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卡洛。萨特思韦特先生正在阳台上享受着阳光。
每年定期地在一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天,萨特思韦特先生离开英格兰动身去里维埃拉。他远比任何一只燕子准时。
四月份他返回英格兰,在伦敦渡过五月和六月,而且人们从来没听说过他会错过阿斯科特赛马会。伊顿和哈罗间的比赛结束之后,他离开城里,在到德威勒或是勒图盖去之前拜访几家乡间宅第。狩猎聚会占去了九月、十月的大部分时间。通常,他在伦敦住两个月结束这一年。他认识每一个人,而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个人都认识他。
这个上午他满脸不悦。湛蓝的大海引人赞赏,公园像往常一样是令人开心的地方,但人们使他失望——他认为他们是一群衣着不得体的卑鄙小人。当然,其中……些是赌徒,避不开注定要遭厄运的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容忍了那些人。他们是一道必要的背景。但他忽视了那些杰出人物平时的影响,他们和他是同一类人。
“斗转星移,”萨特思韦特先生悲哀地说,“各种各样以前从来支付不起来这儿的费用的人现在都来了。当然,我老了……所有的年轻人——后浪推前浪嘛——他们都去瑞士的这些地方。”
但他想念其他一些人:那些穿着人时的各国男爵、伯爵、大公和皇室的王子们。到目前为止,他见过的唯一的——
位王子是一家不太著名的旅馆里的电梯工。他也想念那些漂亮而且高贵的女士们。这儿还能见着她们,但人数不像过去那么多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是生活在这出戏里的一个认真的学生,但他喜欢他的素材极度夸张。他感到失望掠过他的全身。价值观念在变化——而他——年纪太大,不可能变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恰尔诺娃伯爵夫人朝他走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在蒙特卡洛见过这位伯爵夫人许多次了。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和一位大公在一起。下一次,她则和一位澳大利亚男爵在一起。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她的朋友们曾是希伯来血统的男人们:面呈菜色,鹰钩鼻,戴着相当华丽的珠宝。在最近一两年中,人们经常看见她和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几乎是男孩,在一起。
她现在和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走在一起。萨特思韦特先生碰巧认识这个小伙子,他感到很难过。富兰克林·拉奇是个年轻的美国人,典型的美国中西部人,给人热情的印象,没什么教养但讨人喜欢,那种天生的机敏和理想主义令人吃惊地混合。和他同在蒙特卡洛的是一群年轻的美国人,有男有女,大都是同一类型的人。这是他们首次见识到欧洲的文化习惯,在批评和欣赏方面他们直言不讳。
总的说来,他们不喜欢旅馆里的英国人,而且英国人也不喜欢他们。以自己是世界主义者自豪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却非常喜欢他们。他们的直率和活力吸引了他,尽管他们偶尔的失态行为令他颤栗,他发现,对于年轻的富兰克林·拉奇来说,恰尔诺娃伯爵夫人是最不合适的一个朋友。
当他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礼貌地脱帽致意,伯爵夫人带着娇媚的微笑向他还礼。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她的眼睫毛和眉毛如此浓黑,胜过任何自然的造化。
萨特思韦特先生了解的女性的秘密远比任何男人应该知道的多,他对她的化妆艺术肃然起敬。她的面容看上去毫无理疵,是均匀的奶白色,她眼睛周围涂着淡淡的茶褐色眼影给人印象最深。她的唇既不是绯红色也不是猩红色,而是柔和的紫红色。她穿着一件设计非常大胆、新颖的衣服,打着一把粉红色的遮阳伞,与她的肤色是最理想的搭配。
富兰克林·拉奇看上去幸福而且骄傲。
“走过去一个年轻的傻瓜,”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但我想这不关我的事,而且不管怎样他不会听我的。呃,我的经验也是花代价得到的。”
但他仍然觉得非常担心,因为在他们那一群人中有一个非常令人注目的美国小姑娘,而且他确信她根本不乐意富兰克林·拉奇和伯爵夫人做朋友。
他正打算转身原路返回时看见了上面刚提到的这个姑娘,她正朝他走过来。她穿着一件裁剪入时、考究的“套服”,上身是一件平纹薄棉布的衬衫裙。她穿着质地良好、实用的旅游鞋,手里拿着一本旅游指南。有些美国人路经巴黎、而后穿着希芭女王式的服装出现,但伊丽莎白·马丁不是这类人。她在以一种认真、坚定的心情“游览欧洲”。她对文化和艺术有着高度的见解,她急于用她有限的积蓄得到尽可能多的东西。
萨特思韦特先生是认为她有教养或是有艺术天赋令人难以捉摸。对他来说,她只是显得非常年轻。
“早上好,萨特思韦特先生,”伊丽莎白·马丁说。“您看见富兰克林·拉奇先生——在附近某个地方?”
“我几分钟前刚见过他。”
“和他的朋友伯爵夫人,我猜。”姑娘尖刻地说。
“呢——是的,和伯爵夫入。”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道。
“他的那位伯爵夫人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姑娘大声说道,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富兰克林简直为她着迷了。我想不出是为什么。”
“我想,是她的行为举止非常有吸引力。”萨特思韦特先生小心翼翼地说。
“你认识她吗?”
“点头之交。”
“我在担心富兰克林,”马丁小姐说,“他通常总是相信许多直觉的东西。你永远不会想到他会迷上这种妖妇。而且他一句劝告也不听,要是谁试图对他说点什么,他就暴跳如雷。告诉我,不管怎样——她是一位真的伯爵夫人吗?”
“我不太愿意说,”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她可能是。”
“这就是地道的哈哈英国态度,”伊丽莎白不高兴地说。
“所有我能说的是在萨尔贡斯普林斯——那是我们的家乡,萨特思韦特先生——那位伯爵夫人将会被看作是个趾高气扬、古怪的女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认为这是可能的。他忍着没指出他们不是在萨尔贡斯普林斯而是在摩纳哥公国,而在这儿伯爵夫人要远比马丁小姐与周围环境协调一致得多。
他未作应答,伊丽莎白继续朝俱乐部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阳光下,不一会儿富兰克林·拉奇加入了进来。
拉奇兴致勃勃。
“我过得很愉快,”他带着稚气未脱的热情宣布道,“是的,先生:这才是我所谓的见世面,经历世事——和我们在国内截然不同的一种生活。”
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生活在哪儿都差不多,”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它披着不同的衣服而已——就是这么回事。”
富兰克林·拉奇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这就对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那是因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过真抱歉,任何一个年长的人都不应该允许自己养成说教的习惯。”
“哦!没什么。”拉奇大声笑了,露出和他的同胞们一样漂亮的牙齿。“请听清楚,我不是说我对赌场不失望。我认为赌博是另一回事——某种狂热得多的东西。让我觉得厌烦、肮脏。”
“赌博对赌徒来说是生与死的问题,但它没有极辉煌的意义。”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读点这方面的书加以了解要比亲眼目睹令人激动得多。”
这位年轻人点点头表示同意。
“您在社交界可算是个大人物了,不是吗?”他真诚而又害羞的语气不可能让人见怪,“我的意思是,您认识所有的公爵夫人和伯爵和伯爵夫人们等等之类的人。”
“他们中的许多,”萨特思韦特先生道,“而且也有犹太人,葡萄牙人,希腊人和阿根廷人。”
“呃?”拉奇先生道。
“我只是在解释,”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在英语社会中活动。”
富兰克林·拉奇沉思了一会儿。
“您认识恰尔诺娃伯爵夫人,对吗?”他最终问道。
“点头之交。”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和他对伊丽莎白的答复一样。
“现在有一位女士,见她是件让人兴趣盎然的事。人们现在倾向于认为欧洲的贵族已经颓废没落了。在男人们身上这也许是真的,但女士们则不同。碰到像恰尔诺娃伯爵夫人这样一位高难完美的人儿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吗?诙谐、迷人、聪慧,她有几代的文明为后盾,一个彻头彻尾的贵族!”
“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哦,不是吗?你了解她的家世是怎么回事?”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恐怕我对她了解得很少。”
“她是一个拉辛斯基,”富兰克林·拉奇解释道,“匈牙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她有道最离奇的经历。你知道她戴着的那——大串珍珠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
“那是波斯尼亚的国王送给她的。她为他偷偷带出去一些秘密文件。”
“我听说过,”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那些珍珠是波斯尼亚国王送给她的。”
这一情况确实是件大家熟知的闲话,据说在逝去的那些日子里,这位夫人曾是国王陛下的chere amie(法语:亲密女友)。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更多的事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聆听着,他越听就越佩服恰尔诺娃伯爵夫人丰富的想象力。不是丑恶的“妖妇”(如伊丽莎白·马丁对她的定义)。那个年轻小伙子在那方面足够精明,生活清白,是个理想主义者。不,伯爵夫人一丝不苟地穿梭于外交阴谋的迷宫之中。她有敌人,诋毁她的人——这是自然的事!她使这个年轻的美国人感觉到,在向那个古老的王国中的生活一瞥中,伯爵夫人是中心人物:超然索群,高贵,是参赞王子们的朋友,一个激发浪漫的忠诚的人物。
“她得和许多人做斗争,”这个年轻人最后温和地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从来没有找到一个女人和她做真正的朋友。她的一生中,女人一直敌视她。”
“可能。”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你不认为这是件令人反感的事吗?”拉奇愤怒地质问道。
“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也没想到我真这么认为。女人有她们自己的准则,你知道的。我们掺和她们的事没什么好处。她们应该主管她们自己的事情。”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拉奇认真地说,“当今世界上女人对女人的不友好是最糟的事情之一。你认识伊丽莎白·马丁吗?现在她完全同意我的观点。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她只是一个孩子,但她的观点还可以。但一旦到了实践检验的时刻——嗨,她和她们任何一个一样糟。她对伯爵夫人一点也不了解,但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伯爵夫人,而且当我试图告诉她一些关于伯爵夫人的事情时还不肯听。这是完全不对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我赞成民主——而且——为什么不能男人之间像兄弟,女人之间像姐妹呢?”
他认真地停顿了一下。萨特思韦特先生试图设想出一个伯爵夫人和伊丽莎白·马丁相处如姐妹的情形,但失败了。
“而另一方面,伯爵夫人,”拉奇继续道,“却非常地羡慕赞赏伊丽莎白,认为她每天都很迷人。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说明,”萨特思韦特先生干巴巴地说,“伯爵夫人吃过的盐比马丁小姐多。”
富兰克林·拉奇出入意料地突然转开话题。
“你知道她多大岁数了吗?她告诉我了。她特别坦率。我本来猜想她二十九岁,她主动告诉我说她三十五岁了。她看上去不像,对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只是扬了扬眉毛,心里私下猜测这位夫人的年纪在四十五岁至四十九岁之间。
“我要提醒你在蒙特卡洛不要完全相信别人告诉你的话。”他小声说。
他的经历足以使他明白和这个年轻小伙子争辩是无用的。富兰克林·拉奇正处于白热化的骑士身份的巅峰期,这个当儿,他不会相信任何没有权威证据的陈述。
“伯爵夫人来了。”这个小伙子说道,站起身来。
她以一种很得体的懒洋洋的风度朝他们走过来。不一会儿,他们三个人已经在一起坐着了。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她非常有魅力,但态度很冷漠。她巧妙地请他做出判断决定,询问他的意见看法,把他看作是里维埃拉的权威人士。
整个局面被巧妙地控制了。过了没几分钟,富兰克林·拉奇就被体面但明白无误地打发走了。剩下伯爵夫人和萨特思韦特先生tete-a-tete(法语:面对面地)。她放下她的阳伞,开始用它在土地上画来回去。
“您对那个不错的美国小伙子感兴趣,对吗,萨特思韦特先生?”
她的嗓音不高,语调亲切悦耳。
“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萨特思韦特先生含糊地说。
“是的,我发现他富有同情心。”伯爵夫人沉思地说,“我告诉过他许多关于我的生平的事情。”
“真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比如我告诉过少数几个人的一些事情,”她神情恍惚地说。“我曾有过特别的生活经历,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少有人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令人吃惊的事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足够精明,他一下子洞察到了她的含义。终归,她告诉富兰克林·拉奇的那些故事可能是真的。
这极不可能,极端不可能,但也可能……没有人能绝对肯定地说:“事实不是这样——”
他没答话,伯爵夫人继续神情恍惚地朝海湾那边望着。
突然,萨特思韦特先生对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新感觉。
他不再把她看成是个残忍贪婪的人,而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不惜一切手段地搏斗着。他偷偷斜看了她一眼。
阳伞没撑着,他能看见她眼角不太多的憔悴的皱纹。太阳穴处脉搏在跳动着。
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有把握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他的全身。她是一个不顾一切的人。她会对他或是任何妨碍她和富兰克林·拉奇关系的人冷酷无情。但他仍然觉得他没有摸清情况。很明显她有许多钱。她总是穿得很漂亮,她的珠宝首饰令人惊叹。不可能是这一类的需求。是爱情吗?
他知道得很清楚,她那个年龄的女人确实容易爱上年轻小伙子。可能是这么回事。他确信,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意识到,她和他的tete-a-tete((法语:两人之间的)私下谈话)乃是一种挑战。她把他挑出来作为是她的最主要敌人。他确信她希望促使他对富兰克林。拉奇稍微谈谈她。萨特思韦特先生自己微微笑了。对此他是个老手了。他知道什么时候闭嘴是明智的。
那天晚上在俱乐部,当她在轮盘赌中碰运气时,他观察了她。
她——次又一次地下注,只看见她的赔本无回。她对输钱表现出很好的承受力,一副老habitués(法语:常客,熟客)的淡泊和sang-froid(法语:冷静,沉着)。有一两次她下注en plein(法语:(赌注)全部押在一门),把最大赌注押在了红方,在中间那一局中她赢了一点,然后又输了,最后她下了六次注于manque(法语:(轮盘赌中)对……至十八数字所下的赌注),每次都输了。然后,她优雅地微微耸了一下肩,转身走了。
她穿着一件金色的薄纱衣服,里面衬着的是绿色,看上去不同寻常地引人注目。那串著名的波斯尼亚珍珠环绕在她的颈上,长长的珍珠耳环吊在她的耳朵上。
萨特思韦特先生听见他旁边的两个男人在赞扬她。
“哈尔诺娃,”一个说,“她显得很年轻,不是吗?那串波斯尼亚王室珠宝戴在她身上很漂亮。”
另一个,一个矮个子的犹太人模样的男人,目光充满不可思议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这么说那些就是波斯尼亚珍珠了,对吗?”他说道,“Enverite(法语:的确,确实)真是奇妙。”
他独自低声笑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没有听到更多的内容,因为正在此刻他转过头,非常高兴地认出了一个老朋友。
“我亲爱的奎恩先生。”他们热情地握了握手,“这是我认为最不可能看见你的地方。”
奎恩先生微微笑了。他富有吸引力的黝黑面庞明朗了起来。
“这不应该令你吃惊,”他说,“现在是狂欢节期间。在狂欢节的时候,我经常在这儿。”
“真的吗?哦,这太令人高兴了。你想呆在房间里吗?我觉得太暖和了。”
“外面会令人舒服些,”奎恩先生赞同道,“我们到花园里散散步吧。”
外面的空气有点寒意,但不致于把人冻得发抖。两个人都深吸了口气。
“这样好些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好多了,”奎恩先生赞同地说,“我们能自由交谈了。我确信你有好多话想告诉我。”
“确实如此。”
萨特思韦特先生兴致勃勃地讲着,说出了他的困惑。像往常一样,他为自己营造气氛的能力感到骄傲。伯爵夫人,年轻的宫兰克林,不让步的伊丽莎白——他驾轻驭熟地把他们勾画了出来,“自从我第一次认识你以来,你变了。”当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讲述结束后,奎恩先生微笑着说。
“在什么方面?”
“那时你满足于旁观生活摆在你面前的戏剧。现在——你想参加——去表演。”
“这是真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道,“但在这个事件中我不知道该做什么。非常令人费解。可能——”他踌躇地说。“可能你会帮我?”
“很荣幸,”奎恩先生说,“我们看看能做些什么。”
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奇怪的安慰和信心。
第二天他把富兰克林·拉奇和伊丽莎白·马丁介绍给了他的朋友哈利·奎恩先生。他很高兴地看到他们相处融洽。伯爵夫人没有被提到,但在午餐时间他听到的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米拉贝勒今晚抵达蒙特卡洛。”他激动地把这个秘闻告诉奎恩先生,“那个巴黎舞台上的宠儿?”
“是的,我打赌你知道——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她是波斯尼亚国王的最新的红人。我想,他给了她大量的珠宝。据说她是巴黎最难讨好最奢侈的女人。”
“她和伯爵夫人今晚的会面该是件很有趣的事。”
“正如我所想的。”
米拉贝勒身材修长,苗条,一头美丽绝伦的头发染成金色。她的面色是一种苍白的淡紫色,唇色是桔红。她美得令人惊讶。她穿着的衣服使她看起来就像天堂里光芒四射的美女一样。成串成串的珍宝垂在她裸露的背部。她的左踝上是一条硕大钻石制成的脚链。
当她出现在赌场时,引起了一阵轰动。
“你的朋友伯爵夫人将很难胜过她了。”奎恩先生在萨特思韦特先生耳边低语道。
后者点了点头。他急于看看伯爵夫人如何展示自己。
她来得晚,当她漫不经心地走向中间的一张轮盘赌桌时,一阵窃窃私语在四周响了起来。
她穿着件白色的衣服——一件马罗坎平纹绉的直身裙,就像初入社交界的新人穿的那样,她白皙光洁的脖颈和手臂上没有戴任何装饰品。她没有佩戴一件珠宝。
“很聪明,”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赞同道,“她不屑去竞争,而是和她的对手主客易地。”
他走过去,站在那张赌台旁。他不时地下次注以自娱。
有时他赢,但大部分时候是输。
在最后那几局里有一阵令人害怕的时期,三十一和三十四两个号一次又一次地出现。赌注堆在了桌布最后。
萨特思韦特先生微笑着下了他今晚的最后赌注,把最大数目押在了五号上。
轮到伯爵夫人时,她朝前倾了倾身子,把最大数目押在了六号上。
“Faites vos jeux(法语:游戏开始了)。”赌台管理员沙哑着嗓子喊道。
“Rien ne va plus,plus rien(法语:不准反悔了,拿定主意了吧)。”球飞快地旋转着,发出悦耳的嗡嗡声。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对我们每个人,这都意味着某种不同的东西。希望和失望的激动,无聊,无所事事的消遣,生与死。”
咔嗒!
赌台管理员探前身子去看。
“le cinquième,rouge,impair et manque(五号,红方,单数赢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赢了。
赌台管理员迅速地把其他人下的赌注收拢,推到萨特思韦特先生那儿去。萨特思韦特先生伸出手去接。伯爵夫人也同样伸手去接。赌台管理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是夫人的。”他粗暴地说。
伯爵夫人把钱收了起来。萨特思韦特先生把手抽了回来。他保持了绅土的风度。伯爵夫人非常坦然地看了看他,他也回视了她一眼。周围有一两个人向那位赌台管理员指出他搞错了,但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他已经决定了。这就是结果。他沙哑着大声喊起来:
“Faites vos jetlx,Messieurs ct Mesdames(法语:游戏开始了,先生们,女士们下注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重新和奎恩先生呆在一块儿。在他完美无缺的风度后面,充满了极端的愤怒。奎恩先生同情地听着。
“太糟了,”他说,“但这些事情发生了。”
“我们晚些时候将见见你的朋友富兰克林·拉奇。我要开个小小的晚宴。”
他们三个人在午夜时分见面了,奎恩先生对他的计划作了解释。
“这是一个被称作‘篱笆和通道’的聚会,”他解释道,“我们选择一个见面的地方,然后每个人出去而且在道义上一定得邀请他碰到的第一个人。”
富兰克林·拉奇被这个想法逗乐了。
“比如,要是他们不接受邀请呢?”
“你们必须尽你们最大的努力去说服他们。”
“好。会面的地点在哪儿?”
“某个波希米亚咖啡厅——那儿招待奇怪的客人。名字是Le Caveau。”
他说明了它的位置,然后三个人分手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幸运地直接碰上了伊丽莎白·马丁,高高兴兴地把她带了回来。他们来到Le Caveau,下楼来到一个地下室般的地方,在那儿摆了一张餐桌,烛台里点着老式的蜡烛。
“我们是第一个,”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啊!富兰克林来了———”
他突然停住了。和富兰克林在一起的是伯爵夫人。一个令人尴尬的时刻。伊丽莎白表现得不太有风度,而她本可以更有风度些。伯爵夫人,作为一个世故的女人,则保持着良好的风度。
最后来的是奎恩先生。和他一块儿来的是一个黝黑的瘦小男人,穿着整洁,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他面熟。过了一会儿,他认出了这个男人。他就是晚上早些时候犯了极其拙劣错误的那个赌台管理员。
“请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皮埃尔·沃切尔先生。”奎恩先生说。
这个小个子男人看上去被搞糊涂了。奎恩先生轻松地做了必要的介绍。晚餐开始了——一顿精美绝伦的晚餐。酒上来了——非常棒的酒。某种拘谨冷淡笼罩着房间。伯爵夫人很沉默,伊丽莎白也一样。富兰克林·拉奇变得很健谈。他讲了许多故事——不是幽默故事,而是严肃的故事。
奎恩先生从容殷勤地传递着酒。
“我要告诉你们——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关于一个成功的男人。”富兰克林·拉奇令人感动地说。
对一个来自禁酒国家的人来说,他表现得并不缺乏对香摈酒的鉴赏。
他讲述了他的故事——可能没必要讲那么长时间。像许多真实的故事一样,离小说差远了。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坐在他对面的皮埃尔·沃切尔好像醒了过来。他也充分享受着香摈酒。他朝桌子前倾了倾身子,“我也要给你们讲个故事,”他沙哑着声音说,“但我的故事是关于一个没有成功的男人。这是一个不是走上坡路而是走下坡路的男人的故事。而且,和你的故事一样,它是个真实的故事。”
皮埃尔·沃切尔在椅子上朝后一靠,盯着天花板。
“故事开始是在巴黎。在那儿有一个男人,是个宝石匠。他年轻,无忧无虑,勤奋于他的职业。人们都说他大有前途。
一门好亲事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新娘长得不太难看,嫁妆非常令人满意。然后,你们猜怎么着?一天早晨他看见了一个姑娘。非常可怜、瘦小的一个姑娘,先生。漂亮吗?是的,也许,如果她不是饿得半死的话。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年轻人眼里,她有种他无法抗拒的魔力。她一直在努力找份工作,她善良贤淑——或者至少她是这么告诉他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
在半黑暗里突然传来了伯爵夫人的声音。
“为什么不应该是真的?有许多类似的事情。”
“如我所说,那个年轻人相信了她。他娶了她——愚蠢的做法:他的家人对他无话可说。他激怒了他们。他结婚了——我将叫她珍妮——是件好事。他这么告诉她。他觉得她应该非常感激他。他为她牺牲了许多。”
“对于一个贫穷的姑娘来说,这是一个迷人的开始。”伯爵夫人讥讽道。
“他爱她,是的,但从一开始,她就便他发狂。她喜怒无常——大发雷霆——她会头天对他冷若冰霜,第二天又热情似火。最后他明白了真相。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她嫁给他是为了维持生活,糊口活命。这一真相刺伤了他,深深地伤害了他,但他尽最大努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仍然觉得他应受到感激,他的愿望应该被服从。他们争吵。她责备他——上帝,她责备他什么呢?
“你们能明白下一步了,不是吗?注定会发生的事。她离开了他。两年来他孤单一人,在他的小店里工作,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他只有一个朋友——苦艾酒。生意也不太好。
“然后一天当他走进店里时发现她坐在那儿。她穿得很漂亮。她手上戴着戒指。他站在那儿琢磨着她。他的心吟吟跳个不停——但只是跳而已,他茫然不知该干什么。他可能想揍她一顿,把她搂在怀里,把她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她,自己跪倒在她的脚下。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拿起他的钳子,继续干他的话。‘夫人想要什么?’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这令她心烦意乱。你们明白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
“皮埃尔,”她说道。“我回来了。”他把手中的钳子放到一边,看着她。“你希望被原谅吗?”他说,“你想让我重新收留你吗?你是诚心诚意地悔悟吗?”“你想让我回来吗?”她低声说道。天哪!她说得那么温柔。
“他知道她在设圈套。他渴望把她拥入怀中,但他太聪明了,他没有那样做。他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我是一个基督徒,”他说,“我尽力照教会的指示去做。”“啊!”他心想,“我要让她威风扫地,丢尽面子,让她跪下。”“但是珍妮,我将这么称呼她,朝后一甩头,大声笑了起来。那种邪恶的笑声。‘我在嘲弄你,小皮埃尔,’她说,‘瞧瞧这些昂贵的衣服,这些戒指和手锅。我是来向你炫耀的。我想我会使你把我拥入怀中,而当你这么做的时候——我会啐你一脸,告诉你我是多么恨你!’“然后说着她走出了商店。你们能相信吗,先生们,一个女人会至于如此恶毒——回来仅仅是为了折磨我?”
“不,”伯爵夫人说,“我不会相信,而且任何一个不是傻子的男人也不会相信。但所有的男人都是视而不见的傻子。”
皮埃尔·沃切尔没有理会她。他继续讲他的故事。
“于是我故事里的那个年轻人越来越消沉。他喝的苦艾酒越来越多。那个小店在没有和他商量的情况下被卖掉了。他的结果是成了渣滓,沦落到了贫民区。然后,战争爆发了。
这是件好事。战争使他离开了贫民区,使他明白别再作没有理性的野兽。战争训练了他,使他冷静下来。他忍受了寒冷、疼痛和死亡的恐惧——但他没有死,战争结束后,他又是一个人了。
“就在那时,先生们,他来到南郊。他的肺受到了毒气的侵害,他们说他必须在南部找工作。我不再用他的这些事情来烦大家了。只要说他最后成了一名赌台管理员就够了,然后一天晚上在赌场他又看见了她——那个毁了他生活的那个女人。她没认出他来,但他认出了她。她看上去富有,什么也不缺——但先生们,赌台管理员的眼睛是锐利的。一天晚上,她把她最后的赌本全都押了上去。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确实知道——人们能感觉到一些东西。别人可能不会相信。她依然有昂贵的衣服——人们会说为什么不典当掉它们呢?但是那样做的话——你马上就名声扫地了。她的珠宝?不!我年轻时不是一名珠宝商吗?那些真珠宝很早以前就不在了。某个国王送给她的那些珍珠被一颗一颗地卖掉,换成了假的。而且同时一个人必须得吃,付旅馆的账单。是的,那些富有的男人们——他们已经注意她多年了。呸!他们说——她已经过五十了。就我看来,她还比较年轻。”
一阵长长的颤栗的叹息从伯爵夫人靠着的窗户旁传过来,“是的。那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观察她两个晚上了。输,输,又输了。然后是结束的时候了。她把所有的赌本都押在了一个号上。她的旁边,一位英国绅士也押上了最高数目——押在接下来的那个号上。珠滚动着……那一刻到来了,她输了……
“她的眼睛遇上了我的目光。我干了什么?我冒着失去在赌场的这份工作的危险,抢劫了那位英国绅土。‘是夫人的’我说道,一边把钱推了过去。”
“哦!”一阵哗啦声,是伯爵夫人一跃而起时倚着桌子打翻了她的杯子,“为什么?”她大声喊道,“那是我想知道的,你为什么那样做?”
一阵长时间的停顿,似乎没有尽头的停顿,仍然是那两个人面对面地隔着桌子对视着……好像一场决斗。
一丝恶意的微笑悄悄爬上皮埃尔·沃切尔的脸庞。他抬起手,“夫人,”他说,“有一种叫做怜悯的东西……”
“啊!”
她又软了下来。
“我明白了。”
她又是原来的样子了,平静、面带微笑。
“一个有趣的故事,沃切尔先生,不是吗?允许我给您点支烟。”
她熟练地卷了一个纸捻,在蜡烛上点燃,递给了他。他朝前倾了倾身子,直到火焰燃着了他夹在唇间的香烟。
然后她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
“现在我必须走了。请——我不需要任何人送我。”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本来要赶快追出去的,但他被那个法国人吃惊的喊声截住了。
“天哪!”他盯着伯爵夫人扔在桌子上的那个烧了一半的纸捻。
他展开了它。
“先生!”他喃喃地说,“一张五万法朗的支票。你们明白吗?她今晚赢的钱。她在世界上拥有的全部财产。而她用它点燃了我的烟,因为她太骄傲了,不肯接受———怜悯。哦:骄傲,她总是像撤旦一样骄傲。她与众不同——不可思议。”
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冲了出去。萨特思韦特先生和奎恩先生也站了起来。侍者走近富兰克林·拉奇。
“La note,monsieur(法语:结账,先生)。”他无精打彩地说。
奎恩先生迅速地把它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我觉得有点孤独,伊丽莎白,”富兰克林·拉奇说,“这些外国人——他们令人惊异!我不理解他们。不管怎样,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朝她望去。
“哎,像你一样以百分之百的美国人来审视一切是挺好的。”他的嗓音中有一种小孩般的哀伤的口气。“这些外国人大奇怪了。”
他们谢过奎恩先生,一起走入夜色中。奎思先生收起他的找头,对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一笑,后者正在像一只心满意足的乌儿一样洋洋自得。
“好吧,”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一切都精彩地结束了。我们相爱的小鸟们现在都没事了。”
“哪些小鸟?”奎恩先生问道。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哦:是的,我想你是对的,考虑到了拉丁式的观点和所有——”
他看起来半信半疑。
奎恩先生微微一笑,他身后的一扇彩色玻璃窗在一瞬间给他披上了一件五颜六色的小丑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