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小船离开了沼泽地带,沿着阿拉伯沙特河平稳地航行。水流湍急,因此划桨的老人不需要费很大力气。他划桨的动作缓慢而有节奏,双眼半睁半闭,他用几乎听不到的低沉声音反复地唱着一首阿拉伯的悲歌。
年复一年,月复一月,阿布什勒·苏莱曼这位来自沼泽地带的老人,不知有多少次沿河顺流而下,前往巴士拉。船上还坐着一个人,身着东西合璧的服装,这种令人有些伤感的装束当今是屡见不鲜的。他身穿带条纹的棉布长袍,外面套了一件满是油污、破旧不堪的土色外衣,一条褪了色的红色针织围巾塞到破外衣里。他头部的装饰也显示出了阿拉伯服装的尊严,人人必戴的黑白相间的缠头巾,用黑绸头箍系牢,他的眼睛茫然直视,朝着河堤的方向模模糊糊地看着。不一会儿,他也开始哼起那首相同的曲调。他跟美索不达米亚这块土地上成千上万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丝毫看不出他竟然是个英国人,也看不出他随身携带着一份秘密情报。这份情报,世界上几乎每个国家的有势力的人物都千方百计地企图截获,并要把他连同情报一起毁灭。
前几周发生的事情仍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回忆起:在山中遇到的埋伏;冰雪覆盖着的山口;骆驼商队;和携带微型“影院”的两个人一起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中的那历时四夭的艰难跋涉,住在黑帐篷里的那些日子;以及随着他的老朋友阿纳兹部落迁徙的那段行程。这一切都是十分艰难,充满着危险——一次又一次地偷越对方早已布置好的企图寻找并截获他的封锁线。
“亨利,卡米凯尔,英国侦探,三十岁左右,棕色头发,黑色眼睛,身高五英尺十英寸,操阿拉伯语,库尔德语,波斯语,亚美尼亚语,兴都斯但语,土耳其语,以及很多山区方言。在土著部落人中有很多朋友,危险人物。”
卡米凯尔生于喀什加,父亲在那儿任政府官员。他从哑哑学语起,讲的都是些方言和土语——他的保姆们,及后来的抚养他的人们都是不同血统的土著民族。他几乎在中东所有的未开化地区都有朋友。
只有在城镇,他的活动能力才显得稍差。现在接近巴士拉了,他明白执行这次使命的关键时刻已经到了,迟早他是要再次进入这一文明地带的。虽然巴格达是他的最后目的地,但他很明智地决定不要直接前往。伊拉克的每座城市都会给他提供便利条件,这在好几个月以前就已作过周密的讨论和安排。现在需要运用他臼己的判断能力,比如说,他应该选择哪里靠岸。他没有通知自己的上司。他本来可以利用间接渠道来通知上司,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这样安全些。那个简单易行的计划──飞机停留在指定的地点接他──已出现漏洞!总是发生这种致命的不可理解的漏洞。
因而,他越来越担心会出现危险。现在身在巴士拉,可望到达安全地带了,但他十分清楚,情况要比在未开化的地区跋涉时遭遇的危险严重得多。而且,在最后阶段遭到失败——这几乎是不堪设想的。
那位阿拉伯老人有节奏地摇着双桨,头也不回一下,小声地嘟囔着。
“时候到了,孩子,真主保佑你成功。”
“不要在城市里逗留时间长了,老爷子,回到沼泽地去吧。我不愿意让你受到伤害。”
“这是真主的意旨,命运在他的手中。”
“托真主的福,”另一个重复道。
此时此刻,他极其渴望变成个东方血统的人,而不是西方血统的人。那样,他就不必担心成功与失败的可能了;不必三番五次地盘算着各种时机;不必反复地询问自己是否周密地进行了安排,是否预见到将来可能出现什么危险。把一切责任都交给大慈大悲的上帝,万能的上帝吧。托真主的福,我一定会成功!
他对着自己说这些话,他感到伊拉克这个国家的镇静自若的情绪和宿命论思想完全感染了自己,他欢迎这种影响。过几分钟,他必须在小船停靠的地方下船,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行走,遭受敏锐目光的监视。只有不仅从外表、而且从感情上看上去都象阿拉伯人,他才能成功。
船平稳地转向与大河成直角的水道。这里停靠着各种各样的小船,还有一些船只和他们一起驶进来,这种景象十分可爱。几乎象威尼斯一样,船头高高翘起,呈涡旋形,船身油漆已经褪色显得颇为柔和。这样的船只成百上千,一只挨着一只地停靠在那里。
那位老人柔声地问:
“时候到了。他们为你做了准备了吗?”
“是的,我的计划都安排好了。分离的时刻到了。”
“愿上帝保佑你一路顺风,愿上帝保佑你长寿。”
卡米凯尔用带条纹的布袍裹紧身体,登上通向码头的溜滑的石头台阶。
他看了看河边周围的情况,和往常一样:小孩子,卖桔子的蹲在售货盘的旁边,有硬梆梆的方糕点和甜食,盛着鞋带、劣等梳子以及松紧带的托盘,沉思着的过路人祖声粗气地吐着痰,一边信步走着,一边哗啦哗啦地数着手中的念珠。街的那边有商店、银行。繁忙的年轻先生们身着淡紫色的西服,迈着轻快的步伐,有欧洲人,其中有英国人,也有其他外国人。没有什么人囚为他刚下船,跟五十来个阿拉伯人一起走上码头,而对他产生兴趣或是好奇之感。
卡米凯尔一声不响地走着,看着周围的景物,眼睛里恰如其分地流露出十分欣赏的天真无邪的补情。他不时地咳嗽、吐痰,却又不太厉害,做得恰到好处。他还用手擤了两次鼻涕。
就这样,这位陌生人进了城,走到运河尽头的桥边,然后过了桥,进了商场。
这里到处是一片嘈杂,到处是拥挤的人流。精力旺盛的部落人一边走着,一边把行人排到路旁,为自己开路,驮着沉重货物的驴子在沿街走着,赶驴子的人粗声粗气地喊着驾……驾……孩子们吵闹着,尖叫着,在欧洲人的后面追赶着,满怀希望地叫喊着,“给点钱吧,太太,给点钱吧,可怜可怜我吧……”
这里,东方和西方的产品摆在一起出售:铝制长柄平底锅,带碟的茶杯和煮茶的壶,自制的铜器,阿拉伯银器,廉价手表,掂瓷缸子,由波斯运来的刺绣和织有鲜艳图案的地毯,由科威特运来的包了铜叶的箱子,转手的旧大衣,旧裤于,还有旧的羊毛童衫,当地生产的被褥,彩色的玻璃灯,还有一堆一堆的盛水的陶罐和陶锅。廉价的洋货和土特产摆在一起出售,到处皆是。
一切如同往常一样,十分正常。在荒原上长途跋涉之后,卡米凯尔觉得这些暄闹和纷乱十分陌生。可是,这里本来就是如此。他察觉不出什么不和谐的气氛,也察觉不出有人对他在此地出现产生任何兴趣的迹象。然而,他几年来一直很清楚地知道,一个被迫踪的人的感觉究竟如何。出于这种本能,他愈来愈感到不安——这是一种比较模糊的受到威胁的感觉。他的判断是不会错的。没人看过他一眼。他几乎很有把握,没人在后边尾随或盯梢。但他感到那种难以表达的危险的确存在。
他拐进了一条又黑又窄的小胡同,向右拐,又向左拐,来到夹在很多小货摊中的一家大商栈的门前,穿过过道,走进院内。院内四周有很多商店。卡米凯尔走到一家挂着北方出产的羊皮袄的商店门前。他站在那儿翻弄着皮袄,摸摸这件,看看那件。店主人正在给一位顾客端咖啡。那人身材高大,蓄着胡子,仪态高贵,无沿帽外面绕着一条绿带,说明他是去过麦加的汉子。
卡米凯尔站在那儿用手摸弄着羊皮袄。
“多少钱?”他间。
“七个第纳尔。”
“太贵了。”
那位汉志说,“你能把地毯送到我旅店去吗?”
“保证送到,”商人说,“您明天动身吗?”
“明天清早就去卡尔巴拉。”
“卡尔巴拉是我的家乡,”卡米凯尔说。“自从我上次去参观过哈桑墓,到现在已经十五年了。”
“那是座神圣的城市,”那位汉志说。
店主人在卡米凯尔的肩后对他说:
“里屋还有贱的皮袄。”
“我想买北方做的白皮袄。”
“那头那间屋里有一件。”
店主人用手指了指缩在内墙里面的那扇门。
接头暗号全部交换完毕,与事先定好的暗号一字不差——这种对话在商场里可能每天都能听到——但是对话的程序准确无误——关键的字都出现了——卡尔巴拉——白皮袄。
卡米凯尔穿过这间屋子,进到里面的院子时,才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位商人的面孔——他立刻觉察出这张面孔不是他所要见的那个人。虽然他以前只和那个人见过一面,但是,他那出色的记忆力是不会出差错的,他们二人也有相象之处,非常相象,但是这不是他要见的那个人。
他停住了,声音中略带惊奇地说,“那么,撒拉·哈桑在哪儿?”
“他是我兄弟,三天前死了。他的工作由我来接替。”
是的,这个人可能是他兄弟。相象之处非常突出。他的兄弟也有可能被自己的间谍机关雇用,接头的答话当然都对。然而这时,卡米凯尔更加警觉。他穿过院子,走进一间阴暗的内室。这里,架子上堆满了杂货,有咖啡锅,铜制的糖糙,旧波斯银器,一堆一堆的刺绣品,叠着的斗篷,还有大马士革出产的搪瓷盘子和咖啡用具。
一张小咖啡桌上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皮袄。卡米凯尔走过去,拿起了那件皮袄,皮袄下面有一套西装,这是套公务人员穿的服装,已经穿旧了,而且还有点俗气,装着钱的钱包和证件已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进来时是一个陌生的阿拉伯人,现在则将以进口及货运代理商克罗斯股份公司的沃尔特·威廉斯先生的身分出现,而且将要按照事先为他做出的安排进行活动。当然确有沃尔特·威廉斯先生其人——安排得非常之细——从过去的经历来看,此人办事厚道,受人尊敬。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卡米凯尔松了口气,开始解开他那破旧的军上衣。一切都很顺利。
如果袭击者选择一支左轮乎枪作武器,卡米凯尔的使命此时此地便算了结了。可是,用刀是有其有利之处的——重要的是没有声音。
在卡米凯尔面前的架子上有个很大的铜制咖啡锅,一个美国旅游者即将来取,按照他的吩咐,最近刚刚擦过。刀的闪光照射在那个光亮的圆锅表面上——刀的形状全部映在了上面,尽管形象有些歪歪扭扭,但是却十分清楚地反射在上面。那个人穿过挂在卡米凯尔身后的东西,从长袍下面抽出一把很长的弯刀。再过一刹那,这把刀就可能刺进卡米凯尔的后背。
卡米凯尔闪电般地转过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脚下一绊,便把对方摔在地上。刀在屋内横飞了过去。卡米凯尔很快地把那人于掉,跳过他的尸体,飞快地穿过了外间屋。就在这时,他眼前掠过了商人那吃惊的恶毒的面孔,还有那个胖胖的汉志的略感惊奇的神情。接着,他走了出来,穿过大商栈,回到了拥挤的商场,先往一边拐,然后又向另一边拐,悠闲地溜达起来,不露一点慌张的伸情。在这里,慌里慌张是会显得反常的。
他就这样慢慢地踱着,几乎没有什么目的地,一会儿停下来看看东西,一会,停下来摸摸纺织品,而他的头脑却在急剧地活动着。机器失灵了。在这样一个充满敌意的国家里,他又要再次依靠自己的力量了。他非常不安地意识到刚才所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
不仅是跟踪他的敌人使他担心,也不仅是埋伏在通向文明城市的要道上的敌人使他担心。可怕的是自己谍报系统内部的敌人。固为对方知道了口令,接头的话准确无误。对他进行袭击恰恰是在他感到安全的时刻。内部出现背叛行为也许并不奇怪。敌人一直企图派遣,一名或更多的间谍打入到自己的谍报系统里;或是企图收买他们需要的人。收买一个人要比想象的容易——可以不用钱,而用其他东西收买。
不管过去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反正已经发生了。他得奔波跋涉——靠他自己的力量回去。没有钱,不能乔装而更换身分,而自己的外貌特征又已被敌人知道。也许就在此刻,有人在暗暗地盯着自己。
他没有回头去观察。这又有什么用呢?跟踪他的人决不是这场角逐中的新手。
他继续悠闲地、漫无目的地踱着,外表装得无精打采,而头脑中却在思考着各种可能性。最后,他走出了商场,过了运河上的小桥,一直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一个大门跟前,看见一面很大的油漆牌子,上面写着:英国领事馆。
他往街道两头看了看。看来根本没人注意他,而且看起来没有比走进英国领事馆再容易的事了。就在这一刹那,他想到了老鼠夹子,想到了放了奶酪、摆在明处的老鼠夹子。那种夹子对老鼠来说,也是很容易,很简便的……
好吧,只好冒这个险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出路。
他迈步走进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