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田回到旅店的时候,时间刚过午夜十二点。他扔掉书包,不脱上衣,直接躺倒在床上。
今天,绯田见了智代上大学时的几位朋友。她们几乎都嫁到了长冈之外的地方,不断地长距离奔波让他精疲力尽。
但是,辛苦并没有收到效果。尽管忙碌了一天,但绯田几乎毫无收获。十九年前风美出生的时候,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和智代失去了联络。有些人甚至连智代已经去世的事情都不知道。
智代到底是怎样弄到的婴儿?风美的母亲又是谁?她的母亲和上条伸行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这些问题的答案,绯田一个也没找到。
绯田抱着头,心想,明天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绯田躺在床上,拿出手机,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柚木打来的。
“是我。”绯田的声音十分冷淡。
“我是柚木。这么晚给您打电话,真是不好意思。”
“你有什么事吗?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吗,以后不要再和我扯上关系了。”
“我知道。不过,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也想问问您。您能和我见上一面吗?”
“你烦不烦啊!我告诉你,我有我的事情,你少掺和!”
“那么,请让我问您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绯田叹了口气。“到底是什么问题啊?”
“这个问题和您的夫人……不,和风美小姐的母亲有关。”
绯田注意到了柚木的说法。“你什么意思?”
“风美小姐的母亲,”柚木继续说道,“到底是谁呢?您的夫人为什么会抚养风美小姐呢?”
绯田听到敲门的声音。他没有确认对方的名字,直接将门打开。
柚木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大衣,脸上略微挂着几分紧张。
“你够早的啊。”
“因为我就住在附近。绯田先生,您大概也有些话想尽早和我谈谈吧。”柚木的嘴角浮现出了意外深长的笑容。
绯田没有回答。他把房门完全拉开,招呼柚木进屋。
和前几天一样,绯田弯腰在床上坐下。见柚木在椅子上坐下之后,绯田开口说道:
“那么,我倒想听听你要说些什么。”
“其实,我想先听听绯田先生的观点。我在电话里问过您了,对吧?风美小姐的母亲到底是谁?”
“那孩子的母亲是绯田智代,是我去世的妻子。”
柚木摇了摇头,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如果您真是这么想的话,您就不会在深更半夜和我见面了。我到这儿来,准备将自己调查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您。但是,作为交换,我也有一个条件。您不要再对我隐瞒任何事情了。怎么样,您接受吗?”
柚木的语速很慢,两只眼睛散发着敏锐的目光,似乎在威胁对方——休想用拙劣的借口糊弄我。
接到电话的时候,绯田便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知道柚木不是那种喜欢猜测的人。所以,他肯定找到了一些关键证据。但是,绯田根本想象不出在哪里才能找到这些证据。他心想,我找了这么多天都毫无收获,看来这个男人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我明白了。我会和你实话实说的。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算再相互试探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意义。”
“我非常赞同您的意见。那么,我再问您一次,风美小姐的母亲到底是谁?”
绯田舔了舔嘴唇,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回答道:“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知道的意思。我说的可都是实话。父亲是一种悲哀的存在,妻子说孩子是你的,你便只能相信。不过,妻子去世之后,我发现这其实是一个谎言。风美不仅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我妻子的孩子。”
柚木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不解地问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是怎么发现风美不是您的孩子的?”
“在这之前,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当然了,您肯定想知道我找到了什么。”
柚木把手伸进上衣内侧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张照片。就是前几天他从绯田的文件夹里取出来的那张。
“我找到了这个地方。这个体育馆归一家企业所有,企业的名字叫‘有马’,是家自行车零件生产商。当时,有个民间体育俱乐部叫‘MISAKI体操俱乐部’。他们经常借用这个体育馆指导孩子练习体操。”
“体操俱乐部?智代是那个俱乐部的人吗?”
“不是,十分遗憾,智代小姐并不是那家俱乐部的会员。这张照片大概是她去参观某个朋友训练时拍下来的。”
“朋友……”
“是她的初中同学,名字叫做畑中弘惠。您认识这个人吗?汉字是这么写的。”
柚木取过一张旅店的便笺纸,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出“畑中弘惠”
四个大字,随后拿给绯田看。
“不,我不认识。智代也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个人。”
“是这样啊。可是,智代小姐……您夫人和畑中弘惠小姐应该是十分亲密的朋友才对。她们本来就是初中同学,后来还共同保守着一个重大的秘密。”
尽管对柚木的故弄玄虚十分恼火,但绯田还是明白他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一个推测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难道说,那个名叫畑中弘惠的女人……”
柚木再次把手伸进上衣内侧的口袋。他掏出来一个褐色信封,把它放在绯田面前。
“这次我从前体操俱乐部教练那里借来的。里面装着畑中弘惠小姐初中时代的照片。”
“我可以看看吗?”
“我借来就是为了给你看的。”
绯田拿起信封,用手一摸便知道里面装的照片不止一张。他用颤动的手指把照片取了出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正在进行自由体操的少女。她面朝镜头,昂首挺胸。
绯田不禁屏住了呼吸。他全身发热,心跳速度开始加快。他不顾一切地看了其他照片。虽然是比赛中的照片,但是脸部都非常清晰。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不管是什么样的表情,照片上的女孩都和风美极为相似。
“这是……”绯田终于发出了声音,但却没能继续说下去。
“吓了您一跳吧?简直和风美小姐一模一样。如果这张照片是在一个毫无关联的地方找到的话,那倒可以说只是一个偶然相似的陌生人。不过,如果这个人是绯田夫人的同学,关系还密切到去参观训练的程度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绯田夫人和风美小姐确实一点儿都不像。不管让谁来看,都会觉得畑中弘惠小姐和风美小姐是有血缘关系的。”
绯田觉得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上涌。这种东西一路向上,刺激到了他的泪腺。转瞬之间,两行泪水从绯田的眼里流了出来。
他慌忙伸手去拿抽纸盒子里的纸巾。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绯田一边擦着眼睛一边说道。
“没,没什么……”
“怎么说呢,一想到这个女人就是风美的生母,我便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倒也不是难过,这可能是一种近似于感动的情感吧。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知道谁是风美的亲生母亲。那个孩子是我的心头肉,但同时也是最大的烦恼、最费解的谜团。”绯田调整了一下呼吸,随即看了看柚木,“那个女人的详细情况,你调查过了吗?”
“我查到了畑中家的住址,和她的母亲见了一面。她的父亲已经去世了。现在,她的母亲和她的哥哥住在一起。”
“那么,你找到畑中弘惠本人的住址了吗?”
柚木目光低垂,轻轻地摇了摇头。
“已经不可能见到她本人了。”
“为什么?”
柚木抬起头,万分遗憾地垂下眉梢。
“她已经去世了。”
绯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他压低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九年前。据说她遭遇了火灾。当时,弘惠小姐似乎是一个人居住。”
绯田觉得心里一阵刺痛,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
“十九年前……吗?”
“换句话说,也就是风美小姐出生的那年。对了,我向畑中弘惠小姐的母亲确认了一下,问她弘惠小姐结没结过婚、有没有生过孩子。对于这两个问题,她的回答都是没有。她非常肯定,说弘惠小姐一直都是单身,更没有生过孩子。”
听了这话,绯田的脑子有些混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畑中弘惠就不是风美的亲生母亲了。可是,如果是这种结果的话,柚木就不会特地跑过来告诉自己了。
“你相信畑中弘惠母亲的话吗?”
柚木微微一笑。
“如果当时绯田先生也在场的话,心里恐怕会生出同样的疑问。
实际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探出了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关于弘惠小姐的往事,她的母亲好像不太愿意多说。从她的样子来看,她似乎在隐瞒什么事情。”
“然后你是怎么做的?”
“首先,我在她家附近打听了一下,但是没人知道详细的情况。
那些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装糊涂。因此,我认为,关于弘惠小姐的死,畑中家肯定隐瞒了什么事情,甚至连她家周围的人都一直蒙在鼓里。”
“然后呢?”绯田催促道。
“尽管弘惠小姐的母亲不愿意多说,但她还是对我说了两个事实。第一,弘惠小姐是在十九年前去世的。第二,弘惠小姐死于一场火灾。以火灾作为关键词,再加上畑中弘惠小姐的名字,我试着搜了一下相关的新闻报道。”
“你找到了吗?”
“我本来以为只要在网上搜索一下就能轻松找到,却没想到完全查不出来。网上几乎没有十九年前的资料。而且,这只是一场火灾,只要别的地方发生了更大的新闻,这种报道就会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我去了趟图书馆,在地方报纸的缩印版里找到了相关的报道。我知道是哪年的事情,季节也大概能猜得出来。”
“季节?”
“是冬天。”柚木说道,“我记得风美小姐是一月出生的吧?”
“啊啊……原来如此。”
“假如畑中弘惠小姐就是风美小姐的母亲,那么,她出于某种理由将孩子交给绯田夫人抚养的时间,就应该是在那场火灾发生之前。
我似乎没有猜错,”柚木把大衣拿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文件,“请您看一下这个东西。”
绯田伸手接了过来。这是一张复印件,上面是一则新闻报道。
报道的日期是一月十四日。
十三日凌晨三点,南鱼沼郡汤泽町大字XX二〇〇番地的一栋民宅发生火灾,木制结构的二层建筑(大约一百平方米)全部被烧毁。大火持续燃烧了一个小时左右,随后被扑灭。在建筑一层的废墟当中发现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位女性,另外一具是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新泻县警部和南鱼沼警署正在紧急确认尸体的身份。
绯田抬起头来。“这是真的吗?”
“是的。”
“可是,报道里面说,一起发现了婴儿的尸体……”
“这里还有一张复印件,也请您读一下。”
绯田看了一眼第二张复印件,上面仍然是一则新闻报道。报道的日期是一月十六日。
关于十三日发生在汤泽町的民宅火灾一事,警方现巴查明遗体的身份。被发现的女性是拥有长冈市住民票的畑中弘惠小姐(二十八岁,无业)。据说,畑中小姐大约从一年之前开始居住在这里。一周之前,畑中小姐在新泻市区的某家医院产下一名女婴。据南鱼沼警署介绍,畑中小姐和婴儿都没有吸入烟尘,另外,畑中小姐的脖子上缠着绳子。据此,警方认为,畑中小姐很有可能是在点燃房屋后,自杀身亡的。
“啊?!”绯田下意识地叫出声来。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自杀。
“怎么样,报道上是不是写着畑中弘惠的名字?而且还说她死亡之前产下了一名女婴。”柚木说道。
“确实是这样,不过,如果这则报道是真实的,畑中小姐和风美便没有关系了。”
“因为婴儿也死了吗?不过,这则报道说的可不一定都是事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绯田问道。
柚木目不转睛地看着绯田,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仿佛隐藏了什么秘密似的。绯田看着他的眼睛,脑海当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说,被烧死的不是畑中小姐的孩子?”
柚木摊开双臂。
“畑中弘惠小姐生完女儿之后便自杀了。与此同时,她的朋友绯田智代也生下了一个女儿。而且,她的女儿长得还和弘惠小姐极为相像——您不觉得这太巧了吗?”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就算是这样,那么那个被烧死的婴儿到底是……”说到这里,绯田突然陷入了沉默。对于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答案突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您怎么了?”柚木敏锐地问道。
“不,没什么,没事。”
“您的样子看起来可不像是‘没事’哦。”柚木窥视着绯田的表情,“以上就是我调查到的所有情报。我有很多地方弄不明白,绝大部分的结论也都只是单纯的推测。不过,如果是绯田先生的话,应该可以帮我补充一些内容吧。开始的时候,您也保证过,说您会对我实话实说。那么,就请您把事实真相都说出来吧。我相信,有些地方我肯定能帮上您。当然了,不用您说,我肯定不会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请您相信我。”
绯田感到自己的腋下沁满了汗水。长久以来的烦恼刚刚稍获解脱,随之而来的事实便再次将他拖进了新的苦恼之中。
“绯田先生——”柚木再次叫了一声。
“不好意思,请让我稍微整理一下思路。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事实,我的脑袋现在有点儿混乱。”
绯田站了起来。他打开冰箱,伸手拿了一罐啤酒。
“你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那么,我也来罐啤酒吧。”
绯田递给柚木一罐啤酒,再次坐回到床上。他打开自己的那罐,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过,你的执著真是令人钦佩。我花了这么多年都没搞明白的事情,居然被你轻而易举地破解了出来。”
“只是碰巧而已。如果没有这张体育馆的照片,一切就都无从谈起了。”
绯田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知道智代之前没练过体操,所以便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张没有什么价值的照片。由于风美和智代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我一直认为你的调查肯定会徒劳无功……”
“您说得没错,绯田先生。今晚见到您后,我也着实吃了一惊。
您居然说您不知道谁是风美的母亲,这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因为您的手上毕竟拿着风美亲生母亲的血手印嘛。”
“是这件事啊。在你看来,这确实是有些不可思议。”
“非常不可思议。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大谜团:您到底是从哪里得到那个血手印的呢?后来,我终于想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柚木打开易拉罐的拉环,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道,“是上条给你的吧?”
把易拉罐放到嘴边的绯田,险些被啤酒呛到。
“你怎么连这个都……”
“昨天我没和您说。我在上条的书斋里发现了几个塑料盒子,和装血手印的那个一模一样。我觉得这肯定不是偶然。”
“是这样啊。”绯田用手掐了掐额头,“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您之前应该见过上条吧——通过风美小姐的介绍。”
绯田使劲儿摇了摇头。
“那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她一直以为我是她的父亲,去世的智代是她的母亲。关于这件事情,她好像一点儿都不怀疑。”
“那么,上条是怎么和您联系上的呢?”
“是他主动过来找我的,就在他遭遇那起巴士事故之前。”
绯田把上条过来的事情对柚木详细地讲了一遍。听完之后,柚木露出了一种不解的神情。
“上条为什么会对您说出那种奇怪的话呢?而且,他为什么会有那个血手印呢?另外,虽然不太理解,但是听您说完之后,我总觉得绯田先生很早便得知了上条的存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绯田把手伸进头发,挠了挠脑袋,心想,看来,我只能和这个男人说实话了。
“你说得没错。很久以前,我便得知了上条的存在。我还专门调查过他。”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以为他是风美的父亲。”
绯田把关于风美出生的事实真相全部告诉了目瞪口呆的柚木,就连发生在长冈的那起婴儿诱拐事件以及智代的自杀也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柚木把易拉罐放在桌子上,摸了摸额头。
“原来是这样的啊。这……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早晚会向警方自首的。就算你现在报警,我也不会阻拦。我一直想弄明白风美的母亲到底是谁,而这个谜团已经被你解开了。”
“绯田先生……”
“到底怎么向风美解释呢,我现在还没想好……”绯田淡淡地一笑。
柚木皱起眉头,轻轻地摇了摇脑袋。
“我绝对没有报警的意思,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当然了,我也不会告诉风美。绯田先生,很多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难道不是吗?比如,畑中弘惠小姐为什么会把孩子托付给您夫人?
另外,那个和畑中小姐一起被烧死的婴儿到底是谁的孩子?当然了,我多少已经推测出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嗯,”绯田点了点头,“你肯定早就想出来了。”
“和畑中弘惠小姐一起死去的婴儿,是从医院被抱走的上条的孩子——我们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