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去找拉斯洛普,叫他来吉阿·贝夫人的船舱。
他在B-37号船舱呆了一段时间,就是想让自己确定这瓶墨水和墨汁都没有什么秘密。那是瓶原装的蓝黑书写墨水,一个很常见的美国牌子,就像你在哪儿都能看见的十分或者十五分的硬币一样。满满的一瓶,看上去根本没开过。他和马休斯中校把墨汁倒了一点到水池里观察了一下。
现在的时间是十点二十五分。海风和海浪都平静了下来,虽然爱德华迪克号还是有点晃动,但这种缓慢而微弱的晃动几乎让人无法察觉。此时的寂静就像半小时前的喧闹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不过这种宁静让麦克斯很容易地找了拉斯洛普。拉斯洛普正在大厅里边弹钢琴边唱歌,就唱给他自己一个人听。
拉斯洛普在钢琴前显得风度翩翩、姿态优美。举手投足间,晚礼服的袖口都给翻了起来。
“噢,月光照在瓦伯什河上,传来了一阵阵的草香——”
拉斯洛普忽然停了下来,双手却仍然压在钢琴键上。他打量着麦克斯。
“坐吧,”他说,“然后跟我还有胡佛来个午夜辩论:法国军官是不是在屋里也总戴着他的帽子?我知道侦探们都带的,犹太人有时也带。但为什么法国军官也这样呢?我觉得那个叫伯纳的家伙像个幽灵一样。他——”
“沿着瓦伯什河的两岸,树林里闪烁点点烛光。”
拉斯洛普自顾自地弹琴,他高亢的嗓音和钢琴的叮当声,一直传到大厅昏暗的角落。他听上去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可麦克斯还是把他打断了。
“你能马上去B-37号船舱吗?吉阿·贝夫人被杀了。”
一阵死寂。
拉斯洛普按在琴键上的双手一动不动。他转过头,坚韧的脖子上露出了皱纹。现在他的脸看上去和他整齐的白发一样苍老。
“看来那个飞刀表演果然有问题,”他说。
“显然。”
“被杀了?谋杀么?真是——!”他反问道,“怎么死的?”
“喉咙被切断了。但我们到现在还没找到任何凶器。”
“我不想卷进这件事,”拉斯洛普说,并且用他的小拇指敲击着一个高音键。
“但是船长点名让你去。他在那里等你呢。”
“我?为什么是我?我能做什么?见他妈的鬼,我手里的活还不够多吗?”
“嘘——!”
“好,可我问你呢!”
“有一点没说错,对吧?你今天早上告诉我们什么来着?你不是对指纹方面的事十分精通吗?”
“对,那倒是没错。”拉斯洛普吹了下口哨。“你是说你们找到指纹了?这个我倒是乐意帮忙的。”
麦克斯没理他。
“拉斯洛普先生,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也许听上去有点傻,也许只是我凭空想像的。但不管怎么样,我想问你,有没有可能伪造指纹?”
“不可能,”拉斯洛普想了一下说。
“你确定吗?侦探小说里都是那么干的,嫁祸给无辜的人。”
“我知道他们是这么写的。如果你感兴趣,事实其实是这样的:的确有可能伪造指纹,而且伪造得十分好。但这骗不了专家,且不说伪造的指纹根本经受不起化学分析的考验。如果你不相信我,就去翻翻格罗斯的书,他是最高法院的。格罗斯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起涉嫌伪造指纹案是无法被揭穿的。”
拉斯洛普顿了一下。
“啊,年轻人,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要问这个了,”他继续说道。
麦克斯把情况简单地跟他描述了一下。“你得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他警告道。“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
“嘘——”拉斯洛普示意小点声。
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伴着含糊的咕噜声,好像某人正半睡半醒。麦克斯不禁转过身去。
来自布里斯托尔的胡佛先生睡在一张高高的织锦靠背椅上。昏暗的灯光正好照着他。他短小而结识的身体蜷缩在椅子上,椅背底下是他的脑袋。胡佛先生的下巴藏在了领子里,圆圆的脑袋上是一头修剪得又短又粗的铁灰色头发。每打一次鼾,他那口比头发颜色略浅的胡子都会给吹起来。他的脸颊上泛着红晕,就像喝过白兰地一样。他闭着眼睛睡觉的样子就像个孩子,双手叠放在胖胖的肚子上,很安详;睡觉是一种幸福。
“小点声,”拉斯洛普说,“那个老家伙情绪不是很好。我没告诉你他儿子生病了吗?这就是他为什么急着回去的原因。何况——”
“何况什么?”
“有人杀了那个女人,”拉斯洛普说。
这时麦克斯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正在走向恐怖,就像他确信这艘船正在往潜艇区驶去。
但他试图驱走这种感觉。
“那么?”他说。“你去B-37号船舱吗?”
“当然了。我会做任何力所能及之事。你也来的,对吗?”
“不是马上。我必须得先找到事务长,然后他得找到摄影师,你先去。不过,说心里话,你觉得那个指纹的价值怎么样?”
拉斯洛普从钢琴凳上站了起来。他看起来有些不安。
“我比较倾向于你哥哥的说法。是某个疯子吧……你知道的。我们得把他抓住。我估计他们要跑上跑下,四处讯问同一个问题了:‘某某时刻您在什么地方?’”
“应该没多少那样的问题。不能光靠指纹呀。”
“我没有不在场证明,就我一个人,”拉斯洛普幽默地说,“我大多时间都在甲板上,天气不好也一样。我就记得和一个人说过话,是在晚上早些时候,就是那个留着一头卷发、一直卧床不起的姑娘。查佛德,她的名字是乘务员告诉我的。”
“不是那个穿着白色皮毛外套的鱼脸女吧?”
拉斯洛普瞪了他一眼。
“喂!鱼脸,你是什么意思?”他喊道。“她可是个美人儿,而且很有气质。虽然我没机会和她多聊会儿,但他给我的印象是,有真才实学,而且不会犯错。”
“她那张脸是世界上最糟的。”
拉斯洛普又瞪了他一眼,对于他的语调露出吃惊的表情。麦克斯自己也感到吃惊,但他控制不了:他的舌头不听使唤,像是在倾吐情感,他的每一个词都充满恶意,而这种逐渐膨胀的恶意并不单单来源于此——他几乎是在对着拉斯洛普吼。“好了,好了。”拉斯洛普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针对那个可怜的姑娘,但我们还是走吧。我要赶紧去见你哥哥。”麦克斯表示十分赞同。
乘电梯下到C甲板的事务长办公室的过程中,他对“可怜的姑娘”这个词始终怀恨在心。他发现事务长的办公室关着门,木制百叶窗也拉了下来。但当他敲桌子旁边的门时,事务长的秘书正坐在缭绕的烟雾中给他指明了方向,秘书的面前摆一堆护照和表格。
“他不在这里,”秘书说。“如果他不在大厅或者吸烟室,那你应该能在肯沃尔西先生的船舱里找到他。B-70,在船舷左侧。”
麦克斯果然在B-70找到了他。在那扇紧闭的门后,可以听到事务长哄然大笑声,然后是另一个人虚弱略带嘲讽的欢笑。麦克斯敲了敲门,那个虚弱的声音传出了一声不愉快的回复。
“瓦辛海姆吗,”他怒吼道,“给我走!我不想再吃炒鸡蛋了。我可受不了炒鸡蛋那德性。看上帝的份上,瓦辛海姆,要是你再往我这儿送炒鸡蛋,我就把它涂到你的脸上。”麦克斯推开了门。
事务长格里斯沃尔德先生个头不高,看上去很健壮,带着一副大眼镜,笑起来咧着大嘴。他坐在病号铺位旁的安乐椅上,叼着根雪茄。
“请进,”他恭敬地说,“不必介意肯沃尔西先生,他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杰罗姆·肯沃尔西阁下说,“你见鬼去吧,我都快死了。你关心过什么?”他看了看麦克斯。“哎呀,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是那个心肠恶毒的瓦辛海姆。瓦辛海姆是个患了妄想症的乘务员,以为只要强制执行,不管是消化不良还是黑死病,靠一道炒鸡蛋就都能治好。别把门开着,进来做个见证人吧,我的灵魂就要出壳了。”
事后麦克斯从事务长那里得知杰罗姆·肯沃尔西渴望的就是被人烦。不过这个年轻人真是病得不轻,他的胃里已经二十四小时吃不下东西了;看起来的确如此。
他住的是三铺位的豪华船舱。他朝一边躺着,脑袋支在枕头上,茫然地望着门。杰罗姆·肯沃尔西是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一张嘴苍白带着皱纹,不过那只是因为疾病。蓬松的金发挡住了一只眼睛。他戴着一副无边的八角形眼镜,显得很严肃。可是嘴和眼睛不经意间还是流露出了幽默。
事务长朝他的方向吐了口烟。
“格里斯沃尔德,”年轻人说,“我可没开玩笑,我受不了了。”
事务长的笑容消失了。
“你真不行了?”
“真的,我快死了,”肯沃尔西一本正经地小声说,“刚才我试着站起来,却倒了下去。就是你开那个白痴玩笑的时候。”
“胡扯。我根本没开玩笑。”
肯沃尔西砰的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格里斯沃尔德,”他朝着天花板说道,“我承认八月的那次横渡你还欠我一两杯,不过现在不行。等着,我会反击的。这一次简直是我经历的最难受的宿醉了,比以往要难受十倍。”
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
“不好意思,”他转过身,睁开眼睛看着麦克斯,说道,“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闯进来,”麦克斯说,“我是找事务长,船长叫他去。”
格里斯沃尔德坐了起来。
“老伙计找我?”他心存疑惑地问道,“什么事?”
“不清楚,但看来十分严重,你能不能马上过来?”
“肯定是有人喉咙被割断了,”事务长的语调几乎是脱口而出。“好吧!你听你吩咐。”他站起身来,弹了下烟灰,然后有些迟疑。
“听好了,”他对肯沃尔西说,“我不希望任何人认为我让乘客失望了。我不想做失职的事。严格的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跟你开过任何玩笑。”
肯沃尔西闭上了眼睛。
“滚,”他发怒道。“我把瓦辛海姆给调教好了,现在要教教你了。滚,再也别回来。我们不快乐,我就是这个意思。”
“好,可你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肯沃尔西睁开了一只眼。
“某人啊,”他轻声说道,“刚才可能以为这条老爷船翻来覆去的很有趣吧;他把这里大部分的灯都关了,而且是我感觉最糟的时候。某人可能以为这个时候戴着防毒面具突然打开门看看我什么反应是很有趣的事。”
事务长惊愕地看着他。
“防毒面具?”
“防毒面具。哼!” 肯沃尔西蹬着脚,像个骷髅似的喋喋不休地说着,“自从上回在迈阿密发酒疯以来,我就没见过那东西。那头该死的猪,戴着那玩意儿,站得死死地看着我,动也不动,直到我开口说话。”
“你是说真的?”
“啊呀!我不是说真的吗?滚!”
“老伙计,我郑重地告诉你,我绝不滚!”
“听着,”另外那位声音有些颤抖,“我上这艘倒霉的船时,就仔细挑选了一间离洗手间很近的舱位。现在听好了,只要一分钟——”他伸出长长的手,掌心垂直。“我就以三百八十五英里/小时的速度从那扇门出去,衣服全扔在床上,离我远点儿。换而言之,你要是不听我说的,那就可怜一下一个男人的垂死挣扎吧,快出去忙你的事去!”
“可是——”
“滚!”
“对不起,老家伙。我会帮你请大夫的。”
“你敢!我会用炒鸡蛋扔他的。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事务长示意麦克斯走在前面,然后关了灯,走进过道,关上了他身后的门。
“他总是那个样子,”事务长边走边带着歉意地倾诉道,“我和克鲁伊申克以前总是开他的玩笑。”
“你的意思说,他经常遇到有人带着防毒面具开他的门朝里头看他?”
空无一人的过道里片刻的停顿。
事务长皱了皱眉。
“噢,他可能是想报复我。你看不看侦探小说?”
“经常看。”
事务长咯咯地笑道:“以前有次旅行我跟他开玩笑。我说:假设你想要毒死某个人?嗯,在一艘班轮上头。等着那个人晕船,然后给他下药,他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医生仅仅是笑笑,给他开的药只是块饼干;没人能阻止,在别人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头之前他就死了。我跟肯沃尔西先生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他脸都绿了。”
这个诡计让麦克斯感到惊愕。突然格里斯沃尔德整理了一下衣着。看来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朝爱德华迪克号的船长走去。一声咳嗽取代了他咯咯的笑声。
“我不可想让你觉得……”他慌张地说。
“没有,没有。”
“我都要忘了,那个老伙计想让我干什么?他在哪里?”
麦克斯做着解释,温柔的海风轻拂着他的脸庞。
“嗯!”他言简意赅地说。“我办公室里有用来提取指纹的墨轮,我们还要把指纹弄到位置牌上。摄影师刚好也有相机。告诉那个老家伙我们五分钟就回来。失陪了。”
他噔噔地下了楼,朝他的办公室走去。
麦克斯在楼梯和B甲板前面停了下来。楼梯的对面是爱德华迪克号的“商店”,虽然已经关闭很久了,但仍有昏暗发黄的灯光从玻璃后照出来。在它后面是理发店,也是关着的。麦克斯站在那盯着那排纪念品——打火机、布娃娃、裁纸刀,以及一些饰品杂乱地混在一起。正在这时,有人出其不意地碰了碰他的肩膀,他不太高兴,这倒是挺像肯沃尔西的。
“晚上好啊,”雷吉纳尔德·阿彻医生说,“对这家店感兴趣?想女人了?”
“是的。”
“希望我没有吓着你吧?”
“没有。”
很明显阿彻医生爬了几层楼。他裹着一件厚厚的白睡衣,用毛巾擦着一头稀疏的湿头发。他光着脚,穿着一双拖鞋,不过他倒是按照规定带着一件救生衣。
“我刚从游泳池出来,”医生解释道。“就在下面的E甲板,你可以去看看。天啊,都差一刻十一点了!我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
“游得爽吗?”
“棒极了!”医生说。一对黄棕色的眉毛下面,那张脸散发出狡黠的性情。他继续用毛巾擦着头。“刚开始有点不怎么样,但是船开得很稳。我感觉像换了个人一样。不是像做了一点运动,也不像是洗过澡以后感觉很干净。我该睡了。”
(真希望我也能睡啊。检查被割开的喉咙是最坏的事了。)
“今晚没有飞刀表演了?”
“嗯?噢!没有,希望没有吧。”阿彻医生停了下来,打量着他。“喂,这是B甲板,对吧?”
“对。”
“看来我走过了,我的船舱在C甲板。干傻事儿了,我有时候特别马虎。”他打了哈欠,然后马上道歉,“哈,嗯。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今天过得还不赖。明天见,晚安。”
“晚安。”
夜晚微弱的噪音占据了整条爱德华迪克号。船头或升或降,就像摇篮般使人昏昏欲睡。大海低声吟唱;即便是松掉的椅子也无法摇动。麦克斯转过身,沿着右弦径直朝船尾自己的船舱走去。
B-37关闭的舱门后发出争吵的声音,小得察觉不到。一位惊恐的船舱乘务员,还有一位更加惊恐的女乘务员,徘徊在两个船舱附近,好像没有在听。
麦克斯心想:我太累了。事务长和摄影师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做了所有能做的。我正好可以回到我那间平和、安静、干净的船舱里待上几分钟,坐下来,闭上眼。佛朗克也会允许我休息那么几分钟吧。
他打开了门,虽说自己的邋遢不整,可船舱里所有的东西都由一名从未见过的幽灵乘务员摆放得整整齐齐。铺位上铺好了崭新清爽的床单,洗手池上方亮着昏暗的灯光。他在铺位边缘坐了下来,放下肩头的救生衣,把拐杖靠在衣柜旁,双手放在发疼的脑袋上。铺位真是诱人啊,只在铺位上躺个一两分钟放松一下是没有任何坏处的。他伸展着身子躺了下去。三十秒后,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