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上了自己随身带来的干净衣服,我想这大概不是适合胡思乱想的时间。手表显示现在都十二点二十五分了,刚才那激烈的争吵从八点半开始就没停过,我被那帮人搞得晕头转向。现在我真是快饿死了,我从口袋里发现了一块包在烟盒里的巧克力,便马上把它给狼吞虎咽掉。似乎德·安德鲁一点都不忙着准备晚饭。他凡事都按部就班,把一切做得十分正规,简直就跟地道的英国待客方式一样。
比方说吧,我们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间,虽然两两分配也不是难事。这房间着实让人惊喜,似乎很长时间都没用过,却打扫得很干净,还有崭新的亚麻布做装饰(起码我的房间如此),一切都按照弗莱明德的要求完成。刚才堡主把我们领上楼,安排我们住下的场景历历在目。
古堡的整体设计风格比较朴素,客厅里的浮雕和楼梯给房间增加了一点妩媚。整个古堡有三层,只有地上的两层正被使用,顶层应该是给仆人住的,有个单独的楼梯通上去,现在已被锁住,通向堡顶的那扇门也被上了锁。二楼是个很宽广的门厅,我们就住在这里,整个构造跟一楼的门厅酷似,充分显示了古堡的规模之大。门厅两侧都有向外突出的侧翼,组成了我们每个人住的方形卧室。德·安德鲁向我们说明,这里没什么迷宫,没有密室,也没有臭名昭著的吉斯和美第奇所喜爱的那种滑动板;亨利四世从不会把自己的女佣囚禁起来;黎塞留也不会把任何人拉到地牢去。在我看来,刚才他说的那些话完全没必要,不过德·安德鲁似乎非常刻意地强调了这一点。虽然这古堡是十七世纪中叶才建成的,但很快便废弃坍塌了(很可能是因为屋主没做地下交易),直到很久以后,德·安德鲁的祖先把这里买下翻修——“德·安德鲁”这个头衔,是拿破仑一世册封的。
很多古时的建筑风格在这古堡里已经消失不见了,却仍有些古韵遗留下来,比如门厅里的细格子花雕,还有楼梯上的浮雕。这楼梯让我感觉十分不舒服,它位于大厅后部,非常宽又非常笨拙,光线十分昏暗,像是被大片橡树遮盖了一样。从一楼向上走十层台阶是个平台,然后垂直左拐向上是通向二楼的上半部分台阶。在平台的墙上挂着一面硕大的挂毯,它曾经的红色、黑色和绿色全都渐渐褪掉了,混成了模糊的棕色,但若你从某个特定的角度猛然看去的话,那颜色简直就堪称怪异。挂毯上的图案尚能勉强看出个样子,虽已十分模糊不清。那图案应是野猪之类的东西,当我从它身边经过时,着实吓了一跳,心中颇觉厌恶。
总之,我的房间在大厅最里侧,可以看到我们进来时经过的堤道。这房间里挂着些绿色饰物,整体看来很陈旧;大理石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壁炉顶端镶着第一领事的铜像;两对白色的圆形台灯发出暗淡光芒,给屋里抹上一股异样色彩。我注意到大厅另一侧有个现代装潢的浴室,我进去梳洗了一下,干净的衣服让我焕然一新。
我想差不多到了该下楼的时间了,现在完全处在一个高潮结束后的低落时期。现在盖斯奎特是不是正在和H.M.以及莱姆斯登密谈呢?这算不算是低潮呢?或许不是。一切看起来似乎太简单了,简单得让我不安。或许盖斯奎特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但我想我们最好做点什么,以防弗莱明德会倏然出击。房间里异常安静,只能听到窗外一直没有停歇的雨声。但我似乎听到了大雨中夹着一声沉闷的响声,我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声响。
现在H.M.在做什么呢?他会不会在盖斯奎特出手前先去找弗莱明德呢?我想象不出会是怎样的场景,或许H.M.什么都没做。不管怎样,一个保护伞已经露出真身了。如果弗莱明德决定临阵脱逃呢?但盖斯奎特应该不会就这样故意留给他时间,让他逃跑啊。
刚才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我打开门向外看了看,整个门厅里空无一人,十分安静,却似乎有着打字机的声音。门厅是石质的,光线极佳,两侧是互对的门,每个房间里都住着到访的客人们,楼梯在门厅另一侧,离我有段距离。刚才那声音应该不是来自我这边的。
我走到窗畔,转动把手,打开窗子,树叶在咆哮的大雨中纷飞。窗帘被大风吹得飘荡起来,肆无忌惮地舞动着,气流把门砰地关上,吓得我几乎跳了起来。楼下窗户透出的光芒可以让我看清楚外面的样子。
堤道的中间部分断掉了。好像那些木质碎片跌到了石头下面,河水形成一个个白色的旋涡,把它们高高冲了起来,又猛地打了下去,它们形成的黑色阴影只在空中停留片刻。有些卡在了柳树岸边的一侧。河水本身已足够湍急迅猛,而这些木头更让它看来像是个大发雷霆的家伙,一浪一浪向我们这边的小岛袭来。
我把窗户关上,目光依然停在外面。这条河切断了我们通向外界的唯一出路,我们被关进了一个出不去的大密室里,跟弗莱明德一起。盖斯奎特似乎迫不及待要品尝胜利之果了,他要抓的人被困在一个距岸边只有六十码的小岛上,而这人很快就要落到他的掌心。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迟到的盖斯奎特是走过堤道的最后一人。
然而为什么呢?若他知道弗莱明德是谁,那为何会希望这堤道垮掉?就算这是抓住罪犯的极端手段,那也不至于切断自己出去的唯一途径呀。
有人敲了敲我的门,把我的思路从外面拉回屋内。我走过去开门,原来是伊芙琳。她穿了件白色的带有饰边的长裙,衬着她那白皙的皮肤和明亮的双眸,显得如此妩媚动人。她把一只手指放在下巴处,很郑重地行了个屈膝礼。
她说:“相信我,我也不想穿得这么豪华,主要是因为埃尔莎。是的,她不知怎么回事,一定要穿得十分漂亮,想尽办法抓住所有男人的眼睛,所以我只好跟她同流合污了。何况,我不得不承认,这真是太显身材了。怎么样,你喜欢这些气垫式的莲蓬衣服吗?”
事实上,我的确喜欢。问题就是如何告诉伊芙琳,这样的打扮真是太适合她了,还有,到底有什么词汇能替换那个“气垫式”的形容词呢。
“她给我讲了她的生活,”伊芙琳继续说道,“她的英语不太好,法语更糟糕些。不过还好我知道一点德语,所以听明白了整个故事。实际上她更希望能待在这里,因为她很害怕她那可怕的丈夫。”
“害怕米德尔顿?为什么啊?”
“不是,不是,不是害怕米德尔顿。他还不是她正式的丈夫,她害怕的是她现任的丈夫,已经是她的第三任了。她和米德尔顿是偷偷交往。”
“嗯,我们先不谈什么道德上对不对,可是,难道你赞成这样的——”
“当然不,这种事不会发生到我身上,”伊芙琳坦然说道,“他们本来准备去巴黎给她办离婚手续的。别误会我,我非常喜欢她,而且她看起来确实非常依恋米德尔顿,那个小伙子的确不错。可埃尔莎内心也有很多委屈,她的第三任丈夫是个典型的卑鄙粗俗的小人,终日饮酒赌博——”
“这又怎样呢?”
“怎么说呢,有些女人受不了这个。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哦,我不该讲这些的。他们住在蒙地卡罗,他在那里几乎快把家产散尽。她无法忍受,就逃跑了。她跑到马赛,因为她觉得她丈夫绝不会想到她去马赛。在那里她遇到了米德尔顿,他本来是要去印度的。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只认识了一周,然后他们决定去巴黎,给埃尔莎离婚。”
“我想你应该不会只是来讲这件绯闻的吧,你得出了什么结论吗?”我说。
伊芙琳看了看自己拖鞋的顶部,踮起脚尖活动了一下踝关节,然后又抬起头。
“就是欧文·米德尔顿出现在故事中只有一周时间,而且他是从印度来的!”
“印度怎么了?哦,天啊,你不会认为他是弗莱明德吧?或者她是?”
伊芙琳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们等等再说印度的事情。至于米德尔顿,我不知道,但我感觉他不太可能是弗莱明德。另外,我看过埃尔莎的裸体,我可以对天发誓她绝对不是弗莱明德。然而有件事让我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当埃尔莎看到《巴尔扎克全集》这本书时,害怕得几乎要昏过去呢?”
我把伊芙琳领到壁炉附近,让她坐下,给她点上一支香烟,倒了杯开胃酒,然后问了几个问题。她试图保持镇定,不过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她的焦躁不安。
“我不是开玩笑,”她告诉我,眼睛望着壁炉上面的拿破仑铜像,“我没犯傻,事实就是这样。当时我正坐在他们的房间里,跟她聊天,大概十五分钟前,米德尔顿和你们一起走了上来——”
“他有没有告诉你们楼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伊芙琳脸上的表情告诉我米德尔顿什么都没说。我向她大体讲述了一下事情经过,她吃惊得睁大了双眼,完全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她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盖斯奎特!卓蒙德变成了盖斯奎特!哇哦!肯,真遗憾我没能在场,当我看到那家伙出现在门口时,我应该过去才是。”她盯了我一会儿,“你知道么,这样一来,我原本那些不太成熟的想法现在完全都站不住脚了,我觉得我脑袋里一团乱麻。你是说现在只等着抓住罪犯,其他都结束了?哦,天啊,H.M.是怎么说的啊?”
“很显然H.M.什么都没说。”
“嗯?”她考虑了一会儿,“而且米德尔顿对我们只字未提,我在想这是为什么呢?”
“很可能是不想在最后一击结束之前让你们感到害怕。”
“嗯,可能吧。‘最后一击’,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不管怎样,你现在也同意我起码说对了一件事。我说是弗莱明德在马赛谋杀了那个可怜的家伙,现在那医生也证实了这点。对了,还有件事非常奇怪,你说我们那个温和的堡主有一次搞得大家精神紧张,因为他说有个地方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叛徒的下场就是被独角兽刺穿头部,对吗?我由此想到了另一件事。”
“镇静、镇静,把你的证据梳理一下。你刚才告诉我埃尔莎看到巴尔扎克的书就晕倒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也不太糟糕。当时是这样的:米德尔顿走了进来,看来挺高兴,跟我们随便聊了两句,就从埃尔莎的行李里拿出肥皂、毛巾去找浴室了。然后我起身告辞,埃尔莎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她发现德·安德鲁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瑕的堡主。他给这些从迫降的飞机上走下来的陌生人准备了很好的休闲娱乐物品,床头柜上摆着几本书,用来给那些难以入睡的人消遣。”
“书?”
“是的,应该每个房间里都有。当时我想肯定是我进房间时没注意,我回去一看,果然我房间里也有。你这里有吗?”
我拿起壁炉架上的一盏白色圆形台灯,走到床边看了一下。果然,在那个小小的大理石桌面床头柜上,摆放着几本书。不知是巧合还是要讽刺我,堡主给我准备的书是阿纳托尔·法郎士的《企鹅岛》和莫里斯·卢布朗的《亚森·罗宾被捕记》。伊芙琳看了看这几本书,不禁莞尔一笑。
“他应该不是仅仅为了给我们看几本书而已,”她边说边摇晃着身体,“他在尽自己所能制止弗莱明德。但我喜欢这种做法,这有点耍花样,有点奇怪,甚至有问题。我告诉你吧,埃尔莎房间里的是《巴尔扎克全集》和法语版《鲁宾逊漂流记》。她边讲话边来回踱步,不时翻几页《鲁宾逊漂流记》,然后她拿起《人间喜剧》,翻看着里面的插图,那些图看来还挺不错的。而后她突然大叫一声,差点没把我吓死,书重重摔到地上,她瘫倒床边,脸色跟这壁炉架一样苍白。当我问她是怎么回事时,她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语,说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之类的话。然后我把书捡了起来,可是什么问题都没有,里面没夹着什么纸条之类的东西。我完全想不通她怎能被里面的插图吓成这样。然后她把书从我手里拿走,说她需要单独待一会儿。这就是整个过程。我感到很对不起她,你知道么,肯,我的意思是,我完全不该在背后讲她这些事情的,可是,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两个一起环顾着这个有点恐怖气息的、挂满绿色饰物的房间,仿佛这样我们就能找到答案。
我说:“当你找到什么线索时,它的确会让你神经紧张。不如我们去楼下看看吧。”
“啊,等一下!我想到了一点,可能听来有点胡扯,不过说不定能帮我们找到线索。这是关于‘独角兽’的,我有个鬼点子,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就是用H.M.那样的百科全书式信息搜索。可能这些都是一堆愚蠢得毫无根据的乱联系,但管它呢。我让你放开思路随便乱想,不管是真实的还是不真实的,反正就是你能想到的跟独角兽有关的任何事物,不管是在神话里还是历史故事里或其他的,什么都好!想吧!”
当我开始尝试胡思乱想时,我似乎什么都想不到,不过看到伊芙琳这样认真的样子,我决定好好考虑一下。独角兽?你可能在记忆模糊的头脑中搜寻半天,然后发现自己一无所获。当然还是有些非常明显的可以联系上的东西,比如你会想到苏格兰王室徽章上的两只独角兽,这东西是用来跟英国的狮子相敌对的,同时也让童谣充满色彩。我想起那些关于祖先的神话。
“我记得苏格兰有这么个迷信,”我说,“就是,如果把独角兽的角放到杯里,就能用来防毒,当然我觉得这对我们没帮助。还有就是,好像独角兽能随心所欲地隐身。但——”
门厅里忽传来一声大叫。
我房间的门没有关得很严,我和伊芙琳马上就听到了。我们还听到好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推倒,重重摔到地上,然后是翻液和撞击的声音,这声音时断时续、时大时小,紧接着是一声重击,然后回归平静。
我猛地打开门,向发出声音的位置冲去——是门厅另一侧的楼梯处。这走廊大概有七十英尺,房间门打开了,大家面露困惑之色,我一时也分不清每个人都在做什么。若在这疯狂时刻能有人清醒一点的话,说不定我们就能抓住弗莱明德。但门厅现在非常黑暗,全部的亮光都来自前方门口,以及下层客厅透进来的一点昏暗光线。
通向楼梯间的地方有一个很宽的石质拱门,楼梯从这里先通往一个平台,然后从平台处一拐,通向楼下客厅,也就是说,上下楼之间是个双层的折叠式楼梯。楼梯里非常昏黑,因为扶手上的雕花密密麻麻,只有几束来自楼下的亮光能从缝隙中穿越进来。楼梯顶站着埃尔莎·米德尔顿,她低着头,双手抱着栏杆;福勒站在她身后一点,双眼盯着下面。
若你站在楼梯口的话,你能看到整个楼梯。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脸朝下,像个洗衣袋般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那是盖斯奎特。H.M.和赫伯特医生正弯腰看着他,莱姆斯登从楼下客厅往这边跑来。H.M.用手扭了下那人的脖子,然后松手,他的头再度跌到地上。
赫伯特医生检查了一下,一片寂静之中,他刺耳的声音听来如此异样可怕。
“又是这样,脑袋上两眼之间的洞。”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