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莱姆斯登有点生气地问道,“少在这里装无辜。你们几个看来都好像充满内疚。对了,梅利维尔,德·安德鲁正找你呢,他说他有了新的证据,他很急切地要向你证明那封信的确是弗莱明德写的——”
“他当然想要证明了,”H.M.撇了撇嘴角,“来这儿,小子,来听听我们刚才说的话,然后你应该就会明白为什么他要让我们相信第一封信是真的,哪怕要让福勒背黑锅也在所不惜。你想呀,一旦我们开始怀疑第一封信的真实性,他可能就会暴露身份了。来,坐下,莱姆斯登。”
米德尔顿挠着自己的额头,面露难色。
“暴露身份的话,”他说,“实际上在我看来他已经暴露身份了,而且是拜你所赐。”他微微一笑,“就像你知道的,我可能是弗莱明德。如果我是弗莱明德的话,你不就等于给我线索了么?”
“啊哈,小子,如果你是弗莱明德的话,”H.M.表情平静,“你根本不需要我的线索。你早就应该知道了,因为弗莱明德已经知道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写一封信,然后扔到门厅那里。这简直让盖斯奎特担心死了,弗莱明德知道他是谁,但他却没有任何线索去找出狡猾的弗莱明德。他快被逼疯了——这也是他诬陷福勒的部分原因。换言之,盖斯奎特的面具就要被掀开了。另外,我不明白为什么莱姆斯登会被法国政府用做秘密武器。”
莱姆斯登看着他。“我等了很久了,”他说,严肃而又异常地镇定,“等着对于这件事比较靠谱的评论。你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么?——”
H.M.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制止了米德尔顿反对地叫喊。
“你的意思是说,”莱姆斯登花了一点时间来恢复平静,“盖斯奎特自己(或者说是德·安德鲁)写了第一封弗莱明德的信,说弗莱明德会毁坏飞机……”
“嗯,是他打出来的。需要别的证据吗?”H.M.说,“他只需签个名就可以了。问题就是:既然弗莱明德的签名如此保密,他怎样制造出这么完美的仿造品呢?弗莱明德的签名从未公开,福勒花了好长时间研究那两封信,难以辨别究竟谁真谁假。答案:这是警察做的,他们要复制签名易如反掌。
“我说过德·安德鲁就是颠三倒四的,从那封信上就看出来了。当我们刚进这间房子的时候,他把信给我们看,告诉我们这出自弗莱明德之手。当它的真实性受到质疑时,他编了个故事,说他把原始版本寄给了盖斯奎特。然后他拿出了一封来自盖斯奎特的信——手写的,当然,因为那就是他写的。”
莱姆斯登摇了摇头,说:“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一开始做的事情也太傻了吧。他期待着弗莱明德现身,不管他装成了谁。弗莱明德出现了,他面对的是一封别人伪造的他写的信啊。他肯定会怀疑啊,然后——”
“哈哈哈,”H.M.脸上浮现出一阵笑意,“然后会怎样?难道弗莱明德会站出来,当着德·安德鲁的面说‘你这骗子!我根本没写过这封信’?你想想看,他当然不会这样做。这无疑会让他暴露身份。但他会不会怀疑德·安德鲁?你会不会因此怀疑德·安德鲁?不会,这事太过直白,反而让你不会怀疑德·安德鲁,特别是弗莱明德,因为他一直试图在乘客中寻找盖斯奎特。”
“但是你说,”米德尔顿思索了一会儿,说,“这封信的确让弗莱明德起疑心了,而且他知道……”
“啊哈,当然了。跟盖斯奎特相比,弗莱明德奸猾多了,这是骄傲自负的盖斯奎特想不到的。我告诉你们德·安德鲁是怎么想的吧。”他稍微停了停,“这封伪造的信可以让他一箭双雕。首先,弗莱明德当时刚刚经历了—起莫名巧妙的飞机事故,然后马上又听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盖斯奎特认为弗莱明德必须具有钢铁般的意志,才能保证在听到信后不会迷惑,不会发表任何言论,不会做出奇怪的表情或者显现出任何跟他人不同的动作。你们注意到了么,当时,德·安德鲁坚持要求大声朗读那封信,这样他就可以静静地观察每个人的表情了。而且稍后到来的赫伯特是唯一一个私下读过信的人,因为他很可能知道赫伯特的确是个法医……”
“是什么让赫伯特被排除在嫌犯之外了?”莱姆斯登迅速问道。
“我估计可能是因为赫伯特有非常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证明他不可能实施那个谋杀案。”H.M.脸上愁云密布,“不管怎样,弗莱明德突然意识到他肯定掉进了某个圈套,所以他必须要小心行事,以防不测。”
“可他没发生不测呀。”
“对,他没发生不测,该死!嗯,继续刚才的话,这封信的第二个好处:利用弗莱明德的虚荣心。众人皆知他有极强的虚荣心,随时可能爆发。某次一个可怜的小职员嘲笑了他几句,结果弗莱明德硬是死死追着人家不放。所以他怎能让这事就这样过去?德·安德鲁想得很对,弗莱明德是不会罢休的。问题就是:弗莱明德会欣赏这封信和整个圈套吗?——这很有可能,你看整个计划就像魔术一样,或者,弗莱明德会发疯并拒绝整件事?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会想着写点东西嘲笑一下盖斯奎特,若他真的写了,那盖斯奎特就达到了目的。在这房间里的所有仆人都是警察局的监察人员,只要有人试图把字条之类扔给我们,那他就会被拿下。这是个很好的主意,哪知弗莱明德却选了个所有人都失去警惕的时候:就在他完成那个不可能犯罪之后。
“我想德·安德鲁一定认为弗莱明德会在信中承认自己毁坏了飞机,他认为信的内容很可能是这样:‘我告诉你我会做这件事情,不是吗?’但是,小伙子们,这就是盖斯奎特没有跟上弗莱明德步伐的地方。弗莱明德蓄势待发,他一定要让自己占尽先机,否则不会轻举妄动。若有人想拿他开涮,那他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那人。这玩笑很明显会让弗莱明德抓狂。他会反击——而且他确实反击了。他扔给我们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知道谁想拿我寻开心。现在,我亲爱的朋友盖斯奎特,留神点!’”
外面有块原木被河水冲到岸边,发出隆隆的声音。我移动了一下身体。
“嗯,警察局总长官应该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我说,“让我们从头说说这事儿吧。德·安德鲁(还是这么叫他吧,以便前后一致)借了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古堡,而真正的德·安德鲁现在住在蒙地卡罗,从来都没来过这地方……”
“等一下!”米德尔顿大喊道,猛地拍了下手,“我现在开始有点明白了!特别是关于那书的事情。”
“书?”H.M.说道,“什么书?这跟书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要抢我的风头啊,该死的。我刚刚正准备要指出——”
“不,这是跟埃尔莎有关系的。她今晚好像被什么事情吓坏了,而且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当时我正好从浴室里回到房间,看到她正在看一本书,脸色苍白。她把书猛地合上,什么都没说就跑了出去。这就是为什么她没有等我,而是一个人在门厅里,而且目睹了谋杀案的过程……我看了看那本书,那是巴尔扎克的书;而我唯一注意到的事情就是写在书中空白页上德·安德鲁的名字……”
H.M.似乎情绪不错。
“啊哈,手写的名字!”他抖了抖自己的雪茄,“你告诉我的,她刚刚和真正的德·安德鲁结婚不到三个月,不知道她的丈夫在这里还有一座房子。但这名字估计给了她当头一棒。”他朝米德尔顿眨了眨眼,后者的脸变得通红,一直看着H.M.,“噢,放松!这儿没人会对道德规范什么的作评论,而且她的确是个漂亮的丫头,哦,该死的,她的确是。顺便说一下,在房间里的这些书应该提醒了你们一些事。”
“比如什么呢?”
“再次告诉你,他绝对是个冒牌货。他是个很挑剔的家伙,苛求细节,甚至还给我们枕边书,而且书的名字都带着讽刺意味。他早就知道今晚的客人大部分都是英国人和美国人,他自己写的盖斯奎特的信也是用英语。他自己英语也说得特别好——实际上,有时他太兴奋了,忘了自己本该扮演的角色,就会用自己一贯的方式说话,这时他的英语简直就是完美。像这样的双语人士的图书馆,怎样都应该收藏有一部分英语书籍呀。若他是个挑剔的人,那有英语书应该是很正常的吧,若他是个苛求细节的人,那他应该在我们床头放几本英语书,不是吗?这样才是画龙点睛的效果。既然他给我们的书当中没有一本是英语书,那么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在他的大图书馆里,肯定没有英语书籍,这意味着这个图书馆不是他的,而他假装这是他的。他冒充那个赌博家,那个西班牙前上校,而那人正在蒙地卡罗受折磨。很偶然的,我们的朋友奥古斯特(若他的确叫这名字的话,那他可能是侦探警官)也不小心露出马脚,他说他主人坐在屋子里擦拭来复枪。一个前任上校,自己的警卫随叫随到,却还会被看到擦拭自己的来复枪,在军队中简直就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你刚才说要谈谈这事件最开始的地方,但房子问题还算不上。我们来看看我们能否解决。莱姆斯登,你才是最开始的地方。你是那个猎人用做掩护的假马。”
莱姆斯登似笑非笑,他把双手插到裤子后面口袋里,看起来很不在意的样子。他看了看壁炉里的火光,然后头转向H.M.,轻轻地一点,说不清是肯定还是否定。
“我是吗?”他说。
“我们就是坐在这里随便想想罢了,你知道的。让我们假设你经法国回到英国,我们假设法国警察以及奎德(属西班牙)的警察接到密令暗中保护你,因为你携带着什么宝贵的东西,而你本身又是个不喜欢要保镖的人……”
“确实是这样,”莱姆斯登插话道,“我带着很宝贵的东西。”
“啊哈,当然了。最重要的是,那些密探快要疯了,因为弗莱明德对于你做的事情一清二楚,他很容易挡住你的去路的。哇哦!”H.M.用力掸掸雪茄,烟灰落下了好多,“如果是这样的话,所有人都会心神不宁,因为这件事情是国际事务。弗莱明德本身已经给政府搞了够多的麻烦了,而百姓们总是很容易不满的。如果这件事情被弗莱明德得逞了,事情传出去被大家听见,肯定很多方面都会出现问题。有个应对之策:他们可以为弗莱明德设个局,先让他尝到甜头,钻进圈套,然后再一举擒获。这样所有人都会满意。但问题就是,整个圈套的事情需要得到英国政府的支持,这可绝对不容易。而且他们需要英国警察局参与进来,这样才可以便其看起来比较正式。实际上,我想如果没有你许可的话,他们肯定不可能做到现在这一步。”
H.M.停了下来,眼睛微微闪光。莱姆斯登似乎在思考刚才H.M.说的话。
“哈,你的意思是我知道今晚会发生的事情了,嗯?”莱姆斯登问道,然后他又沉思了片刻,说:“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声明了,我郑重地说,对于今晚这里发生的事情,我跟其他所有人一样都毫不知情,感到震惊。我甚至可以发誓!不过你的话让我很感兴趣,继续!”
H.M.继续说:“我猜他们借用了两个我们自己情报部门的特工。这两个人只是要求按命令行事,所以他们完全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说实话一开始英国政府也不清楚他们要做什么)。这两个特工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要保护莱姆斯登。他们接到的第一个指令是:到奥尔良对面的一个小旅店里。我是这么猜测的:一开始负责此事的盖斯奎特计划在那个旅店里展开任务,也就是说它承担的是和古堡相同的任务;可能故事情节没这样奇妙,但一群人所在的飞机会迫降在旅店附近的野外。当然了,当两个特工到达之后,盖斯奎特会把他们当成心腹的。
“但同时另两件事发生了。英国政府了解了盖斯奎特的意图,勃然大怒。我现在对我们自己那些人实在没办法重视——你等着吧,早晚我要对他们发一次狠——当然,即使老斯奎芬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两个特工是去保护莱姆斯登,但此前,莱姆斯登需要故意跌入一个由政府精心策划的圈套,然后帮他们抓住罪犯,而这罪犯的作为跟英国半点关系都没有。我说,就算是斯奎芬这样的人,恐怕也不会支持类似事情。他给外交部汇报了这件事,毫无疑问,那边根本不想牵扯进去,马上就否决了,下令把两个特工召回。而问题就是,这两个人已经按指令行动了,没人知道能到哪里找到他们。
“那盖斯奎特做了什么呢?哈,没错,他对别人说,让我们别管那两个英国特工了,放他们鸽子,什么都不告诉他们,我们照原计划行事。然后,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准备利用这个古堡,把整个圈套做得再漂亮些。我不知道他怎么就决定这么干了。”H.M.闭上一只眼,“可能盖斯奎特在马赛遇到了自己的朋友,那个真正的德·安德鲁,当时他正在找自己的妻子,他同意把古堡借给盖斯奎特。可能——”
“不可能。”莱姆斯登说。
“什么?”
“我说,不可能。”莱姆斯登说着,抱紧双臂,下结论道,“刚才的推论,如果你管这叫推论的话,听起来还不错,但有件事说不通。梅利维尔,这件事你没办法解释。你认为如果英国政府拒绝参与这个让我去做诱饵的圈套,那盖斯奎特和他的手下怎么敢按照原计划行动呢?”他笑了笑,“绝对不可能!他绝对不敢!……就连那恶棍都这样说,何况是我?”
“我正要说这个。”H.M.喃喃道。
他有点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嘴上叼着已经熄灭的雪茄,在壁炉边踱步。
“有两点可以给我们指明思路,”他继续说,感觉很像自言自语,“一是那个身份不明的家伙,那个谎称自己是盖斯奎特然后被谋杀的家伙,他是谁,他又为什么说谎?”
“你什么意思?”莱姆斯登略显敌意地说,“你为什么要说服他撒谎?他是你的诱饵吗?那些猎人为了打猎,不惜看着诱饵被屠戮,你不用诅咒他们。他跟他们一样。”
H.M.变得很安静。
“你真这样想?”他声音听来很怪,“啊哈,是的,我知道你有足够的理由这么想。该死,考虑这件事时你怎么就不能看得远些呢?”
“要是这样说的话,你怎么就不能看得近些呢?”莱姆斯登大喊道,“如果有远见就意味着让一个人被谋杀,我宁可不要这样好的洞察力。”
H.M.一直盯着火看。“我已经开始渐渐了解并明白整件事了,”他说,“不过我很犹豫,因为这毕竟是盖斯奎特的演出,而我不能破坏它。特别是我以为你是最在乎整件事的人,因为我开始认为你同意了——”
“盖斯奎特的表演?”
“盖斯奎特的表演。你看,这是我解决此事的第二个切入点。刚才是你自己说的:在没有你的秘密支持的情况下,盖斯奎特的手下肯定不敢迫降飞机,把你带到这里来。你不是傻子,虽然你整晚都在装蠢,但我不认为你知道‘盖斯奎特’会伪装成哪个人,我也不认为你知道飞机迫降是拜盖斯奎特所赐。不过我相信你的头脑中,肯定已有了某些想法,那你为何要冒险让自己进入这个圈套呢?我说,你是不是要把独角兽带到伦敦?你对此很清楚吧?”
“当然。”
“啊哈,那你估计这稀有动物身价几何?”
莱姆斯登犹豫了一会儿,而后咯咯笑了起来。他说话的声音似乎都变了:“好啦!我已经受够了自己在这里故弄玄虚。这所有的复杂经过会在明天见报,你想知道它的价值是吧。说得文雅些,这东西价值连城,用赤裸裸的数字来衡量的话,它大概值百万英镑。”
莱姆斯登左顾右盼,似乎乐在其中。
“我想我最好出去。”米德尔顿说道,话音透着不安,“这实在太让我吃惊了,我觉得我听到的东西很危险。”停了一会儿之后,他继续说话,声音带着些许空虚,“大概有百万英镑。天啊,难道你们就不怕被弗莱明德给暗算吗?”
“不会的,现在不会,”莱姆斯登说,“因为它现在根本就没在我手上。”
“啊哈。”H.M.仍然平静,米德尔顿吹了声口哨,我嘴里骂骂咧咧的。
“很高兴告诉你们,”莱姆斯登续道,“她现在非常安全,正在飞往英国伦敦的飞机上,乘坐的是皇家航天公司的中部分线。它目前应该是到站了,明天会在朱古力继承王位时出现。倘若弗莱明德想要制造什么麻烦的话,那架飞机早就该烂掉了,但至今似乎一切都好。”
“噢,天啊,”一个声音从房间另一边传来,“难道你非要告诉所有人吗?”
门被猛地关上,我们看着他,这个冷酷的、愤世嫉俗的、脸上和蔼的表情荡然无存的、自称是德·安德鲁的人——盖斯奎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