条。在某项实验中,先把若干男女集中在一个房间,然后让他们进进出出。过后让观众写出他们的特征,十个人中没有一个人能把容貌、穿着及花色准确地对号入座。这是在《犯罪论》中经常提到的实验结果。
应该怎样解释旅馆服务员的话呢?到底是虽然在去过的酒吧里确实有那几个女子,但因为记忆模糊而无法指认呢?还是那几个女子根本就不在杉江市的酒吧里呢?
如果是前者的话,即使柳家旅馆服务员不记得那几个女子,但那几个女子却应该记得她,是那四名酒吧女招待故作不知。但是,如果她们抽走了顾客的钱夹而故作不知,那倒也能解释得通。然而她们对竹内秋毫无犯,这就令人费解了。
火灾起因最终被判为失火。因为无法找到纵火的决定性证据。当地警察到火灾现场进行勘查,但是因为濑川判定为失火,也就没有深入调查。
胖乎乎的消防署长也会见了检察官。“那就下结论,是由于漏电导致了火灾!”署长像是在送人情。
检察官本人对失火颇感疑惑,但如同没有理由判定为纵火一样,也没有根据断定为失火。他没有对警方明说,他的疑惑就是竹内令人费解的行动,为推测纵火罩上了浓厚的阴影。
那么,如果是纵火的话,又能找到哪些理由呢?也许这是某些人对检察厅的恶意骚扰。一般来说,案犯是由警方侦查逮捕的,而判案定罪是由检察厅进行的。从被告的角度来看,检察官也许比警察更可恨。
但还有一个假设,纵火犯的目的并不是烧毁检察厅,而是烧死平田事务官,这未必没有可能性。因为平田当晚喝得烂醉,连西装都没脱就倒在榻榻米上沉睡。所以也可以推测,是犯人把另一名值班员竹内叫走并整夜不归。平田之所以烂醉如泥,有可能喝了安眠药之类,但尸检却没有查出来。
但是,如果这样推测,竹内的可疑行动似乎能够解释清楚,可以认为他是被别人叫走而整夜未归。如果真是这样,酒馆老板娘和酒吧女招待都曾向对方提供了协助。
也就是说,竹内在酒馆与船员们发生了口角,他被吓得跑出酒馆躲进陌生的酒吧。虽然竹内自己记不清了,但并非他自己进去,而是酒吧女招待把他拉进去的。这不是单纯的招揽生意。
但如果这是周密策划的行动,那就需要相当的组织性和预谋。这座城镇里有这类人物吗?非常值得怀疑。首先,杀死平田的原因尚未查清。
濑川检察官派事务官着手调查平田的私生活。但是,他只去松山玩过赛车彩票,并没有与他人结怨,也没有不正常男女关系。
但是,检察官有了新的想法。濑川检察官想到的是,在第二仓库中存放了某种资料。这里保管的都是近年几乎不用的旧资料。
也许这与案件无关,但是了解情况是检察官当然的职责。这些旧材料的目录保留了下来,叫做《刑事案件簿》。负责保管资料的是案件科的事务官,也就是被烧死的平田健吉。从他负责管理的书架中找到了六册案件簿。
濑川挨着查看编号——第二册缺失。刚好是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一年之间的资料。由于办案有时需要查阅旧资料目录,也可能是有人找平田事务官借走了。他问过了所有的人,都没有借过这册目录。
《刑事案件簿》是由平田保管的,如果缺失了一册,也可能是平田曾经动过。虽然不抱太大希望,还是料想平田有可能把资料带回了家。于是派事务官去问,平田的遗孀说没有这册资料。
从一九五〇年四月到一九五一年三月的《刑事案件簿》为什么下落不明?关键人物平田已死,无法讯问本人。
平田保管着案件簿文件柜钥匙,可以清理文件柜却无法开锁。于是专门请来家具店的工匠,打开了锁子。因此,别人不可能擅自拿走资料。那就是说,平田生前把资料拿出去再也没有归还。
没有资料目录,所以无法查清第二仓库中保存过此间哪些案件资料。濑川去年秋天刚从松山地检厅到此赴任,对当时的情况并不了解。检察官问部下对这份资料有无印象,但他们也都比平田来得晚,没有确切的印象。
濑川对此事格外在意。只有这一册下落不明或许只是个偶然,但从他的职责来讲必须查清此事。当时的案情记录除了由负责的事务官整理之外,检察官应该在《担当案件簿》上有所记录。濑川想到了这一点,然后查到从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一年底负责记录的检察官是大贺庸平。
这位大贺检察官先是回到了松山地检厅,然后调到东京地检厅工作了三年,之后就退休了。
“大贺在东京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部下告诉他说。
濑川决定回宿舍后查阅东京律师协会的名单。濑川检察官在宿舍里查阅了东京律师协会下属的律师名册,大贺庸平的住址是东京都练马区关町一丁目××街区。
濑川检察官生于东京,在他的记忆中练马区的关町是个偏僻的远郊,位于从高田马场到村山方向去的西武电车线途中。那里还残留着武藏野的风貌,还有很多杂树林和农田。濑川写了一封信。大贺庸平是自己的前辈,向他请教要尽量郑重其事。
“此次失火责任全在卑职,特向尊台并历任前辈深表歉意。烧毁的第二仓库如您所知,放满了旧案资料。这些珍贵资料已悉数化为灰烬。卑职必须尽快查清失火仓库存放过哪些案件资料,于是查阅了案件分管事务官的目录,发现唯独缺失了从一九五〇年四月到翌年三月之间的目录。原想可能是有人借去未还,但经多方查问并无下落。此事只有不幸被烧死的平田事务官知晓,但当事人已经死亡,现已无从查到这册资料,颇感困惑。
“于是我想到,尊台在此期间担任本支部检察官,或许您曾对经手案件作过记录,或者还有印象,故此冒昧写信请教。时隔十三四年之久,不知是否还有详细记忆。哪怕偶尔想起亦可,恳请告知当时尊台负责的案件。诚惶诚恐,伏乞回音。”
濑川写好信封,把信纸装进去放在桌上,然后抽起烟来。
查阅律师名册之后,得知大贺检察官生于一九〇六年六月二日,现年五十九岁。虽说五十九岁仍不能看作迟暮老人,但十三四年前的事情他还能记得多少呢?而且只限于一九五〇年四月到翌年三月。
屋里只有濑川独自一人,寂静无声。
明天必须去一趟松山。濑川吸完一根香烟,开始写辞职申请,承担火灾的责任。
濑川去松山地检厅出差,从杉江乘列车大约两个小时。正是午休时间,濑川先去见过山川次席检察官。
“报告书我看过了,火灾原因归结为漏电,是吧?”山川看着濑川说道。
“是的。”濑川简短回答。
“消防署认同这个结论吗?”
“认同。”
“警察署没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我和局长也见过面了,但是检察方面已经下了结论,他们不会干预的。”
“是吗?”山川似乎放心了。
“好吧。你要注意别留下什么漏洞。”这是在提醒他对警方保持警惕。
“次席检察官先生,我已经写好了辞职申请。”濑川按了按衣袋。此前已在电话中报告过了。
虽然支部没有全部烧毁,但火灾也属重大事故。而且当晚两名值班人员擅离职守,自己负有监督不力的责任。而且值班人员一人被烧死,问题更加严重。
“是吗?”次席检察官微皱眉头。“好吧,先放下再说。”似乎考虑到濑川的情绪,他语调轻松。
“我已经做好了接受处分的准备。”
“别想得过于严重了!”
地检厅并非没有失火的先例。当时,首席检察官和责任人受到了减薪处分。但濑川所说的做好了接受处分的准备,指的是更严厉的处分。因为从未发生过值班员擅离职守,而且一人烧死的双重事故。濑川也做好了这封辞职申请被批准后的打算。即使不会免职,也免不了降职。
“不管怎么说,你去见一下长官吧!”次席检察官催促道。这是指首席检察官。
首席检察官正在自己桌旁吃外卖的炸虾盖饭。
“我严重失职,心中非常歉疚。”濑川向首席检察官低头行礼。接近退休年龄的首席检察官放下捧在手中的大碗,拿起桌上的眼镜擦擦戴上。
“我看过你递交的报告书,也听次席检察官说过了。”首席检察官好像吃炸虾时塞了牙,折了一根火柴棍抠牙缝。
他叫天野,原来是大阪地检厅的次席检察官,两年前调过来的。
“善后工作基本结束了吧?”
“是的,暂先清理了火灾现场。接下来准备尽快修复受损资料。”
“嗯。”首席检察官还在抠牙缝。“对死亡的事务官是怎么处理的?”首席检察官问端坐在桌前的濑川。
“我们提交了申请,希望按照殉职对待。”
“啊,我看过了。可以这样办理……那另一名值班员呢?”
“他有些精神错乱,目前命令他在家中坐禁闭……全都因为我监管不利。这是我的辞职申请。”濑川从上衣口袋掏出信封递上。
“啊,是吗?”首席检察官扔掉了火柴棍。“那暂时放在我这里吧!”检察官把申请书抽出来浏览一下,又装回信封,放进了抽屉。他没有退回,濑川感到自己的处境没有了着落。
“好了,在案情查清之前,你还是要一如既往地干好工作!”首席检察官用平淡的语调说道。
“是。”
“被烧毁的资料能顺利复原吗?”
“因为烧毁的都是旧资料,从性质上来讲,很不容易复原。但我想尽快展开工作。”濑川脑海中掠过那册缺失的《刑事案件簿》。但是,现在还不到向首席检察官报告的时候。
“我今天要坐四点钟的飞机去东京。”首席检察官突然说道。
濑川想到他可能是特意去法务省报告火灾情况,心中直打鼓。
“我要去开全国首席检察官会议。”
听到这里濑川想起,一周前松山地检厅曾经发出通知,征集对上会提案的参考意见。
“火灾的情况我要向法务省长官报告。”
看来对濑川的处分要根据报告结果来定。他又感到自己可能会被免职。
“我也觉得……”首席检察官取出一支香烟点着,然后吐出一口烟雾。“减薪恐怕是避免不了喽!”首席检察官也有监管责任。他语调轻松,脸上浮出微笑。
“我给长官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是歉疚不已。”
最痛苦的莫过于连累了上级。此时濑川甚至希望他的辞职申请能得到批准。
人生中很难预料什么时候会碰上倒霉事情。此前濑川一直都很顺利,却在这里栽了跟头。就算今后还能继续从事检察官工作,但在个人履历上也会留下很大的瑕疵。
下午四点之前,因为要去松山机场送首席检察官,濑川与地检厅的其他同事乘上了一辆轿车。首席检察官与次席检察官坐在前面轿车上。濑川在随后紧跟的车上看到两人低声交谈的背影。他们可能是在协商全国首席检察官会议的内容,但濑川总感到是在协商如何处理自己的辞职申请。他又感到身体飘在了空中。
穿过市区,轿车来到郊外。路旁一侧是鳞次栉比的旧时武士宅第的院门,屋宅已经开始凋敝。西斜的太阳照在褐色土墙上,发出橙色光泽。
濑川身旁坐着松山地检厅的检察官,他似乎已经知道濑川递交了辞职申请,刻意避开火灾的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机场建筑很小,候机室大约有二三十人或站或坐。首席检察官似乎没有买够带去东京的礼品,还在柜台前购物。
濑川不经意地看到了三个拿着手杖的年轻女子,她们正在巡视货柜挑选土特产。她们年龄大约在二十一二到二十四五之间,手杖是巡访四国八十八寺院拜佛时专用的。她们好像来自外地,身着素雅的时装。近年来,年轻的巡山拜佛者兼做休闲旅游,所以充满了现代气息。
飞机起飞之前,送行的人们既无聊又着急。地检厅的人也心神不定地说着闲话。首席检察官买好礼品之后,同行的事务官接过去提在手中。
濑川又不经意地望望小商店,三个女子似乎已经选好了东西,正在打开钱夹。这时坐在长椅上的男子站起身来,走到女子旁边说了些什么。他上穿灰色运动衫,下穿茶色裤子,人高马大。他阻止了三个女子,自己向售货员付了款。女子们向他道了谢。
濑川推测他们可能是同行的,但从服装来看又不像。那男子应该是来送行的。付过帐之后,男子回到前面的长凳前。这时可以看到他额头很宽、卷发,气色很好。年龄大概在四十二三岁。
三个女子在男子旁边坐下,等待登机时间。正面电视机正在播放古装电影。
濑川没有仔细看那三个女子的面部特征。似乎最年长的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细长脸,下巴稍长,化着淡妆。
广播通知登机了,乘客们陆续向出口走去,送行的人们排列在两旁。
濑川走到首席检察官旁边时,一个刚赶到的男子从他前面穿过。他上穿华丽的薄绸衫,腰系宽幅的蜡染腰带,脚穿人字袢拖鞋。寸头,矮个,稍胖,二十四五岁,一副游手好闲人的打扮。
“祝您一路顺风!”
“家里的工作就辛苦你了。”
进京开会的首席检察官与送行的次席检察官互致告别。首席检察官巡视到濑川的目光意味深刻,濑川也目光深沉地望着他。
首席检察官前面隔着五六个人,刚才看到的那三个女子正向登机口走去。转眼再看,刚才替女子们付钱的穿茶色裤子的壮汉正站在栏杆前。他身旁是那个刚才从濑川面前跑过去的矮胖寸头穿和服男子。三个女子向正面的飞机走去时,回身向他俩挥着手杖致意。寸头男子举起了一只手。
濑川并没有留意观察他们,只像是在看机场中的一个画面。首席检察官登上舷梯消失在舱门里,濑川也不再留心那两个男子。飞机起飞之前,他跟地检厅的同事们各处游览一番。
飞机在海面上空消失之后,濑川也被叫上了次席检察官的轿车。
“好了,你不要背包袱嘛!”次席检察官在车中对濑川说道。“首席检察官没有立刻退回你的辞职申请,是因为要请示上级,这是例行程序。如果只是失火的话还不算太严重,但因为死了一个人,这就比较麻烦了。但是首席检察官很为你惋惜,所以会请求总检察长只做减薪处分。”
次席检察官可能是为了安慰濑川,把首席检察官的想法透露出来。濑川想,他们在车中谈的果然是关于自己的处分问题。或许首席检察官是想让次席检察官含蓄地转达他的想法。
“如果要把烧掉的资料复原,那可真是太困难了!”次席检察官把话头扯回到工作上。“以前基地检察厅也发生过火灾,当时也复原过烧毁的资料,但听说费了很大的功夫。因为这必须逐个采访相关警署和检察厅。”
据说当时由于近期的材料被烧毁,很多正在起诉的被告人被判无罪。如果证物全被烧毁,也就等于失去了所有的起诉事实。濑川感到这次火灾烧的全是旧资料,损失还不算太惨重。但是,濑川想起有一册“刑事案件簿”遗失,便向次席检察官做了汇报。此事尚未报告首席检察官。
“是吗?”次席检察官似乎并不关心。可能是因为对烧毁材料的复原不抱希望,所以对濑川提及大贺前检察官的回信也不感兴趣。
“大贺是个厚道人。十五六年前,我和他在浦和市地检厅共过事呢!”于是他开始抚今追昔。
濑川乘坐列车从松山返回。落日映照下的濑户内海,仿佛油脂一般凝重粘稠。濑川从车窗望着被小镇和村落遮挡得时断时续的内海晚景。岛上天色渐暗,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与铁路平行的国道上,大开车灯的卡车来往穿梭。
首席检察官早已到达大阪,现在应该转机飞往东京了。返回松山是在五天以后。辞职申请是被接受?还是被退回?处分决定届时会见分晓。
濑川决定不再考虑此事。总之,那晚在宿舍角落里写下的一纸辞职申请现在还飘在空中,这是确信无疑的。它会以何种形式落定?苦思冥想也不会得出答案。濑川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从皮包里取出了杂志。
看过大半本杂志,海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暗黑的河流,这是肱川。下一站是八幡滨,濑川突然想起竹内就是跑到这里来看电影的。反正现在回到宿舍也无事可做,要不就去看一场电影吧!在他意识深处,还有观察竹内曾经的足迹的念头。尽管现在去看于事无补,但既然顺路,那就观察一下电影院的情况吧!
这是濑川初次踏进八幡滨,以前总是在往返松山和杉江之间时路过站台而已。站前广场比想象的热闹,穿过广场,街角就是大众餐馆。竹内吃面条的就是这儿吧?向里面瞅瞅,有五六位顾客坐在椅子上。
濑川循着竹内所说的路线前行,走了不久便看到电影院的大招牌。门前排列着二十来辆自行车。
电影院建筑虽然很大,但已经破旧了,表面用花花绿绿招牌和鲜艳的海报遮挡着。竹内看过的那部电影还在上映。
濑川买票进场。检票女子指甲很长,叼食一般从客人手中撕去半边电影票。观众上座差不多七成,正在放映古装片——公主坐的轿子在沼律一带的沿海松林街道上行进,这是竹内讲述情节中的一个场面。
大约三十分钟后,这部电影结束了。照明灯亮起,观众席被照亮。濑川不露声色地环视一下观众席,没有异常情况。这是理所当然的,自己总希望看到异常情况才是错误的。
接着是一部现代影片。因为还要赶车,再加上影片乏味,濑川没有坚持到最后。他站起身来向出口走去。
濑川刚刚来到走廊,就见旁边事务所前站着三个男子。仔细一看,中间的那个就是今天在松山机场看到的穿灰色运动衫茶色裤子的人物。当然,他现在罩了一件黑色上衣,但卷发和宽额头没变。与白天不同的只是戴了一副宽边眼镜。
濑川朝出口走去,刚才那一瞥偶然与对方目光相遇,对方当然毫无反应。尽管曾在机场见过,对方未必留意濑川。可能只当他是一名观众退场,随意瞟了一眼而已。
检票员坐的地方已经没人了,濑川径直走过检票口,此时听到后面有人招呼。
“老板……”刚才那里站着三个人,应该是其中某个人在打招呼。没必要回头去看,老板一定是那个卷发壮汉。
原来如此,那壮汉是这家电影院的主人。濑川来到大街上,门前的自行车少了。他沿着大街向车站走去。
如果竹内在电影院闹过事,就可以向那个卷发老板了解情况。但竹内只是看了电影而已,老板未必了解这些。濑川想了解的只是电影院老板去机场送过的三个女子,所以没有什么意义。
列车很快就来了。二等车厢空荡荡的,濑川在中段坐下放松心情。从这儿到杉江用不了多少时间,所以不想从皮包中取出那本看过的杂志,便不经意地向别处看看。隔着五六个座位,有一对巡山拜佛的老夫妇满脸倦容地打盹儿。这才是真正的巡山拜佛的行头,白衣上盖有寺院的红色印章、白色手罩、白色绑腿,胸前挂着白布袋。巡山手杖一根靠在座椅上,另一根倒在了过道。他们夫妇结伴巡山拜佛后,现在返回松江。
看到他们的身影,濑川想起白天看到的三个女子。她们也拿着手杖。近年来巡山拜佛的年轻人多了,但已经变成了休闲旅游。在时装外面象征性地罩上白衣还算是好的,有的人只是拿一根手杖而已。因为害怕长途跋涉,路上当然是乘坐旅游大巴。古诗中“攀岩踏浪朝佛路”所描述的情景已不多见。
那三名女子也属于休闲旅游。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关西人,但既然电影院老板送行,他们应该互相认识。
濑川在这四五天中忙于火灾善后整顿。他心中的歉疚之情挥之不去,也是由于火灾原因尚未查清,或者说是由于纵火的嫌疑尚未澄清。
现场没有留下痕迹。如果能够找到纵火现场常见的物品,如果发现外部入侵的痕迹则另当别论,但是毫无此类迹象。
但也不能因此而判定为失火,起火现场并没有火种,烟头也不可以扔在那里。当晚,平田和竹内擅离职守前曾经巡视过一圈。其他人都准时下班,办公室中最后只留下一名女事务员,而那位女事务员并不吸烟。另外,从常识来看,两名值班员在巡视时也不会乱扔烟头。
但是,这只是没有纵火的直接证据。检察官心中疑团重重。不管怎么说,竹内的神秘行动给案情投下了疑惑的阴影。
说到疑惑,睡在值班室里被烧死的平田也有疑惑的阴影。平田为什么当晚那样热情地把竹田叫出去。如果说是因为独自喝酒太寂寞未免太过牵强,事务官出于什么心态致使值班室无人?真是百思不解。
如果“刑事案件簿”缺失一册纯属偶然的话,那将意味着什么?最有可能拿走资料的,是后来被烧死的保管人平田。这册资料的缺失与火灾是否有关?抑或是欲将两者联系起来的自己有错?
检察官深感歉疚的是,本来火灾原因尚未查清,却没有根据重大嫌疑判为“纵火”,而是判为“失火”。这不能不说是顾忌警方的意识起了作用。结论表面看似稳妥,但深层中却存在着由于微妙对立关系而耻于向警方暴露弱点的心理,所以选择了“失火”。
一般说来,失火会被认为是检察厅的过失。但如果是来自外部的纵火,这就影响到检察厅的威信了。可以说濑川是为了避免检察厅因遭到纵火而威信扫地,采取了防御性的手段。而且如果判定失火原因为漏电的话,比起过失责任,更会倾向于不可抗力。因为办公室建筑已经相当老化。
但是,濑川心情沉重不只是因为良心上的自责,警方似乎也不能完全接受把火灾原因定为漏电,这从署长的脸色即可看出。但检察厅自己判定为失火,警方也似乎对继续介入持审慎态度。对于警方的善解人意,濑川感到欠下了人情。
关于火灾的真相,被烧死的平田事务官最清楚,濑川对此深信不疑。但是当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泡在浴缸里的时候,濑川大脑中又浮现出另一种想法。
泡在浴缸中,濑川的大脑处于半真空状态,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念头,被烧死的平田事务官与当晚采取外出怪异行动的竹内会不会处于相反的位置?沿用以前的思路是否妥当?
平田已经死去,这是事实。而竹内却闯入一家奇怪的酒吧,又到小洲的旅馆过夜,第二天早晨又折回现场,随即跑到八幡滨去看了电影,这也是事实。此前都是按照这些事实串联案情的。但是,平田与竹内会不会是相反的位置关系?也就是说本来烧死的应该是竹内,在外游荡的应该是平田!
濑川把身体全部沉入水中。沉入深处的是他的思索。
假设平田与竹内角色转换会怎样?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平田把竹内叫到酒馆去的原因了。平田出于某种目的,故意造成当夜无人值班。他的目的是什么?可以过后再仔细分析。总之,假设他是出于某种目的把竹内叫出去的。
平田和竹内在“宝屋”酒馆喝酒时,是不是想把他灌醉后让他先回值班室?喝醉酒的竹内返回值班室,迷迷糊糊地倒在榻榻米上睡着了,正像平田烧死时的姿态。
平田在“宝屋”与别人发生了口角,跑进一个怪异的场所,又稀里糊涂地到别处过了一夜。假设这些都与竹内的行动一致。
平田在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地检厅支部发生了火灾,大吃一惊赶到现场。接下来平田的行动是否与竹内相同不得而知。但平田可能不会像竹内那样惊慌失措地从现场逃走,他会垂头丧气地来到濑川面前。
为什么这样假设呢?因为平田把竹内叫出去这件事,给濑川留下了极为深刻的想象空间。
那么双方为什么要换位呢?为什么本该死去的竹内平安无事,而本该平安无事的平田反而被烧死了呢?
濑川从浴缸中蹦了起来。
“先生,”照料家务的阿婆说道。“晚饭准备好了。时间到了,我回去了。”
“嗯,好的!”他无意识地回答。他当然没有心情坐在准备好的饭菜前。
为什么呢?搞不明白。搞不明白是因为这个假设太勉强了吗?还是因为不合情理所以没有理由存在?
如果平田搞过某种动作,他自己没有理由回到已知发生火灾的办公室前。所以可以说,他并不知道会起火。然而,到底是何种阴差阳错使两人换了位?这也不明朗……
平田与竹内换位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这时濑川检察官分析了两人的性格。平田在事务官中属于豪爽磊落的性格,也有那种工作经验丰富的人中常见的偷懒耍滑。
相反,竹内是古板而心胸狭窄的性格,这从他看到火灾现场立刻逃走的表现即可看出。因此可以说,这次过失造成的打击致使他精神失衡。
如果当晚在宝屋酒馆喝得不省人事,那也应该是竹内。他自己说当时一直在为擅离职守感到自责,为了忘掉此事才大口喝酒的。也就是说,醉酒的是竹内,清醒的是平田。
这里还有第三者。如果当晚要让他两人中的一个到别处过夜的话,这个第三者会选择谁呢?当然会选择醉得不省人事的竹内。因为如果想把他带到不明不白的场所,或转移到别处去,最好先把他灌醉。
这里可以断定,最初确定给平田的角色被调换了。所以,竹内讲述的醉酒之后的行动大致可信。
然后再分析平田的心态。因为竹内在中途逃走,他只好返回检察厅。与其说这是他本人的意志,倒不如看作第三者引诱他回到了值班室。
总之,两人角色转换的焦点,在于谁醉得比较反常。
平田这个人的日常生活怎么样?濑川从未关注过这个问题。因为当事人殉职,已经盖棺论定没有问题了。或者也可以说,由于濑川专注地调查竹内的可疑行动,平田被忽视了。
当晚,濑川情绪亢奋,半夜几次醒来。
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悄悄地叫来了田村事务官。
“你跟平田君比较熟悉吧?”
“是啊,因为回家同路常常搭伴。也经常在一起喝酒。”田村事务官耷拉着高度近视镜片后的眼帘。
“平田君经常去喝酒吗?”
“不,也不常喝。一周去那家宝屋酒馆两三次而已。”
“都是平田君付账吗?”
“大都是我俩均摊。最近是他付账。”
“最近吗?那就是说他的经济情况还行?”
田村听到此话抬了一下眼帘,然后又默默地耷拉下来。
“怎么样啊?田村君,平田君最近经济情况还行,是吗?”濑川望着田村事务官镜片后眨巴着的眼睛。
“是啊,差不多还行吧。”田村低声答道。“但是,也好不到哪儿去。”
说的倒也没错。喝点儿小酒,吃点儿杂烩,其经济状况不难想象。
“你经常去平田君家玩吗?”
“因为住在同一个方向,一个月去看一次。”
“最近是什么时候去的?”
“嗯……是在平田君去世前五六天吧。”
“他家有没有什么变化,你看到过吗?”
“你指的是什么?”
“比如说添了新家具,他夫人买了新衣服等等。总之,怎么说呢?他家的生活稍微富裕了一些?”
“这……”田村的眼帘垂得更低了。
“有没有买家具我不知道,但他夫人好像穿了一件新洋装,应该说是……漂亮的连衣裙。”
“是不是外出穿的衣服?”
“不,不象是外出穿的。连衣裙外边还系着围裙,我想应该是平时穿的。”
濑川想到,女人外出穿的新衣服平时是收在衣柜里的,所以不能因为穿了新衣服就断定是新买的。但是,如果在便服上面套了新衣服的话,就可能最近新买的。
“平田君喜欢买自行车赛彩票吧?”
“是的。”
“松山有车赛时他常去吗?”
“我想他星期天大概都去。”
“他也约你去过吗?”
“约过。但是赌自行车赛一旦上瘾就会输得精光,我就没去。”
“平田君有没有输得精光过?”
“以前赔过不少,还曾经预支过工资。但后来好像运气不错,他说赚了不少呢!”
“这么说,他请你吃饭、给夫人买新连衣裙,都是赌自行车赛赚的钱吗?”濑川露出微笑。
田村说我不太很清楚,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儿。
“谢谢!你别对任何人说我问过平田君的情况。”濑川让田村出去了。
濑川在葬礼上见过平田的妻子。当时她穿的丧服不太合身,所以濑川当时猜想那丧服大概是借来的。
根据田村事务官所说的情况,平田最近经济比较宽裕。当然这并非意味着平田大手大脚了,或者是买了什么奢侈品,而是说他比以前日子好过一些了。
濑川叫来了负责会计的事务官。“你负责给平田君发工资,他预支的工资是不是返还了很多?”
“是啊,两个月以前每月都扣预支的工资。”
“这么说,他从两个月前就不预支工资了。他是不是把以前借的都返还了?”
“是啊,好像是在二月下旬,他说要返还以前预支的款项,拿来了三万两千日元。”
“平田君的工资是多少?”
“扣除税款、公积金、健康保险和其他的一些费用,实发三万五千日元左右。”
“每月扣除返还的借款有多少钱?”
“因为他是分期返还,所以每月扣除五千日元。”
平田的月工资是三万五千日元,可是一次还款就是三万两千日元,这不能不说有些异常。但是,检察官没有说破。
“来还借款时,平田君是不是说过在松山赌自行车赛赚的?”
负责会计的事务官默默地笑了。“您说的对!那小子是这样说过。”
“从那以后就再没有预支过工资,对吗?”
“是的。”
“看来他越赌越老练了。”检察官随后询问平田还款的日期。
“这个么……我记得是二月二十五号。”
地检厅每月十六号发工资,二十五号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而且,平田还要从工资中扣除借款,拿到的钱就更少了。
会计事务官走后,濑川觉得有必要派人访访平田的妻子。
东京的大贺律师今天仍未回信。但是,按照这边发信的日期推断,回信应该是明天。
下午,当地警署的副警长穿着西装来访。
“检察官先生,看来善后整顿工作进展很快啊!”
想必副警长进来时已经看过火灾现场。木匠正在修缮烧毁的房屋。
“房子还能想办法修好,但困难的是烧毁的资料。真是令人头痛。”濑川皱着眉头说道。
“是啊、是啊……”来访的副警长说道。“上次你发来调查函,询问一九五〇年四月到翌年三月之间的案情材料。我已经问过刑警了,大家都记不清了。”副警长坐在椅子上,翘着的脚尖上下晃动。
“哦,是吗?”濑川也曾预料到会有这种回答。当然这并非警方不协助检察厅的工作。但是,也不能算作积极的配合。
“没有一个人能记得起来吗?”
“倒也有一些,但全都是些小案子。比方说小偷小摸啦、小额诈骗啦、打架斗殴啦,都是这种案子。还有就是在市郊抓住了偷渡的朝鲜人。”
“那年能回忆清楚的有几件?”
“加上这些总共有四五件。”
从其他的案件簿推断,平田事务官保管的“刑事案件簿”一年再少也该有五百件左右。而警方却说只能回忆起百分之一。当然,这五百件中既包括交付公审的,也包括不起诉的。
“警署还留有当时的调查材料吗?”
“几乎全都没有了。因为受检察官先生之托,所以我到老地方去查过了。您也知道,案件一旦送交检察厅,我们这边的调查记录也就全部交到检察厅了。”
副警长的表情分明在说,我们辛辛苦苦整理的搜查记录化为灰烬是你们的责任。
“实在是非常抱歉!”濑川表示了歉意。“那你能不能把查清材料提供给我们呢?”
“我带来了。”副警长从黑皮包中取出写在格纸上的材料。
“这都是刑警们的模糊记忆,所以嫌疑人的姓名和被害人的姓名都可能有搞错的地方。但是案情基本完整。”
濑川接过来看了看,果然,文字叙述极为简单。如果不客气地说,其中有敷衍了事之嫌。
但是,这不能责怪杉江警署。因为要把时隔十五年的案情凭刑警们的记忆完全复原,这确实强人所难。提交公审的案件容易一些,但那些不予起诉的案件就难上加难了。当年参与调查的警察肯定有些己经退职。要想复原烧毁的刑事案件材料,还可以去找相关检察厅以及其他警署协助,但谁知道能有多少希望呢?濑川放弃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