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思韦特先生来切尔西是因为公爵夫人。这超出了他所熟悉的范围。在里维埃拉,他可以确保自己过得很舒适,而且对萨特思韦特先生来说,舒适是非常重要的。但尽管他喜欢舒适,他也喜欢一位公爵夫人。以他自己的方式:
一种无害的、绅士的、老式的方式,他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欢上流社会人士。利斯伯爵夫人是位名副其实的公爵夫人。她的祖先中没有芝加哥的杀猪屠夫。她不仅是一位公爵的妻子,而且是一位公爵的女儿。
对于其他人来说,她则是一个外表非常不体面的老妇人,喜爱在衣服上挂黑色的珠状饰物。她式样过时的珠宝镶座里有许多钻石首饰。她像她母亲那样戴着它们:随意地别在全身。有人曾暗示说,公爵夫人站在房间中央,她的女仆随手将饰针、胸针等东西乱扔。她慷慨地为慈善事业捐款,把她的房客和受赡养人照拂得很好,但对小数目非常吝啬。
她向她的朋友们蹭着搭车,在可以讨价还价的地下室里买东西。
公爵夫人来科西嘉是因为一时心血来潮。她厌倦了夏纳,和那儿饭店的经营者因她的房间价格激烈地争执了一番。
“你要和我一起去,萨特思韦特,”她坚决地说,“在我们这个年纪,我们没必要担心流言蜚语。”
萨特思韦特先生被巧妙地恭维了。以前从未有人提到他与流言蜚语有联系。他太不重要了。流言蜚语——和一位公爵夫人——非常有趣!
“你知道的,风景如画,”公爵夫人说,“强盗———诸如此类的事情。而且非常便宜,我听说是这样的。曼纽尔今天早晨太粗鲁了。应该煞煞这些饭店经营者的气焰。如果他们照这样下去,他们别指望上流社会人士会来他们这儿。我非常坦白地这样告诉了他。”
“我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人们可以很舒服地坐飞机来。从昂蒂布。”
“他们可能会收你相当一笔费用。”公爵夫人尖锐地说。
“当然,公爵夫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仍然处于喜悦带来的心慌意乱之中,尽管他的角色显然是那种洋洋得意的随从。
当地知晓这段航线的机票价格后,公爵夫人马上拒绝了。
“他们别认为我会花那么一大笔钱坐他们那些又差又危险的玩意儿。”
于是他们乘船去,萨特思韦特先生忍受了十个小时严重的不适。最初,当船七点出发的时候,他误以为船上会有午餐。但其实没有。船小浪猛。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大早在阿雅克肖下船时与其说是活着倒不如说是死着。
而公爵夫人恰恰相反,非常精神抖擞。如果她觉得她在省钱,她根本不介意不适。她兴致勃勃地看着码头上的景色,棕搁树,冉冉升起的太阳。好像所有的人都跑出来看这条船,伴随着人们激动的喊叫声,下船的通道开始被搭建。
“On dirait,”站在他们旁边一个健壮的法国人说,“que jamais avant on n’a fiat cette manoeuvre Lal(法语:他们说,他们从未受过这种折腾)!”
“我的那个女仆整夜在呕吐,”公爵夫人说,“那个姑娘是个十足的傻瓜。”
萨特思韦特先生病恹恹地微微笑了一下。
“简直是在浪费好吃的东西。”公爵夫人继续坚定地说。
“她弄到了什么食物?”萨特思韦特先生嫉妒地问。
“我碰巧带了一些饼干和一块巧克力,”公爵夫人说,“当我发现船上没有午餐时,我就全都给了她。那些下层的人们总是对没饭吃大惊小怪。”
随着一声胜利的呼叫,下船的通道搭好了。一群音乐喜剧中海盗样的人冲到船上,强行夺走了旅客手中的行李。
“快走,萨特思韦特,”公爵夫人说,“我想洗个热水澡,喝些咖啡。”
萨特思韦特先生也是如此。但他不太顺。一位点头哈腰的经理把他们迎进了饭店,带他们去看他们的房间。公爵夫人的房间带着一个洗澡间。而萨特思韦特先生发现他可以洗澡的地方安置在别人的卧室里。在早晨这个钟点期望有热水可能是缺乏理智。后来他喝了些清咖啡,是用一个没有盖子的壶端上来的。他房间里的窗户大开着,早晨清新的空气吹进房间。阴暗而暖和的天气,令人眼花缭乱。
侍者挥舞着手臂,让大家注意这些景色。
“阿雅克肖,”他郑重其事地说,“Le plus beau port du monde(法语:世界上最美丽的港口)!”
然后他突然离开了。
看着外面深蓝色的海湾,远处白雪覆盖的群山,萨特思韦特先生差点就同意侍者的话了。他喝完咖啡,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午餐的时候,公爵夫人情绪高涨。
“这会对你有好处,萨特思韦特,”她说道,“去掉你那些一本正经、枯燥无味的习惯。”她举起长柄望远镜四处瞧了瞧:“真没想到!内奥米·卡尔顿·史密斯在这儿。”
她指的是一位独自坐在窗前桌子旁的姑娘。她肩部向前弯曲,没精打采地坐着。她的衣服看上去像是用棕色的麻袋布做的。她黑色的短发乱七八糟。
“是位艺术家?”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道。
他总是善于估计出人们的身份。
“非常正确,”公爵夫人说,“不管怎样她自称是。我知道她在地球上某个奇怪的地方闲逛。一贫如洗,却又目空一切,像所有卡尔顿·史密斯家的人一样爱胡思乱想。他的母亲是我的表姐妹。”
“她是诺尔顿那一群人之一了?”
公爵夫人点点头。
“是她自己害了自己,”她主动说道,“她是个机灵姑娘。曾和一个最不受欢迎的年轻人搅和在一起。是切尔西那帮人之一。写戏剧、诗歌还有一些不健康的东西。当然,没有人理解他们。然后他偷了某人的珠宝,被抓了起来。我忘了他们判了他多少年。我猜是五年,但你肯定记得?那是去年冬天。”
“去年冬天我在埃及,”萨特思韦特先生解释道,“一月末我患了重感冒,医生坚持要我呆在埃及。我错过了许多事情。”
他的嗓音里有一丝真实的遗憾。
“在我看来,那个姑娘很忧郁,”公爵夫人又举起了她的长柄望远镜说道,“我不能听之任之。”
在她出去的路上,她在卡尔顿·史密斯小姐的桌子旁停下了,拍了拍那个姑娘的肩膀。
“哦,内奥米,你不是不认识我了吧?”
内奥米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不,我记得你,公爵夫人。我看见你走进来了。我想很可能你大概认不出我了。”
她慢慢吞吞、懒洋洋地说着这些话,一副非常冷漠的态度。
“你吃完午饭后,来露台上和我谈谈。”公爵夫人命令道。
“很好。”
内奥米打了个呵欠。
“骇人的举止,”公爵夫人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卡尔顿·史密斯家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他们在外面阳光下喝咖啡。他们在那儿呆了大约六分钟时,内奥米·卡尔顿·史密斯懒洋洋地从旅馆里走了出来,加入到他们中间。她懒散地坐到一张椅子上,两条腿很不优雅地伸展在前面。
一张不寻常的脸,突出的下巴,深陷的灰眼睛。一张聪敏、不快乐的脸——一张恰恰缺少美丽的脸。
“哦,内奥米,”公爵夫人尖刻地说,“你在忙些什么?”
“哦,我不知道。混时间。”
“一直在画画儿?”
“有时候。”
“让我看看你画的画儿。”
内奥米咧开嘴笑了笑。她并不怕专横霸道的人。她被逗乐了。她走进旅馆,再出来时拿着她的画。
“你不会喜欢它们的,公爵夫人,”她警告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不会伤害我的感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稍稍把他的椅子往近拉了拉。他的兴趣被勾了起来。一会儿他更感兴趣了。公爵夫人明显地毫无同情心。
“我甚至看不出这些东西应该是什么样子,”她抱怨道,“天哪,孩子,从来没有那种颜色的天空——也没有那种颜色的大海。”
“那是我看到的它们。”内奥米平静地说。
“哦!”公爵夫人说,审视着另一幅,“这幅画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照道理应该是这样,”内奥米说,“你在不自觉地夸奖我。”
那是一张用漩涡画派画法画出的仙人学植物——仅此一点可以辨认出来。灰绿色中夹杂着强烈的颜色,果实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一个魔鬼的同色扩散状派涡,多肉——像毒疮般四周扩散。萨特思韦特先生打了个寒颤,把头扭到一边。
他发现内奥米正在看着他,理解地点着头。
“我明白,”她说,“但它确实令人不快。”
公爵夫人清了清嗓子。
“现如今当个艺术家好像特容易,”她挖苦地说,“没有任何临摹的痕迹。你只是画了一些画——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画的,但我敢肯定不是用画笔画的——。”
“调色刀。”内奥米打断了她的话,又宽容地笑笑。
“一下子太多了,”公爵夫人继续道,“简直是在堆砌。你瞧!我说对了吧:每个人都说:‘多聪明啊。’好了,我对这种东西没耐心。给我——”
“一幅精彩的画狗或马的图,埃德温·兰西尔画的。”
“为什么不能呢?”公爵夫人质问道,“兰西尔有什么不对?”
“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内奥米说,“他没错。你也没错。事物的最精华的部分总是漂亮、光洁、平滑的。我尊敬你,公爵夫人,你抓住了问题的实质。你遇到的生活是公平的,令人满意的,你的结局是成功的。但是下层的人们看到的是事物下面的部分。就这一点来看,这是很有趣的。”
公爵夫人盯着她。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谈什么。”她宣布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仍在观看那些草图。他意识到在这些画后面隐藏着完美的技法,这是公爵夫人意识不到的。他又惊又喜。他抬起头看着那姑娘。
“你愿意卖给我其中一幅吗,卡尔顿·史密斯小姐?”他问道。
“你可以挑你喜欢的任何一幅,只需五个几尼。”那姑娘冷漠地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犹豫了一两分钟,然后挑了那幅仙人掌果和芦荟的草图。最显著的位置是一株色彩艳丽的模糊的黄色含羞草,猩红的芦荟花朵在画面内外跳动,暗示着整个画面的那种不屈不挠和一丝不苟的则是椭圆状的仙人掌果和基本花纹呈剑状的芦荟。
他朝那个姑娘微微鞠了一躬。
“我很高兴得到了这幅画,我想我是赚了。某一天,卡尔顿·史密斯小姐,我能以很可观的价格卖掉这幅画——如果我想的话!”
那个姑娘探前身子,看他选中的是哪一幅。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新的光芒。第一次,她真正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在她朝他迅速的一瞥中含着尊敬。
“你挑了最好的那幅,”她说,“我——我很高兴。”
“哦,我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公爵夫人说,“而且我打赌你是对的。我听说你确实是个行家。但你别告诉我所有这些废物是艺术,因为它不是。当然,我们不必深究这些。现在我只是打算在这呆几天,我想看看这个岛上的东西。你有一辆车,是吗,内奥米?”
姑娘点了点头。
“太好了,”公爵夫人说,“我们明天要去某个地方进行次旅行。”
“它是辆双座汽车。”
“胡说,还有一个汽车后座,我想萨特思韦特先生可以坐在那儿。”
萨特思韦特先生颤栗着叹了口气。他早上观察过科西嘉的公路。内奥米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恐怕我的汽车不行,”她说,“那是辆非常破烂的旧车。我以很便宜的价格买来的二手车。它刚好能把我载到山上——还得耐心摆弄它。但我不能带乘客。在城里有一个很好的汽车行,你可以到那儿租辆车。”
“租辆车?”公爵夫人愤慨地说,“多可笑的想法。那个长得很帅、皮肤很黄,午饭前驾着一辆四座汽车驶来的男人是谁?”
“我猜你指的是汤姆林森先生。他是一位退休的印度法官。”
“怪不得是黄皮肤,”公爵夫人说,“我曾担心他是肝炎患者呢。他看起来确实是个很体面的人。我要和他聊聊。”
那天晚上下来吃晚饭时,萨特思韦特先生发现公爵夫人显得雍容华贵,光彩照人,她穿着黑色的天鹅绒衣服,戴着钻石首饰,正在热情地和那个四座汽车的主人交谈。她命令式地招招手。
“来这儿,萨特思韦特先生,汤姆林森先生正在给我讲述一些最有趣的事情,你认为怎样?——他真的打算明天用他的车载我们去探险。”
萨特思韦特先生赞叹地看着她。
“我们必须进去吃饭了,”公爵夫人说,“你一定要过来坐到我们的桌子旁来,汤姆林森先生,那么你就可以继续讲你正在讲给我的故事了。”
“的确是体面人。”公爵夫人后来宣布道。
“还有一辆很体面的车。”萨特思韦特先生反击道。
“淘气。”公爵夫人边说边用她经常带着的那把破旧的黑扇子响亮地打了他的手指关节一下。萨特思韦特先生因疼痛退缩了一下。
“内奥米也要来。”公爵夫人说,“驾着她的车。这个姑娘需要有人报复她一下。她非常自私。虽不完全是自我中心,但也是对所有的人和事绝对漠然。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我认为这不可能,”萨特思韦特先生缓缓地说,“我的意思是,每个人的兴趣肯定会有个去处。当然,有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她不是那种人。她对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然而她的性格很坚强——肯定有某种东西。我起初认为那是她的艺术——但结果不是。我从未见过如此与生活隔绝的人。那很危险。”
“危险?你的意思是什么?”
“嗯,你明白——这肯定意味着某种无法摆脱的意念,而无法摆脱的意念通常是很危险的。”
“萨特思韦特,”公爵夫人说,“别傻了。听我说,关于明天———”
萨特思韦特先生倾听着。这无疑是他在生活中的角色。
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带着他们的午饭。内奥米已经在这个岛上呆了六个月了,她将做先锋。当地坐在那儿等待出发时,萨特思韦特先生走到她身边。
“你肯定——我不能和你一块去?”他沉思着说。
她摇了摇头。
“你在另一辆车的后座上会更舒服些的。放着很好的座垫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这辆车是辆十足的吱吱嘎嘎的旧破车。路面不平时,你会被颠到空中。”
“那么,当然,过山路的时候也一样。”
内奥米大声笑了。
“哦,我那么说只是为了使你免于坐汽车后座。公爵夫人完全支付得起租一辆汽车的费用。她是英格兰最吝音的女人。不过,这个老东西依然是个讲交情的人,我没法不喜欢她。”
“那么我可以和你一块儿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兴冲冲地说。
她好奇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这么想和我一块走?”
“用问吗?”萨特思韦特先生以他那种滑稽老式的方式鞠了一躬。
她微微笑了,但摇了摇头。
“那不是原因,”她若有所思地说,“很奇怪……但你不能和我一块走——今天不能。”
“可能,另一个日子可以。”萨特思韦特先生礼貌地暗示道。
“哦,另一天!”她突然大声笑了,非常奇怪的笑声,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另一天:好吧,我们看情况如何。”
他们出发了。他们驾车穿过城里,然后绕过海湾长长的弯曲的海岸线,绕内陆婉蜒前进穿过河流,然后又回到有着成百个小沙滩的海湾。然后他们开始向上攀登。他们朝下望去,远远的是蓝色的海湾,另—一侧,阿雅克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一座神话中的城市。
道路弯弯曲曲,他们身边是接二连三的悬崖峭壁。萨特思韦特先生有点头晕目眩,还觉得有点恶心。路面不太宽。
他们依然在向上行驶着。
天气很冷。风夹杂着雪片劈头盖脸地向他们吹来。萨特思韦特先生树起衣领,在下巴下紧紧地扣住。
温度非常低。水面那边,阿雅克肖依然沐浴在阳光里,但在这儿,厚厚的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的脸。萨特思韦特先生停止惊叹这景色。他渴望蒸汽供暖的饭店和一张舒适的扶手椅。
内奥米的小双人座汽车在他们前面稳稳地向前行驶着。向上,仍然向上。他们现在在世界的最高处了。他们的两侧都是低矮的群山,山峦倾斜下去是山谷。他们径直向雪峰看去。吹过来的风像锋利的刀子割在他们脸上一样。突然内奥米的车子停住了,她回头看看。
“我们到达了”,她说,“世界的尽头。我不认为今天是个好天气。”
他们都下了车。他们来到一个有半打小石屋的小村庄,几个一英尺高的字母组成一个令人难忘的名字。
“COti Chiavecri(音译:科蒂恰维里)。”
内奥米耸了耸肩。
“那是官方命的名,但我更喜欢叫它世界的尽头。”
她继续走了几步,萨特思韦特先生陪着她。他们现在在房子的另一边。路终止了。正如内奥米刚说的,这是尽头,天涯海角。他们身后是白色飘带般的公路,他们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是在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海……”
萨特思韦特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这儿让人觉得可能发生任何事情,可能会遇到——任何人——”
他停住了,因为就在他们前面,一个男人坐在一块巨栎上,面朝大海。他们刚看到他,他的出现就像突然变魔术变出来似的。他好像从地面上冒出来似的。
“我不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开始道。
但就在那一刻,那个陌生人转过了身子,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到了他的脸。
“哦,奎思先生!多么不可思议啊。卡尔顿·史密斯小姐,我想把我的朋友奎恩先生介绍给你。他是最不平凡的一个人。你是的,你知道这一点。你总是在紧要关头出现——”
他不说了,有一种感觉:他说了些非常重要的东西,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它究竟是什么。
内奥米以她惯常的生硬的方式和奎恩先生握了握手。
“我们来这儿野餐,”她说,“我看我们差不多要冻僵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颤抖了一下。
“可能,”他不确定地说,“我们该找个能避风雪的地方?”
“这话不错,”内奥米赞同道,“但这个地方依然值得一看,是吗?”
“是的,确实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转向奎恩先生,“卡尔顿·史密斯小姐把这个地方称作世界的尽头。很好的一个名字,是吗?”
奎思先生不住地慢慢点头。
“是的——一个非常容易引起联想的名字。我想一个人一生中只会来那样的地方一次——一个人们无法继续再走下去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什么?”内奥米尖锐地问道。
他转向她。
“哦,通常,人们有一个选择,不是吗?向右或向左。朝前或朝后。在这儿——在你身后有条路,而在你面前——什么也没有。”
内奥米盯着他。突然,她打了个哆嗦,开始顺原路返回,朝其他人走去。两个男人伴在她身边。奎恩先生继续谈着,但他的语气无疑是亲切随便的。
“这辆小汽车是您的,卡尔顿·史密斯小姐?”
“是的。”
“你自己驾驶?我想,一个人需要很沉着才敢这样做。拐弯处令人胆战心惊。一个不留神,一下子没刹住车,就会摔下悬崖。这太容易了。”
他们现在加入到其他人中间。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大家介绍了他的朋友。他觉得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臂。原来是内奥米。她拉着他离开众人。
“他是谁?”她凶巴巴地问。
萨特思韦特先生吃惊地看着她。
“哦,我几乎不知道。我是说,我认识他有些年了——我们不时地碰见彼此,但谈到真正了解——”
他不说话了。他这些话都白说了,他身畔的姑娘根本没听。她站在那里,低着头,紧握着双手。
“他了解许多事,”她说,“他了解许多事……他是如何知道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无言以对。他只能无言地看着她,不明白是什么使她心神不宁。
“我害怕。”她小声说。
“害怕奎思先生?”
“我害怕他的眼睛。他能看透事情的真相……”
某种又冷又湿的东西落在萨特思韦特先生面颊上。他抬头看看。
“哦,下雪了。”他惊呼道。
“选了个好日子来野餐。”内奥米说。
她努力恢复了常态。
下一步做什么?大家叽叽喳喳提了许多建议。雪下得又厚又大。奎思先生提了个建议,大家都赞成。在那排房子的尽头有一个小快餐馆。大家蜂拥而去。
“你们带着食物,”奎恩先生说,“他们可以给你们煮些咖啡。”
那是个很小的地方,非常暗,那扇小窗户照不进多少光来,但是在房间的另一头闪着令人欣慰的火光,传来阵阵温暖。一个科西嘉老妇人刚往火里扔了一把树枝。火熊熊燃烧起来,借着火光,这些新来者发现原来已经有人在这儿了。
三个人坐在一张空木桌的另一端。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这情景看上去有些不真实的东西,而那些人看上去更不真实。
坐在桌子那一端的那位妇女看上去像位公爵夫人——
也就是说,她看上去更像人们通常想象中的公爵夫人。她是舞台上理想的贵妇人。她高贵的头颅昂得高高的,雪白的头发整理得完美元缺。她穿着灰色的衣服——柔软的布饰垂在她的周围,打成很艺术的褶层。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托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拿着一幅展开的纸卷Pate de foie gras。她的右侧是个面庞十分白皙的男人,非常黑的头发,戴着一副角质框眼镜。他穿得极其华丽漂亮。就在那时他的头朝后一仰,他的左臂向外一挥,好像要做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
那位白发女士的左侧是位乐呵呵的矮个子男人,秃顶。
看了他第一眼之后,没有人再看他了。
只是刹那的犹豫,然后公爵夫人(那位名副其实的公爵夫人)说话了。
“这场暴风雨太可怕了,不是吗?”她愉快地说着,朝前走过来,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她在为福利机关和其它委员会工作时发现这一微笑非常有用,她说:“我想你们是和我们一样被困住了?但科西嘉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我只是今天上午才到。”
那个黑头发的男人站了起来,公爵夫人优雅地笑笑,坐到了他的座位上。
那位白发的女士讲话了。
“我们在这儿呆了一星期了。”她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吃了一惊。有谁曾经听过这声音之后会忘记呢?它回响在石屋中,充满了激情——带着微妙的忧郁。在他看来,她说了些美丽动听,令人难忘,饱含深意的话。她的话是从心底里说出来的。
他急忙对汤姆林森先生说了句题外话。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是维斯先生——制片商,你知道。”
那位退休的印度法官正极其厌恶地看着维斯先生。
“他制出了什么?”他问道,“孩子们?”
“哦,天哪,不,”萨特思韦特先生震惊于把维斯先生和如此粗鲁的话语联系在一起,“戏剧。”
“我觉得,”内奥米说,“我得再出去一下。这儿太热了。”
她的声音有力而且粗鲁,这使萨特思韦特先生吃了一惊。看上去,她简直是麻木地向门口冲去,把汤姆林森先生拨到一边。但在门口她面对面地碰上了奎恩先生,他挡住了她的去路。
“回去坐下。”他说。
他的声音是命令性的。使萨特思韦特先生惊奇的是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服从了。她在桌脚旁坐下,尽可能离其他人远些。
萨特思韦特先生急忙走前去,强拖住那位制片人说话。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他开始道,“我的名字是萨特思韦特。”
“当然!”一只修长的、骨瘦如柴的手突然伸了出来,紧紧地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亲爱的。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你当然知道纳思小姐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一惊。怪不得那个声音那么熟悉。成千上万的人们,乃至整个英格兰,都曾为那绝妙的充满激情的嗓音所震颤。罗西娜·纳思:英格兰最有感染力的女演员。萨特思韦特先生也曾为她着迷。没有人能像她那样表现角色——展示出最细微的差别。他一直认为她是一个有天赋的女演员,一个能理解、进入到她的角色的灵魂里的演贝。
没认出她是个难以自圆其说的借口。罗西娜·纳恩的爱好极不稳定。二十五年来她一直是金发。一趟美国之行,她回来时头发就黑油油的了,开始认真地研究悲剧。这个“法国贵妇人”的形象是她最近的心血来潮。
“哦,顺便说一句,贾德先生——纳恩小姐的丈夫。”维斯漫不经心地介绍了那个秃顶的男人。
罗西娜·纳恩曾有过许多任丈夫,这萨特思韦特先生是知道的。贾德先生显然是最近的一任。
贾德先生正忙着把那些从他身边那个有盖的大篮子里取出的东西打开。他对他的妻子说道:
再来些pate(法语:馅饼),亲爱的?那些没有你喜欢的那么厚。”
罗西娜·纳恩把她手里的纸卷交给他,一边小声说:
“亨利总是能想出最醉人的膳食。我总是把给养留给他。”
“喂动物。”贾德先生说,大声笑了。他拍拍他妻子的肩膀。
“对她就好像对待一只狗,”维斯先生忧郁的嗓音在萨特思韦特先生耳边轻声说道。“为她切好食物。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萨特思韦特先生和奎恩先生放着打开的午餐。煮得很老的鸡蛋,冷火腿,格律耶尔干酪,大家沿桌分发。公爵夫人和纳恩小姐看起来专心小声聊着知心话。女演员深沉的女低音传过来只字片语。
“面包一定得轻微地烤一下,明白吗?然后只涂薄薄的一层柑梧果酱。卷起来,放进烤炉里烤一分钟——别多烤。简直味道美极了。”
“那个女人为食物活着,”维斯先生小声说,“只为食物活着。她想不起其它任何东西。我记得在‘海上骑士’——剧中——你知道我想要的是那种安静、祥和的氛围效果,我死活得不到我想要的效果。最后,我告诉她想想薄荷冰激淋——她非常喜欢薄荷冰激淋。我马上得到了我想要的效果——一种穿透你灵魂的恍惚的神色。”
萨特思韦特先生默不做声。他在回忆着。
对面的汤姆林森先生清清喉咙,准备加入谈话。
“你制作戏剧,我听说,是吗?我本人很喜欢好剧作。‘抄写员吉姆’那才是剧作。”
“上帝呀。”维斯先生说,全身打了个寒颤。
“放一点嫩蒜,”纳恩小姐对公爵夫人说,“你告诉你的厨子,这样味道美极了。”
她愉快地叹了口气,转向她的丈夫。
“亨利,”她哀怨地说,“我甚至从来没见过鱼子酱。”
“你差不多就要坐在它上面了,”贾德先生欢快地回答道,“你把它放在你身后的椅子上了。”
罗西娜·纳思匆匆地找到鱼子酱,热情地朗坐在桌子四周的人们笑笑。
“亨利太了不起了。我太健忘了。我永远记不住我把东西搁哪儿了。”
“就像那天你把你的珍珠放在盥洗用品袋中。”亨利开玩笑地说,“然后把袋子遗忘在饭店里。好家伙,那天我可打了不少电报和电话。”
“它们是保了险的,”纳恩小姐神情恍您地说,“不像我的蛋白石。”
一阵令人心碎的痛苦的抽搐掠过她的脸庞。
当和奎恩先生在一起的时候,萨特思韦特先生多次有过在参与一部戏的感觉。他现在又很强烈地感到了这种幻觉。这是一场梦。每个人都在扮演各自的角色。“我的蛋白石”是提示他出场的台词。他向前倾了倾身子。
“您的蛋白石,纳恩小姐?”
“你带黄油了吗,亨利?谢谢你。是的,我的蛋白石。你知道,它被偷了。我再没找到它。”
“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哦——我出生在十月——所以蛋白石是我的吉祥物,而且因此我想要一件真正的绝妙的东西。我等了很久才得到它。他们说它是最完美的。不是非常大——大约两先令的硬币那么大小——但是,哦:那颜色像火一样。”
她叹了口气。萨特思韦持先生注意到公爵夫人一副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的样子,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纳恩小姐讲下去了。她继续说着,她优美的曲折变化的声音使这个故事听起来就像某个悲伤古老的传记故事似的。
“它是被一个叫亚历克斯·杰勒德的年轻人偷走的。他写过剧本。”
“非常好的剧本,”维斯先生职业地插嘴道,“哦,我曾经把他的其中一个剧本保存了六个月。”
“你把它制成片子吗?”汤姆林森先生问。
“哦,没有,”维斯先生对这个想法感到很震惊,“但你知道吗,我一度确实想到这样做?”
“里面有一个很好的角色适合我,”纳恩小姐说,“‘雷切尔的孩子们’,这是那部戏的名字——尽管剧中无人叫雷切尔这个名字,他来找我谈这部戏——在剧院里。我喜欢他。他长得很英俊——非常害羞,可怜的孩子。我记得”——一种美丽的恍倪的神情悄悄掠过她的脸庞——“他给我买了些薄荷冰激淋。那块蛋白石躺在梳妆台上。他曾去过澳大利亚,知道一些关于蛋白石的事情。他拿过去就着光线看蛋白石。我想他肯定悄悄地把它装在了他的口袋里。他一离开,我就找不见它了。你记得吗?当时一阵大惊小怪。”
她转向维斯先生。
“哦,我记得。”维斯先生咕哝了一句。
“他们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那个空盒子,”女演员继续道,“他原本极其桔据,但就在这之后第二天他就把一大笔钱存入了他的银行户头。他假装解释说他的一个朋友替他赌马赢了钱,但他造不出一个朋友来。他说他肯定是无意中错把那个盒子放进了口袋里。我觉得那是一个非常站不住脚的借口,不是吗?他本可以找到一个更好些的理由的……我不得不去作证。我的照片遍布所有报纸。我的新闻广告员说这是引起公众注意的好办法一—但我更愿意找回我的蛋白石。”
她悲哀地摇了摇头。
“要些菠萝酱吗?”贾德先生说。
纳恩小姐一下子笑逐颜开。
“在哪儿?”
“我刚给了你。”
纳恩小姐看看她后面,又看看她前面,看见了她灰丝绸的信封式女用小提包,然后又把放在她旁边地上的一个大紫色包拿起来。她开始慢慢地把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更多的是为了满足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好奇。
里面有一个粉扑,一支口红,一个小珠盒,一束羊毛状物,又一个粉扑,两方手帕,一盒巧克力奶油食品,一把彩釉的裁纸刀,一面镜子,一个深褐色的小木盒,五封信,一个胡桃,一小方淡紫色的中国绉纱,一条缎带和一些羊角面包屑。最后是菠萝酱。“Etlreka(希腊语:我找到了!我想出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温柔地小声说。
“请您再说一遍?”
“没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匆匆地说,“多么漂亮的裁纸刀啊。”
“是啊,确实是。某个人送给我的。我想不起是谁了。”
“那是个印度盒子,”汤姆林森先生说道,“设计新颖的小玩意儿,不是吗?”
“也是某个人送给我的,”纳恩小姐说,“我拥有它好久了。它过去通常是放在我在剧院的梳妆台上的,我不认为它很漂亮,你看呢?”
那个盒子是用没有花纹的褐色木头做的。开关在侧面。
盒子上方是两片木头口盖,可以扭来扭去。
“可能不漂亮,”汤姆林森先生轻笑了一声说,“但我打赌你从未见过类似的盒子。”
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前倾了倾身子。他有一种激动的感觉。
“为什么你说它设计新颖?”他质问道。
“哦,不是吗?”
法官求助于纳恩小姐。她茫然地看着他。
“我想我不一定非得表演这个小把戏了吧——呢?”纳思小姐依然看起来一片茫然。
“什么把戏?”贾德先生问。
“上帝保佑,你不知道吗?”
他望了望四周疑惑的面孔。
“真想不到。我能把盒子拿过来一分钟吗?谢谢你。”
他把盒子打开。
“现在,谁能给我点什么东西好放进去——不要太大。这是一小块格律耶尔干酪。这就很管用了。我把它放进去,关上盒子。”
他用手摸索了一会儿。
“现在看着——”
他又打开了盒子。里面是空的。
“哦,我从来不知道,”贾德先生说,“你是怎么弄的?”
“非常简单。把盒子上下颠个个儿,把左边的那个口盖转半周,然后关住右边的那个口盖。现在要想再让我们的那块奶酪回来,我们必须反过来。右边的那个口盖转半周,关住左边的口盖,仍然让盒子上下颠倒着。现在——说变就变!”
盒子开了。桌子四周一阵惊呼。那块奶酪在那儿——
但还有其它东西。一个圆圆的东西闪烁着彩虹的七彩光芒。
“我的蛋白石!”
叫声响亮清晰。罗西娜·纳恩直直地站着,两手紧紧握在胸前。
“我的蛋白石!它怎么会到了那儿呢?”
亨利·贾德清了清嗓子。
“我——哦——我想,罗西,亲爱的,肯定是你自己放在那儿的。”
有个人从桌边站起来,踉跄地冲到外面。那人是内奥米·卡尔顿·史密斯。奎恩跟着她。
“但是什么时候?你是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着她渐渐明白真相。她花了两分多钟才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去年——在剧院。”
“你明白的,”亨利抱歉地说,“你确实是乱扔东西,罗西。瞧你今天搁鱼子酱的事。”
纳恩小姐正在痛苦地对她的思路寻根究底。
“我随意把它放了进去,然后我想我是转动了盒子,碰巧拨弄了它一下,但是然后——然后——”最终她说了出来,“但是亚历克·杰勒德根本没偷东西。哦!”——一声洪亮的叫声,深深打动人心——“多么可怕啊!”
“哦,”维斯先生说,“现在可以纠正过来了。”
“是的,但是他已经在监狱里呆了一年了。”然后她使大家吃了一惊。她猛地转向公爵夫人间道:“那个姑娘是谁——那个刚刚出去的姑娘?”
“卡尔顿·史密斯小姐,”公爵夫人说,“已和杰勒德先生订婚了。她——对此事感到非常伤心。”
萨特思韦特先生偷偷溜了出来。雪已经停了,内奥米坐在一堵石墙上。她手里拿着一本素描,一些彩色蜡笔散落在四周。奎恩先生站在她身边。
她把素描本递给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粗糙——但很有天分。万花筒般的雪花漩涡,中心有个人影。
“非常好。”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奎恩先生抬头看了看天空。
“暴风雪结束了,”他说,“路会很滑,但我认为不会出什么事——现在。”
“不会出事的。”内奥米说。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某种萨特思韦特先生不懂的含义。她转过身来,朝他微微一笑——突然灿烂的一笑。“如果萨特思韦特先生愿意,他可以和我一道乘车回去。”
他然后明白了,她曾是被多么深的绝望所驱使。
“哦,”奎恩先生说,“我必须得和你们说再见了。”
他走开了。
“他要去哪儿?”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盯着他的身影。
“我想,是回到他来的地方。”内奥米以一种奇怪的声音说。
“但——但那儿没有任何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因为奎恩先生正朝他们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悬崖尽头走去。“你知道,你自己说过那是世界的尽头。”
他递还给她素描本。
“非常好,”他说,“非常像。但为什么——呃——为什么你把他画成是穿着化装服装?”
她的眼睛在一刹那间和他的眼睛相遇了。
“我看到的他就像那个样子。”内奥米·卡尔顿·史密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