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斯达·邓肯和华特·查普曼两人还在争辩。
“亲爱的先生,”这位高大、驼背的律师举着他的夹鼻眼镜像指挥乐团那样在空中挥舞,“看来已经很明显了,这是一起谋杀案对吧?”
“不对。”
“别忘了那只手提箱,先生!安格斯被谋杀以后他们在他床底下发现的那只手提箱,或叫做狗提笼。”
“在他死后。”
“为了容易沟通起见,我们就说谋杀好吗?”
“好的,没有异议。但是我想知道的是,邓肯先生,发现那只狗提笼又怎么样呢?它是空的,里头没有狗,警方利用显微镜检查后显示里头根本没装过任何东西。那只箱子又能证明什么呢?”
这时亚伦和柯林走进来,打断两人的谈话。
塔顶的卧房是非常宽敞的圆形房间,天花板却相对的十分低矮。这个房间有一扇门,门槛稍微突出,门框上的锁已经被撬开,已经生锈但还连在门栓上的插销也被撬松了。
门对面那仅有的一扇窗户让亚伦产生不太好的联想。
那扇窗子大得有些不成比例。有两扇窗板,仿效法国窗户的设计,像两扇小门那样向外开启,而且有着钻石形状的彩色窗玻璃,显然是到近代才将原来的窗口凿大改装的。窗口距离地板真是近得可以啊,亚伦心想。
在这凌乱暗淡的房间里,那扇窗子就像朦胧发亮的方格,让人有种被催眠的错觉。不过它却是这里头除了书桌上方的电灯和旁边的电炉以外惟一时髦的东西。
圆弧形的墙边立着一张巨大的橡木床架,双人羽毛床垫上铺着拼布床单,还有一只几乎紧贴天花板的橡木衣柜。有人费了点功夫装点墙壁,在上头用黄色粘合剂贴满甘蓝色的壁纸。
墙上挂着许多照片,主要是可以远溯到15或16世纪的家族合照。石地上铺着草编席垫,镜面模糊、有着大理石台面的化妆台挤在一张堆置着纸张的大型卷式书桌旁边。许多捆扎起来的书信靠墙堆放,使得几张摇椅的角度有些歪斜。有不少商业杂志,除了一本圣经和明信片册子以外看不见半本书。
那的确是间老人的卧房。安格斯那双因脚趾肿胀撑得变形的钮扣式靴子被搁在床底下。
柯林像是想起什么事情。
“晚安,”他说着又毛躁起来。“这位是伦敦来的亚伦·坎贝尔。死因调查官在哪里?”
艾利斯达·邓肯把夹鼻眼镜戴上。
“走了,我想他回去了,”他回答。“我怀疑他在逃避爱尔丝芭姨母。我们这位年轻朋友和他一样——”他干笑着伸手拍拍查普曼的肩膀,“就跟躲瘟疫似地避着她,一步都不敢靠近。”
“岂有此理!我为她深深感到同情呢。不过想见她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律师将伛偻的背脊一挺,眯眼望着亚伦说:
“我们见过面吗,先生?”
“不久前才见过。”
“啊,没错。我们——说过话吗?”
“有的。你说‘你们好啊’还有‘失陪了’。”
“何时,”他摇摇头说。“何时我们的社交关系竟变得如此的单纯呢?你好啊,”他伸出瘦削的手掌,软弱无力地和亚伦握手。
“当然,”他又说。“我想起来了,我写了信给你。你能赏光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请问你为什么写信给我吗,邓肯先生?”
“什么?”
“我很高兴到这里来,也知道我早就该和家族的亲戚们见面热络一下,可是凯萨琳·坎贝尔和我似乎帮不上什么忙。你所说的家族会议究竟有什么用意?”
“我会告诉你的,”邓肯几近雀跃(以他的标准而言)地立即回答。“容我先为你介绍一下查普曼先生,力士保险公司代表,一个固执的家伙。”
“邓肯先生自己也相当顽固呢,”查普曼微笑着说。
“这案子若不是意外就是谋杀事件,”律师说。“你听说关于你这位不幸亲戚的死亡经过了吗?”
“听说了一部分,”亚伦回答。“可是——”
他走向窗口。
两扇窗板半敞开着,之间没有栏杆或者任何支撑物。也就是说,当这两扇窗板打开时,便会出现3呎宽4呎高的无遮拦空间。那片昏暗的湖水和紫棕色的山峰景致尽收眼底,可是亚伦无心欣赏。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他说。
查普曼抬起头来,那表情似乎是说:“又有问题?”不过他还是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别客气。”
窗子旁边的地板上搁着遮光帘——一块钉在轻质木框上的油布,正好可以嵌进窗框里。
“是这样的,”亚伦指出,“他有没有可能是在取下遮光帘的时候,不小心跌了出去?
“你也知道人们的习惯,每个人在睡觉前都会把灯关掉,然后摸黑去把遮光帘拿下来并且打开窗子。
“如果在打开窗钩的同时不小心倾靠在窗户上,有可能就这么跌了出去,因为这里没有任何栏杆足以支撑身体。”
令他意外的是,邓肯露出一脸忧虑,查普曼却面带微笑。
“瞧瞧这屋子的墙壁,”保险公司的代表说。“足足有3呎厚——旧时代的好东西。不会,他不可能是跌出去的,除非他喝醉了、吃了迷幻药或什么的。但是验尸报告显示,这点邓肯先生也会承认——”
他探询似的瞄一眼律师,对方咕噜了声表示同意。
“完全没有这些迹象。他是个视线犀利、脚步稳当而且意识非常清楚的老人。”
查普曼稍作停顿,又接着说:
“各位先生,既然大家都在这里,我就明说吧:我认为这只是很明确且单纯的自杀事件。我想要请教坎贝尔先生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柯林厉声说。
“安格斯·坎贝尔先生算是个守旧的人物,不是吗?也就是说,他睡觉的时候一向习惯把窗户关上,对吗?”
“是这样没错,”柯林说着把双手插进猎装上衣口袋。
“这我实在不懂,”保险公司的人嘟着嘴唇说。“换做是我脑袋一定会涨得跟气球一样。可是我祖父也是这样,怎么也不肯让夜晚的凉气吹进来。
“坎贝尔先生也是如此。他把窗口的遮光帘拿开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能够知道什么时候天亮了。
“各位先生,让我问你们!那天晚上坎贝尔先生上床的时候,窗户是关上的,也和平常一样闩上了,这点坎贝尔小姐和柯丝蒂·麦塔维琪可以证明。事发后警方在窗户的闩锁上只找到坎贝尔先生的指纹,没发现有其他人的。
“他做了什么事真是再清楚不过了。10点钟过后,他换上睡衣,拿掉遮光帘,和平常一样上床睡觉。现在那张床铺很整齐,可是当时是皱巴巴的。”
艾利斯达抽着鼻子。
“是爱尔丝芭姨母铺的床。她说她觉得应该把房间收拾整齐。”
查普曼举起手示意他安静。
“从那个时候到凌晨1点钟之间,他起床,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跳了出去。
“我知道,我们谈的是坎贝尔先生的哥哥!但我的公司希望把事情弄清楚,我也希望把事情弄清楚。正如我刚才对邓肯先生说的,我认识已故的老坎贝尔先生,他亲自到我们公司在格拉斯哥的办公室找我,签下了最后那份契约。要知道,那并不是我的钱,保险金不是我支付的,要是我觉得有正当理由建议我的公司付这笔金额,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可是你们能担保的确是这样的吗?”
一片沉默。
查普曼几近傲慢地做出结语,然后从桌上拿起手提箱和帽子。
“那只狗提笼——”邓肯又提起。
查普曼涨红了脸。
“去他的狗提笼!”他很不专业地发起火来。“各位先生,你们有谁能够想出那只狗提笼在这案子里能起什么作用?”
柯林·坎贝尔焦躁地走到床边,弯腰摸出那只充满疑点的箱子端详着,那表情像是想狠狠地踢它一脚。
它近似大型手提箱的大小,但宽度比较像是箱子。深棕色皮革制成,有个像手提箱的把手,顶端两侧各有一片金属钩环,一侧装有铁线网,为了让空气流通用的。
里头装载某种小宠物……
亚伦·坎贝尔脑中突然浮现某些怪诞丑恶、不成形的遐想,仿佛是被这古老塔楼房里的邪恶气氛给感染了似的。
“你们觉得,”亚伦脱口说出。“他会不会是因为被吓坏了才做出那种事?”
另外3人同时转过身来。
“吓坏了?”律师重复一遍。
亚伦望着那只皮革箱子。
“我不太了解这个名叫埃列克·法柏斯的人,”他说。“不过他似乎是个狠角色。”
“怎么,亲爱的先生?”
“假设那天晚上埃列克·法柏斯带了这只箱子来。它看起来就像一般的手提箱。假设他跑来这里,装作要找安格斯摊牌,实际上把这只箱子留了下来。他岔开安格斯的注意力,把箱子藏在床底下,因此安格斯之后并不记得这箱子的事。可是到了半夜,有东西从箱子里跑了出来……”
听到这里,连艾利斯达·邓肯都显得有些不自在。
查普曼则带着股任何怀疑和猜忌都压抑不了的兴味打量着亚伦。
“唉,真是的,”他辩驳着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亚伦开始解释。
“我不希望你们取笑我。不过我的想法是,呃,也许是一只大蜘蛛或者毒蛇之类的东西。要知道,那天晚上月光相当明亮。”
众人再度陷入沉默。此刻房间里昏暗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十分奇特的想法,”律师用他单薄干涩的声音呢喃着。“等一下。”
他往外套口袋摸索着,掏出一本旧皮革记事本。他走到窗前,扶了下夹鼻眼镜,歪头细瞧着里头的某一页。
“这是女佣柯丝蒂·麦塔维琪的部分证词,”他清清喉咙,开始念。“是从多利斯方言翻成英语的。仔细听了。”
坎贝尔先生向我和坎贝尔小姐说:“去睡吧,别再胡闹了,我已经把那流氓赶走了。不过,你们看见他那只手提箱了吗?”我们回答没看见,因为我们是在坎贝尔先生将法柏斯先生赶出去之后才赶到的。坎贝尔先生又说:“我敢说他一定会离开这里,好逃避他那些债主。可是我在想他那只箱子跑哪去了?他离开的时候还出手打我,可是两手都是空的。”
邓肯从夹鼻眼镜上方瞄向众人。
“你有什么想法,亲爱的先生?”他问。
保险公司代表一脸不悦。
“你忘了你曾经告诉我的?你说坎贝尔先生上床睡觉以前,坎贝尔小姐和女佣曾经仔细搜过他的房间,她们没看见床底下有什么箱子。”
邓肯揉着下巴。在这样的光线下他的脸泛着死尸般的惨白,一头灰发像铁丝似的。
“没错,”他坦承说。“的确如此。但是同时——”
他摇了摇头。
“蛇!”保险公司代表嗤之以鼻。“蜘蛛!傅满洲博士的玩意儿!老实说,你们听过有哪一种蛇或蜘蛛懂得爬出这箱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钩锁给扣上的?事发过后的那天早上,他们发现这东西的时候,它的两边钩锁都扣得紧紧的。”
“这确实是个疑点,”邓肯退让说。“但是同时——”
“况且那东西跑哪里去了?”
“想想它或许还躲在这房间里,”柯林·坎贝尔咧嘴笑着说。“让人心底有些发毛。”
华特·查普曼先生迅速戴上他的圆顶高帽。
“我得走了,”他说。“抱歉,各位。时间不早了,我还得赶回督努去。要我顺便载你一程吗,邓肯先生?”
“别走,”柯林说。“两位都留下来喝茶吧。”
查普曼朝他猛眨眼。
“喝茶?好样的。你们苏格兰人几点钟吃晚餐啊?”
“你没得吃晚餐,不过光是茶点就比你吃过的任何晚餐都来得丰盛呢。我们还有上等威士忌,我一直想找机会尝尝的,就拿来招待我们这位满脸红光的英格兰绅士吧。你意下如何?”
“抱歉,多谢你的好意,我真的得走了。”查普曼气呼呼地穿上外套。“说什么毒蛇蜘蛛,胡扯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如果说那位麦何斯特的子孙说了“玩笑”一词而犯了爱尔丝芭姨母的大忌,那么查普曼这会儿在柯林面前犯的大忌就是说了“怪力乱神”四字。
柯林的大头缩进宽阔的肩膀里。
“谁说这当中有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了?”他悄声问。
查普曼大笑。
“我可不是指鬼魅魍魉,这有点超出我的职务范围。不过这附近的人似乎认为你们这地方闹鬼,总之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哦?”
“还有,我绝没有冒犯的意思,”保险公司代表眼睛发亮。“他们对你们这些人似乎没什么好话,说你们是‘一批坏蛋’还是什么的。”
“我们是一批坏蛋没错。老天!”抱持无神论的医生高傲地说。“有谁否认了吗?我从没否认过。可是闹鬼?拜托……说真的,你总不会认为埃列克·法柏斯拎着只装着鬼怪的狗提笼到处跑吧?”
“老实说,”查普曼驳斥说。“我认为没有人拎着什么箱子。”他又回复一脸忧虑。“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我们还是找法柏斯先生谈谈比较稳当。”
“对了,他人在哪里?”亚伦问。
已经合上笔记本,正带着苦涩微笑专注聆听的律师终于又开口。
“这也算是奇事一桩。就连查普曼先生你都必须承认,埃列克·法柏斯这个人的行为的确令人起疑——有那么些怪异。因为,你知道,埃列克·法柏斯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