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坠西天,暮色渐合。金华县正衙大门悬挂起了四球大红灯笼,飞檐翘角上都垂下了五彩缨带。衙门外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狄公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回首望了望那座宫殿般的高衙大院,似有一种如雀投林,如鱼入水的感觉。他随着人马车桥在繁华的市街上前行。突然他发现了一家乐器店,便挣脱出人流来,进了这店门。
乐器店内钟鼓铙钹、笙管琴瑟、秦筝楚箫、胡琴琵琶,般般俱全。时值中秋前夜,买乐器的人兀自不少,竹声丝音乱作一片。
掌柜见狄公甚有官势气度,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问:“相公要买什么?吹的还是拨弄的?”
狄公看了掌柜一眼,将《玉笛谱》递上给他,说:“不知掌柜的可认识这长笛曲谱?”
掌柜接过认真翻了几页,尴尬地堆起笑,说道:“相公,这端的是本古谱,不是时兴流传的,鄙人不能识得。相公不妨去请教那神笛刘,任凭古今华夷的笛谱,包管识得,且能吹奏。他就住在不远,这神笛刘兀的只是贪杯,时常酩酊大醉,赚的钱都扔到那酒坛里了。”
狄公去衣袖里取出一串铜钱放在柜台上。
“掌柜的,相烦委派个伙计引路则个。”
“可以,可以。相公就跟随这小伙计去吧,鄙人失陪了。”
狄公随小伙计出店门上了街,那伙计指着街对面一家酒馆笑着说道:“要请神笛刘,无少三斤酒。——相公不买瓶酒放在他鼻孔下,他是半日一日醉去不醒的,还来理你?岂不误了相公大事。”
狄公点头称是,便去那酒馆里买了一瓶上好的“葫芦春”。穿过几条大街小巷,便到了神笛刘家的门首。狄公给了小伙计几个赏钱,小伙计称谢而去。
狄公用手一推,大门便“吱呀”一声,摇摇晃晃地开了。
屋子又暗又小,点着一盏冒着烟的油灯,一股劣质酒酸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屋里除了墙上挂着一排长笛短笛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
神笛刘由于刚喝了酒,圆呼呼的脸上喷喷红。他穿一条深棕色宽松的灯笼裤,上衫散了扣敞着胸肚。身边却站着那蓝宝石坊的小凤凰。
“你是什么人?兀自闯到我的家里?”神笛刘粗声粗气地开了口。
狄公装着没看见小凤凰,慢慢就一张小竹凳上坐下,一面将那瓶“葫芦春”搁在桌上。
神笛刘的眼睛睁得如金鱼一般:“我的夭,上品的‘葫芦春’,二十年没喝过了。先生,看你一脸大黑胡子,莫不是阎王爷来请我不成?快快把瓶盖打开?”
狄公将手放在瓶盖上,说:“不忙。”随手将那《玉笛谱》递给他,“央烦先生告诉我这是些什么曲谱,再喝不迟。”
“什么?”神笛刘接过曲谱,翻了几翻,“这个好说,让我先去净了面再来。”说着摇摇晃晃向里屋走去。
小凤凰见神笛刘进了里屋,才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我正欲请刘师父今晚去县衙里酒宴上为我伴奏,他的笛子与天上神仙吹的一般。”
“不!我才不去吹那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蹒跚着步子又摇摆地出了里屋,顺手从墙上取下一支笛子来。
狄公惊奇地问小凤凰说:“你不是说要跳《紫云凤凰》么?怎么又改……”
“回老爷,奴家见县衙画厅地坪大,又有邵大人、张大人等朝廷大官赴席,还有如意法师。我想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可坐失。老爷可知道《黑狐曲》最能裁量出舞艺的解数,步子尖,旋转急,变幻莫测,气象万千。”
“《黑狐曲》是一只鬼曲,吹奏不得。黑狐狸一缠上你,管教你一命归阴!”神笛刘认了真,他将《玉笛谱》放在膝头上,说道:“这第一支曲《云想衣裳花想容》人人知晓,毋需多讲。第二支曲……”他拿起笛子吹了几段,节奏轻快,旋律十分动人。“噢,这第二支曲是《秋月吟》。去年在京师最是流行。”
神笛刘一支一支地吹,一支一支地讲出曲调的名目。这乐谱花样狄公大多不懂,心里不禁感到十分失望。他原以为这册《玉笛谱》既无曲牌又无歌词,根本就不是乐谱而是宋秀才用乐谱的样式记录下来的一份秘录。这秘录无疑会解开他来金华之谜。然而这真是一册笛曲的古谱——这根线索又断了。
“该死!”一声粗俗的骂声将狄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这最后一支曲好生面善,却识不得了。”
神笛刘说罢,又把笛子送到嘴边,低沉的笛声响起来,其节奏很缓慢,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充满了哀伤。小凤凰一听不禁愣了,两只木然无光的眼睛闪出了欣喜的种色。接着节奏快了起来,高而尖的音调配着古怪而阴郁的旋律。
“这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轻轻诅咒了一声。
小凤凰激动地说:“老爷,请将这册曲谱借给我,我能找到会吹奏的人。”
狄公道:“这个不难。但是,小凤凰,你必须将这《黑狐曲》的故事讲点与我听听。我也是个对乐曲很感兴趣的人。”
小凤凰道:“老爷不知,这《黑狐曲》是这里一带最古老的曲子。目下的笛谱里都失了记载。我有个好友朱红,。她住在城南黑狐祠里,却经常唱这支曲。我曾要她将曲子记下来,可她不识字也不识谱。但老爷,这真是一支最理想的伴舞曲了。”
狄公将曲谱给了小凤凰,说:“你可得在今晚宴会上还给我。”
“好,老爷。我此刻就去请个伴奏的行家翻成今谱。老爷千万别告诉客人们我要跳这《黑狐曲》,我要出其不意,让他们大吃一惊。”
狄公点点头,转脸对神笛刘说:“来,拿两个大碗。”
神笛刘端来了两个蓝粗瓷碗,狄公打开酒瓶盖给他满满斟了一碗。
“好酒,好酒。你闻这香味!”神笛刘咂咂嘴,高兴得大声叫道。只一口气便将那一大碗酒灌下了肚。
狄公又替他斟了一碗,一面问道,“刘先生是如何知道这《黑狐曲》的?”
“我曾听黑狐祠那小女巫唱过,很是动听。可惜是鬼迷心窍的人唱的,堕了这招,多半是不祥的。”
狄公问:“那小女巫是谁?”
“唉,那是一条黑狐狸精。没爹没娘,不知从哪里来到阳间的。一个拣破烂的老婆子拣到了她,却是早潜伏了妖根。十五岁头上才开口说话。还时常犯邪。发起病来眼睛骨碌碌乱转。中说着人人听不明白的怪话。那老婆子发慌不敢收留,便将她卖到了一家妓院。谁知第一天接客便将那客官的舌头咬断了下来,当即逃身到南门外那个荒僻的黑狐祠里去了。直至现在还住在那里。那黑狐祠一带经常闹鬼,就是清风明月之夜也可听到啾啾喁喁的鬼哭声。祠里祠外狐狸成群。听说是当年九太子谋反事败,跟随的人全在那里砍的头,故阴魂不散,时时作祟。那附近的人家早挪迁了,胆小的人还时常供奉些鲜果酒肉的,但绝不见人去求神禳灾。那小巫与狐狸一起吃供品,一起跳舞,唱那支《黑狐曲》。这金华城亦只有她一人敢呆在那里,那里的狐狸与她极是亲昵,她不是条狐狸精又是什么?”
狄公站起来告辞:“刘先生慢慢喝吧,我有事权且先一步走了。”
狄公从街上一个小贩那里打听实了走城南门的路,便在了一顶轿直趋敏悟寺——从敏悟寺后去黑狐祠便没有多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