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像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是怎样的画面,现在它不再困扰我了,因为我终于亲身体验了。这个短语用来形容这样的过程:前一秒你还平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下一秒钟连你自己都说不清原因,却发现自己突然站起来了!而这之间完全是头脑空白,你自己也无法解释发生了什么。我现在算是深有体会了。
他站在大厅门口,带着恐怖的气息。犀利的目光转动着,来回扫视屋子里的每个人;他虎背熊腰,脖子向前突出,略微发棕的胡须向上翘着。他一个胳膊夹着圆礼帽,手放在雨衣的口袋里。
“我们似乎找到了一个很好的避风港啊,我应该感谢哪位?”他说。
他这些话已经把我弄得晕头转向了,更奇怪的是,他望了望我,然后又看向别处,似乎完全不认识我的样子。
突然出现的家伙把H.M.也搞得有点迷糊,他闭了会儿眼睛,然后缓缓地说道:“卓蒙德先生,可以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从哪里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是从飞机上来的啊。难道你没看见我?”
“你的意思是你坐飞机从马赛来的?”
卓蒙德充满怒气地看着他,说:“我当然是坐着那架飞机从马赛来的。有什么问题吗?难道这也犯法了?”
“啊,小伙子,别发怒、别发怒。不过是有些事我们必须要搞清楚,然后才能继续解决我们的问题。看看那个家伙,”H.M.指了指我,问道,“你以前见过他吗?”
“不认识。怎么了?”
“看这里,”我说,“大概一小时前,你有没有开着一辆红色的瓦藏行驶在莱维路上?你记得么,我,嗯,借了你的钢笔?”
卓蒙德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脸色有点儿变化,然后他又看了看H.M.,静静说道:“梅利维尔,这家伙是不是疯了?或者这是你们搞的什么玩笑?这都是什么鬼话?难道你们要告诉我,我没有坐在那班飞机上?哦,上帝啊,拜托问问这里的人,随便哪个都行!”
“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一路上都坐我对面。”海沃德说道,“但这争论到底怎么回事?”
福勒卷卷的棕色眉毛下面,那双深邃的眼睛充满好奇,他仔细端详着H.M.,继而说道:“是啊,你或许能向我们解释一下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和卓蒙德先生一路都在交谈,我们还尝试着要修修飞机上的无线通讯设备。”
周围一片寂静。
德·安德鲁看着我,比先前更加礼貌地说:“先生,我不是有意要怀疑你的话或你的人品,而且我也听过亨利·梅利维尔先生的大名,我也相信他的话和他的人品。嗯,我想说的是,似乎你所经历的事情,远远不只在什么路上遇到了一个什么人这样简单。首先你说你袭击了一个要抢劫你的警察,然后你又从这位先生身上借了只钢笔,而他那时却在天空飞行。嗯,你还有什么要对我们说明的吗?”
我完全没去听他的话,我的精力全都集中在这个自称哈韦·卓蒙德的家伙身上。经过一番审慎观察,我能确定,无论他是否是真正的哈韦·卓蒙德,他都不是我在路上碰到的那个人。
这使我得以断定,站在我们面前的家伙是冒充的。他冒充得非常好,但不管怎样他都是冒充的。两个人在外貌上有些细微差别——他的脸更瘦削,下颌没那么突出,厚厚的棕色头发下的颧骨更高——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整体感觉不同。严肃的面孔下面是厚厚的面具,着急的神态和大摇大摆的姿势都是装出来的。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隐藏在面具背后的那面孔,让我感觉比莱维路上遇到的卓蒙德要危险许多。似乎是某种智慧的力量,我能感到他隐藏起来的笑容。这着实让我倍感紧张。
而问题就是,哪个才是真正的哈韦·卓蒙德?我不认为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是真的,路上遇到的那个是假的,但我不宜乱下结论。这家伙不管怎样都想掺和进整个事件,却扮演了一个不怎么恰当的、有些愚蠢的角色。会不会是弗莱明德?反正不管是谁,眼下都不宜揭穿他的身份,而要将计就计,看看他做何反应。若非看到这家伙出现在这里太让我意外,我刚才也不会如此失态,现在麻烦有点大了。
我说:“卓蒙德先生,您能接受我诚挚的歉意吗?您出现得有些突然,让我很吃惊,仅此而已。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个人看起来和您像极了——”
H.M.转过头来看了看我,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了,小子。”他吼道,“毫无疑问站在我们面前的才是卓蒙德,我们应该知道的,不是吗?至于路上那个人,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吧——”
卓蒙德好奇地盯着我看,他似乎正思考着什么。
“没关系,”他边说边做了个生硬的姿势,“我们不提这个了。我只是对刚才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有些好奇,你说你遇到了一个想要冒充我的人?”
“不是,不能这么说。他没告诉我他的名字——”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急促地问道,声音听来很刺耳。
H.M.的笑声打断了他:“这就是混乱的地方。我们非常有理由相信他会到这里来找麻烦。德·安德鲁先生已下令,若看到他就把他赶出去。就现在这个情况来看,这命令是不是要改一改了?”
“好。”德·安德鲁考虑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我是应该把这个命令收回来了,卓蒙德先生,见到这人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当然没有。”
我们堡主的语气依然非常温和:“好,我想现在有必要让您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对这点您应该也没异议吧?”
“当然。等等,我想不如我们先把整个错误忘掉吧,应该——”
“我想您最好按我说的去做。”堡主打断了他的话。
似乎陷入了僵局。H.M.坐了下去,拿出自己的空烟斗放进嘴里,嘴巴一动一动好像抽烟一样。德·安德鲁保持着微笑,直勾勾盯着卓蒙德。
“请理解我,我不是要来做裁判的,看看布莱克先生和卓蒙德先生谁在说真话。可能这两者之间都没有冲突。但我想我们现在都需要一个解释,即便布莱克先生似已承认是自己犯了错误。你看,就像我刚才说亨利先生非常相信布莱克的故事,可不久后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错了。”
H.M.用自己的空烟斗指了指德·安德鲁。
“你简直就是引火上身,”H.M.说道,“我知道你要有麻烦了。该死的,难道让我这把老骨头从一开始就全副武装?你到底想要怎样?”
“冒险。你们应该都会赞同我吧。”德·安德鲁说。
“好吧,让我告诉你一些该死的搞笑的事情吧!”莱姆斯登大喊道。“我没见过这小子,”他有点固执地向卓蒙德点了点头,“但我听说过他,而且亨利告诉我说他人不错。然而同样的,我也认识肯·布莱克,而且他人也非常好。现在问题有些棘手了吧。不过那些警察和钢笔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得很对,”海沃德点了点头,伸了伸自己的下颌,“你的确认识这些人,不过有没有想过他们当中可能有人是假冒的?如果我们当中有人是弗莱明德的话——”
“等一下,”德·安德鲁说,他看了看我,继续说道,“让我们从头说起好了。布莱克先生,你应该有护照吧?”
我张开嘴,又把它闭上了。
“没有,起码现在没有。”我说。
“这个似乎有点不合乎情理啊。我能否问问,你的护照哪儿去了?”
“一个警察把它偷走了。”
德·安德鲁把手放到了一边;米德尔顿眼睛睁得好大,四处看着屋里的一切;福勒轻轻敲击着自己的下巴。
“啊哈,这就是你要袭击他的原因吗?”我们的堡主问道,听起来很开心。
“不是的。这个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的巴黎。是另外一个警察。”
“那还有谁要试图抢劫你吗?”堡主咄咄逼人,“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你先后两次被警察攻击。别生气,布莱克先生,我只是想了解整个事件而已。然后你又从其中一个恶棍那里借了一支钢笔,我们可以看一下它吗?”
这问题我早就预料到了,不过我仍然感到紧张。我的手指一直挂在背心的口袋上,那只钢笔就躺在里边。我把别在口袋上的笔帽松开,表情严肃地拿出钢笔。这不是一支法式尖头自来水笔,而是金光闪闪、十分耀眼的法国威迪文笔。别在笔帽上的那张纸条此刻显出了巨大意义,因为在这纸条的一侧,非常精致地刻着个名字:哈韦·卓蒙德。
“这是你的吗,先生?”德·安德鲁问道,非常礼貌地把这只钢笔递给了那个自称卓蒙德的家伙。
那人脸色微变,他仔细端详着钢笔,把它在手里翻来翻去,手指看起来有点发抖。
“不,不是我的,”他粗暴地答道,“我从没见过它。”
莱姆斯登盯着他,鼻子里喘着粗气,说道:“看来我们应该以新的视角来审视这堆乱麻了,或许我们可以把什么文明礼节扔到一边去,好好来考虑考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这个家伙,你是个冒牌货!或者、或者你也可能不是,我们会找出答案的!比如说吧,让我先来问问你关于——”
“听着听着!”海沃德大叫道,挥动着他的雪茄,仿佛父亲要训斥儿子一样,“抱歉打断你,但你完全搞错了。我是一名律师,我对这些都是很清楚的。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动机——明白么,一切要从动机人手。最终——”
“啊,胡话!你们忽视了最明显的一点!”赫伯特高声打断了他的话,眼神中充满了恼怒,“有人在马赛被谋杀了,对不对?而有一点我们是完全不该忘记的,你不觉得有什么名字非常熟悉吗?”
福勒和米德尔顿相互对视了一眼,看起来他们对某件事情不谋而合。米德尔顿从口袋里拿出一枚五分硬币,扔向了空中。
“正面。”福勒说。
“反面。”米德尔顿说。然后他摊开手掌,仔细地看了看那枚硬币,说道,“是反面。这个人是个冒牌货。”他们两个握了一下手。
我看着大家,似乎每个人都被眼前这个谜团搞的有点晕头转向。在这些人里面,肯定有人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却神情自若,他们就是弗莱明德和盖斯奎特。哪一个是哪一个呢?似乎每个人都在揣测同样的事情,刚才激烈的争论瞬间都烟消云散了。我们看着彼此,眼神中充满疑惑。这个时候,H.M.那有点神经质的、低沉的、带着点怒气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好了,”他边说边深吸口气,“如果每个人都已经尽情地抒发完感慨了,那我想我们可以说点正经的了。是不是每个人都讲完了?那好。”他朝卓蒙德眨了眨眼,“看来,我们应该把事情好好梳理一下,小子,能给我你的身份证明看一下吗?”
卓蒙德把手伸进了口袋,说道:“我的护照——”
H.M.马上打断了他:“不,不,小子。我不是说那个写着‘哈韦·卓蒙德’的护照,虽然你或许有这东西。我想要的是你的身份证明——你是盖斯奎特,对吗?”
他语气如此轻松,以至于我们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他的话的意思,以为他只是动了动嘴。然后大家马上恍然大悟,惊讶之情显露无遗。海沃德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手足无措地四处看着。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话说得有点突然,我很抱歉。”H.M.继续着他的话,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深吸了口气,“我很可能抢了你的好戏,不过,该死的,难道你看不出我必须这样做?我们在路上遇见的卓蒙德,还有惊为天人的模仿,若我们不把事情讲清楚,就只会走向死胡同了。我想你最好还是自己来说吧,这样你完成你想做的事也会更容易些,你不这样认为吗?”
“卓蒙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拿出自己的烟斗和一小袋烟,把烟放进烟斗,头深深低了下去,我们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他抬起头时,脸部没有任何改变,只是眼神中流露出的智慧光芒不见了,声音听来也没有太大变化,不过不像刚才那么低沉。虽然只是几点很小的改变,却让他看来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
“恭喜你。”他说,几个人听到这声音后,禁不住一阵发抖。他点燃了火柴:“让你那该死的洞察力见鬼去吧,不过还好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只想坐上那架飞机,不被别人怀疑。你说的对,我应该一上来就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莱姆斯登干咳一声,看来恢复了镇定。其他人开始向他发问。
“是,我是盖斯奎特。”他说,他很舒服地抽着烟,愉悦的眼神扫视着我们每个人,“我想如果卓蒙德能按照我的指令,在巴黎隐藏起来,然后让我来代替他的位置的话,那一切应该都会进行得很顺利,而弗莱明德直到最后一刻才会明白我的身份。不过既然这样的话——”他耸了耸肩。
“既然这样的话——怎样?”德·安德鲁问道。
“没什么关系,他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他是谁了。”
有人尖叫了一声。福勒满怀期待地说:“你是说你已经发现了弗莱明德?他真在这里?哦,天啊,他是谁啊?哦,天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他有点粗暴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神里仿佛闪现出很多画面,“你问我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那个该死的江湖骗子最后一次耍弄盖斯奎特,这意味着胜利,这意味着——”
他攥响了手指,脸上的笑容透着邪恶和令人畏惧的自满,这摧毁了“卓蒙德”最后的伪装,取而代之的是顽固的、可怕的、有点霸道却又无懈可击的智慧。他看来十分兴奋,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腰,他向H.M.借火柴点烟,烟雾中的硫让他咳嗽了几声,但纵然这样都不会使他显得可笑。
“啊哈,抱歉抱歉,希望你别介意,先生,我似乎显得有点过分喜悦了。不过你要知道,如果共和国决定授予荣誉军团十字奖章……”
“当然当然,”H.M.温和地点了点头,“不过首先我们还要搞清楚一些事情。我和你素未谋面,现在你这副样子是你伪装的戏法之一吗?如果真是的话,我真要给你的伪装术打满分了。你简直和那个该死的哈韦·卓蒙德一模一样。”
“是的,这的确是伪装,不过没有太多伎俩。只是这个胡子不是真的。我假扮他主要也是因为我们两个本身就长得较像。我的想法……”
“什么想法?”
他思索了一下,说道:“游戏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不过我们不妨先去梳洗一下,让自己舒服舒服,然后再接着谈。我会给你看看我包里的几张纸,如何?”
“但弗莱明德呢——”福勒大喊道,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弗莱明德?哦,伙计,”盖斯奎特说,“我们可以暂时不说他吗?他会很高兴等我的,而且这次他也跑不了。我不是要报仇之类的,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我们应该把这个臭名昭著的罪犯押送巴黎,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不过要等到一个不错的时间。除此以外,”他又使劲攥了一下手指,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弗莱明德,我想这个中场休息是等你出现的绝佳时机——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亨利先生,你是怎么识破我的呢?当时你走进飞机的时候,要不是你喊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完全都不会注意到你的存在。”
“还有一件事情,盖斯奎特先生,”德·安德鲁皱起了眉头,“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呢?”
“你的身份证明。可能我们有点过分好奇,不过我们只想确认一下……”
“啊,我的身份证明啊!我当然有了,不过现在我可不想满足什么人的好奇心,除了两个与此关系最密切的人。”他看了看莱姆斯登和H.M.,微微一笑,“我有些话要对他们说,除了给他们看我的身份证明以外,还会告诉他们别的事情。先生们,十五分钟之后我们可以在这里见一下面么,我会告诉你们今晚弗莱明德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