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惊不小的记者们寻声望去,纷纷自动闪出一条道,于是那人侧身穿过大群,轻盈自如。
这是个极瘦削的男子,年龄不详,约莫四十岁,也可能更年轻。虽然身高在中等以上,但微缩的双肩使他看上去要矮一些。此人头戴一顶流苏镶边的红色毡帽,说明他是土耳其人。但那身褴褛的欧式西装,白色领带以及带有法国口音的英语,使他给人的整体感觉如同白棕二色的中间带,异常模糊难测。
他一面讪笑一面闪躲着走上前来,乌黑狂乱的小眼珠子却始终盯在海伦脸上。
海伦好半天才重新开口 :“刚才说话的是谁?”她喊道。
“正是鄙人,小姐,”这名陌生人答道,仿佛是从海伦鼻子底下突然钻将出来—又好似从天而降—惊得海伦往后一缩。海伦紧盯著他,异常困惑。
“你,”她踌躇着,完全不知所措,“你是法国哪家报社的记者,又或是别的什么人?”
陌生人笑了。
“啊,非也非也。”他漫不经心地扭动双掌,状甚滑稽“鄙人并无那般荣幸。鄙人仅是一名潦倒的混血学者而已。”
然后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一扫而空,乌黑的小眼瞎里骤然射出绝望的火焰,使他那整具苍白的躯体都燃烧起来。他向海伦伸出双手,随即垂下手臂,孱弱的咽喉间那种催眠般的呓语猛地变成尖锐的调门。
“鄙人祈求您,”他说,“万勿将盗来的圣物带离此国度。”
“盗来的圣物!”海伦惊呼。
“不错,小姐正是这盏青铜神灯。”
海伦再次无助地环顾四周,怒火中烧几欲落泪。
“可否容我请教,您是?”
“阿里姆·贝为您效劳”陌生人答道,头微前倾,指尖轻触前额,再触前胸“Nabarak sa’id!”他一本正经地补充。
海伦机械地答话:
“Nabarak sa‘id umbarak”她猛地一挥手,加大了嗓门“阿里姆·贝,可否容我指出,这件所谓‘盗来的圣物’乃是埃及政府所赠的呢,”
阿里姆贝耸了耸肩:“请原谅,但他们可曾拥有将其赠予他人之权利?”
“我想是的。”
“深感遗憾,”阿里姆贝说,“你我所见不同。”他双掌合拢,相互挤压,“请慎加考虑,小姐!您将此灯视为区区,鄙人则不然。”
旋即,他仿佛完全主导了场面,不假思索地滔滔不绝起来:“暗夜无边,倚仗神灯之光,阿蒙神之大祭司遥望死者,乃织成符咒尔等从石棺中掘出之遗体,”——他做出一个亵渎神灵的手势宛若一出喻示野蛮而贪婪的哑剧,“甚至连尔等从木棺中掘出之遗体,亦非国王。不是。容我重申,彼乃阿蒙神之大祭司,所擅之法术远非尔等所能想象。彼必为此而不悦”。
在差不多从一数到十的时间内,无人开口。
阿里姆贝那舞动的双手以及扫过记者们的疯狂目光,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压力,一时令众人的笑容为之冻结。
“等等!”阿尔戈斯新闻社的记者问道,“你指的是……魔法?”
“真实的魔法?”《国际特讯》的记者迫问兴致甚浓。
“我有点怀疑,”共同新闻社的记者沉吟道,“用魔法真能从帽子里变出兔子来,”
“或者将一名女郎切为两段?”
“或者穿墙而过?”
“又或者……”
笑容重回阿里姆·贝的脸上,但在车站顶棚漏下来的光影中,这笑容看上去突然邪气十足。他热忱地投入他们的玩笑,听来愈显丑恶:
“诸位尽可自娱自乐,”他貌似无意冒犯,“但汝等必将铭记我言!不错,一周之内,或两周之内,汝等必将铭记我言!”
“为什么?”
阿里姆·贝展开双手。
“抱歉先生们,此位年轻女士将如从未存在过一般灰飞烟灭。”
列车员尖厉的哨声从火车另一端传来。两三扇门猛地关上,砰砰作响,宛若枪声。列车员以三种语言高喊着,嘶哑的声音传递出类似晚祷时分宣礼员的急迫感:
“上车了!上车了I上车了!”
一直在旁肃然不语、冷眼旁观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此刻嘴角一沉,首度插手干预。
他牢牢握住海伦的手臂,将她推进车厢,自已也随后上车,使劲儿将车门关上。少时,他探出窗外,冲着阿里姆·贝的脸“呼”地一叹,似甚轻蔑。随即兴冲冲陷入角落的一席。倒是神色激动而纷乱的海伦仍留在窗边,聆听火车启动时传采的齐声告别。
“再见!海伦小姐!一路顺风!”
“多谢您的帮助,海伦小姐!”
“当心妖怪啊,海伦小姐!”
“别让魔法把你给吃了!”
“我说过了,这都是无稽之谈!”海伦喊着,紧抓窗框下沿,好像是被从人群中活生生扯离一样,“我会证明这都是无稽之谈的!”
“她永远无法,”阿里姆·贝说道,“活着抵达那个房间。”
此话遥遥传到海伦耳中时已有些模糊不清。她向他投去最后一瞥—头上那火红的毡帽,游移的眼神和彬彬有礼的姿态—然后火车便携她离去了。她紧扣窗沿,在窗边伫立良久。
随后她转身坐到角落里H.M.对面的坐席上车厢空荡荡的。驶出车站时,阳光如此耀眼,热浪袭来,异常刺人,车轮滚滚向前,发出单调的撞击声。H.M.身旁座位摆放着剪贴薄,他望着海伦。她怒意未消,微微颤抖,摘下帽子,将浓密的金发束到脑后,眼中难抑好奇之情,终于进出一句:
“那人究竟是谁?”
H.M.吸了吸鼻子。
“不知进,小姑媲。很可是个流绍的疯汉。”
“如从未存在过一般灰飞烟灭!!”海伦紧握双手,“这太……太可笑了!”
“的确如此,小姑娘。”H.M.的目光犀利地锁定在她脸上,“我想你该不会把这当真了吧?”
“不!当然不!”海伦喊道。此时,她已难自抑,泪如泉涌。
“喂!喂!”颇为尴尬的大人物吼道,眼镜后面流露出求助之色,却无援手到来。“喂!喂!喂!”
H.M.一边气冲冲地嘀咕抱怨着女人的可怖本性,一边挪到她身旁。海伦遂靠在他肩上抽泣不已。 H.M.正襟危坐,一副大无畏的姿态,但也免不了被这爆发的情绪弄得焦头烂额,何况脖子上还绕着她的手臂。他开口劝道:
“我的领带已经没了,”他的声音充满悲剧色彩:“而且我的血压可不容乐观。听着,小姑娘!我胸前的衣袋里有把剪刀,摘不好会把你眼珠子切掉!你……噢,上帝呀!”
海伦的情绪稳定下来。
“真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放开H.M.,坐到对面的座位上,带着略显滑稽的满面泪痕,注视着他,“我有些神经质,请您别在意。”
她打开手袋,取出镜子和手帕,扮了个鬼脸。
“我这晒黑的皮肤该褪色了,”她十分轻松地说,“三四天就差不多,和以前一样。但是,”她苦笑着展开双掌,“这些老茧……像工人的手一样……可没那么容易去掉。”
H.M.盯着她:
“我说,小姑娘,你之前说需要我的建议,是吗?”
“没错。”
“相信我,”H.M.说:“说说吧。”
“真是千头万绪啊。我想,自然是无需解释这两年我们这些人的工作了吧?”
“发掘老埃里霍的陵墓吗?去他的,不用多说。是不是有麻烦?”
“多着呢!公共建设工程部来找麻烦!报社来找麻烦!还有游客们!您可知道,譬如说,这个季节前往墓地及实验室的游客达一万二千人?”
“他们都干什么了?偷东西了?”
“确实有人如此,”海伦承认,愁眉不展,“但即便在平时不仅要费尽心力搬动、清洁所有那些宝物,而且之后还要妥加照料……”
H.M.有点不怀好意地瞪着她。
“我说,小姑娘,报上对老埃霍那些宝藏的连篇报道,已令我厌倦得开始卿唧呱呱骂街了。莫非真如报章所言那样价值连城?是珠宝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
“没有现如今能值钱的珠宝,”海伦笑道,“那时他们的所谓珠宝,无非只是些类似彩色玻璃的东西,天青石、方解石黑曜石等等。不过幕中的财物以及尸体的装饰物倒都是纯金的。它们在文物研究上的价值……。”
她深吸一口气,褐色的眼眸沉入前尘往事。
“一个叫做波蒙特的美国人,向我们开价六万美元购买木乃伊所戴的黄金面具。他给黄金匕首、黄金香水瓶等等开的价也同样诱人。而他既不是收藏家,也非考古学家。他只想把它们作为基督诞生前一千多年一位古埃及国王的宝藏放在家里。”
“我们就是没法让他明白,这些东西我们无权出售,”她沉思着,“这也是件麻烦事。虽然我还不太明白其中缘由,但我父亲忧心忡忡。到头来,您也知道,要是我不离开埃及就会发疯的!然后……”
“嗯哼?”H.M.催促,“然后呢?”
“唔,”海伦承认,“有一个男人。”
“那么”,H.M.说,“你爱上他了?”
海伦坐得笔直。
“没有,就是这么回事!我并没爱上他,或者说,至少我并不觉得自己爱上他了。”
她慌忙连连摇头,那焦急的模样好似在和自己作斗争,并望向窗外。
“他叫桑迪·罗伯森,”她继续说道,“我非常喜欢他,之所以离开,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不想让我的拒绝伤害到他。”
随即海伦的目光似是要向H.M.挑战。
“听起来够傻的,对吧?仅仅因为不想伤害他人的感情,就拂袖逃去。但您想过没,我们有多少光阴都耗费在藏躲和苦恼中,耗费在那些为了避免伤害别人的感情而使自己进退维谷的事情上?即便别人对我们什么要求也没提过。”
“昨晚桑迪说这一切都很不对劲。是的,亨利爵士!的确如此!我有位闺中密友—她叫奥黛丽·维恩,到英国时她会来接机的—她对桑迪·罗伯森简直是一片痴心,而他却对她置若罔闻,像是毫不知情一样。不过另一方面,有个叫做吉特·法莱尔的人……”
海伦猛地惊觉又开始摇头耸肩。
“不管怎么说,”她补充,“那是个私人问题无关紧要。”
“关系大着呢,”H.M.说,“如果我能给你提点建议的话。”
海伦惊讶地看着他:
“建议?可我不需要那方面的建议!”
那你是在想什么呢,小姑浪?
“您看!,”海伦说。
火车咣当咣当穿行在风景怡人的城郊,花园与别墅沉浸干树荫与水流缔造的宁静之中,在窗外次第掠过。透过左边积尘的车窗,远方金字塔的轮廓依稀可辨,孤零零地沉睡在烈日下。在更远的地方,利比亚蓝色的山峦遥遥起伏。
海伦站起身,从鼓囊囊的行季架上取下一个小箱子,放在身旁的坐椅上,从手袋中取出钥匙开了锁,解开箱扣,小心翼翼地从两层衬布间拿出一个纸盒,然后她从这个塞满羊毛的纸盒里捧山了青铜神灯。
此灯体积并不大,高度不足四英寸,形状近似一只高脚杯,口呈碗状弧形,身有石膏状纹理。尽管青铜的质地已然失去光泽,但却与那些干瘪、死气沉沉的博物馆藏品感觉大不相同。塞文伯爵将它擦得一尘不染,在阳光下,灯上每寸弧线、每处雕纹,都是那样生机勃勃。
海伦将青铜神灯递给H.M.,后者推了推眼镜,把玩着这盏灯。
“你知道,”良久,他说,“这东西真能让人有承载岁月之重的战栗感。它有多少年头了?”
“略多于三千年。”
“看起来真是盏奇妙的灯,不是么?该怎么使用它?”
“灌满油,然后放上一条灯芯。您否见侧面环刻的图案了吗?”
“嗯?”
“是《亡者之书》中的场景,”海伦说,“不那么令人愉快。”她沉默了片刻,“我们是在内棺中发现它的,紧扣在木乃伊的掌中。”
“在那儿发现一盏神灯是很不寻常的情况么?”
“正是如此。其中必然有些特殊的重要意义。”
H.M.用手掂量名神灯的重夏。
“不比一个烟灰缸大多少,”他说,“也不比一个大烟灰缸重多少。它究竞有何魔力?”
“据我所知,没有。但是……”
“但是什么?”
“我想从混乱的感情纠葛中脱身,”海伦说,“我要践行对那些记者所言之事。班森一料理停当,我便要返回塞文大宅,将这神灯置于我房间的壁炉之上,以证明所谓诅咒纯属无稽。我将待在那里,直到我将此番考古探秘的全过程撰写出来为止。我对文学颇有所好,这是否令您有些吃惊?”
“不,小姑娘,并非如此。”
海伦好奇地盯着他,非常好奇。
“但设想一下,假若我出了什么事呢?”
H.M.的脸上顿现怪异的笑容。海伦热切地前倾,“拜托!我很严肃的!”
“好吧好吧,我也是。可你能出什么事呢?”
海伦望向窗外,似乎在斟酌如何措辞。
“您也听到那人说的话了。”她指出。
“那人是叫阿里姆?”
“是的,‘如从未存在过一殷灰飞烟灭’。这当然不会发生,我知道一…然而……”
她的声音渐弱。注意到她身上的变化,H.M.突然极富兴趣地盯着她。
海伦注视着官外那渐逝在远方、暗淡的金字塔轮廓。她身形僵硬,双唇微启,很难查知是否看到了什么使她呆立当场,呼吸沉重。随即她点了点头,双手缓缓合拢。当她再度转身面对H.M.时,神情明朗而全神贯往。
“亨利爵士,”她清了清喉咙。
“嗯哼?”
“请忘掉我刚才和您说的每件事。”
“什么?”
“我曾说过需要您的建议,是的那是几分钟前。但现在我不需要了。”她的声音掺进了恐俱,突然颤抖起来,“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