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追溯到一星期前。
那一天,这一年的课业终于全部结束。明天开始就是寒假了。从阶梯教室的窗户里望着朋友们迈着轻快的步伐归家,Makoto独自一人等待着Naoko。前天夜里,Naoko给自己打来了电话,约好在这里见面。但当时自己却并没有问到底有什么事。
等了大约五分钟之后,Naoko出现了。然而她却并没有为自己的迟到道歉,而是先为自己把Makoto约到这里来找了借口:“如果到附近的咖啡厅去聊的话,或许谈话的内容会被人给听到的。”
“究竟什么事?”
Makoto坐在排列成阶梯状的长桌的最前排问道。Naoko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似乎不像平常约会去玩时的感觉,而此刻,往日她给人的那种大小姐般的架势,也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
Naoko拖过一把椅子,在Makoto面前坐下。
“你知道我有个哥哥的吧?”Naoko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凝重。
“……知道。”
Makoto自己的语调也有些迟疑。两人在念大一的时候便已相识,屈指算来,也已经交往了三年时间。在这期间,Makoto与她之间的关系发展迅速,也曾到她家里玩过几次。所以,自己也知道,那张放在她书桌上的照片里的人,就是她的哥哥。而且对她哥哥后来的情况也了如指掌。
“记得是叫‘公一’吧?”
Makoto回忆着说道。
“对。去年十二月时死的,当时二十二岁。”
“嗯。”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怎么死的?”
“稍微提过一些。”
公一死于自杀。当时他在信州深山某旅店的一间客房里服毒自杀。他躺倒的那张床的枕边,放着一只装着半杯可乐的杯子,警方从杯中检测出了强力的毒药。
由于那种毒药颇为特殊,其入手渠道也不甚明了,所以警方也曾讨论过他杀的可能性,但出于公一自身也存在有自杀的可能性,而且听旅馆员工说,公一与当时住在店里的其他客人之间并没有过什么接触,所以最后还是以自杀结了案——这就是整件事的前后经过。
“我觉得警方如此判断也是理所当然的。”
Naoko的话说得很清楚。“他的确有着自杀的动机”,首先这样说上一句之后,她便开始讲述了起来。其内容大致如下:当时的公一,感觉似乎有些精神衰弱。考研落第,就业不利,前途一片迷茫,这就是导致他精神衰弱的原因。虽然之前公一就读的是一所国立大学的英美文学专业,照道理应该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但他本人内向的性格却造成了一切的祸端。一旦紧张起来,经常就会词不达意,陷入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中去。再加上对未来的迷惘,他对自己这种性格的诅咒嫌恶,也使得他的精神衰弱变本加厉。
去年的十一月,公一突然踏上了旅程。据他本人的希望是打算通过环游日本来磨炼一下自己的精神。父母虽然有些不大放心。但想到这样一来他或许就能重新站起来,于是也就点头答应了他的提议。
尽管家人表现得颇为担心,但公一自己却觉得这趟旅途很充实。他不时沿途寄些明信片和书信回家,字里行间中,也隐隐浮现出公一精神百倍的样子。就在家人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噩耗突然传到了家里。
即便写来的信里似乎精神百倍,其本人的精神衰弱也未必就完全好转。警方说,开朗乐观与消极低沉的精神状态交替出现,就是精神衰弱的一大特征。
“也就是俗称的躁郁症。”
“这病名倒也时常会听人提起。”Makoto喃喃念道。
“当时旅馆里的旅客,与哥哥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这一点,也支持了自杀说的成立。正常情况下,是没人会对与自己扯不上任何关系的人心存杀机的。但实际上,除此之外,还存在有另外的依据。”
“依据?”
“据说发现哥哥死去的那间客房当时房门紧锁,根本就不可能从外边进去的。而且窗户也是……”
Makoto盯着Naoko的脸凝视了良久,之后扭动脖颈,使得颈骨喀蹦作响,颇不耐烦地低声念了一句:“密室啊……”
“Naoko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Naoko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明信片。收件人的名字是Naoko,而寄件人就是话题的中心人物,公一。从明信片的照片上一眼就能看出,信件是从信州寄出来的。
看过一遍内容之后,Makoto喃喃念了一句:“真是张奇怪的明信片啊。”
“玛丽亚何时归家……”
“这张明信片是在哥哥死去之后才寄到的,估计应该是他在临死之前寄出的吧。”
“感觉有点毛骨悚然啊。”
“这是哥哥写来的最后一封信。信上不是还有一句‘人生将就此萌芽’吗?这样的人,可能会自杀吗?”
“别怪我说得难听,”
Makoto把确信片递还给Naoko,说道,“光从这张明信片上来看,我觉得你哥还是有些精神衰弱。”
“难以置信。”
“是不愿相信吧?”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令人难以信服的地方。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有关那种毒的事?”
“记得你曾经说过那是种很奇怪的毒,但名字却让我给忘了。”
Naoko说,那种毒叫做“乌头碱”。
“还是叫‘附子’比较浅显易懂,就是那种植物。”
“以前曾经听说过。”
“据说阿依努人在狩猎时常常会用到。”
“知道得挺详细的啊。”
“我从书上查的。”
由夏至秋的时节里,附子会开出紫色的花。每到秋季,阿依努人就会依照他们代代相传的方法,挖取附子的子根,拿去干燥上三四个星期的时间。其主要成分为乌头碱,分离萃取后呈白色粉末状。它的致命剂量以毫克为单位,是一种比氰酸钾更厉害的毒药——这些就是Naoko对它的认识。
“问题在于,”
Makoto往后撩起了那头飞机头的发梢,“你哥是怎样弄到那种毒药啊……”
“他手上不应该会有那种东西的。”
Naoko的语调中带有着少见的焦躁,“我也没听哥哥说过他认识阿依努人。”
“你哥哥他之前不是曾四处走过的吗?或许他也去过北海道。也有可能是在那时候弄到手的吧。”
“警方似乎也认为这种解释很合理。但我却认为,这不过是在强词夺理而已。”
“或许吧。那些家伙就擅长干这种事。”
说完之后,Makoto把头发揪得弯曲不已,“好了,你找我究竟啥事?我能理解Naoko你不愿相信你哥是自杀的心情,可咱们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如果你要找警察鸣冤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但我却不敢保证,他们在面对这起一年前便已结案的案子时,会拿出几分诚意来。”
Naoko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深意。她回望着Makoto的眼睛,“我想让你陪我去的地方不是警察局。”虽然嘴上说得很温柔,但她的目光却很认真。
“我想去一趟信州。”
“信州?”
“我想到那家旅馆去看看。”
盯着Makoto的脸,Naoko的眼眸中的光芒依旧很冷静。之后她淡淡地说:“我想去亲眼确认一下,哥哥他当时是在一家怎样的旅馆里,又是在怎样的一种状况下死去的。然后再找出其中的真相来。”
“真相啊。”
Makoto舒了口气,“除了自杀之外,还能存在什么真相呢?”
“如果他不是自杀的,那就应该是被人给杀掉的。这样一来的话,就必须把凶手给找出来才行。”
Makoto睁大了双眼,怔怔地盯着Naoko。“你是认真的?”
“对。”Naoko答道。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现在跑去旅馆那边,又能查到些什么?真要查的话,那可得早点儿去啊。”
Naoko的语调依旧冷静如常:“我是故意隔了一年之后再去查的。”Makoto惊异地“哎”了一声。
“我自己也想早点儿去的。之所以我会隐忍至今,理由就在于,我听说每年这时候住在那旅馆里的,几乎都是同一群人。”
“都是些常客啊?”
“那旅馆就只有几间客房,每年一到这时节,预约房间的人几乎都是同一批。听说去年住店的那些人里,除了哥哥之外,也全都是些老住客。”
“嗯……”
Makoto理解了Naoko此举的目的。如果这件案子并非出于自杀,那么凶手不是旅馆的员工,就是其住客。要是能把他们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起的话,那么就再找不出比这更适合调查案件真相的时机了。Makoto默念了一句,“似乎是认真的啊。”
“可警方当时也调查了许多情况,结果却一无所获啊?咱们这些个外行就算跑断了腿,估计也是找不出什么新发现来的啊。”
“时隔一年,或许敌人也已经开始有些麻痹大意了。而且在面对警察时,敌人或许还会小心谨慎一些,而换作是面对一介女流之时,说不定也会放松戒备。当然了,我也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我是去年死掉那人的妹妹。”
“敌人啊……”
Makoto耸了耸肩。看来Naoko已经把这案子看作是件杀人案了。“那你究竟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Makoto问道,至于答案,其实心里早已有数。Naoko低下头,翻起眼睛。
“我是在想,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呢?当然了,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
Makoto重重地耸了下肩,转动黑眼珠望着天花板,他本想摆个崩溃的姿势出来。
“也就是说,你要让我陪你玩场侦探游戏?”
Naoko垂下了视线。
“除了Makoto你之外,我就再没有任何人可依靠了。不过没关系的,我知道自己的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了。”
“你爸妈对这事的意见呢?”
“我只告诉他们说我要去滑雪。如果说真话的话,他们是不会让我去的。不过我告诉过他们,说我会让你陪我一块儿去的……我们一家人都很信任你。”
“干嘛信任我……”
Makoto嘎吱晃动了一下桌子,跳下身来,之后低着头从Naoko身旁穿过,向着出口走在。自己这么做,是想告诉Naoko,如果想要依靠他人的话,那就什么事都做不成的,不管对方是恋人还是家人……可听到Naoko之后的话后,Makoto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么说倒也没错。”
纤弱的肩膀后传来了微弱的话语声,“这种事情,不管让谁摊上都会不愿的啊……抱歉,是我太天真了。你也不必在意,我会一个人去的。但我有个请求,我想请你告诉我父母,说我是和你一块儿滑雪去了。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只用帮着我圆下谎就行。”
“你真的要去?”
“真的要去。”
Makoto皱起眉,再次撩起了自己的头发,之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了一脚身旁的桌子,转身紧紧抓住了她的双肩。
“我有个条件。”
Makoto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怒火,实际上也的确发火了。不管是对Naoko,还是对自己。
“不许做出危险的事来,查明确属自杀之后就立刻回家,如果觉得自己无法应付就立刻返回,就是这三个条件。”
“Makoto……”
“我再问一遍:你真的要去?”
Naoko回答道:“真的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