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三用柳条把两条鲥鱼对穿起来,搭在木架上,小心地转动。旁边的荷叶上,还放着几条已经剖好收拾干净的鱼,引得苍蝇嗡嗡围着飞个不停,他只好空出一只手来不住地驱赶。其他人没有帮忙的意思,都跟什长蹲在一旁玩樗蒲,大呼小叫之声此起彼伏。
他们这队人被分配驻扎在襄江渡口哨站已经快两年了,这里离蜀军前线还有七八个哨站,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日子过得甚是枯燥无味,大家都早惫懒了下来。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显然是谁赢了钱。什长站了起来,骂道:“不玩了,不玩了,妈的,把把输,今天真是见鬼了,晦气得很。”
他走到谢老三身边,一屁股坐下,拎起正烤着的鲥鱼,张嘴就咬。
“头儿,还没烤熟呢。”
“你知道个屁,这鲥鱼鲜嫩得很,生吃都行。”什长吐出一条鱼骨,“可惜没有盐,如果能撒上点盐末,吃起来那才叫一个香。”
“咱们是来巡夜,哪会带什么盐末啊。”谢老三嘟囔一句,“要不我跑回营盘,偷偷带点盐出来?”
“算了,盐少了厨子肯定会告状的。要是被都伯知道,我们每次夜巡都是在江边赌钱烤鱼,还是少不了一顿鞭子抽。”什长已经把鱼胡乱吃完,双手垫在脑后躺了下去,“老三,你多少年没回家了?”
谢老三将烤熟的鲥鱼放到荷叶上,又将两条生鱼串起来:“不记得了,应该有好多年了吧。不过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了,我们那个村,认识的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什长没有说话,拔了一根草茎含在嘴里,出神地看着天空。
“头儿,那些当官儿的打仗是为了光宗耀祖,我们这些小喽啰是为了什么?”
“保家卫国呗。”
“可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成家。没有家,国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什长笑骂道:“老三,你又犯浑了。这话跟我说说就算了,被上面听到可不得了。话说回来,你当初当兵是为了什么?”
“喔,那年天下大旱,方圆百里的树皮草根都吃完了,我爹娘都饿死在官道旁。魏王大军路过……”谢老三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是魏王救了你,所以你就开始当兵?”什长接下话去。乱世之中,大家的从军经历都大同小异,没有什么稀罕的。
“不。”谢老三的声音有些嘶哑,“当时负责魏王军需的是程昱,也是我们那个县出去的。县里有些读书人就去见他,想向他讨一些粮草。他却说魏王部队也缺粮已久,反而要县中那些豪族捐粮给部队。嘿嘿,那些豪族们当然不肯,捐粮给了魏王,他们不就要饿死了?于是,程昱就纵兵抢了我们整个县城,把那些世家豪族的粮仓都给打开了,抢走了所有能吃的东西。我那时年轻,还有一口气,就跟着十几个同乡一起投了军。那天晚上,我们被安排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收拢附近刚死掉的人,剥去衣服煮熟了后制成肉干……”
什长只觉得腹中一阵恶心,扭头将刚吃下的鱼肉一股脑全吐了出来。他跺了谢老三一脚:“你这老夯货,故意恶心我不是。”
谢老三干笑道:“头儿,你这就矫情了。这人啊,真是饿到了最后,别说死人了,就是活人也想扑上去咬下一块肉来。”
什长喃喃道:“怪不得好多上官提起程昱就十分鄙夷,原来纵兵抢夺家乡,用人肉炮制肉脯这些传闻竟然都是真的。”
“头儿,我倒觉得没有什么,这人死了后就不再是人了,就是一块肉……”
“收声!”什长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站起身拔出腰间的缳首刀,看着前方不远处的渡口。旁边那些兵士也扔掉了樗蒲,面色狐疑地站起了身。
“头儿,紧张什么啊。咱们前面还有七八个哨站呢,蜀人就算跟我们开战,也不会这么快摸到这里的。”谢老三咬了一口烤好的鲥鱼,“啧,火候刚好,你们不尝尝?”
前方传来了水流扰动的声音,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火堆旁。他满脸是血,拄着长戟,踉踉跄跄地越走越近。直到十步左右,才能从他身上残破的衣甲勉强分辨出是魏兵。什长上前几步,搀住了他,急声问道:“兄弟,怎么回事?有水贼?”
“不……不是……是关羽……”话没说完,一枚燃烧着的羽箭“卟”的一声,刺入他的后心,这兵士身形一顿,软软地瘫倒下去。
紧接着,前方亮光大盛,成千上万的带火羽箭,从谢老三他们头顶呼啸飞过,照亮了整片天空。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火雨落在了身后沉寂的营盘中,冲天大火随即燃起。
“敌……袭……”什长嘶声大喊,拔刀带领兵士们向渡口冲去。
谢老三呆呆地坐在地上,手中的鲥鱼烤焦了也浑然不觉。身后的营盘一片混乱,不少同袍从燃烧的营帐中跑出,浑身是火,在地上来回翻滚,痛苦的叫喊声充斥于耳。一股浓烈焦臭的炙烤人肉的味道,顺风传到了鼻端。谢老三打了个哆嗦,手中的烤鱼掉进了火堆中。
他彷徨无措地站起身,拔出了腰间的缳首刀,想跟着什长冲过去,却早已看不到兄弟们的身影。前方“嘭”的一声,又是一片火雨占据了天空,将四下照得大亮。谢老三眯起眼睛,但见江面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战船,正铺天盖地般向自己驶来。
火雨瞬间落下,此地已成炼狱。
关平按着腰间的缳首刀,盯着对岸的冲天火光看了好久,才返身回到中军大帐。关羽正负手站在帐中悬挂的地图前,仔细地查看。旁边坐着关兴,正愁眉苦脸地小声读着什么。关平冲关兴使了个眼色,道:“去你营帐里读去,我有要事禀告父帅。”
关兴松了一口气,偷看了关羽一眼,夹起木简一溜烟跑出了营帐。
关羽头也不回地问道:“廖化进展如何?”
“已经突破襄江渡口,逼近麦城城下。麦城城防空虚,三日内即可攻破。”
“三日?”关羽道,“传令给廖化,我要明日一早站在麦城城墙上。”
关平向身边的校刀手喝道:“去,把这条命令传给廖化,告诉他不要惜力,就算用尸体堆,也要堆出一条登上城墙的路!”
校刀手应了一声诺,转身离开。关平道:“父帅,我们会不会太快了?三日内突进百里,周围还有不少魏军据点没有拔除,是不是有些孤军深入了?”
“明日攻下麦城之后,沿江急行北上,分兵围困襄阳。主力直取樊城,遥望宛城。一旬之内,就要拿下樊城。如果拖延太久,曹操援军一到就会形成对峙局面。到时候孙权看我主力都胶着在战阵之中,难免不会生出什么念头。”关羽叹了口气,道,“你觉得快,我还嫌慢了。”
“孙权?他不是也在合肥跟曹军对阵吗?我们已经相安无事十年之久了,他怎么敢背盟向我们动手?”关平问道。
“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对孙权来说,就算合肥之战打赢了,北上夺取了徐州,那又如何?曹军在幽、冀、青、兖四州都有屯兵,这四州和徐州之间地势平坦,道路畅通。只要挥军起征,几天即可兵临徐州城下。到时候孙权就算安排上十万劲卒进行防守,也不见得能打赢久经步战的魏军。”关羽抚髯道,“如果我是孙权,就先取荆州,全据长江。守则坐拥天险,高枕无忧;攻则可从荆州、扬州兵分两路,成掎角之势,遥相呼应。”
“那父帅为何不先攻伐孙权?”关平道,“曹魏不是派了求和使团吗?我们就算打孙权,有汉中王在西北牵制,曹魏也不敢轻易南下吧。”
“汉帝在许昌,不在建业。”关羽道,“先打孙权的话,就算一路势如破竹,平定江东也要至少数年时间。大战过后还要休整部队,才能继续挥军北上,这样算下来至少要十年时间,才能匡扶汉室。这还是一切顺利的状况下。更何况,孙吴和曹魏之中,尚有诸多名将贤臣,真打起来恐怕要更长时间。我已经年近六旬,没有太多时间消磨了。”
关平看着须发如霜的父亲,禁不住叹了口气。
“天下未定,国贼未除,汉室未兴,只恨此身不能再活百年。”关羽转身踱出大帐,隔江眺望远方。麦城城墙上火光攒动,是廖化正率军猛攻,看样子不到清晨就能拿下了。
关羽沉声问道:“公安城那里什么动静?”
“赵累传来了塘报,认为城中发生的那几件事,可能是东吴江东系与淮泗系内斗所致。不过他没有实据佐证,还要进一步进行查探。”
“江东系……是以顾陆朱张四大豪族为首的江东士族?”关羽道,“士族门阀实乃一大恶疾,看来不但我荆州、川中被这些人所掣肘,东吴也深受其害。”
“父帅,江东士族虽然占据了孙吴境内近四成土地,有千余人入仕,却没有出过什么有威名的人,更没听闻过什么可圈可点的功绩,应该不足为虑。”
“错了,名气、功绩这些东西并不能代表能力。为父当年也只是一名马弓手,那十八路诸侯,有哪一个能想到我温酒斩华雄?”
关平敛容道:“父帅说得是。那我们要不要分兵赶赴江陵,帮糜芳将军协防孙权?”
“糜芳那里军议司早有安排。若是孙权有异动,我们有后着等他。”关羽道,“现在我们要集中兵力北上,沿途还有于禁、庞德、曹仁、徐晃这些天下名将,打起来要倾尽全力。告诉赵累,如果是江东系搞的鬼,那就拉拢淮泗系,必要时可以互为唇齿。”
关平拱手离去。关羽仰头眺望,目光越过对岸燃烧的麦城,奔向黑暗中的更远方。虽然前方漆黑,他也清楚地知道,许都就在那个方向。
沉默良久,关羽低声道:“大哥,这千里长路就由我以数万条人命来为你铺就,你可愿如霍光一般,做我大汉朝的中兴之臣?”
白天终于过去了。
贾逸将全身上下收拾停当,拎起了墙角那柄长剑,闪身出了旧太守府。从傅尘给的那张地图上看,巡城安排得并不缜密。郡兵、白毦卫各巡各的,相互并没有区域时段划分,以至于有些地段人很多,有些地段人很少。整体看起来全城戒备,但对贾逸这样的老手来说,甚至可以算得上行动自如。
虽然傅尘和孙梦都说过,要他躲在旧太守府中等消息。傅尘或许值得信任,但孙梦……她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城中依旧雾气弥漫,贾逸小心前行,不多时已经来到了宝荣商号附近。他站在对面阴暗的小巷中,向商号看去。院墙已经倒塌,前厅和正房也都被烧塌了,只留下几根被烧焦的梁木,胡乱地横在一片残砖废瓦上。后院和内宅好像并没有被火势波及,保留得还算完整。
解烦营是根据甘宁遇刺时发现的连弩,追查走私渠道,才锁定这家商号的。而孙梦却在解烦营到达后,从这家商号里逃了出去,未免太过巧合。虽然她给了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但细细想来,却有些牵强。孙梦向虞青动手时,恰巧遇上了伏击解烦营。来到荆州之后,孙梦又恰巧提前解烦营一步到了宝荣商号,然后被不知何人燃起的大火逼出。
真相果然如此?
一次巧合是巧合的话,那第二次巧合还是巧合吗?
贾逸在巷口已经遥望了大半个时辰,并没有看到留守的郡兵或者白毦卫。是军议司觉得没有必要,还是已经设好了埋伏,等人上钩?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黑色绸巾,蒙在脸上。这还是去夜袭曹魏使团时,那名解烦营都尉给自己的,当时不屑一用,现在却不得不戴上了。贾逸拔出了长剑,在薄雾中挥舞两下,漾出一片寒光。他吸了口气,踮了踮脚尖,然后提剑冲进了商号。
越过断墙,穿过废墟,直到冲进了院子中央,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贾逸讪讪笑了下,是自己有些太过小心了,赵累不过如此而已。
贾逸走了几步,发现不大的院子里,还有一个井亭。井亭上的盝顶已经被大火熏黑,打水的轱辘保持得还相对完好。后面几间厢房都大门紧锁,上面还涂着军议司查封的印鉴。贾逸戳破纸窗,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这几间厢房,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如果真有机关暗室,军议司不会就这样弃之不管。他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不禁有些失望。等一下要去什么地方?驿馆?还是曹魏使团进驻的宅院?这两个地方肯定会有人把守的,值不值得冒这个险?
他的眼光无意中落在那处井亭,停了下来。刚才看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不对,现在转了一圈,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了。他按着腰间的长剑,快步走了上去。这么大小的院子,又是商号,弄个井亭已经很少见了,而且盝顶下的轱辘颜色也未免太新。贾逸走上前去,手指轻轻掠过麻绳和井沿,眉头皱了起来。
麻绳很干,没有韧性,还有很多细细的乱线,这是长期没有被水浸过的缘故。井台是青石砌成的,上面铁钎凿出的纹路还很清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划痕。这就有些不寻常了,看起来这口井似乎没有用过。贾逸探头向井中看去,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漆黑。他摸了下井口的内壁,仔细擦拭一圈。干的。不但手掌触及之处是干的,就连一点青苔都没有摸到。
贾逸皱起眉,正要再仔细查探,却猛然听到耳边风声骤响。他警觉地伏下身子,就看到一道乌光,擦着肩头撞到井沿上,迸出一蓬耀眼的火花。那是一只乌黑的弩箭,已经钉进了井台的石头中。他迅速翻身躲在井亭后面,伏下身子,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出什么状况。不是军议司的人。如果是军议司伏下的暗哨,在发现自己之后会立刻示警。这个潜伏的暗哨,应该隶属放火烧掉商号的那股势力。在自己进入商号废墟后,他并没有出手,直到自己发现了井亭的蹊跷,他才出手灭口。
看来,井亭之下必然有不可见光的东西。贾逸脱下身上的深衣,用长剑撑起,往井亭外面探去。果然,又是一枚弩箭“嗖”的一声射来,将深衣飘然带起。贾逸纵身一跃,身子犹如游鱼一般贴着地面,以极快的速度向弩箭射来的地方冲去。弩箭速度极快,分量又重,应该是重弩。而重弩的上弦时间,是比较长的。
黑暗中掷出来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贾逸剑鞘一抬,将其挑飞,察觉到那正是一张重弩。紧接着,一道黑影纵身跃出,裹挟着一道雪亮的刀光向贾逸横扫而来。潜伏的这名暗哨,判断、应变、身手都属上乘,但是碰上贾逸,却还差了少许实战所磨炼出来的机敏。
眼看刀光已经斩至面前,贾逸抬手,一道亮光从袖中射出,贯穿了那个黑影。只听一声闷哼,刀光顿消,黑影也颓然跌落地上。贾逸走到黑影跟前,是个身着软甲的干练杀手,袖弩弩矢洞穿了他的胸口,已经没了气息。贾逸拽起尸体,拖到暗处,转身向井亭走去。
这里的暗哨有无交接,贾逸并不清楚。虽然多留一时就会多一分的危险,但他并不打算就此而退。贾逸双手撑着井沿,整个身子坠入井中。脚尖和指尖切进井中石壁的缝隙,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去。他没有用井上的轱辘,一来那个动静太大,井下如果有人会听得一清二楚;二来井绳完全放下去的话,上面会显得很扎眼。往下落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依旧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光线越来越暗,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就在贾逸揣摩着这口井到底有多深的时候,脚下一硬,触到底了。他不敢托大,将腰间长剑拔出,用剑身探了探井底,感觉确实是泥土,才跳了下来。
贾逸用力吸了几口气,并没有奇怪的味道或者吃力的感觉,应该是凿有通风口?贾逸举起长剑,向前方轻轻挥动,也没有碰到什么东西,看来下面的地方还不小。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引燃后抛向了前方。火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跌落在地上,照亮四下。贾逸快速扫视了四周,除了他之外没有旁人。这是个方形密室,长宽各十多丈,上下四壁全是青石筑成,看起来很是坚固。让贾逸觉得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密室里,竟然空无一物。
贾逸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脚下的石板上,有几道不太明显的长线污迹。随即返身,拾起仍在燃烧的火折,从石壁上取下一根火把,点燃后凑着光亮仔细端详。在长线污迹两侧,石板的颜色深浅不一。他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颜色浅的地方放过木箱之类的东西。他举起火把,沿着石壁一步步地看过去。石壁上还残存着一些铁钉,铁钉下有些弧线的灰色印迹,像是连弩的弓臂形状。
这个密室原先应该是个仓库之类的地方,蜀地连弩是挂在墙上的,丹阳铁剑、黑色布衣这些东西可能是装在木箱里的。虽然现在这里已经完全空了,但种种痕迹表明,这里以前应该就是那些黑衣人兵刃衣甲的存放地。
看来解烦营排查的地点并不错,如果当初能按照这条线查下去,说不定会挖出很多东西,只可惜被军议司给搅了局。当然,军议司也并不关心到底是谁行刺的甘宁,也料不到后面发生的关羽遇刺、曹魏使团被杀、驿馆被袭这些事情,竟然都跟这个商号有关。
贾逸举着火把,走到了墙角的尽头,发现那里有一摊黑色的污迹。他蹲下身,用指头擦拭了一点,放在鼻端细细嗅了下,有种奇怪味道。他将火把倾倒在那摊黑色污迹上,“噌”的一声就烧了起来,原来是搬运转移时不慎洒下的火油。火油并不常见,产自魏境高奴一带,因为不便运输,这边几乎没人会买。宝荣商号那晚突然起火,又烧得那么快,应该是用了这里的火油。
他转过身,背靠着石壁,冰冷的感觉从后背传来,让思绪变得异常平静。事情到这里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原来放火烧掉商号的,就是这股隐藏颇深的势力。这股势力不是荆州士族就是江东系,他们发现军议司在商号里设局,知道解烦营查到了这里,索性一把火烧掉了商号。将这个商号的线索掐断之后,又引起军议司和解烦营之间的争斗,转移注意力,使得两方都没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这间密室里的东西是什么时候搬走的,尚未可知。不过,这股势力肯定在公安城有暗桩,而且这个暗桩的职位应该还比较高,最起码能掌握到这些情报。
赵累的能力,虽然不能用平庸来判定,但作为公安城的军议司长史,还差了些火候。如果换做是军议司的左右都护李恢、费祎中任何一人,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状况。不,以关羽的个性,如果军议司长史的能力太强,反而会产生隔阂,说不定还会内斗。
贾逸返身开始往井口爬去,此行虽然有所收获,但离真相依旧很远。尤其是,孙梦到底跟这股势力有没有牵连,那把火到底是不是她放的,都没有弄清楚。他再次感觉到了一种无力感,脱离了强有力的后台和可靠的同僚,自己所能做到的非常有限。口中吸入的气息越来越清新,很快就到了井口。他屏住呼吸,凝神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任何声响之后,才缓缓探出了头。外面依旧薄雾弥漫,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今天可谓出乎意料的顺利,只怕过几天风声不紧时,这口井亭就会被想方设法地封掉了。
贾逸抬头看了看天色,却分辨不出离天亮到底还有多长时间。他没有迟疑,转身向旧太守府走去。路过一个巷口的时候,贾逸停下了脚步,看着拐角的方向。那个方向,通向救了自己的年轻女子家。也不知道傅尘将她们转藏到哪里去了,他在心里暗念了几句,又迈动了脚步。
又走了不多时,到了旧太守府门口,贾逸拉开锁梁,从门缝中挤了过去。刚返身推紧门,就感到脑后风声骤起。贾逸肩膀耸动,侧头躲过,只听“叮”的一声,长枪钉在了门板上。他反手拔剑,向后刺去,同时微屈双膝身形打了个转,左脚侧踢而上。对方拨回长枪,向后跃了一步。贾逸不等他缓过劲来,手腕抖动连刺十多剑。只听得夜色之下,“叮叮当当”几声脆响,激起一阵耀眼的火花。
那枪手被贾逸攻得连退数步,突然弯腰,枪纂从背后自上向贾逸砸下。险中求变,倒是有点熟悉的风格,贾逸挥剑而上格开长枪,抢身提膝撞向对方胸膛。对方左手往下挡住贾逸膝盖,竟然顺势一头撞了过来。贾逸右脚发力,一个侧翻躲过,笑骂道:“傅都尉,你这分明是小孩子街头打架的招式。”
傅尘长枪戳地,才止住了自己的冲势:“嘿嘿,我是留了三分力,不然你刚进门的那会儿,就能一枪戳你个透心凉了。”
“是、是,你比我厉害多了。”贾逸敷衍道。
“不是说让你在这里等吗?怎么又跑出去了?”
“闲着无聊,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你也不怕被巡夜的兵士给抓了,到牢里活动筋骨。”
“我看巡夜安排得并不周密,应该没什么问题。”
傅尘笑了笑:“那是因为人手不足。关羽前几天已经带着大军北上,攻占了麦城,现在或许已经逼近襄阳了。”
“这么快?”贾逸吃了一惊。
“是啊,这边蒋济和诸葛瑾估计都还没见到曹操和孙权,那边他已经打得火热了。这在三十六计里,叫兵不厌诈还是暗度陈仓来着?亏得甘宁还在公安城里等着见关羽,真是都被这位汉寿亭侯摆了一道。”
“甘宁进城了?消息可靠?”
“我听义父说的,好像这两天他要向赵累引荐甘宁。”
贾逸眉毛跳了一下。甘宁现在是淮泗系的中流砥柱,他在诸葛瑾之后来公安城见关羽,无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淮泗系与关羽利益捆绑。在建业城酒肆的那场刺杀,虽然看起来是连解烦营一起对付了,但很可能只是幌子。毕竟出动那么大的阵仗,去杀一个解烦营校尉,怎么看都有点奇怪,或许对方的目标依旧是他。既然关羽也被同一群人刺杀,那对方肯定就是江东系了。如果甘宁此次前来,能够巩固与关羽的盟约,打消吴侯的顾虑,那很可能东吴不会再打荆州的主意,而是继续攻打合肥。
“据说江东系想进占荆州,淮泗系想进占徐州,从关羽的角度来考虑,应该是跟淮泗系联合得多些。”贾逸道,“寒蝉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傅尘道,“我只是一个刺客,这些天下大势的应对,一般不会传达给我的。你嘛……连客卿都还不是,更不会传达给你。”
“这样合适吗?身为寒蝉的棋子,我们连他们要做什么都不清楚,如果私自行动跟他们的目的冲突了呢?”贾逸摇头,这与自己在进奏曹时的办案方式相差太远了。
傅尘道:“先前不是说了吗?寒蝉谋的不是一时,而是一世。他们的首要目的是隐匿、繁衍,而不是要遍布天下的棋子都明白他们的目的,揣摩到他们的意图。他们觉得棋子也是人,总会有自己的想法,尤其是那些优秀的人,更是不会甘心做一个傀儡。所以寒蝉对待棋子的态度,一向是要棋子去做什么,从来不需要棋子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然的话,当棋子的理念、利益与寒蝉冲突时,会很轻易地反噬寒蝉。他们宁可要安全,而不要效率。”
贾逸摊了摊手,表示无话可说。采用这种小心到近似于迂腐的模式,不愧是延续了九百年的组织。
“其实关羽走了,对淮泗系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傅尘向那间房屋走去,“关羽和赵累相比,着实不是一个好的商谈对手。如果甘宁和赵累谈的结果比较好,关羽又能接受的话,那么淮泗系就会全力建议孙权配合关羽的攻势,持续向合肥增兵,遥相呼应。而益州那边,刘备占了汉中之后,派孟达、刘封攻占汉中郡东部的房陵、上庸等地。再加上北面公孙康的话,曹操是四面受敌,日子难过咯。”
“那可是当世枭雄,肯定有应对办法的。”贾逸看到傅尘从房屋里拿出了一些白烛和纸钱,问道,“你这是……”
傅尘抿了下嘴唇,道:“那对母女,死了。”
“什么?”贾逸一把揪住了傅尘的衣领,“你没有回去安顿她们?”
“我回去的时候,她们已经被杀了。”傅尘道。
“是我害了她们,当时如果带她们走,她们也不会死。”贾逸松开了手,一股无力感涌上了心头。
“虽然现在是这个结果,但如果当时我们把她们带走,也可能好不到哪里去。或许在叫醒她们的时候,就被刺客堵在了屋里;或者带她们走的路上,被郡兵发现截杀在了半道。”傅尘将白烛插在地上,“人既然死了,我们除了拜祭下她们,其余的无能为力。”
傅尘用火折将白烛点燃,又从房中食盒里,拿出了只烤鸡和两坛酒放在地上,然后引燃了纸钱,撒向半空。那些纸钱在雾气中忽明忽暗,燃烧成灰烬之后,化为粉末跌落在湿漉漉的蒿草丛中,须臾不见。
“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他低沉苍凉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脸上从未如此凝重黯然。
贾逸叹了口气,也引燃了一捧纸钱,撒落在地上。那个年轻女子恭恭敬敬谢恩的情景,小女孩害怕胆怯的情景,红糍跌落在尘土之中的情景一一从眼前闪过。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多管闲事,这对母女的日子虽然不会好过,但也许不会就此惨死。知恩图报的人却惹来杀身之祸,这本是不应该的,但世事却往往如此。有时候贾逸会想,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为什么遵循世间伦理道德的人们大多会被利用、欺辱、伤害,而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却往往会得偿所愿?
田川……这个名字突然又在心头浮了起来。贾逸摸了摸怀中,那张画像还在。他随地坐了下来,抬头去看天空,那里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傅尘将拜祭的酒拿来一坛,丢给贾逸,自己拍开另一坛的泥封,仰头灌下了几大口。
贾逸皱眉道:“这……才祭拜过的酒……”
“已经祭拜过了,为什么不喝?留在这荒草丛里等着发酸吗?”傅尘连那只烤鸡也给拎了起来,撕下一条鸡腿,“祭拜是上一刻的事了,这一刻就不要再想了。总要放下。”
贾逸愣了片刻,举起酒坛喝了一口。出乎他的意料,这酒入口辛辣有劲,肠胃里迅速暖了起来。
“知道你喝不惯南方的酒,这是我特意托人从北地买来的玉露春。虽然比不上你们世子府里的金露酒,也差不了多少了。”傅尘懒洋洋道。
“多谢了。”贾逸解下腰间长剑,横在膝前。
傅尘斜睨了一眼,道:“那柄长剑用着顺手吧,也送给你了。”
贾逸奇道:“天下习武之人莫不把兵器视为心头之好,为什么要送我?”
傅尘笑道:“以我的剑术,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就是上古神兵,已经用不着这些身外之物了。”
贾逸摇了摇头,没心思跟他说笑:“傅都尉做了多久的寒蝉客卿?”
“不久,才八年。”
“你为什么选择做了寒蝉的客卿?”
“不是我选择了寒蝉,是寒蝉选择了我。”傅尘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很多时候,我们通常以为自己可以选择,但回过头去,哪怕再给你一千次一万次的机会,你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不是吗?贾校尉?”
贾逸没有回答。
傅尘道:“我开始的时候,也曾经问过为什么。寒蝉为什么这样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后来就慢慢不再问了。其实这世上很多事,都没有必要问个为什么,想得太多反而困扰太多,人活得简单一点,没有什么不好。”
“说是这样说,但你还是会感到孤独的吧。”贾逸道,“我原先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如此热情。在我刚到公安城的当天下午,你就站在离驿馆附近的阴影中,远远打量着我。当时我觉得很奇怪,现在想来,你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忍不住要先来看看我这个同类,对不对?”
傅尘歪着嘴角笑道:“也可能不是孤独啊,说不定我跟孙梦姑娘一样,对你青眼有加呢。”
“傅都尉,八年寒蝉客卿的日子,你不知道未来的路到底通向何处,不明白自己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心里藏了那么多秘密,身边全是敌人,近三千个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要以假象示人,就算饮宴休息都不敢掉以轻心。你不孤独?”
“七年地下,十日地上,身为寒蝉的客卿,能做到这点是最基本的要求。”傅尘仍在笑,但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笑意。
“你真的这么想?”
“贾校尉,我以前告诉过你。心有背负之人,才会更强大。”傅尘拎起酒坛,跟贾逸碰了一下,“如此良夜,莫要一直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良夜?”贾逸低声反问道,院中的雾气已经越来越浓,隐隐透着一股阴冷的感觉。身边的白烛已经燃尽,红色的火光徒劳地挣扎了一下,终于被雾气所吞噬。
赵累丢掉了手中的木简,捧着额头看着跳动的烛火发呆。案子查到这里,已经进入了死局。以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刺杀甘宁、关羽,夜袭东吴、曹魏使团这些事,有九成的把握是江东系勾结荆州士族做的。但往下查的话,江东系好说,荆州士族呢?到底谁参与了,谁没参与,是很难分辨出来的。太守府那帮人,以傅士仁为首,都是只做官不做事的,肯定不会蹚这浑水。军议司查的话,又势必要在公安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或许还会引得蜀吴边境剑拔弩张。眼下关羽将军正在全力攻伐曹魏,自己如果在后方折腾出来这么多事,显然是不妥当的。
诸葛瑾是出了名的不党不朋,孙梦是孙尚香的表亲,虞青是解烦营精英,如果使团中真有江东系跟荆州本地士族联系的人,那会不会是从进奏曹叛逃至东吴的贾逸?傅熙声称看到贾逸带队攻打曹魏使团,可能有所夸张,但未必没有这回事。只好先抓到贾逸这个人再说。贾逸在东吴和荆州都无依无靠,将他作为整个案子的突破点,应该是再合适不过了。正思虑间,就见傅士仁又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赵累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本来是跟傅士仁约好,要面见那位东吴大人物的,可眼下竟忙过了时间。
他清了清喉咙,道:“傅太守,我这边公务繁忙……”
话音未落,就见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大汉,紧跟在傅士仁身后闯了进来,想必就是那个东吴人。赵累皱了皱眉头,心说傅士仁好不晓事,竟直接把对方领进来了。那名大汉进了庭院,也不行礼,直接大步登堂入室,径直走到客席,两条腿张开箕踞坐下。赵累更加不悦,看了傅士仁一眼,却见他眼神闪烁,欲言又止。赵累心下奇怪,正要开口发问,却见那大汉甩下黑色斗篷,露出了里面的一身锦衣,腰间一串黄金铃铛也随之哗哗作响。
赵累神色一震,脱口问道:“来者可是甘宁将军?”
“赵累,关羽已经打下了麦城,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赵累暗叫一声惭愧:“甘将军前来,有失远迎。”
傅士仁这才小声道:“甘将军听到我传回去的话后,定要亲自来见你,我又阻拦不住,只好……只好……”
赵累摆了摆手:“甘宁将军,我们主公虽然是同盟,但你擅闯军议司,似乎有些太唐突了吧?”
“算了吧,所谓的同盟是靠利益来维系的,不是靠那些繁文缛礼。大家都是明白人,就别在这些旁枝末节上纠缠了。我就问你一句,由你这儿传消息给关羽,需要几天?”
赵累没有回话,而是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挥手道:“来人,上茶。”
甘宁是淮泗系中仅次于吕蒙的股肱之臣,不能草率应付。虽然外界对他的评论是有勇无谋、粗猛好杀,但赵累却很明白,没有点真材实料,甘宁是不可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虽然能料到甘宁来的目的,但对方并未抛出讨价还价的筹码,他倒也不急。
果然,甘宁并没有因为赵累的拖延而发怒,而是大笑道:“茶就免了。我孤身前来公安城,已经尽最大的诚意示好。若你还是遮遮掩掩,倒是显得太不分轻重了。”
赵累欠身道:“不知道甘将军的示好是什么意思?”
“你跟关羽捎个话,就说我们淮泗系,愿意与他再相安五年,互不侵扰。这五年之间,我们会把目标放在徐州、青州、兖州,等到在江北站稳脚步之后,再说以后的事。”
“将军为何如此提议?”
“当年湘水划界,我们占了东荆州,你们占了西荆州。江东系一直想夺回荆州全境,但我们却并不想。夺回荆州,只会增加江东系的实力,对我们倒没有太多好处。我跟你说实话,现在我们要对付江东系,所以手上空闲的时候并不多。互不侵扰,并不是对你们施恩,是我们逼不得已。”
“如果签订盟约,咱们淮泗系有什么条件?”
“找出江东系刺杀我的证据。我听说原先你们在宝荣商号里布置过,但被进奏曹给搅了。不过证据这东西,你们如果有心,再弄出来一些不算很难,最好再能找到些江东系与进奏曹勾结的证据。然后由关羽拿着这些证据,向吴侯提出交涉。”
“由我们提出的证据,吴侯会相信吗?”
“这个你们不用管,吴侯不相信,有我们旁敲侧击。”
赵累有些恍神,几句话下来,他就发现甘宁虽然言谈粗俗无礼,但在试探进退的尺度上把握得非常到位,城府极深。
“甘将军为何选在这个时候,来向我们示好?”
“关羽命冯习分兵围困了襄阳的吕常,自己正亲率大军攻打樊城。你把我的消息传到,若是他同意缔结盟约,那我们就劝吴侯撤走湘水的备防,解除他的后顾之忧。他可以全力攻打樊城、襄阳,同样,我们可以在合肥投入更多的兵力。”甘宁毫不掩饰,“当然,最好的打算就是看你们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
“甘将军真是快人快语,”赵累心念一动,问道,“你觉得关将军此次北伐,结果会如何?”
“我征战多年,把称得上对手的为将者分为了三种:第一种,身手不凡,胆气过人,奋勇先登,一往直前,称之为勇将;第二种,熟读兵书,体恤下属,审时度势,善出奇谋,称之为良将;第三种,胸罗武库,学具韬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称之为名将。”甘宁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
赵累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傅士仁看两人不语,发声问道:“甘宁将军的意思是说,关羽将军也是天下名将吧?”
“不,”甘宁道,“关羽不在这三者之内。我纵横沙场数十年,还从未遇到过关羽这样的对手。他拥有勇将、良将、名将三者特质,堪称天下神将。”
“天下……神将?”傅士仁喃喃重复道。
“不错,依我看来,于禁、庞德、曹仁这些名将都挡不住他,如果没什么匪夷所思的变故,他拿下宛城应在意料之中。正因为对关羽战况的估算,我们才会前来示好,立下五年之间互不侵扰的盟约。”
利用淮泗系来对付江东系,而对荆州士族再紧一紧,这样不用多大动作,即可保持后方稳定,不至于影响前方战况。赵累主意打定,道:“既然甘宁将军把话说得这么透彻,我也就不再含糊其辞了。甘将军所说的盟约,我非常赞同,但具体定夺还要关羽将军斟酌。我今夜就修书一封,将其中利害陈说明白,相信关羽将军也会同意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先由我尽地主之谊,招待下甘将军吧。有些事,我们可以在席间畅谈。”
甘宁起身,大笑道:“在关羽没有答复之前,我们能有什么好谈的?不过都是些废话罢了。至于地主之谊,说句不客气的话,五年之后荆州归谁还不好说。明明是同利为朋,我们就不要假装意气相投了。”
他也不等赵累答复,转身向门外走去:“从公安到樊城,六百里加急的话三天即可一个来回,我就在城中等着你的消息。”
赵累示意傅士仁赶紧跟上,自己回到长案前,铺开一卷木简,提笔开始向关羽写信。既然淮泗系有心示好,这个机会万万不可错过。关羽性情矜傲,可能会不屑一顾,自己一定要尽全力说服他。
此时天色刚刚暗下来,离宵禁尚有一个时辰,街上还有少许行人。傅士仁带着四名亲卫跟在甘宁身后,跑得气喘吁吁,不时抬手擦汗。甘宁并没有停下来等他的意思,反而加快了脚步。傅士仁又小跑跟了一段路,终于累得支撑不住,喊道:“甘将军,甘将军,我们歇歇脚吧。”
甘宁头也不回道:“只剩一小半路就到你的太守府了,有必要吗?”
傅士仁苦笑道:“平时我都是坐着马车来的,哪走过这么远的路啊。”
“你身为公安城太守,身手差成这样,守城御敌之时要怎么办?”
“不瞒你说,这太守我才不稀罕。支持汉中王的荆州士族大多跟去了蜀中,剩下的要么是我这种闷声发财的,要么是不服气的。汉中王随手给了我个太守的官帽,一干就是快十年。这十年里我两头受气,要不是自家产业还要招呼,老早就挂印逃走了。”傅士仁低声道,“要是真到了守城御敌那一天,我就脱下这身官服当个白身,谁爱上阵搏杀谁去,我可没那个胆量。”
甘宁猛然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着长街的尽头。傅士仁没来得及停步,一头撞在了甘宁的后背。他后退了两步,嘟囔道:“甘宁将军,你这说走就走,说停就停的,真让人……”
“傅士仁,城中发生的那几起行刺,可有身手超群的高手出现?”
“高手……”傅士仁搔了搔头,“那些事情都是赵累在办。甘宁将军,你说的高手,高到什么程度?”
“敢于此时当街向我动手。”
傅士仁嗤笑一声:“此时?现在连宵禁的时间都没到,满街都是巡逻的郡兵和白毦卫,我还带着四个亲卫呢。谁现在当街向你动手,那就不是高手,是疯子。”
甘宁不再说话,而是眯起眼睛,神色严峻地望向远处。
傅士仁狐疑地向长街尽头看去,夕阳之下,慢慢走来了一个身着白衣、白帛蒙面的剑客。这身打扮看来有些可笑,但傅士仁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逃吧,傅士仁。”甘宁开始活动双肩,看样子要动手了。
傅士仁笑道:“逃什么,我这四个亲卫可是从郡兵里挑出来的精锐,四个打一个还能打不过?”
他色厉内荏地冲亲卫喝道:“把那疯子拿下!别让东吴贵客小看了我们!”
四名亲卫拔出腰间的缳首刀,冲了过去。这四人位置错落有致,隐隐呈掎角之势,一看就是配合默契的样子。第一名亲卫瞬间已经冲到白衣剑客身前,刀光划破风声,呼啸而至。白衣剑客身形并未闪动,而是随意举手,就抓住了这名亲卫的手臂,顺势一推刀锋,尾随而来的第二名亲卫,便被破开了咽喉!紧接着,白衣剑客向前跃出一步,拽着第一名亲卫切入第三名亲卫的刀光之中,血花随之溅起。然后,一段雪亮刀锋从血雾之中破光而出,刺入第三名亲卫的腹中。
一眨眼的工夫,三名亲卫竟然全部殒命!
剩下的那名亲卫硬生生收住脚步,大声示警道:“傅太守!快逃!”
傅士仁脸色惨白,双腿战栗颤抖,哪里还走得动!
那亲卫一跃而起,迎着夜风,一刀向白衣剑客斩下!刀光劈头盖脸砸下,白衣剑客只是淡然向刀光中伸手而去,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刀刃!只听“铮”的一声脆响,刀尖被他单手拗断,反刺进亲卫的咽喉!
紧接着,衣袂飘动之声响过,白衣剑客已经到了甘宁跟前。甘宁振臂而战,拳头带着风声呼啸着迎上白衣剑客。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两人各自后退了三四步才站稳。甘宁甩了甩手,这剑客功夫不弱,刚才对了一拳,指骨竟隐隐生疼。
他反手拔出了背后的双短戟,道:“阁下如此身手,屈身做一个杀手未免太可惜了。不如由我引荐至吴侯那里,效命解烦营,做个都尉如何?”
白衣剑客仍未答话,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那柄长剑看起来平淡无奇,甚至隐隐能看出剑身有些许的锈迹。甘宁的神色凝重起来,面对强敌仍然以寻常兵器应对,这么托大,显然是对自己的剑术有着必胜的信心。
“傅士仁,从这里逃回军议司,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吧,你赶快走。”甘宁高声道。
“你不一起……逃吗?”傅士仁吓得牙齿咯咯作响,话都说不囫囵。
“你还没看出来么?他要杀的是我。找到赵累,要他带上白毦卫速速赶来!”
傅士仁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去,白衣剑客果然没有追赶。
“说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甘宁笑道,“为什么选在公安城?”
白衣剑客脚下一震,长剑平举,犹如飞燕一般冲向甘宁。他的速度并不快,全身上下看起来几乎全是破绽,但正因为速度不快,全身上下又几乎全无破绽。甘宁左戟向长剑格去,右戟直刺白衣剑客胸口。只听“叮”的一声,白衣剑客突然发力,格开甘宁左戟,抢先刺向他的右胸!甘宁猛然侧身,右戟磕向剑身,堪堪避过这一剑。
好犀利的剑法!
甘宁将双戟交叉胸前,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杀手,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刚才剑戟相格之时,他觉察到那柄长剑疾速抖动数次,轻易将左戟格开了。他听说过这种运剑方式,要经过长久苦练,再加上过人的天赋才可以做到。放眼天下,掌握此种剑术的人,应该不超过十个。所谓的高手,面对强敌,胜负通常在一念之间。生死输赢,高下立判,这是久经搏杀之人的直觉。这次的对手恐怕不好对付了。
甘宁皱眉道:“这七八年间,在东吴境内发生了数十起刺杀兵士军将的案子。由于他们身份不高,吴侯一直未曾重视,也未曾倾力去查。我却听解烦营的人念叨过,那些被杀的兵士军将们,其中不乏好手,但无一例外,所有人皆是一剑毙命,兵刃都未曾拔出。这些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白衣剑客没有回答,而是望了望天色。夜色初上,薄雾已经缓缓凝聚起来。旁边一棵枯死的大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几只乌鸦,瞪着漆黑的眼珠俯视着两人。
甘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一直有些好奇,这些兵士军将分属各地,出身不同,若是寻仇,岂会这么巧都是同一个仇家?而他们身份又不高,就算是有人聘请了你去杀他们,你这样的高手,又怎么会承接这些不值一提的委托?”
白衣剑客挽了个剑花,长剑背在身后,如一道离弦之箭直冲甘宁而来!甘宁吸了口气,绷紧双臂挥动双戟,向着剑光闪处格挡而去。只听得清脆的刃锋相击之声一连串爆出,耀眼的火花在夜色中此起彼伏,须臾之后两人又再度分开。白衣剑客依旧是好整以暇的样子,甘宁的胸膛却微微起伏起来。
“慢剑之后是快剑,你这人可真不简单。”甘宁道,“让我猜猜,你是江东系找来的?我们俩打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一队巡街的士兵路过,莫非他们在这公安城里也有内助?”
白衣剑客以手弹剑,剑声清脆,在夜色中十分悦耳。旁边大树的枯枝上,又落下了几十只乌鸦,偶尔响起一两声低沉干涩的叫声,衬得夜色愈加阴冷湿重。
甘宁叹了口气:“想不到,竟碰上了个哑巴刺客,倒是无趣得很。”
白衣剑客提着长剑,左腿往前踏出,右腿微微弯曲,平静地看着甘宁。甘宁弓下了腰,双戟一前一后横于胸前,慢剑和快剑都已领教过了,第三次出手会是什么招式?他隐隐觉得,这名白衣刺客在第一次交手时,就有能力将他置于死地,但却放弃了前两次的机会,为什么?
长剑刺出,直向面门而来,甘宁左戟挥上格挡,右戟向下削去。果然,长剑又疾速抖动弹开了左戟,从上而下刺向甘宁的右腕。甘宁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右腕竟然迎着剑尖猛地往上一提。只见血雾砰然炸开,剑身刺穿了他的右腕,剑势不减,仍向地下刺去。
甘宁暴喝一声,右腕顺着剑身向上飞速抬去,直撞到剑锷才停了下来。他右腕往怀里一弯,用尽全身力气将白衣剑客拉向自己,左戟如迅雷般平刺而出。有时候,贴身肉搏,笑到最后的往往不是身手最好的那个,而是出手最狠的那个。眼看戟尖已经要触到白衣剑客的面罩,甘宁突然觉得左胸一窒,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砸得连连倒退。
他有些困惑地低头,看了眼插在胸中的那件兵器,突然之间恍然大悟。尽管双腿已经没了知觉,甘宁还是退到大树前,靠着树干不让自己倒下。他咳出几口鲜血,大笑道:“想不到……”
声音戛然而止,白衣剑客将长剑从他咽喉中缓缓抽出,掏出一片白绸仔细拭去剑身上的血迹,丢在尸体旁边,转身离去。大树之上,已经落满了数不清的乌鸦,嘶哑粗粝的“嘎嘎”之声此起彼伏,笼罩了整个阴暗的夜空。
赵累带着傅士仁赶到的时候,甘宁的尸体已经凉了。手下的白毦卫四散开来,寻找现场留下的蛛丝马迹,而赵累则脸色铁青地站在尸体跟前,久久未发一言。傅士仁找到他的时候,写给关羽的信刚刚送出去,想不到这么快就出了变故。
他围着那棵枯死的大树转了一圈,又顺着长街来回走动了一番。这条街的两侧没有商铺,大多都是本地士族的宅邸,自从他们跟着汉中王迁往成都之后,这片宅邸就一直空置着。长街之中,只留下了四名亲卫的尸体,再无旁人经过的痕迹。
赵累厉声问道:“从刺客向你们出手,到我们赶到这里,足有大半个时辰。这大半个时辰中,别说行人,就连巡街的兵士都没有路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士仁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道:“这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你身为太守,居然连巡街排值都不清楚?”赵累怒道。
傅士仁唯唯诺诺道:“这些事都是我府内主簿傅熙安排的,我很少过问。”
赵累正要开口训斥,却见长街尽头跑来一队郡兵,为首的正是傅士仁的义子傅尘。那傅尘穿了身深衣,却还背了一杆长枪,径直跑到傅士仁面前道:“父亲恕罪,我来晚了。”
傅士仁立刻站到了傅尘后面,缩着身子道:“赵……赵长史,这事儿不怨我,傅熙说你们白毦卫训斥了我手下郡兵好几次,什么注意烟火,查验行人,不能重复巡街路段,反正隔三岔五就要找事儿。我对这些事儿又不懂……”
赵累压着怒气道:“城中安防,不是应该由傅尘负责么?怎么会交给主簿去做?”
傅尘见赵累转向自己,急忙解释道:“按辈分,我要叫傅熙一声姑父。他嫌我安排得不够周密,就自己重新调配了。我虽然觉得不妥,但到底他是长辈。”
“荒唐!”赵累高声喝道,“你身为都尉,岂能因为辈分亲疏就擅离职守!把傅熙给我找来!”
傅尘弯腰应了个诺,挥了下手,几名郡兵一起向后跑去。赵累沉默了一会儿,平息了一下情绪。按照官职品秩来说,傅士仁比他高,傅尘跟他同级,他不该如此呵斥两人。但两人办事如此散漫,以至于被刺客钻了空子,杀了前来立盟的甘宁,真是弥天大错!
眼下最好的处置办法,就是拿下傅士仁和傅尘治罪,也算是给东吴一个交代。但赵累却做不到,眼下不说公安城,就算是整个荆州境内,愿意在汉中王手下做事的荆州士族已经不多了。处置了这两个人,不但那些原本态度暧昧的荆州士族会兔死狐悲,那些蠢蠢欲动的也一定会借机起事。关羽将军正在前方与曹魏鏖战,倘若荆州不稳、民心生乱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他按捺下了怒气,快步走到甘宁的尸体旁:“甘宁将军身上有两处致命伤,咽喉一处,胸口一处。傅都尉,你掌管城中安防,如何看待?”
傅尘上前仔细端详了一阵:“从伤口形状来看,咽喉好像是剑伤,胸口插着短戟,那就是戟伤了。不过,好像不太对……”
赵累沉声道:“高手对决,有两处致命伤很平常,但有两处不同兵刃的致命伤就有些蹊跷了,况且其中一处还是甘宁自己的兵刃。”
傅士仁这时才插话道:“赵长史,你看这边没我什么事了,我能不能……先回去?”
赵累没有理他。
傅士仁期期艾艾道:“我……我这不是来回跑的时候,闪住……闪住腰了吗?我再不回去休息一下,估计明天就起不来了。”
赵累不耐烦地摆摆手,傅士仁松了口气,转身在郡兵的簇拥下快步离去。
傅尘道:“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刺客与甘宁交手时,夺过他的短戟,然后刺进了他的胸膛?我看那四个亲卫的伤口都是刀伤,白衣剑客杀他们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拔剑,用的也是他们的缳首刀。”
“亲卫的身手跟甘宁怎么比?白衣剑客面对甘宁还能徒手,那身手要高到什么程度?而且甘宁咽喉的致命伤就是剑伤,如果白衣剑客用甘宁自己的短戟重创了他,又何必再拔剑相刺呢?”
赵累蹲下身,将甘宁胸口的短戟拔了出来。
傅尘忍不住道:“赵长史,仵作还没到呢。”
伤口不太对,如果真是戟伤,伤口应该更扁平一些,而现在伤口的尺寸却有些大。赵累意识到了,胸口的伤口并不是戟伤,而是另一种兵器。刺客将甘宁的短戟插在伤口上,是为了掩饰那种兵器造成的伤痕。咽喉上的剑伤也是同样的目的。赵累仔细观察,发现伤口被短戟来回搅动过,已经破坏了原本的形状,所以尺寸才会显得有些大。为什么凶手要进行掩饰,难道是因为兵器太过独特,容易暴露刺客的身份?
一名郡兵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附在傅尘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赵累皱眉道:“怎么了?这公安城内还有什么事,是我这个军议司长史不能知道的?”
傅尘有些尴尬地笑笑:“我的姑父……不,傅熙跑了。”
“跑了?”
“今天中午他带了两辆马车,说要去武陵找张机看看他夫人的伤寒症。东门的兄弟就没有盘问,直接让他们出城了。”
“混账!我不是早有军令,任何人出城都要报备军议司吗?”
“张机是天下神医,常年居住在魏地,到咱们荆州行医一次不容易。东门的兄弟觉得这事儿不好耽搁,再说傅熙又是上司,所以就没有禀告。”
赵累气极反笑,喝令道:“来人!”
一名白毦卫都伯应声站了出来。
“你带人去东门,把当值的那群废物全部押解到菜市口,即刻砍了!”
都伯领命而去,傅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赵累看着他,道:“傅都尉,你觉得城中还有哪些士族,可能与江东系有所勾结?”
傅尘摇头道:“不知道。”
赵累冷笑道:“那很好,从今日起,所有士族家宅附近,全部由白毦卫带领郡兵把守,倘若再度发现鬼鬼祟祟之人,带队的白毦卫不必上报,可自行裁决,你看如何?”
“赵长史,这么做未免有些太严苛了吧?”
“严苛?那你说,如何才能让刺客不大摇大摆在这公安城里杀人?”
傅尘低头道:“我会把赵长史的意思禀告给义父,至于……”
“不必,等下我就派白毦卫前去太守府取傅士仁的兵符,从即刻起,郡兵交由军议司指挥!”
傅尘赔笑道:“这个……郡兵都归军议司管的话,我这个都尉……”
“我不用你。”赵累看着他,冷森森地道,“我信不过你。”
贾逸在园中练了一趟剑法,感觉肩膀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在这旧太守府里闷了好多天,与外界的消息几乎被隔断了。傅尘跟他已经说过好几次,寒蝉的做事风格是以静制动,这种身为棋子的感觉虽然很不好,却也没有什么办法。他隐隐觉得,公安城里似乎正在酝酿着一个大阴谋,而自己或许只是这场阴谋的旁观者,并没有资格参与其中。
贾逸收了剑,返回房中,拎起酒坛抿了口酒。熟悉的味道滑过喉咙,跌到了脏腑之间,升起一股热意。离开许都只不过几个月时间,却恍若隔世。曹丕和曹植还是争得不死不休么?蒋济回到许都之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随即他就讪讪笑了起来,自己自身难保,还在操心许都那边的事,真是想得太多了。夜空中突然传来轻微的“扑棱棱”之声,贾逸警觉地站起身,看到一只黑色的鸽子冲破薄雾,落在了窗边。
既然有傅尘这个寒蝉客卿在,还要用矾书这种方式来传递信息,岂不是多此一举?他取下那根细细的竹管,破开封口,倒出一根纤弱的纸卷。展开之后,上面只有八个字,令贾逸哭笑不得。
查索真相,慎行勿死。
这算什么密令?贾逸随手扔在窗台上,往上面倒了些酒,看着它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为海捕要犯,整天在这旧太守府里过着昼伏夜出的日子,怎么放开手脚去查索真相?慎行勿死更可笑了,现在满城都是要抓自己的人,只要出去查点东西,那生死根本由不得自己,只能凭运气罢了。
贾逸冲黑鸽子挥了下手,看它再度消失在夜色中。原先在进奏曹的时候,一直把寒蝉当作最为神秘强大的对手,现在身为寒蝉的一分子,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自己最近这一段时间,再没有见过孙梦,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前方的蒿草丛中,响起了几声短促的鸟叫,贾逸知道傅尘又来了。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这几声鸟叫学得有多像,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当初傅尘跟他约定,非要贾逸以狗叫回应,他就觉得傅尘有意捉弄。贾逸拎起酒坛,又喝了一口酒,没有回应。那边傅尘等了一会儿,又学了几声鸟叫,看样子得不到回应就不会过来。无奈之下,贾逸只好勉强学了两声狗叫,傅尘这才小心翼翼从蒿草丛中钻出来,翻窗跳了进来。
“出大事了,甘宁被杀了!”
“什么?”贾逸心中一惊。就现在的局势而言,作为淮泗系第二号人物的甘宁在公安城被杀,会不会导致孙刘同盟彻底破裂?
“谁杀的?是不是江东系?”贾逸追问道。
“不知道,听我义父说,刺客是个白衣剑客。”傅尘道。
“白衣剑客……”贾逸喃喃重复道。奇怪,如果这个白衣剑客,就是几天前救自己的那个,那甘宁极有可能是被寒蝉杀掉的。可是,寒蝉为什么会插手江东系与淮泗系的利益纠葛?为什么连作为客卿的傅尘都不知道?
“我听他们说,这个白衣剑客剑术十分高超,可能就是那个名动天下的刺客。”
“王越?”贾逸脱口而出。
傅尘迷茫道:“你说什么?大剑师王越?他就是那个白衣剑客?”
贾逸突然意识到,王越的身份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喔,那个杀了很多大人物的白衣剑客,就是曹丕的剑术师父王越。但我觉得出现在荆州的白衣剑客并不是他。荆州这个,我见过一面,他的剑术跟王越大相径庭。况且,救我一命的也是他,如果他是王越,应该杀我才对。”
“也就是说,现在有两个白衣剑客?”
“嗯,绝对不是一个人。”贾逸道,“说起来,甘宁去见赵累,应该是非常机密的事情吧,怎么会被白衣剑客伏击?”
“这消息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义父、赵累和甘宁他们三个才知道。谁知怎么走漏了出去?或许是在甘宁动身来公安城之前,江东系就跟上他了吧。”傅尘道,“赵累现在疑神疑鬼的,把我麾下的郡兵全给调归军议司辖制了。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后面还有白毦卫在跟踪,让我拐进赌场给他甩了。估计接下来这段时间,我来这里的次数要少得多了。按现在的查索力度,搞不好会摸到这里来,你自己要更加小心。”
贾逸想起了什么,问道:“傅都尉,刺杀甘宁,应该是江东系所为无疑了。奇怪了,他们如此跋扈,孙权怎么会忍得了?”
“这个恐怕你要去问孙权了。”傅尘道,“不过孙权这个人,可是相当能隐忍的。当年孙策死后,孙暠、孙辅都想夺权,就连张昭都不看好他,想策立孙翊。但孙权却靠着周瑜先稳住了阵势,然后慢慢拉拢淮泗系的元老,等到羽翼丰满之后,才将这些对自己有威胁的宗室一一收拾掉。如果他真想借助江东系豪族的力量,来抵抗曹操和刘备的话,牺牲一个甘宁也不算什么。”
看贾逸沉吟起来,傅尘哈哈笑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有些时候对于某件事,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猜疑推断,有些推断甚至比真相更合情合理。我们与其坐在这里胡思乱想,还不如喝点酒解解乏。”
傅尘抬手拉过长案上的酒坛,却将油灯带到了地上,房内顿时一片漆黑。贾逸打亮火折,将油灯拾起重新点燃。
傅尘灌下了一口酒,道:“这油灯太容易灭了,我以前试过把里面的油脂换成火油,结果又烧得太快了。也不知道那群工客们,有没有琢磨出更好的……”
贾逸心中一震,猛然搭上了傅尘的肩膀:“你说什么?”
“嗯?”傅尘愣了一下,随即道,“哦,你是不知道火油是什么东西吧,那是一种很容易就能点燃的地水,好像产自曹操的地界。”
贾逸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笑道:“我以前听说过这东西,还以为荆州也有。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火油的?”
“去年时候,我姑父傅熙经手买了一批,好像说是要开山的时候用。当时运进城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周围都不敢见火。”
“傅熙现在人呢?”
“跑了。他在巡城安排上做手脚,支开郡兵和白毦卫,让甘宁落了单,才被刺客杀死。”
“也就是说,他就是对汉中王不满的那一类荆州士族?”
“人心隔肚皮,这种事谁知道呢?”
贾逸道:“刘备最失策的一点,就是担心弹压不住益州当地门阀,把荆州支持自己的士族全都带到蜀中去了。现在关羽虽然在荆州经营十年,但他性情矜傲,不屑于拉拢分化这种攻心之术,以至于现在荆州还是人心不稳。现在荆州境内,只怕持观望态度的士族占四成,心怀不轨的占四成,听命的最多只有两成。赵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倾力弹压的话兵力不足,还会引起大幅反弹;怀柔安抚的话又会被认为软弱无能,搞得状况不断。现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等关羽前线战事完毕,调回军力进行大幅清洗,一劳永逸。”
“杀,是杀不出来一个稳固后方的,”傅尘道,“作为旁观者,我们或许会生出不少自认为绝妙的主意,可作为在位者,只有他们才知道面对着多少阻力和掣肘,我们那些主意在他们那里可能第一步都走不通。算了,贾校尉,我们又不是荆州的主官,就不要去替他们考虑这些了。你还是好好想想,以后你要怎么办才好。是趁着全城大搜捕没有开始之前,我找个门路把你送出荆州,还是在公安城里一直东躲西藏,直到事情出现转机?”
贾逸想起了寒蝉的密令,道:“我这个时候怎么回东吴?恐怕早就被虞青网罗了不少罪名,回去就给扔到大牢里了。”
“那就好,你先在这里待着,郡兵里有不少跟我关系很熟的人,如果赵累搜查到这座旧太守府的话,我提前安排你去另外的地方。”傅尘加重了语气,“不要再私自出去了,赵累认为,你就是那个向荆州士族传递消息的江东系暗桩,已经传令务必要将你缉拿归案。”
“不出去,就躺在这里发霉吗?”贾逸道。
傅尘正色道:“贾校尉,你知道自己现在想要做什么吗?是继续报仇,还是保护孙梦?”
贾逸怔了一下,为父报仇已经遥不可及了,自己现在是东吴解烦营的一名校尉,离司马懿足有千里之遥。而孙梦,孙梦不是田川,现在对孙梦是什么感觉他自己也不明白。但可以确定的是,孙梦现在比他要安全。
“想不清楚的话,就先活着。”
“像行尸走肉一般?”
“那有什么不好?不要小看了活着,在这乱世之中,有多少人想活而活不下去?有能力有机会活着,那就要好好珍惜。毕竟所有的目标、所有的信义都要靠活着才能实现的。就算我们栖身的寒蝉,不也把自我延续和繁衍生息当作首要目的吗?作为人来说,信义是追求,名利权色是欲望,活着才是本能。”
贾逸道:“傅都尉,你其实不必当刺客,倒可以试试当说客。”
“所谓说客也是刺客的一种,刺客杀身,说客诛心。贾校尉,虽然你如今身在解烦营,但诛杀司马懿为父报仇,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孙梦嘛,我对女人不了解,这个就要你自己琢磨了。当然,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贾逸淡淡笑道:“多谢傅都尉开解。下次你再来,拿个投壶吧,没事我可以自己玩玩,解解闷。”
傅尘点了点头道:“这个好说。我先走了,甘宁遇刺一事,义父已经跟我发过一顿牢骚了。出来的时候他正在喝闷酒,估计晚上还得找我,这里我不能久留。还有,今天军议司刚接手郡兵,可能巡城安排还没来得及更改。明天肯定就不一样了,会严密不少。如非必要,你千万别到处乱跑了,我可不想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傅尘翻窗而出,蒿草丛一阵响动,渐行渐远。黯淡的月光透过窗口,洒在贾逸的脸上,笑容逐渐散去。傅熙买过火油,宝荣商号的井亭密室里也发现了火油,也就是说,放火烧掉宝荣商号是傅熙所为。窗外已经完全静下来,傅尘应该已经出了院子,贾逸整了整腰间的长剑,也翻窗跳了出去。
倒不是刚才傅尘那一番说辞,激起了他的斗志,他也明白如今在旧太守府隐藏下去更为安全,但傅尘谈起的火油,却犹如一只困兽不停地抓挠心间。宝荣商号是因为走私了连弩,而牵涉进甘宁在东吴遇刺一案,被解烦营列为缉查对象的。军议司在解烦营到达之前,安排了一箭双雕之计,把对汉中王不满的一部分荆州士族杀死在了宝荣商号,并布置了证据陷害江东系。而正是这个一箭双雕之计,让傅熙意识到宝荣商号已经暴露,于是偷偷搬运走了井亭密室中的兵甲,并用火油烧毁了宝荣商号,抹掉了所有的蛛丝马迹。这样一来,解烦营的追查线索断了,军议司也无法在此大做文章,可谓后发制人。
让贾逸感到迷惑的是,孙梦当时也在商号内,后来被火势逼出,得到傅尘掩护后逃脱了。傅尘说掩护孙梦是寒蝉密令,这个先按下不说。孙梦的说辞,当时就觉得有些牵强。杀死荆州士族是军议司做的,火油焚烧商号是傅熙他们做的,孙梦恰巧在这两件事进行的空当中,到了宝荣商号,然后被大火逼了出去。乍看起来,没有什么破绽。但孙尚香为什么要让孙梦来荆州?再联系到甘宁遇刺和她这段时间的销声匿迹,让贾逸心头浮出一个冰冷的猜想。
孙梦是不是跟这些荆州士族以及江东系有关联?换句话说,孙梦是不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参与者?孙尚香是不是站在了江东系一方?
贾逸只觉得真相就如同眼前的迷雾一般,让人觉得到处都是鬼影憧憧,杀机暗伏。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归属于哪一方,寒蝉并没有将他作为客卿,孙尚香也没有将他视为心腹,他们对他隐瞒了太多秘密和真相。
贾逸已经走到了大门前,他面色凝重地推门而出,看着两侧薄雾弥漫的长街。
就算是枚棋子,也要执拗地活下去。
我不会坐以待毙。
这是第三次冲阵了。
廖化骑在马上,看着一队队军将在旗帜号令下列好阵形,坚定地向前推进。前方的土地上,已经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镞,倒伏了数不清的尸体。而更远处的高冈上,才是严阵以待的于禁军阵。
在近十年的对峙中,魏军早已将樊城修筑得固若金汤,并且用黄土掺和糯米汁在城外两侧堆起了高冈。收到蜀军攻占麦城的消息后,曹仁就把军队主力摆在了城外,让于禁和庞德分兵占据两处高冈,和樊城形成了一个“品”字形。想拿下樊城,就必须事先攻下东西两侧的高冈,否则将受到三个方向的夹击。然而,廖化在前几天已经试探了两次,不管攻击哪一处高冈,蜀军都会受到另一处高冈敌军的袭扰,而且樊城也发动了骑兵突袭。这两次冲阵,已经折损了四千多名将士,却连高冈上的中军都没攻到。
第三次攻击,廖化调整了军阵。他任命张南为军阵主将,并把四千名刀盾兵排成四个方阵,列在了军阵的前方和右侧,然后将两千长枪兵方阵列在中间,左侧布置了数十个井阑和一千弓兵组成的方阵。这样的军阵布置,至少在接近肉搏之前,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因弩箭而造成的伤亡。
军阵在战鼓声中,已经向前推进了不少,马上就要到高冈下了。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传过战场,第一波羽箭铺天盖地从高冈上倾泻而下,落入军阵之中。一些兵士应声而倒,阵中羽旗随之高举而起,刀盾兵方阵停止前进,快速转变成紧密的三线阵。第一排刀盾兵将木盾筑入土中,第二排将木盾倾斜放在第一排木盾上,第三排则顺着第二排举起木盾,形成一道敦实的盾墙。紧接着旌旗举起,长枪兵方阵疏散成线阵,紧贴刀盾兵的三线阵站立,并将长枪从木盾间隙刺出,防止高冈上冲下骑兵突阵。第二波羽箭再度如骤雨般袭来,却大多硬生生被木盾挡住,空发出一阵“笃笃笃”的响声。
廖化捋着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有伤亡而军心不乱,士气不减,这是操练了十年的结果。军阵中的兵士不是不怕死,但只要伤亡不超过三成,长期操练形成的本能反应就会压倒恐惧,在偏将们的指挥下快速变换阵形应对。他把目光投到了军阵后方,井阑和弓兵组成的方阵,那里还在高冈的羽箭射程之外,按照战法,现在是反击的时候了。
龙旗举了起来,弓兵们开始推动井阑,向前缓慢移动。高冈上的弓手们在号令下,将箭头裹上火棉,引燃之后向井阑倾泻而去。火雨已至,却大多射在井阑前部的薄铁板上。这种井阑是诸葛先生改进而来的,虽然比普通井阑重了很多,需要更多人力推动,但总算是不怕火箭了。
井阑终于推进到枪盾阵的后面,廖化挥了下手,鼓声骤然变得紧密起来。井阑上原本蹲伏的弓手全都直起了身,拉弓放箭。第三次冲阵,终于能还以箭雨了。廖化吐出了一口闷气,心中的郁结稍稍消散了一些。枪盾阵开始前移,井阑阵紧随其后。箭雨不停宣泄在高冈之上,将对方的弓弩手压制得几乎无法还击。到达高冈脚下时,井阑持续射击,枪盾阵和弓弩手变换成四线小块方阵,分成三纵依次向前推进。如果一直这么顺利,突破高冈上的于禁中军只是时间问题。
廖化脸上的表情并未变得轻松,于禁善守之名传遍天下,肯定会备有后着。果然,枪盾阵刚刚行进至半坡,高冈上就响起了低沉的号角声,一排檑木在箭雨中被推到了阵前。如果这些檑木顺势滚下,只凭枪盾阵中的血肉之躯是无法抵挡的。但廖化也并未紧张,嘴角反而扬起了一丝笑意。只见阵中竖起黑旗,四线方阵的前排兵士纷纷停了下来,将背上的包袱摔在阵前,瞬间已经堆起了一座座土堆。紧接着,檑木从高处滚下,不是卡在土堆上,就是被撞得歪斜,延缓下滚之势横在了一旁。后面的檑木转眼也滚落下来,撞到前面的木头,东倒西歪地横在了土坡上。随后,中排的方阵迅速越过前排,走在了军阵的最前面,接着向上攻去。眼下至少还能抵挡住两轮檑木,两轮之后军阵已经攻上高冈了。
廖化望向东边的高冈,庞德驻守在那里,还没有做出反应。前两次,庞德都派出了轻骑骚扰,这次应该还会故技重施。果然,仅仅过了一会儿,庞德所处的高冈便响起一连串鼓声,一队轻骑排成楔形阵,顺着土坡直冲而下。
廖化看向右侧一名骑将,沉声道:“傅肜将军,给你六百骑兵,给我挡住他们!”
傅肜大声应诺,振臂一挥,带着骑队从廖化身边奔袭而去,掀起一阵尘土。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两队骑兵已经撞在一起,马匹嘶鸣之声远远飘了过来。不管是从数量上,还是装备上,魏军的骑兵都要占上风,廖化不求傅肜能挡住他们,只想争取一点时间。西侧高冈那边,枪盾阵已经行至半坡,最多再过一刻钟就能与高冈上的魏军接战了。
而就在此时,从高冈后侧却绕出一支足有两千人的刀盾兵队伍,直扑井阑而去。应该是樊城中出动的援军,看样子是想在摧毁井阑之后,和高冈上的魏军向枪盾阵前后夹击。廖化冷笑一声,喝道:“举鹰旗!”
鹰旗还未完全升到旗杆顶端,井阑下的一千弓兵已发出了震耳欲聋般的喊声,丢掉弓弩、拔出腰间长刀,竟向魏军刀盾兵冲了过去。弓兵一般穿的都是布甲,虽然善射但不利于近战,但这队弓兵竟然反常行之,让魏军也心生疑惑,冲势不由缓了一下。
待到接战之后,他们才惊异地发现,这些弓兵大多脸上涂满了五颜六色的油彩,手中的长刀也怪异得很,刀法更是狠辣凌厉,像死士一般舍命搏杀!尤其是为首的大汉,上身赤裸,一柄铁蒺藜骨朵大开大阖,摧枯拉朽,无人能挡!
廖化笑道:“五溪蛮王沙摩柯的麾下死士,可远攻可近战,岂是寻常步阵能敌过的?”
而另一边,傅肜所率领的骑兵,在数量上处于劣势的情况下,竟然还与魏骑杀得不分上下,一时难以看出胜负。一切都似乎朝着好的方向进展,只要枪盾阵突入于禁军中,自己手上还有五千后备军,势必能拿下高冈。一旦高冈拿下,三方互守之势一破,再加上魏军主将大败对士气的影响,樊城唾手可得。
突然之间,西侧高冈上又响起低沉的号角声,廖化皱起了眉头。于禁还有应对之术?应该只剩下滚石、灰瓶、金汁之类的手段了。滚石照样可以用兵士们身上背的土包化解,而灰瓶、金汁在坡度较缓的高冈上,用处不大。正在疑虑间,就听得半空中响起“嘭、嘭、嘭”十多声巨响,数不清的石块铺天盖地向枪盾阵砸去。
霹雳车!
于禁竟然把霹雳车架上了高冈?霹雳车由于装填缓慢,准头不佳,向来都只在攻守城时使用。不过现在距离这么近,倒是也不需要什么准头,只要砸进军阵,就能掀翻一大片人。枪盾阵已经被霹雳车发射的石块砸乱了阵形,不少兵士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大声哀号,高昂的士气一下子挫败下来。廖化看着军阵主将张南挥舞旗帜,在试图重新组织军阵,但兵士们的行动明显迟缓了下来。
霹雳车虽然威力巨大,但装填的时间极长,眼看着离坡顶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只要军阵重组后,加快推进速度还能攻上高冈。但紧接着,阵前又是十多声巨响,石块竟然再度倾泻下来!
“混账!”廖化狠狠地将手中长枪戳在地上。间隔时间这么短,绝对不是刚才那批霹雳车,应该是另一批。于禁究竟在高冈上布下了多少霹雳车?石块再度砸进枪盾阵,刚刚整肃好的阵形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眼看着身边的同袍瞬间变成一堆肉酱,不少兵士都面如死灰,一些人弯腰呕吐起来。与此同时,高冈上出现了一排排的魏军戟兵,犹如波浪一般在号角声中冲了下来。
这次冲阵又败了,再僵持下去只不过徒增损失。廖化脸色铁青,命令旗手拔起中军大旗,带着身后的五千步卒,向前推进了数十丈远。然后又命令身旁亲卫敲响铜钲,交锋中的部队开始缓缓后撤。井阑上的弓兵,将一波箭雨倾泻向正在冲锋的魏军戟兵,将前几排全数射倒,稍稍阻碍了下攻势。枪盾阵终于组好阵形,开始迅速后退撤下高冈。沙摩柯的五溪蛮兵和傅肜的骑兵也快速从厮杀中脱出,向枪盾阵聚拢而去。有身后的五千步卒掠阵,于禁和庞德不敢纵兵追击,但那些伤重到无法行走或者已经昏迷的兵士,都要永远地留在这块土地上了。
关平纵马上前,看着正在撤退的大军。
廖化躬身道:“关将军,廖化无能。”
关平道:“廖将军对阵曹仁、于禁和庞德三位天下名将,打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既然于禁有霹雳车助阵,庞德那里肯定也有部署,步阵强攻这条路走不通。”他沉吟了一会儿,“接下来,可以垒土筑起高冈,用投石车对攻,或者挖掘地道直通樊城城内。只是这些办法都要耗费不少时间,在关羽将军要求的时间内攻下樊城是不太可能的。”
“已经不能等了。”关平语气中透着一丝焦灼,“赵累那里传来了塘报,甘宁代表淮泗系到了公安城,要跟我们商议缔约,结果却被一个白衣剑客当街刺杀。”
廖化动容道:“那我们要如何向东吴解释?”
“父帅已经分别向孙权和吕蒙写了信,申明要严查凶手,给他们一个交代。但是……”关平摇了摇头,“经此一事后,淮泗系已经不可能再与我们缔约,孙权城府颇深难以揣摩,形势对我们来说非常不妙。这樊城一定要尽快拿下,迟则必生变故。父帅命我通知你,将前锋军力后撤十五里外的汉水渡口,全部登船待命。”
廖化愣了一下:“樊城不打了吗?再分兵北上是兵法大忌啊。”
“不错。我们已经分兵围困襄阳,越过襄水来打樊城,已经算是冒进了。只有拿下樊城之后,才能继续挥军北上。不然的话,后面留下两个军事重镇,前面还有个宛城,就变成了腹背受敌。”
“那关羽将军这道将令是要……”
关平打断了廖化:“我们这次北伐,是为了复兴大汉的。”
廖化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所以,”关平面色疲惫,“身为汉室子民,做出些牺牲也是理所当然的。”
贾逸看着绑在木柱上的傅士仁,神色冷峻。
就在刚刚,贾逸趁着夜色潜进太守府,找到已经就寝的傅士仁,用剑鞘打晕之后裹在被褥中,带了回来。一路上,虽然几次遭遇巡夜的郡兵和白毦卫,却都有惊无险地避了过去。
从傅尘的话里,他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但却总觉得不该如此。不错,有些推断甚至比真相更合情合理,但真相毕竟只有一个。唯一印证的办法,就是找来一个你觉得知道真相的人。严刑逼供的办法虽然看起来过于低劣,但往往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答案。
贾逸放下长剑,拎起长案上的竹筒向傅士仁砸去。竹筒砸在那张肥腻的脸上,傅士仁呻吟一声,睁开了双眼,茫然地看着贾逸。
“傅太守,又见面了。”贾逸的声音不愠不火。
“你是……那个东吴比武的家伙?这里是哪儿?为什么要抓我?”傅士仁的声音跟着双腿一起颤抖起来。
贾逸拎起剑鞘,“啪”的一声打在傅士仁的腿上:“我问,你答。”
“你……要干、干什么?”傅士仁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啪!”剑鞘抽到了傅士仁脸上。
贾逸故意停顿了一下:“我问,你答。”
傅士仁惶恐地连连点头。发冠从头顶跌落,凌乱的头发披散开来,犹如乞丐一般狼狈。
“你是什么时候跟江东系勾结的?”
“是甘宁……通过商号来……找我的,不是我勾结他们的啊!”
“我问的是江东系,不是淮泗系。”
“什么江东系、淮泗系?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傅太守,”贾逸的声音冰冷,“关羽遇袭,曹魏使团被诛杀,东吴使团被突袭,这些事不都是你跟江东系一起做下的么?”
傅士仁张大嘴巴:“你……你说什么啊?这些事怎么会跟我有关?”
贾逸冷冷地看着他。
“我就是个……就是个为了抚慰荆州士族的招牌而已,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一直……一直都安安分分的,从不敢掺和到你说的那些事里去。”傅士仁吸了下鼻子,“这位小哥,你肯定是弄错了。”
“那我们从头说起吧。”贾逸道,“在宴会上,虞青向你提出要傅尘引路,一起去探查走私连弩的商号。解烦营到了宝荣商号后,发现军议司在那里伪造了证据,设下了陷阱,想坐实江东系行刺甘宁的嫌疑。但在虞青和赵累争执之时,商号却燃起大火,从中逃出一名带着进奏曹腰牌的黑衣人,让这件事扑朔迷离,就此不了了之。这些事,傅太守可还都记得?”
“记得,记得,可是这跟我真没什么关系!”
“前几日,我在夜里去了趟宝荣商号,在井亭下发现了一间密室,里面应该存放过蜀地连弩和丹阳铁剑。这些正是刺杀甘宁、关羽,伏击曹魏、东吴使团的杀手所用的兵刃。另外,我在里面还发现了火油的痕迹。”贾逸盯着傅士仁的双眼,“而火油这东西,这几年只有你太守府中的主簿傅熙买过。”
“我说这位……上官……将军,”傅士仁焦急道,“你弄错了,傅熙确实有鬼,可不代表我也跟他一样啊。”
“傅熙知道关羽在宴会当晚上了玉泉山吗?傅熙知道曹魏使团住在哪里吗?傅熙知道驿馆外白毦卫和郡兵们换防的间隙吗?”贾逸拔出了长剑,“傅太守,这些不都是你才能知道的吗?”
傅士仁咽了口唾沫:“这些……这些确实我知道,不过、不过别人也有可能知道啊。”
“那好,甘宁来公安城有几个人知道?”贾逸冷笑道,“他返回你太守府的路段,又有几个人知道?”
傅士仁结结巴巴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消息怎么泄露了。将军,我可以用我全族人的性命对天发誓,我真的跟这些事没有关系!”
贾逸手腕一抖,长剑猛地刺进傅士仁的大腿,引得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傅太守,我在进奏曹的时候,学到过不少逼供的办法,可以问出很多东西,你要不要试试?”他看傅士仁眼珠来回乱转,森然道,“放心,这里是旧太守府,传闻中的鬼宅。不管你如何大声惨叫,也不会有人听到的。”
“将军啊,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啊。”傅士仁已经哭出声来。
“不错,我只是怀疑,没有实证。但我思来想去,这公安城里也就数你最值得怀疑了。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个符合条件的人。”贾逸抽出长剑,搭在傅士仁的肩膀上,“就算我怀疑错了,逼供的时候不小心把你杀了,也没有人知道是我杀了你,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傅士仁低下了头,干枯凌乱的头发挡住了脸,过了好一会儿,一阵奇怪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响了起来。开始的时候,贾逸以为傅士仁在哭,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傅士仁在阴恻恻地笑。
“进奏曹的精英,果然名不虚传。”
贾逸脸色平淡,握紧了手中的剑。
傅士仁抬起了头,一副小人得志的张狂嘴脸:“不错,跟江东系勾结的是我,傅熙只是个幌子。可笑赵累还在荆州全境搜捕他,却不知他们全家都早被沉进了襄水。”
“你的养子傅尘呢?他参与了多少事?”
“傅尘?他跟傅熙一样,也只是个幌子罢了。整天迷迷糊糊,我能交代给他什么事?”傅士仁狞笑道,“早晚有一天,会像对待傅熙一样把他抛出去。”
“那么,伏击关羽、放火烧毁宝荣商号、毒杀曹魏使团、突袭东吴使团、刺杀甘宁,这些事都是你在幕后主使了?”
“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傅士仁昂然道,“刺杀甘宁的事,并不是我做的。”
“怎么不是你做的?甘宁死了,淮泗系与关羽产生嫌隙,无法达成盟约,岂不是更符合江东系的利益?”
“不错。这件事确实对我们有利,但并不是我们做的。甘宁来得太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安排可以刺杀他的高手。不过当时却平地里冒出来个白衣剑客,杀死了甘宁,不得不说是天助我也。”
贾逸一剑刺在了傅士仁胳膊上:“我不相信。”
傅士仁只是闷哼了一声,随即笑道:“贾校尉,收起你这套小孩子的把戏吧。你不够狠,也不够毒。如果换我逼供,把对方十指折断之前我是不会开口提问的。”
贾逸没有反驳,这一系列事件之中,最让他想不通的也在这里。在曹魏使团驻地被埋伏的时候,贾逸看到了寒蝉示警烟花,然后白衣剑客从杀手的包围中解救了他。以此推断,白衣剑客应该是寒蝉的人。后来,白衣剑客刺杀甘宁,应该也是寒蝉的意思,并不是出于傅士仁的指派。也就是说,江东系或者荆州士族跟寒蝉并没有什么关系。寒蝉做这些事,还是在暗地里影响着局势向他们所希望的方向倾斜。
“贾校尉虽然在刑讯逼供上不怎么在行,探查缉索上却是敏锐得很,”傅士仁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果换你做这公安城的军议司长史,只怕早就把我们揪了出来。赵累这个人啊,在军政要务这方面有两下子,钩心斗角却还嫩得很。”
贾逸道:“你做了这么多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傅士仁道:“当初在建业城酒肆中,江东系和我们谋划了一场对甘宁的伏击,目的就是为了挑起东吴和荆州的矛盾,好引得吴侯攻打荆州。结果由于你的缘故,那场伏击失败了。然后,诸葛瑾来了公安城,我们就趁势发动了对关羽的刺杀。
“当然,刺杀关羽,我根本没打算成功。关羽被称为万人敌,身边又有校刀手护卫,只凭几十个杀手能干得了什么?刺杀关羽,是为了让关羽对曹魏、东吴产生怀疑。那个时候,我只知道曹魏和东吴使团都已经到了公安城,如果关羽跟他们停战签订盟约,对我们的谋划实在不利。
“我在公安城已经经营了十年,其间赵累虽然发现了一些端倪,但却没有怀疑到我的头上。而东吴那边,江东系也已经入仕千人,在军政两方都有了自己的力量。再加上这数十年来,江东本地世家和荆州留守士族互有婚配,也算得上是同气连枝。我们的打算,就是要把荆州全境重新纳入东吴治下,结合江东和荆州的力量,将淮泗系打压下去,成为东吴的主要门阀。然后再依靠人力、财力,逐渐架空孙家,让孙权变成汉帝一样的存在。”
贾逸皱眉道:“你们未免也想得太远了。”
傅士仁高声道:“当初曹操以宦官之后的身份,纠结夏侯氏不过几千人马的时候,谁能想到他现在能成为魏王?我们的实力要比他强太多了。”
贾逸道:“所以你们不管是在建业城刺杀甘宁,还是在公安城刺杀关羽,都是想挑起东吴和荆州的战事。只要关羽一直坐镇荆州,你们的所谓谋划,便一步都走不下去。”
“不错,包括接下来的伏击曹魏、东吴使团,也是为了制造混乱,引发报复。谁知道阴差阳错之间,你们东吴自己派了队人马去袭击曹魏,真是让我哭笑不得。”傅士仁舔了舔嘴唇,“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关羽竟然在这个关头,发动了对曹魏的北伐。不过细细想来,他趁着刘备刚刚攻取汉中之际兴兵北伐,在时机上来说是非常恰当的。曹操在长安一带重兵布防刘备,在合肥一带分兵抵御孙权,在襄樊这边的军力上不再保持压倒性的优势。关羽虽然有心彻查这一系列案子,但战机稍纵即逝,只好将公安城托付给赵累之后挥军北上。”
“把关羽调出荆州,你们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贾逸问道,“现在郡兵已经划归赵累辖制,你们不会想凭着那些杀手占下公安城吧?”
“下面的事,贾校尉你就别操心了。”傅士仁眨了眨眼,犹如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就算我对逼供不太在行,但至少还知道怎么取人性命。”
“你杀不了我。”
看着傅士仁有恃无恐的表情,贾逸知道低估了他。既然他就是公安城内荆州士族的头领,能把他轻轻松松劫持出太守府,显然是有意放水。在太守府中暗藏的杀手可能并不多,而且若是与贾逸厮杀,难免会惊动军议司,太守府中暗藏杀手的事情也会随之暴露。但到了这里,倒是能召集更多的人手,不但可以确保傅士仁的安全,还能将贾逸斩杀。
“跟你说了这么多,人估计也到得差不多了。”傅士仁脸上满是嘲弄的表情,“贾校尉,不如猜猜护卫我的高手会是谁?”
贾逸勉强笑道:“你一直没有提是如何跟江东系传递消息的,但符合条件的人,东吴使团里只有一个。”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让他犹如坠入冰窖:“贾逸,放了傅士仁。”
贾逸慢慢回过头,但见如水的月光之下,孙梦正站在门外一片随风摇曳的蒿草丛中。而在她的身后,越来越多的杀手从蒿草丛里站了起来,端着黑色的连弩正对着他。
贾逸觉得五脏六腑都冰冷异常:“孙姑娘,我早就怀疑你的身份,却一直没有去查证。我一直以为,那只是自己多疑罢了,直到你出现在这里。”
孙梦看着他,只是重复道:“贾逸,放了傅士仁。”
“凭什么?”
“他现在还不能死。”
“我为什么要听命于你?”
“别忘了,你在东吴所有的一切,都要仰仗孙尚香郡主。”
“孙尚香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吗?她把我从解烦营的大牢中放出来,紧接着就参加了这个使团,不就是为了吸引军议司赵累的注意,把一切阴谋都栽到我的身上?”
孙梦皱起眉头,微嗔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就算我一直待在这旧太守府中,如果事态紧急,你能确保孙尚香不把我抛出去?孙姑娘,你身为江东系的暗线,既然一直知道真相,为什么从未对我说起?”
“你觉得我会害你?”孙梦的声音变了。
贾逸苦笑道:“孙姑娘,你一直在劝我活下去。但到了公安之后,我就好像一个瞽者,在你们江东系和淮泗系的争斗中被推来搡去。从头到尾,你在意过我的死活吗?”
孙梦的目光转向了窗外,片刻后,她回过头来,注视着贾逸,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不在意。贾校尉喜欢的是田川,跟我有什么关系。”
贾逸愣了一下,只觉得一阵莫名的酸楚在心中绽开,慢慢升了上来,变成唇角的苦涩:“很好,救我的那对母女,也是你杀的?”
“是又如何?”
“当初在建业城,如果不是无意中碰掉了你的面罩,说不定当时就把你杀了。”
“怎么,你后悔了?”
贾逸长叹了一声。
而孙梦已经提起长剑冲了上来。
贾逸下意识地拔剑相迎。双剑相格,忽明忽灭的火花照亮两人阴晴不定的面容,一片沉闷萧瑟之意。片刻之间,两人在房内已经交手了数十招,仍不分胜负。那些杀手已经冲进了房间,将傅士仁松绑,正跃跃欲试,想插手战局。
孙梦的剑势越来越凌厉,把贾逸逼向了窗口。贾逸索性纵身跃出了木窗,孙梦也跟着跃出,剑锋紧随其后。贾逸格开剑锋,窥得破绽,左臂趁势弯曲成肘,砸向孙梦的下颌。孙梦仰头躲过臂肘,却脚下一个踉跄,跌进了贾逸怀中。一阵温软香气扑鼻而来,贾逸心中一颤,却听到孙梦轻声道:“东门。”
贾逸怔了一下,随即觉得胸口一痛,孙梦用力撞开了他。杀手们簇拥着傅士仁,从房内跑了出来。傅士仁夺过一把轻弩,朝向贾逸平举,扣动了弩机。黑色弩箭闪着乌光,呼啸而来,贾逸往后一跃,堪堪避开。孙梦又冲了上来,连刺数剑,将贾逸逼向蒿草丛。傅士仁端着轻弩瞄了一会儿,高声骂了一句,向旁边跑去。贾逸猛然间明白了,孙梦挡在了自己和杀手之间,让他们无法发射弩箭。
他纵身向后一跃,跌入蒿草丛中。一阵“咻咻”的破空之声随即响起,不少弩箭射进了他身后的土地。贾逸翻身坐起,躬身向大门冲去。杀手们快速跟了上来,弩箭犹如跗骨之疽,一波波钉在他身后,稍慢一点就会被射成筛子。贾逸撞开木门,冲到了长街上,转身向东门逃去。
天还没有亮,凭着烂熟于心的记忆,贾逸侧身拐进了一条小巷。他翻上墙头,小心地伏在屋檐下,看着旧太守府的大门。现在郡兵和白毦卫都归赵累直接指挥,那些杀手应该不会明目张胆地当街追杀自己。
果然,旧太守府的大门被从里面拉了起来,孙梦提剑冲了出来,傅士仁紧跟着跑了出来,走到长街上向两边张望。孙梦收剑入鞘,亲手把锁梁插了回去,然后跟傅士仁说了些什么,转身离开。门后突然出现了几名郡兵,护卫在傅士仁的身边,让贾逸为之一怔。
他马上明白了,这几名郡兵就是刚才院中的杀手,他们换装过后才敢上街。傅士仁心有不甘地在门口徘徊了一阵,然后在郡兵的簇拥下离开了。
等傅士仁走远了,贾逸才从屋檐下跳了下来。孙梦在交手的时候,有意挡在自己身前,救下自己一命。难道说,她并不忍心杀掉自己?她对自己,莫非也有一层莫名的好感?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贾逸摇了摇头,将这些儿女情长压了下来。
现在要去哪里?军议司?贸然前往只会被当场拿下,在没有证据的状况下,解烦营校尉状告公安城太守阴谋反叛,赵累一定不会相信。就算相信,又如何处置得了傅士仁?贾逸下意识地向东门方向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沉重夜色笼罩着长街,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贾逸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向旧太守府走去。
他在门侧的山墙上画下几个阴符,随后消失在了薄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