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宫呆立在房中,这小厮分明是旅馆的雇人,不过按令行事而巳。
不过,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以后就难说了。
小厮要送多士来,那时,再看看情况套他的话。若宫稳下心,取过报纸。是当地的报。
第一版是政治新闻。一切政治动态,同现状下的自己,恍如隔世。
社会消息里,有父子自杀、交通事故、欺诈盗窃,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翻版。
正想抛开报纸,突然发现“自卫队演习炮击”的小标题。
新闻写道——
“驻扎在御殿场的自卫队,定于明天上午开始,在富士山麓青木平原举行为期三日的炮击演习。在此期间,附近禁止通行,各警察局巳分别通告,一概不得进入禁区。”
自卫队的字样映入眼帘,若宫想起刚到小山市镇时看到的自卫队员。不过,这条新闻也与自己无关。
渴望自由——平常对世界颇感厌恶,现在才深深地怀恋起来。
若宫苦苦地思索着怎样才能逃离监禁。
若宫又想起村田的安危,自己尚平安无事,村田怎么样了呢?
房间内有浴屋,他走进去,想洗洗脸。这时候,走廊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不知是什么人要来。若宫站在原地不动。这次不是那个小厮,脚步声不同。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房门,打开门走了进来。门又关上了。
若宫站的位置看不见来人。浴室在房间的横侧。
若宫感觉这次有一定的危险,没有马上走出来。脚步声停了下来,大概看见房间里没有若宫的影子,正在寻视。若宫屏住呼吸。
听到了喘气的声音,原来是自己在喘气。闭上眼睛,似乎房里除自己外,并没有第二个人。
但对方确实正站在那里,用眼睛搜寻着若官。一动也不动。如果对方走两步,若宫就能判断他的行动。然而,双方都默默地站着,非常紧张。
若宫研究过后面的窗户。窗户上有厚玻璃,下面就是断崖。一切都是封死的,不可能逃掉。沉默,依然是沉默。对方僵持巳久,似乎准备扑过来。若宫拚尽全力,试着拔起一条腿,想扑过去。又觉得危险。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若宫探出上身,想从门缝看看来人的脸。他正把面孔对在门缝后,突然,“啪”地一声,房间整个儿黑了下来。
对方关了电灯。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危机四伏。
若宫觉得,必须马上移动位置。他悄悄地离开原地。鞋与地面接触,还是发出了声响,自己也听得到。
对方仍然不动,丝毫没有声音,一定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全神贯注地盯视着这边。
若宫终于忍耐不住了,问道:“是谁?”
还是沉默,对方丝毫没有反应,一点声音不出。对方象个幽灵一样站在原地。
“是谁?”若宫再一次问道。
仍然没有回答。
若宫叫喊的同时,又移动了位置,声音很容易暴露目标。
对方仍然没有脚步声,没有动作声,没有呼吸声。
走廊上却传来了人的声音。
对方在做什么?明明知道若宫在房间里,却不马上动手。他为什么只站在那里?为什么沉默着?
若宫耳鸣起来,真想放开喉咙,大声喊叫。
若宫自觉大难临头了。
“是谁?说话啊,你是谁?”若宫叫道。
没有回答,可是,突然听到有微微的狗叫似的声音。不,不是狗叫,是人的笑声。转眼间,黑暗中有人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笑声荡开,充满了整个房间。若宫没有料到,退后一步。这时侯,电灯亮了。
出人意料,出现在灯光下的,竟是带着笑脸的村田通讯员。
“唉呀,是你?”若宫睁大了眼睛。
村田若无其事地微笑着。
“村田先生,”若宫的声音有点儿冲动,没想到村田是平平安安的,“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与若宫的想像不同,村田毫无异样。原以为村田也会遭到监禁的,没想到他大模大样地来到这里。
若宫搞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若宫先生,你受惊了。”村田笑着说。
“你呢?”若宫依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呆立在原地。
“请坐下来讲话。”村田十分镇静,伸手指着椅子,自己也先坐下。
若宫坐在对面,心里七上八下。
村田睑上的笑意仍未消失,“受惊了,若宫先生。”村田静静地说。
“可是,村田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正为你耽心……”
村田答道:“多谢你,若宫先生,我没什么事情。”
“分手后,你怎么样了呢?”若宫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
“分手以后么?”村田还在笑,“没什么特别的事。”
“不过,”若宫糊涂了,“我在半路上遇到人,给我闻了哥罗芳。我一睁眼,就关在这间房里了。村田先生,你也一样吗?”
“不大一样。”村田静静地答道,“所以才到这里来,若宫先生,明白了吗?”
完全出乎意料。
若宫脑海中一闪。大概对方觉得村田并不重要,所以放了他。这一推测大概是对的。村田对这一案件,并不知道什么。但是,他们为什么放村田来这里呢?
“村田先生,”若官压低了声音,“你平安无事,再好不过了。可是,绝不能大意,说不定他们正在偷听我们的对话,你放低点声音。”
这时,村田的表情稍微有些变化,他有点儿疑惑地望着若宫。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神态。不过,笑脸消失了。“若宫先生,真的不能大意啊。”村田也小心翼翼地说。
“是的,不能大意。首先,他们放了你,是认为你同此案关系不大。然而,并不单纯只为了放你。他们要我们两个人见面,从旁听一听,我到底知道多少内幕。”
“这么说,这是策略了。”村田也四下张望。
“策略。这家旅馆实际是他们的大本营。这件案子中,已有好几个人被杀,都是国际伪美钞集团干的。”
“若官先生,你说的这些事没错,我在这里也听说了。”
若宫一惊:“啊,听说了?”
“我听见他们的话。我到这里也被关在一间小房里,也中了麻醉剂。后来,我醒来时,听见旁边的房间有人说话。他们可能认为我还没醒,我就全听见那些话了。”
“是什么人呢?”
“不知道,只听见声音。是两个人讲话。我大致了解了案情。”
若宫探过身去:“村田先生,你讲给我听听。”
村田似乎很警惕,又看了四周:“你说得对,他们是国际伪美钞集团,由旧陆战略部队的人组织起来的。他们还有个名称,当年陆军印制伪钞,名叫‘八仙花工作’,他们就用这个名。”
若宫在防卫厅的人那里,已经知道过这件事。
村田说:“据他们说,战时,战略部队都用暗号,有的叫杉部队,有的叫梅部队,军人都喜欢植物。‘八仙花工作’就是印制占领地区的假钞票。”
“这是他们讲的?”
“是的,其中的一个可能是新参加的,另一个为老前辈,向他详细介绍,我就听清了。”
“有没有提到上校的姓名?”
村田点头,“提到了。真怪,似乎是真鹤印刷店老板奥田孙三郎的哥哥——他原来的真名是奥田正一,是‘八仙花工作’的负责人。”
这一点,同若宫的推断正相同。
若宫想着经营西山旅馆的老人:“那上校怎么样了?”
“可能就在这里。若宫先生你可不要惊讶,那对老年夫妇的老头,就是奥田正一上校。”
村田以为这是新鲜事,若宫则早已分析出这一点,并不感到吃惊。这倒证明了过去的推测是正确的。
“另外还说了些什么?”
“具体的事情不多。那个人说了这样几句话,过去,发生过好几件特别的杀人事件,这个秘密机关要严守秘密,所以死了不少人。”
“是吗?”若宫曾想到过这一点。果然不错。木谷也有同样的看法。
若宫心中不安起来。他们要怎样处置自己呢?恐怕也一样杀人灭口吧。
“村田先生,我们来骏河小山的时候,你替我通知报社了吗?”
村田的表情复杂起来,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通知是通知了,可不知道通知到了没有。”村田的声音仍然那么平静。
“什么?”若官一惊,“你不是打了电话吗?”
村田却不慌不忙地答道:“电话是打了,我并没说到了这里,只说你到了热海。”
“哎呀,错了。村田先生,你忘了我的话。”
“哪里会忘。若宫先生的事,我是最清楚的。”
这句回答难以理解。若宫紧张地盯着村田的脸,一刹那间,思想如火花一般在眼前亮了起来。
“村田先生,是你?”若宫睁大眼睛,眼珠似要突出来。
村田乐不可支:“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若宫先生,现在知道了吧。是我,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若宫目瞪口呆。
“唉呀,你安静一些。招待你的主人,就是我啊!”若宫大叫:“你说说你的身份。”
“我说,”村田举起手,示意若宫压低声音,“不用着急,慢慢地说。这个地方没有别人,只我们俩,慢慢地谈。”
村田十分平静,完全没把若宫当作一回事。
“我是贵社的通讯员,一直在热海。可我还有我的职业,通讯员不过是掩护。简单地说我换了三四个姓,最后改姓村田。原来的职业是战时陆军技术员,配属特殊工作部队,姓名?姓名以后再说。”
若宫攥紧了拳头,浑身冒火。
“请你安静地听我说,若宫先生。不错我就是这个组织的主持人。组织工作很不容易啊。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思想都有。我毫不客气,该处置谁就处置谁。有个手下人在北海道出卖我,当然,他这是不想活了,我派人把他推下海去。没想到,这事被当地的侦辑科长渡边看到了,我只好让他也淹死在海中。这是我的自卫工作。我在北海道设了一个机关,把我印的伪美钞交给小樽港上岸的外国船员,再由船员从外国运纸给我。”
若宫眼前天旋地转。头部“忽”地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若宫再睁开眼睛,头部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漆黑的周围,一阵冷风袭来冷,使若宫觉得很冷。
原来是草使若宫产生了异样的感觉。过了好半天,他才感悟到四周的环境,这不是在房间里了,小草拂面,身体一动也不能动,手脚都被绑住了。风吹得树木沙沙作响,这一带的树木并不高,草却很厚。若宫感到后背很疼,地面都是石块。
若宫的脑海里浮现出失去知觉以前的事情。他正在听村田说话,突然脑后被击了一下,立刻倒在地上。若宫的后脑现在还在做疼。
若宫刚才还是在房间里,现在却躺在了草地上。四面是荒野,若宫虽然看不见什么,但听得见远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若宫大概是从那里被运到此处的。天色还黑,一定还是同一个夜晚,时间大概只相隔三个小时。若宫刚才觉得身体摇摇晃晃,可能是由汽车运到这里,然后被抬来的。
若宫丝毫没有想到,通讯员村田竞是这个集团的头子,他似乎在做梦。
若宫的头脑完全清醒了,他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草原上。这是哪里呢?即然是由汽车运来的,从时间上推算,离那小市镇也不会太远。
对方要将自己怎么样呢?
村田既然暴露了身份,就不会把自己放回去。看来要在这个地方下毒手了。但是他并不用刀剑,把这片天地做为凶器。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无人烟食物,难道要饿死自己。
这个地方没有水,渴也会渴死的。
突然,身边出现了人的声音。
“若宫先生。”竟是村田在黑暗中讲话。
“若宫先生,感觉怎么样?”他的头就在若宫的身体上。
村田的声音依旧十分平静。远处的风在嘶鸣。他的面孔看上去慘白惨白的。
若宫挣扎着:“畜牲,你要把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这条命就扔在这里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告诉你吧,这是富士山麓,名叫青木平原,一片树的海洋,没有人烟,只有空中的飞鸟,地下的野兔。”
若宫问:“你为什么把我放在这里?”
“若宫先生,你一定看过报纸吧,我不是派人给你送报了吗?你仔细想一想,哪条新闻与你有关?”
若宫惊愕,突然明白村田话里的意思,全身触电一般。自卫队员演习炮击,禁止一切人入内,不就是今天吗?不觉间,若宫“噢”了一声。
村田说:“哈哈,你也明白。你要死在自卫队的炮弹下了。你现在躺的地方,就在炮弹的目标围内。你也许直接中掸,也许是炮弹的碎片打死你,我无法预测这一点。总之,这一带正是目标区。演习从天亮后十点钟开始。我这里有夜光表。”村田看着手腕,“现在是早展三点半钟,马上就要天亮了。你的命还有六七个钟头。”
若宫叫起来:“你杀了我吧。”
“不,我不杀你。我已经用很多方法杀了很多人,现在不愿用普通的方法杀人了。若宫先生,所以我把你放在炮弹射程内。我要看看计算得准不准。近来,自卫队的命中率还不错,大概不会差得太远。你先吸吸夜露吧。睡在地上,不是也挺舒服的吗?地面有岩石,也许你的背很痛,只好请你忍耐一下。等等就会大快活。若宫先生,我倒是还想与你谈谈没有说完的话,我看你也有一些想问的事情……”
风很强,树木、野草都传来“呼呼”的声音。
“来吧,有不明白的事就问吧。”村田极其沉稳。
“好的,我问你,在北海道开设八仙花酒吧的人,一定都是你的手下。这批人哪里去了?”
“你猜得不错。我把这批人都调回来了。可以告诉你,开设北海道酒吧的人就是我,目的是为了同入港的外国船做生意。贵社约我做通讯员,是三年前的事情。做通讯员也有一个方便,事情可以交给女人处理。我去北海道办事,一切就由家里的女人负责处理。对了,不妨告诉你,那个女人,并不是我的老婆,而是我的一个忠实的手下人。是军队同事的遗孀,假扮我的老婆。”
“明白了。我最关注的是印刷机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问题不错,你拚命打听印刷机的下落,想知道从真鹤印刷店运到了哪里。我早安排好了,你不可能打听到,全部都是运到我那里的。”
“什么?”
“通讯站。在通讯站将印刷机拆散并保管。并没有通过转运站,热海同真鹤只有几步路。”
“我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机器的下落,故意将一部切纸机运到了名古屋。你早就注意名古屋西山旅馆了,为了混乱你的思想,我故意只运到名古屋为止,以便让你猜不出下落。所以,运到名古屋的,并不是印刷机。怎么样,明白了吧?哈哈哈哈!”
村田大笑起来。
“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真鹤的印刷机,确是如你所猜的,是安装在奥田印刷店里印制伪钞。奥田孙三郎就是经营西山旅馆的奥田正一的弟弟。可是,奥田孙三郎竞不听指挥,私自印制日本的大额伪钞。我生了气,立刻解决了他。我们的规章是铁的团结,容不得半点私心。他印制了大额日本伪钞,通过长谷川吾市,到市面上使用。他们的理由是印外国伪钞不能赚钱,没有输往外国的线路,就换不回现款……我一生气,就把长谷川吾市解决了,后来又把仓田解决了。我的部下把他带到真鹤岬杀死的。我故意耍了一招,把一张日本伪钞装在他身的上。实际上,这是障眼法,使侦辑当局的思想混乱。其余的日本伪钞都烧掉了。”
“这件事你是知道的。我也失败过一次,就是住在苍海旅馆的警方线人死在锦浦的事。那个人,专门搜査我们的秘密,向警方呈报。因此警方才把他的尸体领走的。那家伙对我们了解得太多,是个危险人物。”
若宫瞪大眼睛盯着村田:“后来呢?”
“我想办法把他骗到旅馆。他还不知道这是计谋,以为通风报信的人可靠,真的来到旅馆。给他通风报信的人,就是送黑西装的人。我们吿诉他,只要换上黑西装,到某一地点,就可以掌握全部秘密。他真信了。”村田奸笑起来。
“其实,这人是我派出去的。我做事,向来不提对方的姓名,因而只把旅馆的房间号码告诉了他。不用说什么,只把黑西装送到就行了。没想到他看错了房间号,把西装送到了你的房间,引起了你的猜疑。第二天,那个人跌在锦浦的断崖下,貌似自杀。实际上,警方知道是他杀,只是不露声色,观看动静。同他一起去旅馆的还有个女人,也是我的安排。我暗示要他装扮成新婚夫妇到旅馆,做为接头暗号。其实,那个假扮新娘的人,和我也有关系。”
“是由美?”
“对。是长谷川吾市的侄女。我常在长谷川吾市那儿,听说他有个由美,就出钱叫他的侄女一起去旅馆。安排适当后,我把长谷川叫到小樽,解决掉。但是,由美似乎觉察出事情有些奇怪,预感到那个男人要被杀害,所以逃离旅馆。这不是原先的计划。本来,我规定他们扮成新婚旅行,在适当旳时候,再让她逃跑。没想到她留下一张纸条,反而惹起了你的疑心。更不巧的是,与我进行联络的岛内辉秋,也住在旅馆里,你的疑心又扩大到岛内身上。另外,苍海旅馆的管事春田,也给我添了麻烦,他监视我们的行动,只好把他也杀了。”
村田若无其事地说:“西山旅馆的老板对你说,春田是被一个女人杀死的,其实,这是我的导演。那封说同春田在一起的女人是由美的投信,以及后来又提到的眉美的情报,都是我伪造的。根本没有女人。”
若宫没法动弹,只头可以仰望天空。天色尚暗,却可见略微的曙光了。此时,村田就躺在若宫的身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不知内情的人看见,也许会以为两个在闲谈、野餐呢。
“说到这里,你也该明白我是谁了吧。西山旅馆的老板,就是‘八仙花工作’的奥田正一上校。他弟弟奥田孙三郎每日都去名古屋,给他送我的津贴费。我使用奥田上校的机器和技术,赚了钱,自然要分给他。”
“不仅如此,那个人的技术非常高明,经常需要他的指点。我们的人都住在西山旅馆,学习他的技术,印出来的伪钞很精妙。”
村田低声地笑起来。
“现在,该谈谈我是谁了,你不是很关心这一点吗?我当年就在奥田上校下一级工作,也是个职业军人。当时的军衔是上尉。原名花冈清照。但是,我没有户籍。凡在特殊部队工作的人,日本军队都这样办理,说是战死在南洋了。因此,今天的世界上没有花冈这个人,只有村田。对了,我自己伪造了热海户籍,向贵社取得了通讯员的位置。哈哈哈。”
村田翻了个身,望着天边。
“看,天很快就要亮了。再有三十分钟,这边也亮了。我要先告辞了。若是被人发现我在这里,就不好了。从这里走到路边,约十分钟,那里有汽车等我,就是送你来的汽车。炮击演习十点钟开始。开始前,我还能在那里张望到你。开始后,就难说了。你马上会死在炮弹之下。”
村田嘲笑道:“那么,你就高高兴兴地躺在这里吧。听听炮弹的呼啸声也不错。不敢自吹,我在战场上听炮掸的经验,可比你多得多。那种撕裂天空的声音,根本无法形容。落弹前,不知它会落在什么地方,真是十分可怕。”
若宫叫道:“畜牲,要杀马上就杀。”
村田摇头:“不,我不杀。我已经不愿用一般的手段杀人了。岛内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若官沉默不语。
“不知道?”村田看上去兴高采烈地:“那么,我吿诉你。岛内这个人,是个很不错的妇女问题评论家,就是爱钱。我在杂志的评论上发现了这一点,就利用这一点,拉他入了伙。岛内的工作,不过以演讲、旅行为掩护,到各地进行联络。我的手下遍布各地,有的管材料,有的管印刷。管材料的人,得用特别手段才能拿到油墨和纸张。这些联络工作,既不能写信,又不能打电话,只能派人当面接头。所以,岛内先生实际上是我们的传信鹤。”
黎明时分的空气十分寒冷,全身凉气袭骨。
“既是传信鸽,为什么要杀掉呢?因为他不利于我们。开始,他为了钱来帮助我们,后来,情形就变了。到底是知识分子,怕前怕后的。”
“所以,我终于杀了岛内。我告诉你杀他的办法吧。用的是氢酸钾,可并不是普通的吃法。你绝对想不到,任何人都想不到。”
若宫说:“你说吧!”
“岛内演讲前的两个钟头,听了西山旅馆的老板,也就是上校的话,吃了一剂营养药。这药是装在胶襄里的,实际是氰酸钾。这胶襄不是日本的,是外国货,吃到胃里,两小时后才能溶解。氰酸钾在那时才能发挥作用。”
“在什么地方叫他吃的?”
“就是名古屋的西山旅馆啊。吃完后就去岐阜演讲,半途中倒了下去。有人说,毒药不是日本货。他们当然查不到。我对你说,我在岛内的寓所被打,当然也是假的。”
若宫的皮肤更加寒冷。村田巳毁灭了自己的“事业”。那对老年夫妇是否也被解决了呢?若宫问:“上校夫妇怎么样了?”
村田低声赞道:“到底是若宫先生思想敏捷,你猜得不错,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上了。”
“真的?”
“他们已是没用的人了。不过,杀他们的方法仁慈一些。今天天亮前,他们要死在一起。用煤气管通到他们的嘴边,任何人见了,都会认为是共同自杀。”
“煤气管?”听了村田的话,若宫悚然惊异。
“对,先给他们吃上安眠药,再把门窗关紧,把煤气管通到他们嘴边,打开。人家一看,就会认为他们是走到人生的末路,悲观厌世。试想,这对老年夫妇原在名古屋开设旅馆,现在,不但卖了旅馆,还流浪到小镇上来,一定是自杀。”
若宫问:“那么,你的机构不是全完了吗?”
“完了?事故太多,维持不下去了。手下的人都自私,他们破坏团结,只顾自己,这样的人一多,就无法管制。但是,若宫先生,我的机构的毁灭,你也要负责。”
“我?”若宫望着村田。
“就是你。你没完没了的调查,影响我们的工作。真鹤印刷店就是你发现的。当时,确实有一架德国西门子印刷机在那里印制伪钞。你去调查,我只好搬走机器。就搬在热海通讯站,贵社的办事处。哈哈哈。”
天眼看就要亮了。
“我搬运机器,是用卡车搬的。可是,这样的机器,在原厂址一定会留下痕迹。你这样的人一看,又会起疑。我又不愿意毁掉机器,只好想起烧一把火,把印刷店通通烧掉。可是,从印刷店起火,必定招来疑虑。因此,火就从旁边的水果仓库烧起来。仓库的人都在白天工作,夜晚回家。我可以装好发火物件,定时起火。这是我在日本军队时,从中国游击队那里学来的办法。用氰酸钾加甘油,揉成肥皂状的硬团,放到屋顶下面。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动起火,一点也看不出痕迹,好不好,若宫先生?”
村田望着若宫的脸,笑嘻嘻地说着。
东边天色已发白,天开始亮了。富士山顶的影子显得更加清楚。
村田说:“天亮了,天亮了。天一亮,我就要离开这里。若宫先生,我有没有忘记提到什么事?”
若宫刚想问问“丁香女人”和由美的事,村田马上接着自己的话头。
“唉呀,我忘了讲是怎么杀死奥田孙三郎的了,我快点讲吧——”
村田说话加快了速度。
“奥田孙三郎也背叛了我。那家伙受人诱惑,偷印日本伪钞。不解决他不行。我命令他到名古屋,并骗他到犬山旅馆。事实上,下手杀他的人并不是我,是我的手下。是谁呢?哈哈哈哈,也就不必说了。我只教给他下手的方法。”
“奥田孙三郎的死尸,在木曾川漂起来,这你是知道的。照尸体的情况看,完全是失足而死。他出了旅馆,眺望木曾川的景色,一不小心,滑下岸去。其实,他并没有眺望什么景色,而是到旅馆的外面去会人,见面地点就是一般人看不到的岸边。当时是黄昏。那地方你也去过,都是断崖。你知道当局为什么认为奥田孙三郎是死于意外吗?”村田盯视着若宫,看他的反应。
“如果你仔细分析尸体,会知道他是被推下去的。一般来说,水里死尸不大容易辨出自杀或他杀。当局认为他是死于意外,就因为他的西装裤前的钮扣未扣,想来一定是小便时失足落水的。这也是我的预先安排。”
说完这件事,村田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
“差不多的事都说完了,我的事业也告结束了。自警方的线人死在锦浦后,警方就全力追査日本伪钞集团,差不多查到我的身上。我内部的人背叛了我,外力又大,加上你死死的跟踪,我困难重重,所以,若宫先生,我非常憎恨你。”若宫说:“你杀了我,以后想怎么样?”
村田淡淡地说:“我去国外。我有通往国外的暗路,根本不想留在日本了。”
“你的部下呢?”
“部下?早先出发了,大家早准备了假护照。只有一个部下还在我身边。是个女人。”
“女人?”
“哈哈哈哈,是我的太太。你见过多少次了。就是那个始终用丁香花香水的女人。”
若宫失声叫道:“啊她是你的?”
“对,年纪差了点儿。是我抚养大的,对我的工作很有帮助。岛内先生就是她吸收进来的。那个人好色,并不知道她就是我的太太。钱与女人,这两样就使他被玩弄在我的掌握中了。与岛内的联络,都是她办理的。”
村田的脸在上面出现了:“若宫先生,”他的睑上带着怒意:“你似乎很想会我的太太啊。她似乎也挺惦念着你的。你居然偷偷地约了她,前往横滨。你去岛内家烧香,把我的太太勾引出来,我都知道。我有个能干的手下藏在那里,手下报告我说,你同我太太坐上汽车,驶往外国人坟场,我也亲自去了坟场。你们边走边谈,我全听得清清楚楚。”
这些话,使若宫想起了当时的情形。丁香女人的话到口中又突然止住,从那以后,她什么也不再讲,大概她也预感到村田已来到了现场。
村田嘲笑道:“哈哈哈哈,知道了吧,这就是你认为谜一样的女人的真实身份。她本来忠实随我,可是这并不是她的真正意愿。”
村田的声调变了,多少有些哀愁。
“若宫先生,这是在你出现之后我发现的。我一向认为她会听从我的命令,真心爱我,其实我错了,她不过是怕我。她在热海的坟地上供奉鲜花,分明就是不满意于我的行为。”
丁香女人竟是村田的妻子,若宫失去了挽救她的勇气。
村田恢复他原有的声音:“若宫先生,还有什么要问吗?天亮了,你的生命也着不多了。”
若宫望着他的笑脸,说:“还有问题。”
“还有?你问吧。”
“你做这种事,可以赚多少钱?”
村田说:“谈生意经啊,我可以告诉你。外国伪钞,尤其是伪美钞,只在日本以外买卖,特别安全,只要有路就可以办到。日本警方想查也查不到,这里还牵涉到外交机构,也就是治外法权。”
“有了买卖路线,我的工作就是印刷。外卖是外国人的事。所以,这是最安全的买卖。我呢,也不过赚了五万美金。虽然赚了,却没放在日本,而是存在外边。我出国后,就可以拿到手了。”
若宫故意说:“这也不错。你在日本做了许多坏事,你杀了不少人,有的是亲自动手,有的派手下动手。你逃离日本后,不觉得良心有亏吗?”
“谈什么良心?我进了陆军研究所后,早就站在魔鬼的一边了。你在那里边,如果凭良心做事的话,什么也做不出来。战争就是这样的东西,就是借战争的名义杀人的。”
若宫睁开眼睛:“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由美怎么样了?”
“对了,差点忘了她,这女人现在不在日本了。”
“什么?”若宫很惊讶。
“由美是长谷川吾市的侄女,我本来让她装扮成新娘,住到热海的苍海旅馆。”
村田阴险地笑道:“没想到,她留下一个便条,跑掉了。我的计划也失败了。从此,集团的破绽越来越大。我绝不能放过她,所以,把她拉了回来。”
“拉回来?”
“不错,不过,不是抢,是骗回来的。我看由美的事不必详谈。总之,这样的处分有两项目的,一是为了我们的安全,一是有让她出国的需要。”
“需要?”
“对,我们的一个外国客人想要一个日本女人照应他,希望我们供给。”
若宫愤怒至极。没想到这个人这么凶恶。
“她是个没有罪的女人。”若宫大叫起来。
村田静静地说:“那也没有法,我这是维持生意,她已经离开日本了。”
天色渐渐大亮,晨曦升起,照耀着天空。
“天亮了,我该走了。我也该离开日本了。若宫先生,多承你帮忙。再见吧,你就在这里做炮弹目标吧。哈哈哈哈。”可是,若宫早已在进行操作,村田始终没有发现。若宫卧的地面都是熔岩,到处是尖锐的岩石棱角。若宫偷偷地把手上的绳子在棱角上摩擦。
“再见吧,若宫先生。”村田模仿着外国人的方式向他敬礼,然后转过身子,轻松而去。
一刹那间,若宫全身扑向前去,就在村田转身的时候,若宫一拳击在村田的下额上。
出乎意外的村田,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若宫随着力量扑在他的身上。村田完全跌在灌木枝上。
若宫用力卡紧村田的脖子,村田的脚使足力气蹬在若宫的肚皮上,若宫跌了个仰面朝天。
村田从树枝丛中站起身,大叫“畜生”而扑到若宫的身上。两个人挣扎着纠缠在一起。
在这时候,两个人的身体顺山坡滑落下去。若宫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因此还使不出抵抗村田的力气。
村田站起身,满眼布满红丝。若宫一看,完全清醒过来,不等村田动手,就一拳击在他的胸口上。
村田退了几步,若宫又攻村田的头部,没有成功。
村田反扑过来,同若宫纠缠在一起,一下子没有站稳,两个人继续顺着下坡往下滚。
两个人的身体,同时跌落在一个三米深的洞穴里,同时失去了知觉。
雷声中,若宫睁开双眼。最先映在眼帘里的是小草,随风飘动。
突然,记忆恢复了。这是溶岩断层的石洞底。
村田躺在一旁,浑身是血,一动也不动。
正在若宫起身之际,突然天旋地转起来,一阵巨大的音响出现了。
若宫知道是什么事情了。看看表,十点二十五分。
自卫队的炮击开始了。
刚才跌入洞底,人事不知竞达四个小时之久。
若宫意识到了危险。现在的位置果然在炮弹射程之内。
若宫本能地向上爬,突然,后面的村田也开始动作起来。若宫犹豫起来,现在该怎样处置村田呢?
彼此都在危险之中。暂且不报仇,脱离险境第一。
看见若宫行动,村田也睁大了眼睛,全力往外爬。
若宫刚要叫他,异常的响声又传来了。一阵撕破天空的声音后,又一颗炮弹飞来。若宫本能地伏在地上。
用不了几分钟,下一排炮弹一定又会在这里爆炸。若宫开始爬行。必须逃离。必须在炮弹落下前逃离这个地方。
后面又出现了人声。若宫回头一看,村田正在树丛中往前爬。村田也逃出来了。
刚看到村田的一瞬间,天空又响起了巨大的轰鸣。若宫连忙趴下。惊天动地的一声后,石和土雨一般降下来。
危险万分。眼看就要被活埋,计算一下,每次炮击相隔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必须在间隙中寻机会外逃。
后面又出现了声响。若宫回头张望,黄尘迷漫中,村田正划动双手。他也逃出来了。
似乎又过了无限的时间,后面又响起巨大的轰鸣,但声音已远,若宫知道,自己已到了安全地带。
他仰天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等待村田的到来。
村田的两腿,动作起来非常艰难,他在跌落岩洞时受了伤,向外爬的时候,伤口更加扩大。
他无法起身飞奔,只能在枯草灌木中爬行。膝头已破,血流如注。全身汗如雨流。
第二排炮弹就落在身边,石块土块打得他头部和肩出了很多血。恐怖笼罩着全身。
一颗炮弹又飞来,好像撕裂着天空。他的肉体被撕烂了。炮弹的碎片嵌进他的全身,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呼吸急促。
若宫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自己。这片草原竟成了地狱,正好是射程的中心。
村田向前爬,树枝顶着头部,划破了眼睛,双目流泪。
突然,空气中又起了撕裂的声音。村田大叫道:“喂,喂,不要开炮啊!”双手向天空急挥。
这时,他的一只手腕被炸断了,身体飞向天空。
村田象一只昆虫一般,转动着落回地面。他还在用另一只手腕的力量拚命爬着。但是,一分钟也爬不了十厘米。
村田的血,汨汨地染红了草地,他慢慢慢慢地停止了动作。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强烈的阳光,转眼将草上的鲜血晒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