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登天城山时,转眼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十岁的我,头戴高等校帽,穿了件藏青底碎白花纹的上衣,下着一件裤子,书包挂在肩上,独自一人到伊豆旅行的第四天的事。前则于修善寺温泉过了一夜,汤岛温家过了二夜,,而脚拖厚朴木齿的木屐登上天城山。”这是川端康成的成名著《伊豆舞女》中的一节,据说这本书写于大正十五年,巧得很,我正是那时候登天城山。
不过我并非高等学校的学生,当时也只有十六岁,是个铁匠之子,且所走的路线恰好与这部小说所写的方向相反。至于为何不穿木屐而赤脚行走,理由后面自有解说,巧的是我也穿着藏青底碎白花纹上衣。
我家在下田地方开了间打铁店,上有双亲兄弟六人,我排行三男,长兄对打铁没兴趣,而到静冈某印刷厂当见习工。虽一家七口生活无匮,但双亲嗜酒,经济也就不甚宽裕。
从小就不喜欢打铁工作的我,又对下田这个小镇没什么留恋,因此早已打算将来一定要离家到外地谋生。我始终觉得在静冈的长兄过得很舒服,于是也想一有机会定到长兄那里。
另一理由是不胜母亲的唠叨。打铁店大都是一早就开门,爱睡懒觉的我因此常遭母亲责备,每每听母亲唠叨时,心中即思及静冈的大哥。
六月底的某一天,约清晨五点半,母亲就来喊我起床,而当时睡意正浓,头根本离不开枕头,因而少不了挨母亲一顿责骂。
这顿骂使我决心执行心中的期望,随手拿件藏青底碎白花纹的衣服穿上,脚着麻里草鞋,腰带里放了十六钱,就这么从家中出走了。想到静冈,不住旅社而露宿步行的话,十六钱的饮食费应该够。
当天像是风雨欲来云满天的闷热。从下田远远可见天城山的山峰,现在必须靠自己的两条腿越过它,如此一想,不禁兴奋莫名。似乎翻过这座山,就有一片我所期待的自由天地,所以离家时,步履是何等轻快。
可是,到天城隧道的这段路相当长,弯弯曲曲的山路无止境地连续着,一路上也少有行人,静得不觉使我有些寂寞。好不容易走到山地隧道的入口,回头望去,眼下尽是原始森林,而在遥远的下方才是下由小镇,从此眺望,下田有如一盘散沙。
走过隧道之后,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色,有着密林的大大小小的山,像波浪般的一座又一座,这种气势是我从未见过的。眼底下山与山之间白烟袅袅,散落着几户民家,煞有严肃之感,像是来到另一个世界,连呼吸的空气也似乎不同。十六岁的我,头一遭深感脚踏异乡的恐怖。
离开隧道,约走了一里路,往汤汤岛方向行去,这时,一位背着大包袱的人从后面很快地赶上我。
“小兄弟,你要上哪去?”
那人随口说道。当我回答到静冈时,他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我,这时我才看清楚他是位卖糕饼的。也正好我肚子饿,于是掏出五钱买了他背在背上的面包充饥,如此,我腰带里只剩了十一钱。
我和那个人走到三本松地方,他说有些事要办而与我分道扬镳。
我又是单独一个人走着,一路上没有人聊天,愈走也就愈有寂寞感,也因此开始后悔没禀告父母亲而任性出走。来到这前所未见的陌生环境,使我不觉空虚又害怕。一思即此,原想到静冈的勇气不禁动摇起来。这时,从后面又有一位背着大包行李的男人超过我,这次是位布贩,和刚刚那位卖糕饼的人同样问话:
“你到哪里去?”
这次我不说是静冈,而回说到修善寺。他表示到半途还可以与我同行。
布贩大约三十出头,一路上谈天说地,使我觉得这个人很可靠,于是我将今天出门的真相抖出来。他也告诉我,这社会上人心难测,险象环生,要我处处小心谨慎。我想,这位布贩四处为生,阅历也多,对他的忠言自是信之无疑,且他所表示的意见也很合乎我刚才的想法,因此到静冈的勇气又打了折扣。
虽然静冈有位亲哥哥,但毕竟还年轻,也尚未学成单挑大梁的技术,于是又有不够牢靠的感觉;况且,说不定长兄知道我擅自离家,也许会赶我回去。我又想,到那时就真的孤独一个人了,如此一想,双脚不由得又沉重了许多。
走到汤汤岛时,太阳已经西下,前面的山头上可见发红的夕阳,晚霞也已洒落于台地上。更看得到散散落落的温家所冒出的白色蒸汽。
两人走到一家茶店,进去吃了些(米麻)糬,由于走了一段长路,肚子又饿,脚也酸痛,草鞋的鞋带把脚磨得几乎破皮。在这里,我付了十钱的(米麻)糬费,因此心中想要这位布贩陪我多走些路,所以忍痛付钱请客。这么一来,腰带里只剩一钱了。
“小兄弟!对不起啊!”
布贩口中如是说,但脸上却毫无愧色。是否从此打道回老家,我还是没能下决断,而仍跟着布贩走,可是想回家的意志却越来越浓。
这时,从对面走来一位高大的男人。自离家开始,所见到的行人都是附近农夫之类的人,可是现在出现的这个人,我一看就知道是出外人。
除了、身材高大之外,眉毛稀疏,却有个大鼻子。眼睛也相当大,皮肤乌黑,一脸未修的烙腮胡,穿着印有“岩崎”的半截式外衣,肩上挂着行李箱及大包裹。
不过这高大男人却垂着头,步履阑珊,擦身而过时,他向我瞟了一眼,所以我不由地回头看看他,而那件上衣的背后印着“和”的记号,左肩还挂了把雨伞。
“看样子是个工人,”布贩也回过头看,如是说。
“那种人有如流浪汉,你要特别注意,很有可能是个歹徒。”
布贩象要提高我的警觉而这么说。我自己看那人时,就有这种感觉,因而点了点头。这更有使我不敢到静冈的恐怖感。我们弯弯曲曲地绕山而行,山路的一旁有些空地,狩野川就出现在这空地的另一头。
“小兄弟!我想在这里和你分手。”
布贩在此和我告别,他表示不到修善寺,因为到修善寺还有一段路程。本来我以为这布贩会陪我走到修善寺,不想这么一来,我的期望也就落空了。
“再见。”
布贩摇了摇背上的行李,往山路旁的田埂走去,从他走的方向望了望,才知遥远处有个小村落,这时我方感觉刚才不应该请他吃(米麻)糬,真个划不来。我再摸摸腰带,只剩一钱而已。
太阳已下山,附近已笼罩着浓浓的暮气,我终于决心返回小田的家,我先回头看看来时路,连个行人也无,因而正犹豫着。
就在此时,从修善寺方向有位女人走来,从他的打扮看来,象是住在附近的农妇,头上披了条毛巾,但衣服却是印着美丽条纹的丝绸,因而下摆折起来而看得到穿在里面的衬裙,她步履极快,可是却赤着脚。
看她走路的样子,我推测这女人一定要越过天城山到汤之野或下田。这么一想,更强化了我回家的决心,且独自一个走回家去的惧怕感也不觉消失了。
这女人很快从我身边走过,这时我才看清楚她白晢的脸孔上还涂了口红,相当漂亮,化妆的粉香也随风扑鼻。
女人走过去之后,我也立刻在她后面保持大约几十公尺的距离,在她背后可看得到系在腰上的红腰带打着结垂下来。孩提时代,我结腰带时也觉得这种结法很美,何况是配在她那有光泽的丝绸上。
和她维持些许距离地走着,这使我很有满足感,但走不到半町时,她回头看我,然后站在路上,好象是要等我。
“嗨!要到哪去?”
她问道,在已经昏暗的暮色中,戴着毛巾的她显得脸孔更白。
“我要回下田。”这时我的回答是中气十足。
“喔!到下田吗?”女人说着,看着我,她的眼睛配在脸上,煞是好看。
“那正巧,我陪你一起到下田吧!”
女人这么一说,我感觉到自己脸上一阵发红。
况且与她同行,又可以闻到不断飘来的粉香,由于她走得很快,所以我也尽量加快脚步。
“到下田还有几里路呢?”她问着,声音有点沙哑,但语调柔和。
“约十里吧!”我大概估计着说。
“十里路吗?”女人道。
“看样子今晚也许走不到了。”女人喃喃说着,露出困惑的表情,又问。
“你今晚打算在哪里过夜?”她问。我很清楚自己身上只剩下一钱,当然是露宿荒郊,但又觉得说出这话岂不羞耻,因而未予回答,可是很快又想,到了汤之野的话,就有父亲的主顾住在那边,如此想妥之后,才说:
“也许我会在汤之野过夜。”
“哦!是吗?那还算好。”
她虽这样说,但我自身的难题尚待解决,因此回答得有气无力似的,我又直觉这女人说不定和我一样身无分文,可是一想,难道穿这么好质料的衣服,岂会没钱在身上。
不过想想,能够和这女人露宿,又有什么关系?一思及此,心中不由为之悸动,当然这种感受是不可轻易脱口的。
路上,她时而与我聊天,时而又默默无语,且偶尔回头看看后面,也许她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不怎么可靠也说不定。我也不时看向后面,而山路两侧的杉树密林在夜幕将临的黄昏中,只有这条路反倒显得灰白。
她一会儿谈谈这个,一下子又改变话题地随意说说,好象考虑我的年龄而选择适当话题般的感觉,从她说话的温和口气及优雅态度,实在是赏心悦目,这是我过去从未听过的声音。
我觉得能向汤之岛方向走回来的确很好,若未下定决心回家,就没这种会与她同行,更何幸能与这么个美女在夜暮低垂的天城山路上走。如此一想,心中不无舒服之感。
她仍然箭步如飞,而我的脚趾由于走了一天又痛苦难当,不稍稍振作的话,一定跟不上她。也许她已看出我的困境,说道:
“喂!干脆脱下草鞋,赤脚走看看。”
“也许赤脚走路,脚才不会很快就疲劳,只有在石头多的路上才穿着草鞋走,这样,你的草鞋或许可以耐穿点。”
说完,还表示她的草鞋就放在腰带里,并用手拍了一下背部的腰带。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也依样脱了鞋,置于腰中。刚赤脚走路时,脚底很冰凉,但过了一会却有凉爽的舒服感,连脚趾的疼痛也似乎消失了;况且能和她赤脚同行,心中不禁飘飘然。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不久,前面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我很快认出他是谁,因他肩上扛着行李箱,另一肩则挂着把伞,衣服背后还看得到印刷的“和”字。
那高大男人正走上坡,因走得慢,不一会我们就赶到他背后了。白天在汤之野见到他时,我就有份不安感,不想又在这里遇上。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女人说着,同时放慢脚步,凝视工人的背姿,从她说话的声音感觉这女人也有一份不安感。
“也许是到处流浪的土木工人吧!”
说着,我又忆起白天那布贩所言,因而想还是快点赶过他为妙,万一那工人对她有什么不轨行动的话,我是得担任护花使者的,而这时隧道入口已在目力所及之处。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这女人面对我说:
“你!你先走好不好?”
我一惊,哑然。她又说:
“因我有事要和那个人交涉,也许要花一点时间也说不定,所以你先走。”
我想这穿着好衣服的女人对那土木工人会有什么事呢?真个一头雾水,旋即又想起那布贩说的一句:“那种人很可能是歹徒。”而几乎有阻挡这女人去会他的冲动,可是我还只是个毛孩子,这种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虽然直觉那是危险的,终究还是心蹦蹦跳地说:
“那我在这里等你好了,我不先走。”
又是出乎意外,这女人凝视着我:
“你不必在这里等。你可以先走。”而态度迥异于刚才,不但粗鲁,且还带着责备的语气。她见我惊慌不知所措,于是改口道:
“老实说,我有事要和他谈,所以对不起。你先走,只要谈妥,我就会从后面追上你。”她和蔼可亲地说着,在这黑暗中覆着毛巾的女人的脸,有如葫芦花般的雪白。
我点头表示同意,可心中却不免失望,好象从心底有块东西脱落一般。倘若我不是十六岁的孩子,对方不是二十二、三岁的女人的话,当时我一定强烈地提出抗议。只好相信待会儿她会追上,我不再孤单单一人走这黑暗的山路。正跨步时,这女人还从背后推着我。
须臾,我赶过那土木工人。土木工人仍然垂着头,连侧脸看我一眼都没有,这使我更增厌恶感。
不过,我对他还是有些畏惧,所以加快步伐走了一段路之后才敢回头。果然看到那女人和那工人在路旁说话,在黑暗的树林中仍依稀可见那白毛巾与红腰带。
我不想再理会,遂走进隧道。终于来到汤之野附近,不但看到远方的民家灯火,也听得到水流声,这条河可不是狩野川,而是流向下田的本谷川。
我仍然期待那女人会从后面赶来,因此放慢脚步,可她并没有来。
第二天我才回到下田的家。由于一天一夜行踪不明,母亲见我回来,不禁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