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伏击

杨修合上木简,看着愁眉苦脸蹲在地上的许褚,笑骂道:“死胖子,你不去巡营警戒,跑到这黑乎乎的山洞干什么,尿骚味很好闻么?”

“唉,杨主簿,那个什么西蜀军议司的人,诬陷你是寒蝉,让你蒙冤下狱。你倒好,不想着为自己辩白,怎么窝在山洞里,看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书简来了?”

“死胖子,这怎么算是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搜寻来的。这次随军出征,我带了整整一车。手上这封木简,是在魏王破下邳的时候,在吕布府中搜到的。不知道是谁假托吕布女儿吕媛的名义写的,想这温侯吕布,一代枭雄……”

“你怎么一点也不急?”许褚抢过那卷木简,摔到一旁,“是想破罐子破摔,还是说你真是寒蝉?”

“若我真是寒蝉,你要如何?”杨修一脸正色地问道。

“你……”许褚犹豫很久,终于狠声道,“杨主簿,虽然俺们关系很铁,但你若是真干了什么卖主求荣的事情,俺,俺就亲手砍了你!”

杨修面色冷峻,沉默半晌,突然爆出一阵大笑。

许褚瞪着眼道:“你笑啥,许褚说话一向算数!”

杨修拍着大腿笑道:“死胖子,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认真的样子有多好笑。哎呀,真是笑死我了,跟赌桌上谁输了钱不给你,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

许褚怒道:“你这书呆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耍人。你真的不要命了?”

“我想活,但是我说了不算。”杨修收起笑容,淡淡道,“这投奔过来的军议司前军校尉刘宇,算盘打得很是如意。”

“怎么回事?”许褚疑惑道。

杨修又拿起来一卷木简:“用我的命,换他的上位。因为辅助临淄侯之事,魏王对我早已很不耐烦了,说不定已经起了杀意。而寒蝉嘛,远在许都的进奏曹正查得不亦乐乎。据说他们搞出了个什么二十九人名单,我可是榜上有名。再加上军中以程昱、夏侯惇为首的这些谋臣武将对我都不怎么待见。呵呵,我真是个人人皆曰可杀的讨厌鬼。这时候如果给他们一个借口,未必不会顺手除掉我。

“那个刘宇,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定军山惨败,寒蝉泄密这些事,搞得大家人心惶惶。他前来送这么一份大礼,只要能找个替罪羊,宣称已解决寒蝉,就能帮魏王稳住军心,自己借机站稳脚跟。然后,再卖出情报,为自己博取功名。

“当初程昱急着找我,据说是那名前军校尉宣称只有我在场的时候,才会说出谁是寒蝉。现在想来,大概是要跟我见上一面,看看我这个天下第一聪明人到底适不适合当那只替罪羊。如果那天我表现得英明神武、气势非凡的话,他大概就会另择他人。很可惜,杨某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似乎是做替罪羊的不二人选。可笑我还跟程昱在大帐里天南海北地扯了半天。虽然我不是程昱,但我也能感觉到他那时的心情是多么愉悦。不但解决了寒蝉,而且还能顺便除去一个讨厌鬼。真是妙哉,妙哉。”

“所以说,主公才会在没什么证据的情况下,就将你打入大牢?”许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不对。”杨修摊了下手,“这哪里算什么大牢?只能算小牢而已。”

“你还有心情打岔。”许褚兴奋道,“我这就去向魏王禀告,不能让那个刘宇得逞!”

“你觉得魏王会想不到这点?”杨修笑道,“你觉得程昱不会想到这点?你觉得夏侯惇不会想到这点?”

“魏王他们既然能想到这点,那为什么还要把你打入牢中?”许褚奇道。

“他们在等。”杨修道,“只要那名叛逃过来的军议司前军校尉的下一个情报是真的,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掉我。”

许褚噌地站起身:“他奶奶的,俺这就去把那个家伙给宰了!”

“你要是把他杀了,谁还能证明我的清白?”杨修笑道,“死胖子,你只需去帮我办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你说。”

“去帮我弄一坛酒,一只烤鸡。可以的话,把我从山洞里弄出去,我见营房里不是有些木笼么?不但阳光耀眼,而且四面透风,比这满是尿骚味儿的山洞好多了。我在木笼里看这些木简,那就舒服多了。”

“你准备坐着等死了?”

“那要如何?杀不杀我,在魏王,不在你我。既然只是等死,为何我不能舒服一点地等死?”杨修笑道,“以魏王对你的信任,这点你总能办到吧。”

最可怕的敌人,往往不会以敌人的面目出现。程昱叹了口气,在长案后坐下。忙碌了一天,身体各处有些隐隐作痛。到底是老了,这种行伍生活,已经有些不适应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自己已经七十五了,还能活几年呢。他笑了笑,挑亮油灯,又看起了手上的木简。

是许都的消息,魏王不在,那里似乎闹得很欢。曹植遇刺,进奏曹抓了个魏讽之后,调查的进度就慢了下来。蒋济……是个人才。这种事情,不管真相如何,坊间自然会有这样那样的流言。就算是人证物证确凿,揪出了行刺临淄侯曹植的真正凶手,依旧会有很多人不信。人,对事实永远没有兴趣,他们只会相信符合自己观念的所谓真相。这种时候,就是要拖,把事情的热度慢慢拖凉,等到没有人关注了,抛出个不温不火的答案就好。虽然会被人骂作无能,但也比直接把自己丢到风口浪尖上强得多。

与这些初露锋芒的年轻人相比,自己是老了。当初的五大谋臣,郭嘉、荀彧、荀攸都死了,贾诩也早已闭门不见客,只有自己还陪着魏王征伐天下。有不少人说自己是贪恋权位,才一直没有致仕。这些人不知道,与飞黄腾达相比,急流勇退更难。自己性情刚戾,待人刻薄,为了魏王的宏图霸业,得罪了不少人。自己是魏王的一条恶狗,凡事不留余地,见人就咬。在没有后路的时候,就退下来,难免不会被一口口地咬回去。后悔吗?程昱摇了摇头。有些事,主公想做却不便于去做,只能由他养的狗去做。而身为狗,就不能过于爱惜自己的毛皮。

比如荀彧,献计颇多,可以说为了魏王的宏图霸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惜他太执着于汉室正统,最后被魏王赐死。在魏王眼中,爱惜皮毛的狗,不是条好狗。

还有一点很重要。

就算知道了怎么做狗,也要注意会不会突然换了主人。

程昱捻着胡须,苦笑。魏王也是人,已经显出了疲态,就算自己伴随着他走到了最后,但下一个曹家的主人会是谁?还会不会要程家的人做狗?世子之争,程昱表面上一直没有搀和,但私下却由着下面的小辈们去做。只要他还在魏王身边,只要魏王不死,什么时候转舵,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昏暗的灯花跳了一下,程昱闭起了眼。

嗯,急流勇退,要不得。

山洞里黑乎乎的,只有石壁上的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提醒杨修自己还活着。

黑暗、阴冷、潮湿,还有死寂。被关进来已经四天了,他还没能适应这里。以前总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珍惜的,没什么不可以失去。他曾经觉得自己能洒脱地面对所有的一切,现在看来,似乎过于高估了自己。

杨修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脊梁上感觉到有东西在缓慢蠕动,可能是石壁上渗出来的细小的涓流,也可能是刚从冬眠中苏醒的毒蛇。全身酸痛,仅仅四天而已,那种冰冷潮湿似乎已经由骨缝侵蚀了他的全身。

还能活多久?他自嘲地笑了笑。

黑暗中,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又到了吃饭的时间了么?杨修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杨主簿,我是刘宇。”

刘宇?哦,是那个指证自己是寒蝉的西蜀军议司前军校尉。

杨修皱了皱眉头,他来干什么?

“现在已是凌晨,我用了点小手段,把看守你的士兵弄睡着了,偷着进来的。”刘宇低声道。

杨修没有回答。

“杨主簿,你放心,我甩掉了跟踪我的人,他现在应该还在黍田里乱转,绝对想不到我来到了这里。”刘宇继续道,“我其实只不过是名普通的军议司暗部。但到了这里,我报上的身份是军议司前军校尉。”

“哦?为了自抬身价?你倒是有点自己的小九九。”杨修嘿嘿笑道,“不过西蜀那边,应该也有我们潜伏的细作,万一给查出来你是谎报身份,你还怎么博得咱们那位程大人的信任?”

刘宇往前走了几步,油灯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他的身形:“杨主簿请放心,军议司会故意泄露出关于我叛逃的情报,在那份情报里,我是不折不扣的前军校尉。”

杨修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原来你是名反间?”

刘宇点头:“杨主簿反应好快。”

“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主簿,你指认我是寒蝉,是什么意思?”

“是法正大人派我来指认你。”刘宇道,“我们收到消息,程昱已经对你有所怀疑。”

“借刀杀人?”杨修干笑,“就算曹操和程昱信了你的话,把我杀了,对西蜀又有什么好处?”

“杨主簿,刘宇前来,不是为了杀你,而是为了救你。”

沉默良久,杨修的脸色慢慢阴沉起来:“你不但是个反间,还是个死间?”

“杨主簿果然聪慧过人。”

“少来这套。西蜀军议司是不是觉得我在曹魏前途无望,就让你用叛逃的借口来接近我,策反我,让我给刘备那大耳贼卖命?”杨修冷笑。

刘宇走到昏暗的灯光下,那张平凡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杨主簿,你跟我家主公,在八年前就已经开始联系了,刘宇又岂会在这个时候策反你?”

杨修看了刘宇一会儿,突然伸了个懒腰道:“这笑话并不怎么好笑。我现在对你只有两个判断。第一个,你是个发了疯的西蜀军议司逃兵;第二个,你是程昱那老小子的人,设好了圈套来诈唬我。”

刘宇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杨主簿,本来我起身之前还有些顾虑,担心你是不是像传闻中的那样,实属天下第一聪明人。但刚才的那短短几句对答,已让我疑虑顿消。”

杨修抠着鼻子道:“在下天下第一聪明人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不过我没什么兴趣听你胡扯了。程昱那老小子呢,年纪大了,他吃饭的家伙未必跟杨某一样转得快。你跟他交流交流,搞不好他会信了你的话,提拔你当个骑都尉什么的。”

刘宇向杨修拜倒,压低声音道:“穷途非末路。”

杨修神色遽变,没有犹豫地沉声接道:“绝处亦逢生。”

刘宇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启禀军议司武卫将军杨修杨大人,刘某,特来献头。”

已经拿下两个县城了,都是空城。

大军停了下来,全部驻扎在城外,并没有进城。三万人马,还不到这次出征魏军一成,似乎并不多。但对于只有五万人马迎敌的蜀军来说,也不算少了。徐晃坐在长案前,一张张地看着斥候传来的前方塘报。渡过汉水之后,并未发现蜀军的主力部队,只打了几场小小的遭遇战。周边的民众也说蜀军已撤走很久了。

那个刘宇的情报,似乎是真的。

现在说来,黄忠远在城固,张飞和魏延刚到阴平,前方只有刘备和法正的少量部队了。看起来,眼下最好的策略,就是轻装突进了。副将王平已经请战数次,要带三千轻骑直取汉中。徐晃提起大斧,走出了帐外。此刻艳阳高照,视线极好。站在大帐前,极目远眺,仿佛能看到汉中城。如果此时以轻骑进击的话,大概五天之后,就可兵至汉中城下了吧。擒刘备,斩法正,一雪定军山之耻,可算是个极大的诱惑。

只不过,魏王却另有安排。

远处,一袭铁甲的王平匆匆而来,还未近身就大声叫道:“将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讲。”

“怎么除了三千先锋军驻守本地之外,其余部队却全部开拔,一路向西,这是大人的命令吗?”王平摘掉头盔,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声音里有些愤懑。作为副将,他竟然对大军调动一无所知。

“魏王军令。”

“魏王军令?”王平奇道,“你我出征之时,魏王不是令我等为先锋开路,直取汉中么?现如今距离汉中只有几天路程,前方又无蜀军阻击,我军为何不全力推进,却转向西侧?就算是为了要截击绕向西侧的张飞和魏延,也未免太早了吧!”

“你不需要知道。”徐晃沉声道,对于话太多的人,他一向不太喜欢。

“我……”

“军令已下,大军开拔。王平,即刻启程。”徐晃已不愿再多说一句。

王平沉思片刻,猛然抬头道:“将军,莫非咱们打汉中只是幌子,转向西侧是为了绕岐山,过江油,直接突袭成都?”

这个人,不是庸才。

刘宇的情报是假的。黄忠并不在城固,那些在城固附近过了一夜的蜀军,只不过是支千人的部队,一整晚不停地在附近打转。这种把戏,几十年前董卓就用过了。而张飞与魏延,在魏王自长安出征之时,就从阆中起兵增援汉中。此时魏王已抵汉水,他们要是才走到白水关,也未免太慢了。刘备经定军山一战,似乎已经变得骄狂自大。他犯了和夏侯渊一样的错,过于轻视敌方。此次魏王起兵四十万,不是为了夺回汉中,而是要将刘备连根拔起。西进岐山,看似险棋,却是险得很妙。这边刘备布好了伏兵,想要守株待兔,却没料想等到的不是兔子,而是一匹直扑咽喉的恶狼。

程昱大人,你老虽老了,出手却还是这般阴毒。

徐晃翻身上马,俯视着前方如长龙一般的队伍,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成都,徐某人来也!

天气还好,不算冷也不算热。今晚的月光还蛮不错的,虽然很难看清木简上的字迹,但营盘中的景致却清楚得很。四名虎豹骑神色冷峻地站在木笼的四个方向,一声不响。尽管杨修数次跟他们搭话,他们却还犹如木头桩子一样,只有在换哨的时候才会活过来。百无聊赖之下,杨修将脚搭在木笼的横木上,背靠着那堆木简,咬了一口手中的烤鸡,然后灌下了一大口酒。周围的军帐都静悄悄的,里面的人大概早已睡熟。一队队巡哨不时经过,木笼边的火盆里偶尔发出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一切都显得异常安静。

据许褚说,魏王听到了自己的要求后,只是淡淡一笑。接下来,自己就到了这木笼里。有酒喝,有肉吃,没事还能跟营盘中来来往往的熟人们开几句玩笑。只不过,那些熟人看自己的目光都很奇特,就如同看死人一般。

死,又有什么稀奇,尤其是在如今这个乱世。

刘宇的身份,已经被潜伏在西蜀方面的细作证实。根据刘宇提供的情报,刘备因为兵力不足,并未打算与魏王正面交锋。依照法正的计策,黄忠赶往城固,从东绕道袭击魏军后方;张飞与魏延从阆中赶来,从西侧走剑阳、安平关一线进行包抄;而刘备则在汉水南岸遍插旌旗,作为疑兵拖住魏军主力。当然,这都是刘宇在说。魏王不蠢,程昱不蠢,夏侯惇也不蠢。汉水北岸的徐晃早已派出了十几名细作,去验证消息的真实性。虽然刘宇一再强调战机稍纵即逝,但魏王还是那种步步为营的打法,以稳健为主。毕竟已经折了夏侯渊,大军士气已经不佳,若是再冒进战败一次,无疑会使战局更向西蜀倾斜。

到了今天下午,探子回报,在城固发现了黄字帅旗,而且据说黄忠的部队连夜行军,已经进入了城固,正准备北渡汉水。而张飞和魏延的部队刚刚走到白水关,刘备和法正也已经后撤,汉水南岸只留下了几座空城。魏王已下令徐晃跟王平南渡汉水,来个釜底抽薪,拿下汉中。

事到如今,已经有不少人相信了刘宇的情报,而看自己的眼神,则更加奇怪了。

大概在他们心里,自己死期将至了吧。

大牢里的味道并不怎么样,脚臭、汗臭、尿臭还有几种说不出来的臭味混合在一起,凝成一股让人窒息的味道,叫作死亡。田川用一帕粗布遮住了口鼻,举着火把走在前面。贾逸扶着腰间长剑,穿行在黏糊糊的廊道里,反而有种熟悉的感觉。当初刚到进奏曹时,他负责的就是提审疑犯,经常进出大牢。三年之后,再次拜访,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两侧是那些黑色木头栅起的牢房,几乎没有声响,那些牢犯都蜷缩在黑暗的角落,木然地看着他们。

“就快到了。”前方的狱卒点头哈腰。

“怎么在这么里面?”田川的声音透过粗布传了出来。

“嘿嘿。这位姑娘……大人,这牢里的规矩,您不懂吗?”狱卒说得含含糊糊。

“怎么,这位不舍得用钱?”贾逸奇道。

“话不能这么说。贾大人,做俺们这行的,最重要的是有眼色。这牢里,也有钱不好使的时候。”

“哦?你是说……有人授意如此?”贾逸突然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是什么人跟魏讽过不去?

“不瞒您说,那些汉室旧臣、豪门世家,有不少人都捎了信儿,想要弄死魏大人。要不是魏大人是咱们进奏曹的犯人,嘿嘿,说不定已经病死了。”

“犯人若是死了,你们不怕上面怪罪?”田川不解地问道。

“所以说了,要有眼色嘛。”狱卒躬着腰在前引路,“这位大人,您可能不懂这里面的道道儿,贾大人倒是很熟悉了。嘿嘿,什么人能死,什么人不能死,这些俺们都心里有数。啊,到了,贾大人。”

这间牢房,几乎是在大牢的尽头,浓重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线,伸手不见五指。田川小心地将手中火把高高举起,点燃了石壁上的一盏油灯。狱门的木头长期受潮气侵蚀,长出了细小的白菇,由长条石砌成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色的苔藓,宛若尘封已久的墓室。

狱卒用腰刀敲了敲石壁,道:“魏大人,魏大人,进奏曹的贾大人来看您了。”

那堆稻草动了一下,有个黑影迅速爬了过来。几天不见,贾逸几乎认不出魏讽了,头发蓬乱油腻,脸上满是污痕,长髯上沾满了粥渣。这还是那个相貌堂堂的名士么?

“贾大人,田大人,事情有结果了么?”魏讽一把攀住牢门,急切地问道。

“还在调查,我有些不放心你,来牢里看看。”贾逸道。

他瞟了那狱卒一眼,狱卒知趣地转身离开。

“贾大人,田大人,魏某为人公正严明,不徇私情,一定是得罪了什么小人才遭此陷害。还请贾大人您明察秋毫,还魏某一个公道啊。”

这家伙……还真有趣啊。

贾逸蹲了下来,摇了摇头:“魏大人,其实你也清楚。这些年死在进奏曹手上的人,很多人并不见得是罪有应得,有些人的冤屈或许比你还大。”

魏讽抓住栅栏,嘶声道:“求贾大人开恩啊,我全家老小,上下六十多口人都等我养活啊,要是我……”

贾逸嘿嘿干笑两声:“其实呢,你涉案的证据并不明显,要是普通的案子,关你两天就放了。但是这回是临淄侯曹植遇刺,事情嘛,就可大可小了。”

魏讽怔了一下,浑身哆嗦着问道:“贾……贾大人,下官……小人恳请大人明示。”

“大,就找你当替罪羊,满门抄斩,你就不用担心养活家人的事了。”贾逸道,“小,证据不足,立刻开释。”

魏讽怔了一下,随即却低声问道:“莫非,贾大人有意搭救小人么?”

“你倒不笨。”贾逸未置可否。

“大人,小人家中尚有五十两黄金,不如交由贾大人,请贾大人代小人上下打点一下?”魏讽试探着问道。

贾逸沉吟道:“五十两黄金么,我记得谁说过有一百两黄金的,莫非是我听错了……”

魏讽咬牙:“大人!小人变卖家产,绝对可以凑够一百两黄金,还请大人救命!”

贾逸“扑哧”一声笑了:“一百两黄金,足够捐个州刺史了,你倒也舍得。魏大人,你不怕我拿了东西后,出尔反尔,弃你于大牢不顾?”

魏讽神情恳切:“大人玩笑开重了,贾大人是朝廷中流砥柱,重信守诺,两袖清风,怎么会出尔反尔?”

“那好,我等着你的东西,你等着出狱。”贾逸拍了拍魏讽的肩膀,“魏大人,你这么通透人情世故,一定会活得很长。”

“谢大人吉言。”魏讽拜下,五体投地。

世子已于昨日下令释放魏讽。

“杀了一个陈柘,就够了。”

这是世子的原话。他似乎对曹植遇刺并没有那么紧张,或许他想这个案子就这么糊糊涂涂地拖下去。成见已成,就算杀了魏讽,也会有各种各样奇怪的流言。而不杀魏讽,足以隐讳地透露出一个消息。不管以前你是做什么的,只要跟了世子,就算牵涉进了刺杀王侯这样的大案里,世子照样可保你平安。

人,对于事实永远没有兴趣。杀了魏讽,只会给人说是杀人灭口。既然这样,还不如让他成为自己护短的口实,似乎世子是这样的想法。

贾逸抬头,却见田川正气鼓鼓地看着他,不禁奇道:“怎么,你闹什么情绪?”

“真想不到,你也是个贪官!”田川恨恨道。

“啊?”

“趁人之危,讹人钱财,十足的小人行径!亏得蒋大人还说你为人干练,处事果断,我呸!”

贾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笑个屁啊!我这就回去,向蒋大人告发你!”

“去吧,我来之前已经禀告过蒋大人,他也同意了。”贾逸懒洋洋地道,人已经走到大牢门口了。

“胡扯,蒋大人才不会这么坏,跟你同流合污!”

“那,我问你。”贾逸转过身,阳光打着他的身上,朦朦胧胧,“在你心中,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好人就是……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田川站在台阶下,瞪着眼睛道。

“说不出来?那我简化下问题,这个魏讽,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虽然告发陈柘谋反有功,但卖友求荣,自私自利,当然是坏人。”

“那对付坏人的人,算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不对,也不能说是好人,也有可能是坏人。不对,看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是看他对付什么人,而是看他做了什么事。”田川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个答案,“所以说,你虽然对付了魏讽,但你做的事,让人恶心,所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如果我拿到这一百两黄金,没自己留下,而是给了陈柘夫人,那我在你心里,算好人还是坏人?”贾逸笑吟吟地看着她,田川不笨,就是想问题太简单了。也难怪,一个从小在边疆长大的女孩子,对世事能有多少了解?

“那……”田川摇头道,“这笔钱来路不正,陈柘夫人是不会要的。”

“钱就是钱,不管在谁手里,都是钱,哪里有什么来路正不正之说。怎么好人的钱比坏人的钱更值钱吗,只要能用钱去做好事,管它是好人的钱,还是坏人的钱呢?嘿嘿,说什么圣人不饮盗泉之水,如果盗贼们将天下之水全尝过了,那圣人不就只好活活渴死吗?”

田川怔住,不知道如何回答。

贾逸眯起眼睛道:“这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魏讽这笔竹杠,贾逸敲得蛮顺利的。从大牢里出来,刚到进奏曹,魏家人的一百两黄金就送来了。看来所谓的变卖家产,只不过是魏讽在夸大其词。一百两黄金,说拿出手就拿出手了,这姓魏的到底有多少钱?贾逸不禁后悔,开的价码有些低了。

一百两黄金,对于贾逸来说无疑是笔巨款,不过他并没有留下的意思。

跟蒋济大人汇报了此事之后,蒋济大人让他自行处理。贾逸已经盘算好了,三十两给陈祎,让他拿去分给那帮叫花子似的禁卫军,反正这老哥已经跟自己哭了好几次穷了;二十两分给进奏曹的书佐和虎贲卫,权当是个酒水钱,图个乐呵;剩下的五十两,给陈柘的遗孀。据说陈柘死后,他们连返乡的路费都不够。

杀陈柘,是奉命行事,贾逸并不觉得内心愧疚。只是偶尔,那个十三四岁少女的脸庞还会在眼前闪现。比她年纪更小的孩子,贾逸也杀过。崔琰灭族,贾逸曾眼睁睁地看到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被摔死在地上。那时候,他无动于衷。而现在……

自己的心肠真的变软了吗?还远不到三十呢,要是以后变得跟女人一样优柔寡断,可还怎么在官场上混下去,还怎么报仇?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陈柘家门前。贾逸掂了掂手上的包袱,里面的五十两黄金在哗哗作响。笑了笑,他示意跟在身后的田川敲响了大门。

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大门才缓缓开启。披麻戴孝的陈柘夫人探出了头,看到是贾逸和田川,她似乎怔了一下。

贾逸将包袱放在了她手上,道:“拿着回乡吧。”说完即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却听到陈柘夫人在后面喊道:“贾大人,请留步,妾身有要事禀报。”

贾逸转过身,右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问道:“嫂夫人,何事?”

田川附耳道:“喂,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们可不能在这儿逗留太久。”

陈柘夫人将包袱放在门后,快步走到贾逸跟前,盈盈拜了下去:“贾大人,家夫落得身首异处,实在是他不明事理,咎由自取。妾身也知道当日贾大人带兵前来,实属王命在身,迫不得已。因此,妾身从未埋怨过贾大人。”

贾逸眯起了眼睛,这女人想要干什么?

“至于小女被杀,也是贾大人未曾预料到的事。当日妾身情急之下,对大人百般辱骂,还请大人见谅。”

“好说,嫂夫人。”

“今日贾大人送来归乡盘缠,妾身着实感激不尽。作为回报,妾身向贾大人密报一事。”

是讨好么,为了以后进奏曹不再找她麻烦?他摇了摇头:“有了盘缠,还请嫂夫人尽快回乡吧,许都终究不是个妇道人家待的地方。”

“贾大人是否觉得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会知道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如果说,我的密报,与临淄侯曹植遇刺有关呢?”

进奏曹。

据陈柘夫人所言,前几日在整理陈柘遗物之时,意外发现了一个藏在暗匣内的木盒。木盒中,是几片木简和一幅帛书,上面记载的是行刺曹植的计划。刺客一共只有三人,一人把风,一人动手,一人接应。他们一直住在许都城外的一间荒废了的大宅内,值得庆幸的是,帛书上有幅地图,把那间大宅的位置标得很是仔细。

从木盒中的东西来看,陈柘大概也参与了这项计划,其他人是谁,却没有半点蛛丝马迹。目前唯一的线索,就是那间大宅了。曹植遇刺之后,许都及附近都加紧了戒备,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如果运气好,那三名刺客不敢轻举妄动,应该还蛰伏在那间大宅之内。

“大人,要不要来次突袭?”贾逸问道。

“才三名刺客嘛,我一个人就能搞定。”田川插话。

蒋济仍在沉吟。

“机会,可是稍纵即逝。”贾逸劝道。

蒋济起身:“好,召集百名虎贲卫,我们一起奔袭那片大宅!”

贾逸兴奋地起身,却听到门口传来尖细的喊声:“进奏曹鹰扬校尉贾逸接旨。”

“嗯?”贾逸转身看了蒋济一眼,却发现他也一脸迷茫的样子。

顷刻间,传旨太监已经踏入进奏曹院门,三人只得跪下听旨。

传旨宦官踱入房门,眼睛看向屋顶,尖声道:“建安二十四年春三月癸丑,大汉皇帝诏曰:朕闻进奏曹鹰扬校尉贾逸,中正明恩,德才兼备,朕甚嘉之。现宣贾逸进宫,以解朕惑。”

“皇上召我?”贾逸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请贾大人随咱家进宫。”传旨太监一脸和气。

“这……”贾逸有些迟疑。

“田川你们一起去吧。这边的事,我来办。”蒋济道。

虽然汉帝已成傀儡,但面子上的事情,总是还要应付的。

“你说……蒋大人让我们一起进宫,是不是为了独占抓捕刺客的功劳?”田川跟在后面嘟囔道。

贾逸停住脚步,看了她一眼。

田川连连摆手:“喂,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可别告诉蒋大人。”

贾逸奇道:“在进奏曹,蒋大人是主官,我们都是跟着蒋大人的属官。就算是我和你一起去捉拿的刺客,朝廷论功之时,还是蒋大人的首功。这是官场的规矩,你不懂?”

田川撇嘴道:“这不公平嘛。”

贾逸没有说话。公平这个词,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田川真的不适合在进奏曹这种地方,世子把她塞到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田畴是名动天下的奇士不假,但田川并不是,把一只兔子丢到狼群里,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世子不会想不到,难道……世子故意这样做?

到了。宫门残破,看样子是很久没有修葺了。门口站了几个衣甲破烂的宫卫,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就是皇宫?怎么这么破?”田川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贾逸笑笑,拍了拍她的脑袋:“在外面等着。”

田川扯住他的袖子,道:“贾逸,我……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进去?”

贾逸奇道:“进去干吗?”

“我还没见过皇上……”

“嘁,皇上有什么好看的。”贾逸甩了下袖子,大步走进宫门,他看到了宫门旁的陈祎。

贾逸偏过眼光,假装不认识。陈祎是暗桩,是插在汉帝身边的一颗钉子,自然是不方便打招呼的。

“我要干巴巴地等你出来吗?”身后传来田川的喊声。

贾逸不应,低头迈进了宫门。

“不知皇上召我前来,所为何事?”贾逸长跪在大殿左侧,看着坐在上首的刘协问道。

“贾爱卿,听说临淄侯上旬在许都城外,被歹人行刺了,伤势如何?”天子高高在上,只是看上去精神似乎并不怎么好。

“回禀皇上,临淄侯并未受伤,只是他的护卫被刺客所伤,已经不治。”贾逸有些困惑,按道理说,就算天子要询问此事,也应该去问身为主官的蒋济,没理由直接传唤自己。

“哦,朕深居宫内,消息闭塞,很多事都不太清楚。”刘协自嘲地笑笑,“那刺客呢,抓到了没有?”

贾逸应声答道:“刺客一击未能得手,趁乱而退。护卫们担心临淄侯安危,并未追赶。眼下进奏曹正在彻查此事。”

“贾爱卿可有头绪?”

头绪?现在嫌疑最大的,就是你的那些忠臣,进奏曹监视调查的,也正是你那些忠臣。贾逸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刘协,并未答话。

“魏王为大汉终日操劳,殚精竭虑,想不到竟有歹人加害他的子嗣,朕颇感心痛。”刘协咳嗽一声,“贾爱卿,进奏曹务必要追查到底,不管牵涉何人,都要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臣领旨。”贾逸不痛不痒地回应。今日汉帝召见,说这些空话套话,大概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如果日后查出,此事是汉室旧臣所为,这位傀儡皇上大概会推得干干净净。其实没这个必要。若是魏王想换你这个汉帝,找个借口就把你换了。不想换,这点事儿还真不算什么事儿。

“对了。贾爱卿,宫中用度近日捉襟见肘,是否因为大军西征的缘故?”刘协的声音有些低沉。

贵为天子,还要为了吃穿住行去求人,这当真有点过了。虽然魏王西征,花了不少钱粮,但汉帝也不是傻子,大军出征,怎么会差宫中开支供应这么点钱?

但场面话,终究还是得说的。

贾逸朗声道:“启禀陛下。古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魏王尽出四十万大军,所耗钱粮着实不少,现在不光宫中,许都城内也是比较困窘,这并非世子有意怠慢。臣回去后,将宫中实情报知世子,世子应该会酌情考虑的。”

“那有劳爱卿了。”刘协没有高兴起来的意思,毕竟贾逸的回答更像是敷衍。

沉默了一会儿,刘协又问:“贾爱卿,魏王在汉中战况如何?”

贾逸低头顿了一下,答道:“臣不知。”今天刘协的表现很奇怪,似乎有点没话找话的样子。最近事情很多,弄得人焦头烂额,贾逸实在没有兴趣跟他聊这些家常。

“贾爱卿,朕是担心魏王。前段时间,风闻有西蜀细作刺探到了军情,致使我军处于不利局面。你作为进奏曹的官员,可不要懈怠了。”汉帝似乎对刚才的回答不很满意。

“陛下教训得是,臣当倾力而为。”

从宫内出来,天色都黑了。贾逸在宫门处站了一会儿,并未发现田川的踪迹,于是摇摇头往回走。在宫里跟汉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近两个时辰,肚子都饿得咕咕响。贾逸摇了摇头,幸亏汉帝没留下自己一起用膳,要不然还不晓得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在许都查了这么久的寒蝉,却一点进展都没有。虽说不管是魏王还是世子都没有责罚,但总是感觉有些窝囊。贾逸甚至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往常的案子,不管对手再狡猾,总有破绽可寻。但这次的寒蝉,不得不说是过于强大了。虽然无法前往汉中查案也算一个客观原因,但作为一个在许都潜伏了数十年的细作,竟然查不到蛛丝马迹,让人不由得大感意外。而且,寒蝉面对进奏曹的压力,竟然反客为主,又策划了临淄侯曹植遇刺的事情,牵制了进奏曹的主要精力。

是自己太过无能了吗?贾逸苦笑,这次若不是意外地从陈柘遗孀那里得到消息……想起陈柘的遗孀,似乎有什么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贾逸皱起眉头,极力地思索着,这种状况以前经常发生,就像是一只野兔在猎人面前掠过一般。

陈柘的遗孀……汉帝的召见……突然一丝亮光照了进来,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别是……翻箱倒柜地搬出一大摞厚厚的木简,那是以前进奏曹对汉室旧臣的监视日志目录。

找到陈柘的名字,贾逸站起身,走到身后的一排排木架上,挑出几卷木简。借着昏黄的油灯,他飞快地翻检着那些木简。终于,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建安二十一年八月七日,陈柘与张泉结为秦晋,因柘女尚幼,未及嫁娶。泉赠柘宅院一套,位于城西。

贾逸又找到那张帛书,地图上,那片宅院孤零零地标注在许都城的西面。

刺骨的寒意爬上了脊背,贾逸暗道一声不好,霍然起身奔到院中,喝道:“来人!”

几名都尉应声而到。

“你,火速点起二百名虎贲卫,一刻之后随我出行!

“你,带上这幅地图,快马赶往世子府,就说进奏曹在城西那片大宅内,发现了行刺临淄侯的歹人,我现已带兵前往!

“你,带上三十名虎贲卫,赶往陈柘家中,将其男女老幼一同拿下!如遇抵抗,除陈柘夫人外,一律格杀勿论!

“你,带着剩下的五十名虎贲卫坚守进奏曹,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一口气吩咐完毕,看着都尉们翻身上马各奔东西后,贾逸转身返回房中,利索地脱下官服,换上明光铠。走出进奏曹,二百名虎贲卫已经集结完毕,枪戟林立,头盔上的红缨在黑暗的夜风中肆意飞扬,凝成一片血色。

希望还来得及。贾逸看着西方黑压压的天空,喃喃道。

官道两旁种满了小麦,刚刚抽穗,还没有灌浆。贾逸带着二百虎贲卫,在官道上走得并不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但离陈柘的那片大宅却还有十几里路的样子。

贾逸虽心如火焚,却只能放缓马速,随麾下的虎贲卫一同前行。虎贲卫全是重装步卒,守城拔寨算是中坚力量,但奔袭救援就不太合适了。若是能调动虎豹骑就好了。对于这个闪过的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摇了摇头。虎豹骑,乃曹魏精锐,不过区区三千之众,历任统领者皆为曹氏将领。现如今,两千虎豹骑随魏王东征,一千留守许都,由鲁阳侯曹宇亲自指挥,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动用的。

陈柘的那个夫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崔……哦,是崔静,被魏王杀了的崔琰的小女儿。这些汉室旧臣,靠着姻亲关系结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掉到了网中,什么时候变成了他们眼中的猎物。

陈柘或许真的参与了行刺临淄侯的阴谋,但绝对不会蠢到在自家的宅院里谋划,更加不会蠢到做了个语焉不详的计划书,却又画了张地图标明谋划地的位置。这是个陷阱,是在行刺临淄侯失败后,重新布下的陷阱。陷阱背后的猎人,应该不会是崔静那么简单;陷阱的目的,也应该不会只是为了报杀夫之仇。

自己太过于急功近利了,以至于失去了应有的判断。猎人是他们的老对手,是那个泄露定军山军情的人,也是那个行刺临淄侯曹植的人。这个陷阱,是临淄侯遇刺之后,他的又一手杀着。而目标,就是进奏曹。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与其一直故布迷阵地躲来躲去,不如把追查自己的进奏曹打翻在地。寒蝉可真是会选时机,就算贾逸不上门去送黄金,大概他也会安排崔静找借口去接近贾逸吧。那些木简和地图,贾逸看了后照样会欣喜若狂,然后刚巧赶上汉帝宣自己进殿,蒋济带兵前往大宅。结果……

贾逸张大了嘴巴,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寒蝉怎么会算到今天汉帝召见?汉帝召见,汉帝召见……贾逸眼前又浮现出汉帝那没话找话的样子,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如果这件事也是寒蝉一手策划的,那他的真正目的,仅仅是蒋济大人么?

他扭转马头,向行进中的队伍大声喝道:“熄灭火把,散开,原地警戒!”

话音刚落,尖锐的响箭声刺破宁静的夜色。紧接着,如蝗般的箭雨迎面袭来,顷刻间已有十几名虎贲卫中箭倒地。

“熄灭火把,俯身,结阵御敌!”贾逸再度大声喝道。

火把逐一熄灭,四周响起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那是虎贲卫们在迅速地聚拢结阵。

不要紧,虽然中伏,也不要紧。这里是许都城郊,京畿之地,参与伏击的敌人,人数绝对不可能太多。只要结好步阵,对于装备精良的虎贲卫来说,至少可以击退两倍以上的敌人。

箭雨再度袭来,却只发出当当的声音。没有亮光,箭矢几乎全部都射在了圆形步阵外围的蒙皮铁盾上。

一匹马从麦田中冲出,马上骑士手持了几束火把,想要丢进步阵中。却早早被阵内弓手们瞧见,一起发箭,连人带马射成刺猬,倒在百步远的地方。

远处传来轻微的哒哒声,是马蹄声,骑兵冲阵。阵内的弓手们快速移动到声响传来的方向,拉满了弓。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弓手们开始向黑暗中连环放箭,三排连珠箭破风而去,马匹的嘶鸣和人的哀号声随即传来。紧接着,十几枚短矛从阵中掷出,阵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外面暂时没了什么动静,伏击的敌方似乎有些无计可施。

贾逸在黑暗中松了口气。只要结好阵形,就是固若金汤。没有三倍以上的兵力,敌方是杀不进步阵的。寒蝉不会满足于只击杀进奏曹的一名主官的,只有重挫进奏曹,才算是狠狠一击。自己和蒋济大人死后,司马懿由于身份敏感,不便接手调查,只能由世子再度调选官员,重新开始。这样一来,一切的线索和安排都白做了,寒蝉会有大把的时间来谋划下一步的行动。

阵外静悄悄的,不知道是不是伏击的敌方撤走了。贾逸忍住了派人出阵刺探的冲动,步兵离开阵形,战斗力会大大削弱。在不清楚伏击的敌人有多少的情形下,那样做无疑是送死。

等下去,希望附近会有巡逻队路过,希望刚才的响箭会惊动了什么人,希望天色大亮之后,伏击的敌人会知趣地退去。

似乎有种怪异的味道,贾逸用力吸了一下,猛然醒悟。他看着阵外的麦田,喃喃道:“这下麻烦可大了。”

不远处,红色的光亮隐隐闪现。不消一会儿,四周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舔舐着青色的麦田,烘起滚滚浓烟,向步阵席卷而来。

“割麦!”贾逸喝道。

几十名虎贲卫应声跃出步阵,挥起腰刀,斩向周围的麦茎。如果能在火势烧过来以前,割出一个环形的隔离地带,还能保住这近二百人的性命。但是虎贲卫们割麦的速度不快,刀锋虽利,却根本使不上劲,远远不如镰刀用着方便。稀稀疏疏的破弦之声响起,羽箭漫无目标地射向了步阵附近,虽然杀伤力不大,却让虎贲卫的速度更是雪上加霜。烟越来越浓,看来敌方要么是准备了湿柴,要么是在麦田中洒上了水。一炷香的时间,空圈只割了三步之宽,而五步之外,已经看不清人影了。贾逸用袖子掩住口鼻,却还是忍不住咳嗽起来。不行,再这样下去,就算不被大火烧死,也会被烟熏死。

暗中潜伏的敌人有多少,火圈到底有多宽?周围还有没有其他的布置?要集结力量冲出去,还是坚守待援?虽然有很多选择,贾逸却没有犹豫,他清楚地知道,犹豫比错误的选择更加危险。他起身喝道:“全体集结,以破军之阵,向北方突进!”

虎贲卫们以贾逸为中心,迅速聚拢。刀盾兵和长枪兵交错站位充当前锋,弓箭手紧随其后,以尖锥阵形向北突进。向前跑了十几丈,炙热的火苗裹挟着迫人的热浪迎面逼来。身上的明光铠顷刻间已变得发烫,眉毛跟着蜷曲起来,脸上火辣辣的疼。咬紧牙关,又跑了百步之远,却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沉闷的夯击声。贾逸站直身,浓烟处,几十头发狂的耕牛冲了过来。

火牛阵!

贾逸大声叫道:“散开,散开!”

这几十头狂奔耕牛的身上像是被涂满了油脂,蓝色的火苗犹如毒蛇一般乱蹿,首当其冲的几名刀盾兵和长枪兵来不及反应就被撞飞,后面的虎贲卫们只好四散开来。贾逸瞅准火牛之间的空隙,狼狈地左躲右闪,堪堪避过了火牛阵。身边只剩下几十号人,他嘶声大喊,招呼着重新聚拢。

奇怪,火牛过后,敌方没了什么动静。既没有箭雨袭来,也没有敌军冲锋。贾逸眯起眼睛,烟雾依旧很浓,先冲出火海再说。不知道跌跌撞撞地在烟雾中跑了多久,毫无预兆地,眼前豁然开朗,一阵凉风拂面而来。活下来了,回头望去,火龙随着浓烟在身后逐渐远去。贾逸只觉得喉咙干涩,像着了火一样。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疼得厉害,双手上布满了水泡。远处似乎有低沉的号角传来,他想大声喊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什么声音。他用手中的长剑敲了敲圆盾,示意冲出火海的虎贲卫们再次结阵。

只剩下六十多人了。贾逸看着手下的虎贲卫,一股悲凉涌上了心头。不管是谁策划指挥了这次伏击,都算是相当成功。远处的号角声再度响起,是敌方再次冲锋的前奏,进奏曹的班底看来要交代在这里了。不知道蒋济大人此刻状况如何。

马蹄声近,贾逸绝望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前面可是进奏曹的人?”马上的骑士在弓箭射程外停下,远远地喊话。

“我们是进奏曹的虎贲卫!”身旁一名弓箭手替贾逸答道,“你们是哪里的贼寇?大军顷刻就到,还不快快弃械投降!”

马上的骑士应声答道:“兄弟,我们是世子辖下虎豹骑,前来救援你们!”

一骑从后面慢慢上前,马上武将朗声道:“我乃虎豹骑左中郎将鲁阳侯曹宇,进奏曹鹰扬校尉贾逸贾大人安在?”

很熟悉的声音,是鲁阳侯曹宇没错。

贾逸胸中大石砰然坠地,他摇晃着走到步阵前侧,单膝跪下,嘶声道:“下官贾逸……见过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