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贾逸才返回了驿馆。
刚进门,驿卒就呈给他一个食盒,说是傍晚有个年轻女子送来的。自己在公安城内并无熟识的人,怎么会有人送吃的东西?贾逸有些疑虑地打开食盒,发现里面放了两块暗红色的米糕,凑到鼻端闻了下,还有股淡淡的香气。
“那个年轻女人说了为什么送我这个吗?”贾逸问道。
驿卒道:“嘿嘿,就是您下午救下的陈姓小娘子。她说孤儿寡母的身无长物,就亲手做了两块红糍,算是给您的谢礼。”
“红糍?”贾逸掰下了一小块,放入口中,有些淡淡的酸甜味儿,味道还不错。
驿卒笑道:“您想必是北方人,没吃过这东西。这红糍是把糯米、红枣、桑葚煮熟,一起放在石臼中捣成米糊,然后用红糖入味做成的。咱们这儿啊,一般用这东西招待贵客,您可真有……”
“贾校尉!”一名解烦卫走到门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诸葛长史找你。”
贾逸点了下头,跟解烦卫进了诸葛瑾的房间。诸葛瑾坐在首席,虞青和孙梦站在两侧,看神情怕是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贾校尉,眼下有件急事需要你去办。”诸葛瑾没有寒暄,直奔主题。
贾逸拱手道:“请诸葛长史吩咐。”
“上午我们去了趟将军府,结果别说求亲,连关羽的面都没有见上。赵累说是关羽被昨晚的刺客伤了,需要静养,我看分明是在拖延时间。贾校尉,依你之见,要如何应对啊?”
“下官不知,请赐教。”贾逸应声接上。从建业城出发,就一直把他当外人,什么都不曾让他参与,现在突然问起他的意见,是什么意思?
诸葛瑾干笑一声:“虽然我是求亲使官,但也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咱们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看看关羽下一步的动向。毕竟吴侯正在合肥与曹操对峙,上个月又发生了甘宁将军遇刺的事情,咱们得弄清楚行刺甘宁这件事里,蜀人到底有没有参与,关羽到底站在哪边。不然的话,到时候咱们在合肥与曹操大战,关羽在后面捅咱们一刀,那可受不了。”
他又叹了口气,继续道:“所以说,来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毕竟关羽为人矜傲,当面给我难堪也是有可能的。可现如今,他却避而不见,倒是有些让我出乎意料,这根本与他的性格不相符嘛。避而不见,拖延时间,无非是要均衡利弊,待价而沽。可这件事有什么好均衡的呢?既然一眼看穿了我们的挑拨离间之计,为什么不早早拒绝,向汉中王自证清白?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都在琢磨这个问题,于是派孙梦联系孙尚香郡主的旧人,弄清了原因。”
他起身走到贾逸面前,正色道:“曹魏也派来了使团,带队的是你的上官,蒋济。”
贾逸表情平淡,心中却激荡不已。蒋济是进奏曹的西曹掾,怎么会带队前来出使荆州?而且蒋济不光是自己的上官,更是将自己收入寒蝉麾下的引荐人,他来公安城,为什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还未等他细想,诸葛瑾就笑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贾校尉不愧是进奏曹的精英,处事果然稳重得很。”
贾逸意识到自己掩饰得有些过火,道:“诸葛长史谬赞了,我是一时间被这个消息惊到,来不及反应而已。不知道曹魏这个时候派来使团,是要做什么?”
“定军山一战,曹操被刘备夺了汉中,其后,许都又发生了汉帝夜逃的事情,关羽在荆州虎视眈眈,吴侯在合肥大兵压境,就连北方那片的公孙康也是蠢蠢欲动。内忧外患,曹操顶不住了,派了使团找关羽求和。”
“求和……应该找刘备吧,关羽能做得了主吗?”贾逸仔细观察着诸葛瑾的表情。
“刘备自立汉中王之后,拜关羽为前将军,假节钺。关羽督领荆州,掌握军政大权,代表汉中王亲临,不但可以随意斩杀触犯军令的官员军将,还可以代替汉中王出征。所以,荆州这一块,是战是和,关羽完全可以做主。”诸葛瑾道,“曹操不愧是天下枭雄,刚刚丢了汉中,折了夏侯渊,竟然可以完全不顾面子,派出使团向关羽求和。贾校尉啊,你是个聪明人,如果曹魏和西蜀停战,那关羽兵锋所向,会是哪里?”
“东吴。”贾逸闷声答道。
“不错,咱们本是打着求亲的幌子,来探明关羽态度的,结果撞上了曹魏使团,当真是好运气。贾校尉,这段时间虞校尉屡次难为你的事,我都听孙梦姑娘说了,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诸葛瑾向他深深作了个揖。
贾逸没有回礼,他预感到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可是你也知道,虽然有孙尚香郡主为你撑腰,但在咱们解烦营,如果没有建下什么功勋,是没有多少人会相信你的。眼下就有一个自证清白、建功立业的机会,不知道贾校尉愿不愿意把握?”
“诸葛长史请讲。”
“孙梦姑娘已经探明蒋济住处,贾校尉何不效仿班定远旧事?”
“班定远旧事?诸葛长史这是要我带队刺杀蒋济?”贾逸勉强笑道。
诸葛瑾微笑道:“只要你能带队拿下蒋济的人头,短时间内关羽势必无法与曹魏媾和,那样我们就能避免腹背受敌了。”
带队去杀蒋济,说是给贾逸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实际上呢?做了,不管成功与否,关羽一方都必定会追究,到时候就可以把贾逸抛出来抵罪;不做,就可以在吴侯面前造势,诋毁贾逸跟进奏曹瓜葛未断,心怀二意。贾逸突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倦怠,这种跟自己阵营的人还要处处揣摩心思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他用眼角余光瞟了下孙梦,发现她竟微微点了下头。
“怎么,贾校尉是觉得诸葛长史的安排不妥,还是对进奏曹的旧上司下不了手,抑或是,你本来就是进奏曹潜伏在我解烦营的暗桩?”虞青冰冷的声音响起。
“虞校尉你这样说,实在不妥当。人嘛,与过去决裂总需要一点时间。”诸葛瑾道,“但是,这次事态紧急,贾校尉你能不能快一点做出选择?”
“行,我去。”
“好,就等贾校尉这句话了。十二名解烦卫已经整肃完毕,就在驿馆后院等候,你们可以即刻出发。”
贾逸道:“在此之前,我要提醒诸葛长史和虞校尉一下。驿馆外有军议司的人在暗中监视,如果我就这样带队大摇大摆地过去,恐怕连进奏曹的住处都还没摸到,他们就已经收到消息了。”
“这个不劳贾校尉费心,等下我会去前门吸引军议司的注意,你们从后院翻墙出去。”虞青道,“这十二名解烦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我已经交代过,这次刺杀行动听你号令。但如果你耍什么花样,也别怪他们手下无情。”
贾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跟在虞青后面走出了房间。虞青带了三四个解烦卫,点亮火把从驿馆前门走了出去。贾逸转身走到后院,发现那十二名解烦卫已经换上了皂色软甲,蒙好面在等着他出来。为首的那名都尉上前一步,递上一块黑色绸巾,示意贾逸蒙面。贾逸接了过来,却将绸巾胡乱塞进怀中,道:“走吧。”
都尉走到墙边,双手抱肩,扎好马步,解烦卫们一个个快跑几步,然后跳起踩着他的双臂,借力往上一纵,攀住墙头翻了过去。转眼间,院中只剩下了贾逸和这名都尉。都尉冲贾逸摆了摆头,示意他如法炮制。贾逸却摇了摇头,右脚发力,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冲山墙而去。堪堪撞上山墙之际,长剑出鞘,在墙上轻轻一点,身形随之向上一弹,人已经立在了墙头之上。那都尉轻轻叫了一声好,从腰间摸出两把匕首,双手一前一后插在墙上,几个错落之后,也翻了过来。
贾逸向四周看了看,此时雾气虽然已经开始弥漫,但却并不算浓,至少三十步之内是能看清楚的。前门传来一阵叱责吵闹之声,应该是虞青他们在故意惹出什么乱子。
“劳烦都尉前方带路。”贾逸轻声道。
都尉点了点头,贴着墙根谨慎地往前走去,剩下的解烦卫们则保持着疏散的队形,警觉地跟着。夜色已深,雾气加上宵禁,这一路上竟走得很是轻松。虽然碰上了一队夜巡,但早早发现状况,巧妙地避开了。贾逸心中有些焦躁,自到了公安城之后,可谓状况不断。接连发生的事情让他应接不暇,无从应对。入仕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未遭遇过如此境遇。在进奏曹之时,不论面对何种状况,他都能有时间审时度势,沉着冷静地作出判断和选择,在一团乱麻之中,挑出那根细细的红线。而现在,他根本无从选择,要么做,要么死。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胁迫着,一步步被推向未知的前方。而那里到底是光亮还是深渊,他也丝毫察觉不到。这种命运把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让他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而且,在逃离许都,远离了司马懿和曹丕之后,报仇之事已经遥不可及。再加上田川的死,更使得贾逸意志消沉。在解烦营内月余,就算处于处处被排挤的地位,贾逸也没有认真对待过。但现在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已经让贾逸意识到,再不反击必将是死路一条。即便不能拥有想做什么的权利,也要拥有不想做什么的权利。比如现在,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蒋济,是无论如何不能杀的。如果杀了,不但自己那关过不了,在寒蝉那里,也会被视为背叛,必将铲除自己。
贾逸抬眼看了下黑漆漆的天空,摸向了胸口,那里放了几件蒋济交给自己的小物件。走了小半个时辰,离蒋济住处只怕越来越近了,可以向蒋济示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队中有两名解烦卫应该是受了安排,一前一后注意着贾逸的动静。
队伍又转过了一条小巷,都尉却身形一动,猛地折返回来。
随即那边响起了问询声:“是谁?”
都尉做了个手势,众人四散开来,寻找隐蔽的地方。
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一个夜巡兵士举着火把出现在墙角,他四下里看了看,一步步向众人隐藏的地方走来。贾逸屏住了呼吸,身子紧紧贴在墙角。这个时候如果暴露行踪,引起了解烦卫与夜巡队冲突,虽然可以暂缓刺杀行动,但也只能缓一缓而已。这些夜巡士兵不是解烦卫的对手,解烦卫完全可以将他们诛杀之后,再前去刺杀蒋济。而自己,也会立刻被认为是故意捣乱向蒋济报信,被栽上进奏曹暗桩的罪名。
夜巡士兵还在往前走,眼看已经走到贾逸附近,后面却传来了喊声:“小四,你磨蹭什么呢?”
那兵士停住了脚步,道:“奇怪,刚才明明看到有人影来着。”
“你是看花眼了吧。快点走了,赶紧巡完这趟,交值后还能玩会儿投壶。”
兵士嘴里嘟囔着,转身离开了。
静静等了一会儿之后,众人才从黑暗中闪出,那两名解烦卫也站到了贾逸躲藏的地方附近,看着贾逸走了出来。都尉清点人数,聚拢队伍后又向前摸去。谁都没有留意到,在贾逸躲藏的墙边,留下了一小块黄色纸包。在半刻钟后,那块纸包缓缓冒出了一缕缕青烟,随后猛地向上一弹,在离地面不远处腾空展开,变成了一副小巧精致的纸鸢。纸鸢借着弹力,犹如一片羽毛,摇摇晃晃地往天空升去。在升至高处之后,那纸鸢才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化作一团火焰,在漆黑的夜色中十分耀眼。
已经走远了的贾逸,回头看着半空中刺破薄雾的耀眼亮光,稍稍松了口气。这是寒蝉传递危险讯号的一种方式,如果蒋济看到,自然会明白。但如果他现在已经入寝,值夜的卫士不知就里,恐怕也不会向他禀告,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他们这队解烦卫也察觉到了亮光,那都尉有些迟疑地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贾逸:“贾校尉,你知道那个火团是什么东西吗?”
贾逸装模作样地摇头道:“不知道,看路程至少离我们有一两里地远,是不是哪位世家公子燃放的新奇烟花?”
“这东西……完全不像烟花啊。”都尉话音未落,纸鸢已经燃烧殆尽,亮光也须臾消失在黑暗之中。
“使团的住处离这里还有多远?”贾逸问道。
“不远,至多还有半里路程。”
“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都尉怪怪地看了他一眼,返身上前带路。火团燃烧的地方离贾逸太远,他想不到会是贾逸做的手脚。但看那眼神,好像还有别的意思。在夜色下又走了一刻钟光景,众人摸到了一处大宅院前。这处宅院看起来占地颇大,气派非凡,但门口却无人值守。
贾逸有些犹豫,他不确定蒋济是否看到了纸鸢,如果由得解烦卫们潜行进去,会不会伤了蒋济?要不要大声示警?就算以后不能在解烦营待了,只要能救下蒋济……突然之间,他感觉到后背左侧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之间,顶上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
“贾校尉,对不住了。临行前虞校尉有交代,到了地方要看好你,免得坏了大事。”都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硬物应该是把匕首,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之间是人之要害,一刺毙命。
都尉右手搭在贾逸的肩头,招呼解烦卫们先向宅院摸去。眼看解烦卫到了大门附近,里面仍未有什么动静。看情形当值的守卫不是进奏曹的虎贲卫,一点警觉都没有。两名解烦卫搭好人梯先翻了进去,紧接着,大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都尉推着贾逸向里面走去,贾逸则在心中飞快地算计。匕首顶在肋间之时,他已经觉察到了,这场伏击,很可能是虞青的一石二鸟之计。她不会让解烦卫裹挟着自己完成这场奇袭,取得功绩。这名都尉将自己带到院中之后,应该会立刻下手将自己杀死。回去之后,他只要上报贾逸旧恩难断,故意放蒋济出逃,无奈之下只好斩杀这类的说辞,也没什么问题。
眼看已经走近了大门,贾逸突然低声道:“这位兄台,你觉得虞青会不会杀你灭口?”
身后的都尉手腕抖了一下,道:“贾校尉,你别耍花样。”
“你也知道,孙郡主是力保我的。虞青就算不计后果要趁乱杀了我,也架不住孙郡主的事后追查。她为了自保,只能在返回江东之前,杀你灭口。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你少在这里卖弄唇舌,挑拨是非。”都尉冷声道,“虞校尉派我来送你上路,自然是对我绝对信任,虞校尉对我有救命之恩,杀了你之后,她若是想收回这条命,我也毫无怨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算有人救过你,也没必要……”贾逸没有再说下去,背后的匕首已经刺破了皮肤。
都尉推着他迈进了大门,看样子是想把他杀死在房内。他们突袭成功之后,就会撤去,留下这一片狼藉丢给军议司。而军议司看到贾逸死在房内,很容易就会得出虞青想要的答案。由军议司提交的结果,更有说服力。
解烦卫都潜进了院子,那都尉挥手示意,一名解烦卫上前,去拨弄厅房的门闩。而就在此时,贾逸心头却闪过一丝异样,皱起鼻端用力吸了几下,悚然动容。他听到那都尉也用力嗅了几下,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房门已被打开,两名解烦卫持刀躬身潜了进去,尽管很小心,这两人却还是在门口双双跌倒在地。而紧接着进去的解烦卫们,脚下响起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像地上铺了一层黏稠湿滑的东西。
眼前忽然一亮,是门口的一名解烦卫打着了火折。
都尉低声喝道:“灭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半空中“咻”的一声轻响,那名解烦卫的咽喉透出一枚乌黑的弩箭,摇晃着倒了下去,火折跌落到地上,照亮了房内的情景。
贾逸根本顾不得去看,趁着都尉疏忽,屈肘撞向他的小腹,自己就地伏倒。紧接着,“咻咻”之声破空而来,门口随即响起几声闷哼,几名解烦卫倒了下去。剩下的解烦卫们立刻四散开来,就地伏倒,躲避弩箭。
贾逸只觉得身下湿漉漉的,借着地上火折的光亮,他匆匆打量了一下四周。鲜血正顺着正厅门槛与地砖间的缝隙,肆意淌向厅外。房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一轮箭雨稍歇,贾逸立刻从血泊中跃起,撞进厅中。身后那名都尉一声怒喝,带着解烦卫也向正厅冲去,却又引得弩箭骤响,被射倒了两个。贾逸扑倒在正厅的青砖地面上,觉得血腥味尤为浓烈。抬眼匆匆一扫,犹如一道暴雷在头顶炸响,眼前景象让他震惊不已。厅中堆满了尸体,或坐或卧,死状惨烈,整个曹魏使团竟然已经被屠杀殆尽!
厅外弩箭刺破窗纸,一片“咄咄”之声如骤雨般袭来。贾逸按捺下心中疑惧,双手撑地,往前滑到一具尸体旁边,仔细端详。双眼、口鼻甚至耳朵都有血迹渗出,是中毒的迹象。而且身上还有数处刀伤、剑伤,应该是中毒之后又被人补刀的。是关羽杀了他们?不对,这是在关羽地盘上,如果要杀曹魏使团,明刀明枪尽管来战,没有下毒的道理。况且,以关羽的性格,绝对不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到底是哪方势力?不但毒杀了曹魏使团,还对前来的解烦营动手?贾逸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想确认蒋济是不是在这一堆尸身中,却奈何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四周到处有或轻微或粗重的呼吸声,是那些解烦卫们。眼下一片漆黑,外面又有弩箭环伺,他们倒也不敢轻举妄动。贾逸立刻放弃了寻找蒋济的念头,虽然此刻局面非常混乱,但他却异常清醒。现在不是揣测真相的时候,而要考虑如何脱身。
终于等到弩箭停歇,贾逸解下一具尸身上的佩剑,远远地掷出。佩剑跌落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弩箭破空之声再度袭来,却只射了仅仅一轮,想必是箭支已经用尽的缘故。他听到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些解烦卫们正在向佩剑跌落的地方挪去。
贾逸没有动,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火折,紧紧扣在手中。现在的形势,犯错就是死,他要把握好时机。声音停了下来,解烦卫们已经聚在了一起。贾逸拈起火折,随手一掷,一点微弱的光亮直向解烦卫们飞去。那群解烦卫猛然醒悟,但还未来得及反应,四周就响起了破壁之声。数不清的黑衣杀手破窗而入,直奔解烦卫们而去。
贾逸提起长剑,趁乱向门口杀去。黑暗中,两名黑衣杀手仗剑拥来,贾逸将一具尸体踢向他们,手腕一沉,剑势向下掠过,刺伤了两人小腿。两人吃痛不住,齐齐跌倒在地。紧接着,后面又挤上来三名杀手。贾逸不退反进,剑势快如疾风,激起一阵“叮叮当当”的格挡之声,那三名黑衣杀手抵挡不住,被贾逸窥得破绽,一一刺倒在地。而不远处围杀解烦卫的黑衣杀手们立刻又分出三人,向贾逸奔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贾逸拾起地上一柄长剑,双剑左右如飞,舞起一团雪亮剑光。一路上剑光所到之处,势如破竹,转眼间离大门只有数步之遥。而就在此时,听得黑暗中传来破空之声,贾逸硬生生停住脚步,身体往后一仰,一排泛着乌光的弩箭擦着衣袂射过,击中了后面追来的杀手。
设计这场伏击的人,确实有两下子。先前故意营造出弩箭用尽的假象,然后派入杀手,趁乱再度发射弩箭。若不是贾逸闪避及时,只怕已经被射成了刺猬。他粗略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那名带队都尉已经被弩箭射中倒下,而勉力支撑的解烦卫仅仅剩下了四五个人。贾逸正要发力向门口冲刺,又有两名黑衣杀手赶过来缠斗。交手几个回合,贾逸微微有些吃惊,这两名黑衣杀手的身手明显要好过刚才那些,一时间竟然摆脱不掉。
贾逸有些焦躁,转换身形双剑一齐攻向左侧杀手,将他逼退两步。右侧杀手看贾逸招式用老,无法回身格挡,趁机往前跟了两步,挺剑向贾逸背后空门刺去。眼看剑锋已经刺上了衣服,贾逸却又向前冲了一步,反手将一柄长剑掷出。杀手躲闪不及,被长剑透胸而过。紧接着贾逸高高跃起,右脚踢开左侧杀手刺来的剑锋,身形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左脚狠狠磕在杀手头顶。待到落下之时,眼前已无障碍。
他挟起地上两具尸体,挡在身前,向大门奔去。刚跃过门楣,弩箭又如雨般袭来,钉入尸体,震得贾逸手腕发麻。趁着黯淡月光,贾逸看到院门前站了一排黑衣弩手,两侧还有十多名杀手掠阵。
在公安城内,对方竟然能出动这么大阵仗,真不知道军议司是干什么吃的!眼看弩手即将装填完弩箭,接下来又将是一轮箭雨,他一咬牙,索性抛开两具尸体,硬着头皮跃起向前冲去——离弩手只有十几步远,对方弩箭还没有装填完毕。在那一瞬间,贾逸看到了一丝突破重围的希望。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贾逸的心已经沉了下去。他看到院墙上突然出现了四个弩手,随即,黑色弩箭迎面射来。身在半空中,已经无法借力躲避,贾逸只好挥起长剑格挡。虽然磕开三支弩箭,却还是被一支射中了肩膀,身形一挫,差点仰翻过去。他用长剑支着地面,看杀手已经围了过来,心中充满了苦涩。真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交待在这里了。
骤然间,听得附近传来“嘭、嘭、嘭”三声巨响,夜空中绽放出了三朵璀璨的焰火,将附近照得如同白昼。贾逸强撑着站起身,拎起长剑摆了个架势。虽然不知道是何人燃放,但贾逸认得那是寒蝉的示警信号。此刻燃放,必然会引来夜巡的蜀兵。只要撑到蜀兵前来,就还有一线生机。而就在此时,贾逸看到了诡异的一幕,墙头上的那四名弩手犹如被利刃斩断的稻草,跌落下去。而门口出现一道白影,剑光闪过,接连刺倒几人,逼得那排弩手不得不起身散开。黑衣杀手们也大多扭转身形,向那道白影冲去。
白衣……剑客?大剑师王越?
他怎么会出现在荆州公安城内,难道是曹丕派他来的?可为何又像在帮自己脱困?形势紧迫之下,贾逸也不敢细想,挥剑砍翻一名身前的杀手,趁乱逃出院门,发力狂奔。没跑出多远,就见后面分出一队杀手追了出来,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贾逸跑过几条街,发觉眼前的景色忽明忽暗,肩膀上的箭伤也不疼了,反而传来酥麻的感觉。他低声骂了一句粗话,那支弩箭上应该是淬了毒。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举着火把的巡夜兵士迎面走来。贾逸收住了脚步,那队兵士看他一身是血,在队目的号令下齐齐拔出了缳首刀。身后的杀手已经越来越近,看到这群兵士竟然也没有躲避的意思,更是加快了速度。
贾逸突然转身,指着那群黑衣杀手喊道:“兄弟们,他们就是昨天刺杀关将军的那伙人!”
关羽被刺,随着早上拒绝接见东吴求亲使团的消息,早已在公安城中传开,而黑衣长剑连弩正是那伙刺客的打扮。队目听得贾逸大喊,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着兵士向黑衣杀手冲了过去,还顺便吹响了竹哨。
“你们拦住他,我去找赵长史报信!”贾逸大喝一声,转身拐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在连续拐了几个弯后,他才停住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一路狂奔,已经偏离了来时的路,夜色加上雾气,更让人摸不清楚方向。
贾逸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扁平的小木盒,放在了地上。他摁下盒底的枢纽,木盒中响起一阵轻微的机枢声,四壁向着四个方向展开,露出了盒底。那是一块圆形的光滑铜板,上面扣了一把正在旋转的轻巧磁杓。磁杓滴溜溜在铜板上打了好几个转,终于指向了一个方向。贾逸记下方位,将盒子收进怀中。
当初蒋济把这个叫司南仪的东西交给自己的时候,还觉得是个累赘,想不到此时竟成了救命的稻草。记得驿馆在城内东北方位,贾逸稳了稳心神,提着长剑强撑着又迈动了脚步。好在因为宵禁的缘故,路上并没有闲人,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引来夜巡兵士。
贾逸又走了一会儿,感觉离驿馆已经不远了。要杀他的是虞青,虞青就算再强硬,总不能当着孙梦的面杀了他。只要回到驿馆,他就有希望活下去。持剑的右手在不住地颤抖,眼前忽明忽暗,已经到了极限。此时天色也已经微微发亮,要不了多久,路上就该满是行人了。贾逸咬牙,加快了步伐。
刚转过街角,贾逸一个踉跄止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驿馆的方向——那里火光冲天,人声鼎沸,不少白毦卫正来回奔走。
难道又被设计了?贾逸只觉得浑身冰凉,一股惧意涌上心头。这回真是进退无路,身陷绝境了。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冷汗浸湿了衣服,呼进的每口气都如利刃一般撕扯着喉咙。毒性开始发作了,如果找不到解药的话,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贾逸颤抖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不行,现在如果落到关羽手里,根本说不清楚状况,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天色越来越亮,路上已经开始出现行人,不少人疑惑地看着站在巷口的贾逸。贾逸心急如焚,却想不出下一步要怎么办。现如今,满城只有寒蝉可以信赖,但示警用的手段早已用完,要如何才能跟寒蝉立刻联系上?
正彷徨间,却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贾逸矍然回身,长剑直指来人咽喉。那人被吓了一跳,手上的东西跌落,撒了一地。贾逸稳住心神,才发现来人竟是早先救下的那个年轻女子,而地上散落的,正是自己曾经尝过的红糍。
“恩公,你这是怎么了?”年轻女子满脸疑惑。
贾逸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掩饰,却觉得一阵眩晕袭来,随即整个世界都黑暗沉寂下来。
天色已经大亮,赵累脸色铁青地站在义庄之前,看兵士们抬进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昨晚东吴和曹魏使团相继被屠戮殆尽,而身为公安城军议司长史的他,竟然事先没有发现一丝端倪。接到消息之后,赵累去驿馆和宅院分别看了看,留下的那些杀手尸体旁,散落的依旧是吴地丹阳铁剑和蜀地连弩。虽然可以确定,这伙人就是刺杀甘宁和关羽的杀手,可那又有什么用?
能够把握军议司、解烦营和进奏曹三方动向,这股势力可能已经渗透到了公安城内的各个角落。说不定,自己掌控的军议司内部也有对方伏下的暗桩。这些年发生在三方之间的间谍大案,要么是窃取机密,要么是挑拨离间,不管是什么形式,无非是要从中得利。而这次的对手,虽然已经出手数次,却是将蜀魏吴三方都作为敌手,打了一场乱仗,除了把公安城搅成了一锅粥,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目的,能得到什么利益。最可怕的敌人,莫过如此。不知道他的目的,就无从推断他的下一步安排。
“赵长史,尸体已经清点完毕。”仵作站在赵累身前,禀告道,“对照咱们军议司提供的名册,还有五个人不见踪影。”
“五个人?”赵累皱了皱眉头,“这么多?”
“曹魏那边是蒋济;东吴那边是诸葛瑾、虞青、贾逸、孙梦。”
“这么巧?”赵累夺过名册,眉头皱得更紧了。两次釜底抽薪的夜袭,竟然漏掉了敌方所有的重要角色,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赵累没有再说话,叫过一匹快马,直奔将军府而去。到了将军府,赵累不等通报便直奔中堂,却见关羽一身铁甲,似乎正要出府。他还未发问,就听关羽招呼道:“赵长史,你觉得蒋济和诸葛瑾,谁更能信任?”
赵累一怔,道:“不知将军为什么这么问?”
“天还未亮,蒋济和诸葛瑾都来拜访过我。蒋济声称,昨晚遭到东吴解烦营夜袭,他提前得到警示,才在虎贲卫的掩护下逃得一命。诸葛瑾却说昨晚贾逸带了几名解烦卫向蒋济叛逃,不知为何与进奏曹发生争执,两方人自相残杀,全部殒命。”
赵累的喉头滚动一下,并没有打断关羽的话。
“他们两人都要求我,将对方缉拿问罪。我答应了他们,并安排他们回去分别向曹操和孙权禀告。而且我也对他们说了,为避免此类事情再度发生,已命关平带领校刀手,排查城内所有魏吴相关人等,请出公安城。此时还不愿走的,必定是跟这两起案子有关的,那就抓起来细细审问。赵长史,你觉得我这样处置,妥不妥当?”
“下官不敢评价将军的应对,只是看此间的情形,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赵累顿了顿,“不过,将军既然如此应对,是不是要动兵了?”
“不错。曹孟德挟天子令诸侯,名为汉相,实为汉贼。近几年,随着他羽翼渐丰,行为愈加跋扈。今年陛下被逼之下出逃邺城,又被他的儿子曹丕阻拦,并借口此事将许都内的汉室旧臣诛杀殆尽。我身为汉寿亭侯,清君侧,靖国难,理应当仁不让。”
赵累道:“下官提醒将军一句,从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来看,如今城内危机四伏,不知有多少阴谋潜伏其中,实在不是动兵的好时机。不如等下官查清之后,将军再作定夺。”
“正因为如此,才要尽快动兵。公安城内,从未像这般热闹过,赵长史可曾想过为什么?”关羽问道,“如今天下局势,曹魏新败,东吴和他们又在合肥鏖战,正是我们对曹魏用兵的好时机。而就在此时,公安城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恐怕是进奏曹在故布疑阵,让我们觉得后方不稳,从而错失此次良机。”
赵累愣了一下,发现这也是一种可能。他沉默良久,道:“对魏用兵,将军向汉中王禀告过吗?”
“汉中王赐我假节钺,动兵征伐,无须禀告。”
“至少要征求下法正先生或者诸葛先生……”
“时间不够。兵胜之术,密察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复疾击其不意。我对蒋济和诸葛瑾说的那些话,就是为了造成我会留在公安城,处理这些事的假象,打曹魏一个措手不及。法正在汉中,诸葛亮在成都,书信往返也要月余时间。若耽搁了战机,就要用数万将士的性命去填。赵长史不用多说,我意已决。”关羽竟冲赵累作揖道,“荆州境内军情刺探、官员督察,本来就是你军议司份内之责。先前我多有干涉,但今晚我挥军北上后,公安城内军政要务均由你号令,荆州境内,如果发现重大嫌疑之人,不管官职品秩大小,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必向我禀告。”
赵累明白,对关羽来讲,北伐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再劝说,长揖至地道:“将军放心,赵某定不负将军所托,纵然粉身碎骨,也要肃清荆州,以保将军无后顾之忧。”
言毕,他转身大步走出了将军府。府门外的空地上,一列列白毦卫正排成方阵,等候命令。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炙热的阳光照在白毦卫的盔甲上,泛着刺目的光芒。
赵累在方阵前站定,厉声喝道:“传关将军钧令,即刻起,公安城内军政皆听命于我一人!
“传令全城,从今日起关闭城门!所有人外出均需报备军议司,无军议司批核私自出城者,当场缉拿!
“通令荆州全境,各城郡兵逐户搜捕,缉拿贾逸、虞青、孙梦!
“任何人等,如若窝藏三人,格杀勿论!”
诸葛瑾站在楼船上,表情阴郁地看着远处,那里是灰暗高大的公安城城墙。这次求亲,本是想试探下关羽的动向,然后调查甘宁被刺一事。结果不但这两项任务都没有完成,还搭进去了十几个解烦卫。而且,关羽已经开始对荆州境内进行肃清,以前埋下的那些暗桩暗线,恐怕有相当一部分会被清查出来。
从建业城传来消息,吴侯在江东系的反复游说下,已经动了攻伐荆州的念头,这让诸葛瑾有些忧心。纵观天下,曹操实力最强,吴侯、刘备较弱,只有弱者联盟应对强者,才有希望立于上风。当然,与刘备的联盟只是各取所需,跟关羽也屡有摩擦,算不上什么铁血同盟。但当年为了抗拒曹操,可以把荆州借给刘备,而如今正值曹操羽翼最丰的时候,再与刘备开启战端收回荆州,合适吗?在诸葛瑾看来,江东系之所以要攻伐荆州,是因为一直与荆州士族有姻亲联系,拿下荆州后,更利于他们提升自身实力。
想到这里,诸葛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当初甘宁遇刺,后面就隐隐有江东系的影子。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也是江东系主导的?如果是的话,接下来,他们会有什么动作?在江东系和淮泗系的明争暗斗中,诸葛瑾向来是不偏不倚的。但现在,他已经觉察到江东系上升的势头,淮泗系快要遏制不住了。如果吴侯决定毁弃跟刘备的盟约,攻打荆州的话,他只有尽力配合。毕竟,在不党不争的立场下,他唯一能站得住脚的,就是完全听命于吴侯。无论吴侯是对是错,一旦他决定之后,就再没有争辩的必要。
“诸葛长史,我们就这样一走了之?”虞青在身旁恨恨不已。
“我们先退回夏口。如果主公夺取荆州心意已决,那我们就直接奔赴江陵,见糜芳。”
“见糜芳?”
“糜芳驻守的江陵城,乃是荆州重镇,比起公安城更为重要。如果要夺取荆州,必先要拿下江陵。”
虞青迟疑道:“可是,贾逸和孙梦还都没有消息,要不要派遣公安城中的内线,打探一下?”
“不,军议司正在荆州全境驱逐间谍耳目,我们的人得偃旗息鼓,不要再去做其他的事情。”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觉得贾逸这个人,很可能跟这一连串的事情有关。他是蒋济的旧属,一定是他提前报信,让蒋济逃了出去。不然的话,为何整个曹魏使团全部被杀,只有蒋济幸免于难呢?对驿馆的夜袭,会不会是蒋济动用城中进奏曹之力发动的报复?”
虞青的推断漏洞太多,带有很强烈的个人情感。诸葛瑾微微摇了摇头,她虽然算得上聪明,可惜格局太小,终究难成大器。
“赵累已经全城搜捕他们两个了,我们这个时候去找贾逸,有必要吗?”
虞青依旧坚持道:“我们先军议司一步找到贾逸,杀死他,免得他被抓了之后构陷我们。”
“虞校尉。”诸葛瑾提高了声音,马上又落了下去,“贾逸不过是个小人物,不值得我们花费太多心机。他在公安城内全无根基,应该很快就会被抓到。他的死,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幽婉温柔的歌声在外面似有似无地游荡,贾逸从木榻上起身,穿好鞋袜,推开了嘎吱作响的木门。歌声听起来似乎很近,但眼前白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看不到唱歌的人在何处。贾逸顺着脚下蜿蜒曲折的小路,跌跌撞撞走了半炷香时间,模模糊糊地摸到了一幢木楼前。看式样似乎是女眷的闺楼,雕梁画栋,轻纱垂曼。
贾逸拾级而上,登上闺楼,站在那扇华丽的木门前面。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还伴着一阵熟悉的笑声。他张开两手,用力推开了木门,见里面正举行一场夜宴。座上之人都身穿绫罗绸缎,面前长案上摆满了时蔬鲜果,中间一群花枝招展的伶人正在乐师的伴奏下翩翩起舞。
贾逸的目光落在席首那位姑娘身上,那是满屋中他唯一认识的一个。乌黑发亮的长发挽了个简单的绾髻,髻上随意地簪着一支青玉钗,显得清秀脱俗。柳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若星,嘴角稍稍向上弯起,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贾逸只觉得一阵眩晕,依靠在了木门旁。她不应该在这里的,虽然他很希望她在这里。
那姑娘转过身,看到了贾逸,笑道:“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来?”
贾逸闭上了眼睛,一阵酸楚浮上了心头。
“喂!明天就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了,你怎么愁眉苦脸的?”那姑娘提起曲裾长裙,向他跑了过来。
贾逸不由伸出了手,想将她揽进怀中。手指刚刚搭上发梢,一切突然静止。丝竹声、欢笑声全部停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冷冰冰地看着他。
贾逸喃喃道:“不要。”
他用尽力气,向前扑去,发丝却如烧完的线香一般,迅速焚灭,触手可及的佳人则像瓷俑般“砰”的一声炸裂开来。紧接着,房中所有的人一一炸裂,宽阔的大堂里“砰砰”之声震耳欲聋。而那些雕梁画栋、轻纱垂曼转眼消融,大堂骤然变成了一条狭长幽暗的长街。惨淡的月光,冰冷的青石板,盈盈而动的盛装佳人,凛冽的长剑,殷红的鲜血……
纷乱的碎片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幻化成一柄柄利剑长枪,朝向贾逸疾刺而来!
然后,贾逸倏然睁开了眼,剧烈咳嗽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吃力地撑起上身,环顾四周。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狭小,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比较整洁。他向窗外看去,发现天已经黑透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单薄的被褥从身上滑落,贾逸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猛然发现肩膀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了起来。想起来了,本来是跟着解烦卫一起去夜袭曹魏使团的,结果到了地方却中了埋伏,只有自己逃了出来。驿馆也被突袭,燃起了大火。后来,凑巧碰到了以前救过的那个年轻女子……
这么说,这是在那个年轻女子家中?贾逸用手摁了下伤口,已经觉察到痛了,毒应该也被解了。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尚有力气,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木榻。小心推开房门,走到院中,贾逸四下望去。院子也不大,自己走出来的那间是正房,东面还有一间厢房,想必救了自己的年轻女子和她的女儿就住在那里。他摸了摸怀中,几样东西都还在,心中踏实了不少。昨夜看到驿馆着火,就没有再上前打探,也不知道孙梦逃出来了没有。他站在院中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推开院门,走到了小巷上。
他没有再去驿馆的打算,军议司肯定在那附近埋伏下了白毦卫,等着自己上钩。他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不然也活不到今天。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晚难得没有雾气,勉强算得上月朗星稀。贾逸贴着墙边,往前走去。看周围的房屋样式,应该是平民聚集的东城,但不知道具体的方位。他有些后悔,如果把驿馆里的那张地图带在身上,就不会有这些困扰了。眼下要做的,是找到一个白天比较热闹的地方。没有地图,就只能在周围转转碰下运气了。
片刻之后,他已经转过小巷,来到了长街上。月光下,贴在墙上的几张布告引起了他的注意。贾逸凑了上去,发现是虞青、孙梦和他自己的画像,下面写着东吴细作之类的字样。
他在自己的画像前停了下来,端详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画得一点都不像,这么猥琐的人,是我吗?”
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细细的石墨条,在布告旁画下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符号。这几个符号在旁人看来,毫无章法可言,像是小孩子随手画上去的。不过在懂的人眼里,已经传达了必要的信息。贾逸后退了两步,看了看墙上的符号,却有点拿捏不准。这套“阴符”是在从许都赶往建业城的路上,囫囵记下的,有些符号画得对不对,还真不敢确定。再写点什么?他在指间来回转动着石墨条,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反正只要寒蝉看到阴符,就会主动与自己联系,就算有所谬误,倒也无妨。
是的,只能依靠寒蝉了。
虽然没有出人头地的野心,但还不至于任人宰割,就算活得索然无味,他也没想过要坐以待毙。贾逸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吐了出来,似乎要把这些日子的胸中郁结一吐而净。
他走回院子,推开了正房的门。在开门那一刹那,他心中猛然一动,习惯地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糟了,醒来之后,就没有见到腰中长剑,应该是被那年轻女子收了起来。他沉住气,往前踏出一步,右拳握紧蓄力,盯着房中黑暗之处一言不发。刚才一进门,他就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呼吸声,这房间里还有别人。
僵持了数个吐息,黑暗中那人突然道:“有忍乃有济。”
是傅尘的声音,他果然是寒蝉的人。
贾逸放松下来,立刻回道:“无爱即无忧。”
“贾校尉,你不光阴符画错了,切口也答错了。要不要再想想?”
贾逸猛然醒悟,答道:“对,对,是无爱亦无忧。”
傅尘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笑道:“这才对嘛,别小看了这一字之差,要不是早认定你就是我要协助的那个人,刚才已经向你出手了。”
贾逸干咳了一声:“我刚画完,你就赶过来了?怎么会这么快?”
傅尘促狭地眨了眨眼:“今天黄昏,我就查到了你在这里。不过那时候你还在昏睡,我也确定不了你的身份,就没有打扰。直到刚才见你撅着屁股,在胡乱画阴符,才决定跟你对一下切口。”
“确认身份?你不是说跟我是一路的?”
“上面给我的指令是保护你,并没有告知你的确切身份,所以我也一直未向你表明身份。”傅尘丢给贾逸一个小布包,“先吃点东西吧。”
贾逸解开,发现是三四块红糍。他有些愠怒地抬起头,正看到傅尘冲他挤眉弄眼。
“这东西似乎很合你口味,我叫人在里面还掺了些肉干,比这陈姓小娘子做的味道要好些。”他背着那杆长枪,走到门口将贾逸拽进房间,又关上了门,“那天下午,我已经调查清楚了她的底细,没问题。她能帮你处理伤口,是因为陈家是开药铺的,她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
贾逸心念一动,问道:“孙梦呢?孙梦怎么样了?”
“不知道。”
“她难道不是寒蝉的人?在宝荣商号外面,你们配合得……”
“那次我收到的指令是配合她,但是也不清楚她的身份。对了,诸葛瑾和蒋济都已经离开公安城了,一直跟你作对的虞青,现在还下落不明。搞不好这个女人还潜伏在城里,想伺机动手干掉你,要小心一点。目前的要紧事情,我就知道这么多。上面行事一向谨慎,我作为刺客,知道的并不是很多。”
“刺客?你要刺杀谁?”
傅尘愣了一下:“你不知道刺客?那你的身份是什么?”
“什么身份?”贾逸有些摸不着头脑,“蒋主簿说要我做寒蝉的影子……我的身份是影子吗?”
“蒋济?进奏曹的西曹掾?想不到他也隶属于寒蝉。”傅尘兀自感叹一句,道,“不过他这个引荐人不怎么称职,关于身份的问题,就由我来告诉你吧。寒蝉是什么样的组织,这个蒋济肯定跟你说清楚了。那些幕后的家族既然从不走到台前,他们必定会挑选一些人作为他们利益的影子,这些人就是寒蝉的四大客卿。”
“四大……客卿?”贾逸喃喃重复道,“哪四个人?”
“不,客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人。四大客卿,分别为谋客、刺客、间客、工客。谋客通常身居高位,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一国之政,负责在关键时刻做一些事情,影响天下大势向寒蝉希望的方向发展,蒋济现在或许就是谋客;刺客通常心性灵动,杀伐决断,负责护卫刺杀,比如我;间客通常品秩不高,但居于要害机构,负责打探传递机密消息;工客多是寒蝉在各地发掘的能人奇士,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有潜质、有能力,都会被收拢帐下,聚在一起制造些巧夺天工的物件。我们常用的那些东西,多半是他们搞出来的。”
“那我身手比你强,应该也是刺客?”贾逸问道。
“贾校尉,你凭什么认为身手比我强?”
“宴会之上,你败给了我。”
“你确定我尽力了吗?”傅尘打了个哈哈,“你现在的身份,应该还算不上客卿。要成为寒蝉的客卿,除了引荐人的举荐之外,还要经过典客的核查。既然一直没有人跟你联系,没有明确你的身份,那么应该还在稽考期内。”
“稽考期内?”贾逸道,“我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稽考我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就是看你能不能活下来吧。”傅尘从怀中拿出一幅羊皮地图,递给了贾逸。
贾逸接过地图,凑着光亮吃力地看了起来。是公安城的地图,街道、住宅、市坊都标注得很清楚,就连巡城路线和时辰也仔细写在了空白处。
“这是……”
“你熟悉下城里情形,如果哪天被逼得在城中逃生,也不至于像今晚一样,只能凭运气乱撞。”
贾逸将地图揣进怀里,问道:“我要在这里待几天?”
“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赵累发布了海捕文书,对你们三人各悬赏五万钱,我能找到你,军议司也能找到你。”傅尘道,“这对母女虽然没什么问题,但将性命托付给陌生人,终究是太过冒险了。”
贾逸沉吟了一下,并未回答。
傅尘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怎么,舍不得这陈姓小娘子?”
“救命之恩,这么一走了之,不合适。”
“早知道你会婆婆妈妈,”傅尘掏出两个金锭放下,“这些先当作谢礼,等你安全了,想怎么报恩都行。”
“光留下钱不行,你也说了,你能找到我,别人也可以。我担心伏击曹魏使团的那些人,会对她们不利。”
“你要带她们走?”
“不错。”
傅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状况?你和她们一起,说不定出门就被巡城郡兵给砍了,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
“我只是不想再有人因我而死。”
傅尘挠了挠头,道:“这样吧,我先把你安置好,然后就回来安置她们。如果你觉得不行,那我就留你和她们一起等死,你觉得怎么样?”
贾逸只好点了点头,跟随傅尘出了院子。两人趁着夜色,在城中小心地穿梭。夜巡的力度明显强了不少,除了郡兵,连白毦卫都参与进来。好在傅尘对地形道路非常熟悉,几次有惊无险之后,两人停在了一栋废弃的宅院前。大门上的墨迹已经斑驳褪色,看不出什么字样,就连上面的铁锁、铁链也都锈迹斑斑,全然不像能打开的样子。
“要进去这里?”贾逸问道。
傅尘点了点头。贾逸抬头看去,院墙虽然看起来多处残破,但足有两三丈高的样子,没有绳索之类的东西很难翻进去。不知道傅尘会不会用他背后的长枪撑着跳过去?贾逸突然浮出这个念头,看向傅尘。却见傅尘径直走到大门旁,将铁锁连同锁梁一起从门上拔了下来。
贾逸忍不住赞了一声,换做平常人都会去想怎么开锁,谁会想到锁梁早已松动了呢?傅尘轻轻推开大门,拉着贾逸走了进去,然后他从门缝里伸出手去,将锁梁插在门上,从里面关上了大门。
贾逸跟着傅尘向宅院深处走去,发现这里着实不小。鱼池、假山、回廊遍布其中,还有五六处气派的大宅,足足占去了百十亩地。只是一路走来,目及之处都是齐人高的蒿草,各种破败灰蒙的家具散落在中间,不留神就被绊了脚。那些鱼池有的干涸了,有的则飘满了污物,着实让人恶心。
“这宅院是什么地方?好像已经荒废了很久?”
“公安城的旧太守府,十一年了。”
“这么久了,就没有人打理吗?”
傅尘头也不回,笑道:“十一年前,吕蒙攻下公安城,甘宁在此屠杀府内老幼妇孺六十一人。每到雾气弥漫的夜晚,都能听到奇怪的声响。”
“奇怪的声响……莫非这里是鬼宅?”
“贾校尉,你信鬼神吗?”
“不信。”
“那就好,至少你晚上能睡得着。”傅尘在一处大宅前停下,“到了。”
两人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走进屋内。只见到处是残破的家具、朽烂的纱绸,其间还散落着几块枯骨。傅尘走在前面,穿过正厅,拐进一处厢房。出乎贾逸的意料,这间厢房虽小,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但木榻被褥一应俱全,长案上还放了几个食盒和竹筒,墙角甚至还竖着两把连弩,一把长剑。
“傅都尉看来早有安排。”
“狡兔三窟,在公安城这几年,我置办下了不少这样的地方。万一有什么状况,不至于像你一样,只能靠运气来逢凶化吉。”
贾逸没有理他,走到长案边,打开一个食盒,发现里面放了不少胡饼。
“这些东西放了一段时间了,口感肯定没有红糍好,凑合吧。”傅尘又促狭地笑了,“那张地图上还标有另外两处可以躲藏的地方,如果这里暴露了,你就去那两处地方吧!”
“这里能躲多久?”
“放心吧,赵累一贯不屑于下作的手段,所以在查索缉拿这方面的能力有限。他虽然在城里搞得大张旗鼓,却不得其法,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这里。”
贾逸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我在进奏曹之时,觉得寒蝉行事诡异,神秘莫测,是入仕以来领教过的最可怕的敌人。但到了解烦营,却感觉完全变了样。我身为寒蝉的影子,不但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屡屡陷于险地。至于现在,更是连寒蝉要我做什么、我能发挥多大的作用都不清楚。傅都尉,我是不是先前对寒蝉估算过高了?”
“贾校尉,你喜不喜欢对弈?”
“围棋……会一点,但不常下。”
“你觉得最可怕的对手,是哪一种风格?是稳健严谨、剑走偏锋,还是大巧若拙?都不是,最可怕的对手,是根本没有风格。他会根据对手的风格来转换风格,你根本搞不清楚他想要干什么。而且他会看似漫不经心地丢下几步毫无用处的闲棋,等到中盘之后,你才发现那几步闲棋早已化腐朽为神奇,逼得你大势已去,毫无回天之力,最后满盘皆输。
“寒蝉从不逆天而行,更习惯顺水推舟。仁义、天道、纲常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远远没有家族繁衍重要。秦亡就让他亡了,汉衰就让他衰了,在朝代更迭、人心变幻中,他们从未坚守过什么正统,什么信念。他们看重的不是最快对世事变化作出应对,而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取得最大利益。
“你觉得自己不知道要干什么,这种感觉对于我们这些客卿来说,是很正常的。毕竟我们只是棋子,而寒蝉才是棋手。棋子不需要洞察全局,不需要主动思考,只需要不折不扣地落在我们该落的地方。一颗有太多想法的棋子,反而会给棋手带来麻烦。贾校尉,既然当初选择了做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觉悟。”
贾逸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傅尘拍拍他的肩膀:“想不通也无所谓,反正长夜漫漫,你有得是时间。”
贾逸忍不住道:“如果身为棋子,所有的一切都要遵照寒蝉指令,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不,寒蝉通常不会限制你做什么。他们对客卿的要求就是活着,然后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去做他们认为合适的事。当然如果客卿做出了什么不合适的事情,他们也不会过多干涉,就任你去死好了。”他转身向外面走去,在门口又转回了头,“其实有些时候,人最大的悲哀,就是有太多的选择,自以为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可是有些由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却会把你的人生推向绝路。”
贾逸一直沉默着,直到傅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蒿草丛中,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如果不能率性而活,就算活的时间再长,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上百卷木简被铺平了摊在地上,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这是白毦卫们探查到的情报,涉及方方面面,涵盖范围极广。赵累要做的,就是从这浩瀚如烟的线索中,找出自己需要的碎片并拼接起来,组成所谓的真相。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碎片之间大多没有相互佐证的关系,只能靠审阅者个人的经验来筛选。
上午早些时候,太守府主簿傅熙前来拜访,声称他前晚酒醉归家途中,发现贾逸正带队攻打一处宅院。赵累问他为何时隔一天才来报官,他却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而且,仅凭前几日宴会上的那匆匆一面,傅熙便能在夜里辨认出贾逸,也未免有些牵强。但傅熙却信誓旦旦,赌咒发誓,自己看到的确实是贾逸,而且贾逸还大声喊叫,说要杀了蒋济作为效忠孙权的投名状。
赵累嫌傅熙聒噪,找了个借口将他支走了。对于这些荆州士族,赵累一向不曾信任。贾逸或许参与了夜袭曹魏使团,但到底是主动还是被迫,还值得深究一番。
他拾起了一卷木简,上面是这次的杀手验尸呈文。上一批刺杀关羽将军的杀手尸体,由于时间太短,得出的讯息并不多。而这回结合曹魏使团的那批杀手尸体,倒是翔实了不少。这些杀手死因多为剑伤刀伤,是跟解烦卫和郡兵交手所致。尸体有一个共同特点,膝盖以下肤色较黑,膝盖到小腹处肤色变得较白,上身肤色转黑。而且尸体的肠胃之中,发现了还隐约成形的籼稻饭、腌萝卜和菹菜。
那种肤色,跟军中水兵有些相近。因为长期在船上操练,水兵们在酷热的夏天,经常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条亵裤。久而久之,就会被晒成那样的肤色。籼稻饭、腌萝卜这些不算稀奇,乃是荆州、扬州一带的家常食物,但菹菜这东西,倒只有荆北四郡的人,才会经常吃。
他又拾起一份木简,木简上是对尸体衣料武器的进一步核验。蜀地连弩根据磨损程度和机弦的老化程度来推断,最多是去年刚制出的。吴地的丹阳铁剑,相对来说时间要早一些,至少在三年之前。而黑色布衣的织造方法,则是在荆州刚刚流行起来的六梭法。
丢掉,再拾起几份。荆州内的几家本地士族,这两年的往来货物比以前减少了近两成,运输船只减少了近三成。前几日,有人曾经目击贾逸救过一个陈姓寡妇,而这个陈姓寡妇的公公,就在这几家士族之列,正是刚刚来访过的傅熙。一条看不见的细线将几块碎片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块模糊的图案,赵累心中隐隐有了一些想法,但还不敢确定。
一名身披铁甲的白毦卫走了进来,将一卷木简呈给了赵累。打开之后,赵累眼中的阴郁之色更加明显起来。贾逸救过的那个陈姓寡妇,一个时辰前他安排了白毦卫前去寻找,结果发现母女都已被杀死在家中。而在正屋内,发现了一柄长剑和一套沾染血渍的衣服,那套衣服经人辨认,正是前几日贾逸所穿。
赵累将手中的木简狠狠摔在地上。如果结合傅熙的证言和血衣来推断,那贾逸自然就是罪魁祸首。可赵累并没有蠢到信以为真。不说贾逸人品如何,即便真是他带队攻打曹魏使团,可在被满城搜捕的状况下,他又为何非要杀了这对母女,还留下血衣?简直毫无道理可言,这不像是进奏曹精英干的事,倒像是一次拙劣的栽赃陷害。
那群黑衣杀手,身手算不上超群,这几次刺杀伏击的结果都不算多完美。而从肤色、食物、兵器、衣物这些线索中来推断,大致可以确定是出身荆州,更确切一点可以说是公安城附近。这么多线索指向,操控这群黑衣杀手的,无疑就是荆州士族了。只不过,那些士族不会有这么快的消息来源,更不会有如此快的反应。这几次伏击从布局上来说,确实有很大的威胁,但可惜这些人的实力不佳,才落得个不尽人意的后果。那么,帮着他们定谋决策的人或者势力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赵累在房中来回踱步,将木简踢得到处都是。同时向三方下手,是幽州的公孙康?还是交州的士燮?不,这两人都是守土之志,没有理由参与到这种谋划之中。一个有些可怕的念头隐隐浮现出来,会不会是自己人做的?最近几年,一直有传言关羽要在荆州反叛自立。虽然汉中王刘备那里,从来没有表示过怀疑,但三人成虎,公安城又与成都相隔千里,谁知道汉中王心里到底有没有猜忌?借荆州士族之手,搅乱公安,敲打关羽,有这个可能吗?想到这里,赵累自己都笑了起来。这太荒谬了,且不说关羽将军忠义冠绝天下,汉中王又岂是喜好猜忌之人?把荆州弄乱了,只会给曹操、孙权可乘之机,这种浅显易懂的事,汉中王怎么可能不知道?况且,自己作为公安城军议司长史,直接隶属法正将军,从未获悉过类似的消息,就不要再庸人自扰了。
莫非真是东吴那边的江东系?最近几年孙权倒是一直在扶持江东系上台,听闻淮泗系的吕蒙病重,孙权有意提拔江东陆逊接替都督一职。行刺淮泗系的军方大将甘宁,看起来就像是在为江东系的上位扫清道路。所以在宝荣商号里的布局,才会把嫌疑往江东系身上引。但行刺关羽、突袭曹魏使团,是不是闹得太大了?做出这些事情,就不怕给孙权留下跋扈僭越的印象吗?
赵累有些疲累地按了按鬓角,返身又坐回了长案之后。他取过一张布帛,将心中所虑全写在了上面,然后将其装进一根竹筒里,用蜜蜡封死端口。他起身,喊过门外一名白毦卫,要驿站星夜加急送至关羽处。
白毦卫刚刚转身离去,门外就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赵累抬起头,发现是傅士仁满脸油汗地跑了进来:“赵……赵长史,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赵累皱了皱眉头,示意他坐下:“傅太守,何事如此慌张?”
傅士仁气喘吁吁道:“实不相瞒,我家商号一直跟东吴那边的商号有些生意来往,所以认识几个那边的人。刚才,东吴商号里的熟人找到了我府上,说东吴有个大人物要面见关羽将军。这关羽将军不是已经开拔走了吗,我去哪里给他们引荐啊!他们现在过来,是不是咱们走漏了什么风声,引起了他们怀疑?”
赵累沉吟道:“大人物,哪个大人物?”
“他说事关机密,一定要等见到关羽将军之后再说。”
“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被我安置在了府上,我骗他说要向关羽将军禀告,就跑到你这里来了。”傅士仁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关羽将军是不是带兵打东吴去了?我们要不要把这个人给杀了灭口?”
“先不要慌。”赵累在心里叹了口气,傅士仁真是蠢材一个,“傅太守,你告诉这个人,关将军公务繁忙,我先跟他接触一下,看看有什么事。如果值得谈,关将军才会跟他谈。”
傅士仁忙不迭点了点头:“那是你去我府上,还是我带他过来?”
“自然是劳烦傅太守将他带来,在你府上人多眼杂,恐怕会走漏了什么消息。”
“也是,也是,还是你考虑得周到。”傅士仁转身向外跑去,没跑多远却又折返回来,“对了,赵长史,关将军出征的消息,我可是绝对没有跟外人提起。你们到时候查索,可别怀疑我。”
赵累微笑着点了点头,傅士仁才显露出一副放心的表情,转身离去。
大人物,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有什么事诸葛瑾不能谈,非要这个大人物来谈?赵累沉吟半晌,喃喃道:“莫非是淮泗系的,甘宁?”
又睡了一个白天,醒来的时候,贾逸感觉有些饥饿,打开了长案上的食盒。除了胡饼,下面的格子里竟然还有肉干、果脯。他拎起一管竹筒晃了晃,好像是水。贾逸将竹筒逐一打开,每个都喝了一口,又重新盖上了。这个傅尘,整天喊着喝酒喝酒,结果竹筒里全是水。贾逸抓起一张胡饼咬了一口,果然是放得时间久了,又干又硬难以下咽。他又拿起肉干咬了一口,还好,盐味挺重,刚好就着胡饼吃。
贾逸对食物不是很挑剔,有美食吃的话当然很好,没有的话也会尽力填饱肚子。啃了两张胡饼,吃了一块肉干之后,他走到墙角将那柄长剑拿了起来。拔剑出鞘,看剑身寒光如秋水流动,手指弹上去铮铮作响,是把难得的好剑。可惜了,傅尘不会用剑,只会用枪,真是有点明珠暗投的味道。
他还剑入鞘,依旧放在墙角,然后走到窗前,向外看去。雾气已经不知不觉弥漫起来,将一片破败萧瑟的景象笼罩起来,更显得鬼影憧憧。闹鬼么……贾逸摇了摇头,踱步走出了房间。
园子里白雾如柔纱般浮动,倒是别有一番意境,贾逸在一片齐腰深的荒草之中踟蹰前行,不知不觉走到一栋望楼之前。他伸手拍了拍木梯,却发现还很结实。想不到,至少历经了十一年的风霜雪雨,这栋望楼仍未腐朽倒塌。
贾逸沿着木梯向上攀去,越往上,雾气越淡。到了望楼顶层,竟能感觉到阵阵夜风,目之所及足有数里之远。他倚着木栏小心地向下看去,见脚下依旧沉浸在淡淡的薄雾之中。傅尘先前说过,公安城地势低洼,入夜之后清气与浊气混合,很容易形成雾气,看来着实不假。贾逸顺势坐在楼板上,两只脚往木栏上一搭,懒懒地看着公安城。这些日子一直处在紧张、猜疑、愤怒种种纠结在一起的情绪之中,现在困坐愁城,不知为何心情却放空起来。他斜眼看到楼板上还嵌着几支光秃秃的羽箭,忍不住去拨弄了一下,箭杆一触即断,只留下了黑色腐锈的箭头。这想必是十一年前,吕蒙率队攻打公安城之时留下来的。
贾逸趁着月光,从怀中掏出了那幅地图。经过这几天的熟悉,他已经把公安城的地形记得烂熟于心。公安城兴建于汉景帝时,距今已经有两百多个年头了。在当时还是一处为了占据长江重要渡口、遥望吴王领地而建的要塞。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公安城几经兴衰,却一直没有荒废。直到王莽篡权之时,天下大乱,荆州一部分士族据城抗贼,招纳流民,才又逐渐变成军民一体的战略要地。由于原本是军事要塞,公安城内的建筑布局比起其他城池来说,要复杂不少。横三纵四一共七条大街,其中又有不少背街小巷,将城内分割成了无数小块,可谓相当繁乱。
现如今关羽率大军离城北上,只给傅士仁留下了八百郡兵,就算再加上军议司赵累的二百白毦卫,也不过一千人。这一千人还要轮值,还要做其他军务,每天巡街的至多不过三百人。白毦卫和郡兵们之间的沟通也并不顺畅,巡街的布置还真称不上严密。
在贾逸看来,赵累并不适合缉拿查索,刺探情报。如果换作自己的话,第一步就是要人,不管是从江陵这样的大城调派白毦卫,还是夺取傅士仁的郡兵指挥权,都要确保麾下有足够的人手。随后要将整个公安城仔仔细细梳理一遍,将那些有嫌疑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做到完全掌控。赵累却并没有这么做,大概是在顾忌荆州士族的反应,还有他自己的官声。毕竟刘备号称以仁德治国,做得如此极端可能会被成都那边参奏。可如今已经是非常时期,赵累还顾虑重重,实在是优柔寡断。这也应了军议司的风格,敢于慷慨赴死的人很多,而阴狠果断的人却很少。
这样想着,突然发觉左侧隐隐有些异样,他偏过头,发现不远处有一朵奇怪的焰火亮起,燃烧了好一阵子才又熄灭。贾逸心中一惊,右手撑地,翻身而起。那是寒蝉的求救烟花,如今既然蒋济已经出城,那能用这个东西的就只有一个人了。孙梦,这枚烟花是自己给她的,她拉响这枚烟花,无疑是在向自己求救。原先因为不知道她的处境,而决定不涉险返回驿馆,现在呢?
贾逸没有犹豫,立刻顺着旁边竹竿滑下,跑过齐腰深的荒草丛冲进屋内。他扎紧衣衫,束起护腕,提起墙角的长剑,从窗口纵身跳了出去。落地之处,惊起不少荒草丛中的野鸟,扑棱着翅膀四散逃去。
跑出了旧太守府大门,贾逸在薄雾之中静立片刻,辨明方向之后即刻发力狂奔。他知道这样很容易被夜巡队发现,但是小心潜行耗费时间太长,很可能会来不及救下孙梦。刚跑了一炷香的工夫,贾逸就撞上了一队巡夜郡兵,他暗叫一声得罪,握紧剑鞘冲了上去。那队郡兵只有五人,为首的伍长拔出缳首刀高高扬起,还未出声号令就被贾逸点中虎口。错身之间,贾逸已挥舞剑鞘将他们一一点倒,从这队巡夜郡兵中轻松穿过。直到贾逸跑出去近半里路,身后才响起了竹哨声。他明白,虽然这次很顺利,但再这样撞上几回夜巡队,迟早会被堵截围杀,不过让人庆幸的是,烟花亮起的地方,马上就要到了。
贾逸拔出长剑,做好了救人的准备。然而转过街角之后,却发现空无一人。他有些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注意到附近连搏斗过的痕迹都没有。到底怎么回事?跑错了地方?不对啊,在望楼上,明明看到烟花是在这里亮起的。附近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和竹哨声,他只好按捺下心头的疑问,闪身躲在旁边一处大宅的门廊上。
只见从不同方向跑来两队夜巡兵士,一队是自己点倒的那些郡兵,而另一队则是白毦卫。郡兵伍长冲白毦卫都伯作揖道:“将军,刚才有个人用剑鞘戳伤了兄弟们,往这边跑过来了,将军可曾遇见?”
都伯摇头道:“我们是从军议司赶过来的,一路上不曾遇见什么人。倒是这里刚才亮起了一次烟花,你们注意到了没有?有没有赶来搜查?”
伍长有些不解道:“看是看到了。但咱们这公安城内富庶之家很多,那些公子们晚上偶尔也会燃放烟花,这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吗?”
“蠢货!传闻烟花价值不菲,城内富庶之家虽多,可一年也难得见他们燃放一次。但这段时间,却接连看到了几次,而且每次烟花爆起,城内势必有事发生。分明是有人将烟花当成了传递消息的讯号,怎么会不值得注意?”都伯见问不出什么东西,索性道,“算了,这么长时间了,人早就离开了。你回去跟傅士仁说下,让他通告全城郡兵,下次再看到这种怪异的烟花,要立即派人赶去查看,明白吗?”
伍长应了一声诺。这队白毦卫离去很远之后,队中一个郡兵才牢骚道:“不过是一个都伯,比头儿你高了两级而已。要头儿给傅太守带话,教傅太守怎么做事,这也有点太跋扈了吧。”
那伍长也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管他呢,我才不去触傅太守什么霉头,他们说他们的,咱们做咱们的。兄弟们先找那个戳伤我们的小子。妈的,管他是谁家公子寻我们开心,都得让他知道咱们太守府也不是好惹的!”
看这队郡兵骂骂咧咧地离去,贾逸从门廊上跃了下来,在原地打了几个圈圈后,他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疑惑不已。听白毦卫和郡兵的话,他们跟自己一样,都是看到了烟花,却并未发现什么人。这就奇怪了,如果没有什么危险,孙梦为什么要燃放这支求救的烟花?而且放了之后,人又跑到哪里去了?
“还好,你果然没有死。”
贾逸循着声音回头,发现身后门廊下,孙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
他走上前去,没好气地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用那枚烟花求救?”
孙梦笑嘻嘻道:“嘁,你凶什么?不是几天都没有你的消息,我担心你死了,才用烟花确认一下嘛。”
“现在我们被全城搜捕,你还这么胡闹?”
“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吗?这也有错?”
贾逸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孙梦满不在乎的笑容,只好摇了摇头。他看了下四周,道:“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
走出数步之后,贾逸发觉孙梦并未跟上,于是回头示意。
孙梦瞥了他一眼道:“凭什么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连个请字都没有?”
贾逸敷衍道:“行、行、行,请孙姑娘随在下前往一处安全的地方,可否?”
“去了干吗?”
“有几件事,想请教下孙姑娘。”
“那你前方带路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薄雾笼罩的公安城内穿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已经到了贾逸藏身的公安城旧太守府。贾逸拔掉锁梁,带孙梦进入大宅。眼中所见萧条破败之相把孙梦吓了一跳,贴近贾逸道:“喂,这不是那栋很有名的鬼宅么,你带我到这里干什么?”
孙梦轻柔的呼吸触在贾逸的颈间,清香萦绕。贾逸有些不适地低了下头:“我现在藏身在这里,比较安全。”
他犹豫了一下,招呼孙梦一起向那栋望楼走去。两人顺着木梯登上望楼,孙梦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兴奋地四下看个不停。贾逸靠在楼板上,静静看着她。夜色之下,孙梦的侧脸很美。一头乌黑的长发挽了个惊鹄髻,髻旁左右各簪着一支双凤金胜华,细长的流苏垂了下来,被夜风吹得一摇一曳。身上是一袭裁剪得体的乘云绣曲裾长裙,领口不高,露出里面粉红色丝绸亵衣,映得胸口一片凝脂玉白。浅蓝色丝带斜斜地挽在腰间,更显得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婷婷袅袅,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相扶。
跟田川真的很像,不,不像,田川从来没有过这种小女儿的打扮。当时在进奏曹,她总是一副男装模样,唯一的一次女装是去世子府赴宴,然后就此天人相隔。田川是田川,孙梦是孙梦,不管对孙梦多好,田川也回不来了。贾逸突然觉得心中一阵酸楚,靠在楼板上,幽幽叹了口气。
孙梦听得叹气声,转头笑问道:“你又怎么了?”
“没什么。”贾逸勉强笑笑。
“对了,你说要问我几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贾逸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要把蒋济来公安城的消息,透露给诸葛瑾他们?你真的是为了东吴着想?”
“不对。”孙梦靠在楼板上,懒懒道,“曹魏使团来荆州的事,我根本不知道。”
“什么?明明诸葛瑾说是你从孙尚香郡主的旧人那边……”
“他那是诈你,曹魏使团的消息,是虞青弄到手的。”
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孙梦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诸葛瑾为何多此一举?
“他觉得你和虞青互相看不顺眼,如果说是虞青探到的消息,你会有借口拒绝前往。”孙梦道,“说是我探听到的,你没有合适的理由拒绝带队前往的。如果你仍是当场拒绝,那就表明你跟进奏曹那边还有很深的情谊,说不定投诚东吴只是假象,真实身份是进奏曹的暗桩。”
贾逸心中一震,他想到后院中整装完毕的那十二名解烦卫,还有等在前院的那几名。是的,当时前后都布置了人,如果自己拒绝,诸葛瑾恐怕会当场下令将自己拿下。
“所以,在我看向你的时候,你才暗示我同意带队前往?”
“嗯,诸葛瑾跟我交代过,如果你拒绝,我和虞青就同时向你出手,前后院的解烦卫也会冲进来,能将你生擒更好,不能就杀了你。”
想不到几句话之间,自己竟然已经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你别不信。他这么干,我表姐也没办法。毕竟给了你表明清白的机会,你当场拒绝的话,任谁看来都是奸细。”
贾逸继续问道:“那我带队前往曹魏使团住处的时候,驿馆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等我返回的时候,竟然燃起了大火?”
孙梦道:“你们走之前,虞青带了几个解烦卫在驿馆前门故意闹事,引得监视的白毦卫现身的事,你知道吧。”
贾逸点了点头。
“然后事情闹得有点大,就把公安城太守傅士仁喊来做调停。结果他换下了白毦卫,派郡兵来护卫驿馆。换防不到一刻钟后,就有四五十名杀手突然出现,不但杀死了驿馆外面的郡兵,还将大批火箭射入驿馆。当时驿馆内只剩下五六名解烦卫,根本不是对手。虞青护卫诸葛瑾从后门逃走,我从侧墙翻了出去,其他人都死在了驿馆里。”
原来这伙人是对曹魏使团和东吴驿馆同时下手的,自己带队去刺杀蒋济,很可能是凑巧撞上了而已。
“那这两天,你藏身在哪里?”
“被我表姐的旧人收留,你呢?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贾逸看着孙梦,道:“傅尘帮我找的。”
“傅尘?”孙梦歪着头问道,“他为什么要帮你?”
看来孙梦的确不是寒蝉的客卿。贾逸斟酌了一下,道:“我在进奏曹的时候,跟他就是旧相识,这是他还我的人情。还有,宝荣商号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逸问得很含糊,既然孙梦不像是寒蝉的客卿,那有关寒蝉的事情,还是少让她知道得好。毕竟现在这个样子,知道得太多,反而更危险。
孙梦抿紧了薄薄的嘴唇,道:“一切其实很简单,要从建业城那家酒肆,我向虞青出手说起了。按照户籍文牒记载,虞青是出身寒门,但一直有传言说她是吴侯的私生女……”
贾逸失声道:“私生女?”
“只是传言而已,看把你吓的。”孙梦白了他一眼。
贾逸干咳了一声,解释道:“我是没想到,吴侯的女儿竟然还这么……这么……”
“凶悍?孙家以武立威,孙氏子弟大多武艺在身嘛,我表姐就是最好的例子。”孙梦撇了下嘴,“虞青那嚣张劲儿,你在她手下这一段时间,应该很清楚了。她不止一次地公开讥讽我表姐,说她占了个郡主之名,却整天游手好闲什么的。还说我表姐嫁给过刘备,一些情报泄露之事,搞不好是她对刘备旧情未泯,主动透露的。就算虞青真是吴侯女儿,我表姐也是她长辈,你说是不是要给她点教训?所以呢,我就趁着她在酒肆里等待甘宁仇人的时候,想浑水摸鱼,教训她一下。当然我并不是想杀死虞青,只是想让她受点伤而已。
“当晚我为了掩饰身份,黑衣蒙面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酒肆外面潜伏,听到里面乱了后就冲进了酒肆。但一进入酒肆,就傻了眼,那阵仗哪里是什么仇家寻仇,分明是针对解烦营的一场伏击。这水太浑,不好掺和,于是只好急中生智就地躺了下去。
“本以为等到混战结束,我可以偷偷溜走,谁知道虞青说要当场甄别尸体。当时我虽然蒙面趴在地上,但只要她手下的解烦卫将我的面纱拿掉,就会立刻暴露,到时候说都说不清楚。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我就向她出手了。”
贾逸插话道:“照你这么说,你出现在那里只是负气使然?只是一场巧合?”
“对啊,你追了我一段路程,还打掉了我的面纱,然后放我走了。回去之后,我以为你认出了我是谁,于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表姐。表姐觉得事态严重,如果不主动说明,会被误会跟那群杀手是一伙儿的。于是她带着我连夜进宫,将所有的一切都禀告给了吴侯。吴侯听了后也没有动怒,只是训斥了我几句胡闹,就算完事了。
“紧接着,我表姐收到消息,你并没有把见到我的事情告诉虞青,而是被虞青关进了牢内。这事情的转折当真让人难以预料,她以为你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跟虞青闹翻了,于是就找到了解烦营的左部督胡综,要他即刻放你出狱。她觉得你这个人还不错,虽然没见过面,却是靠得住的人,于是又把你安排进了这趟求亲的使团中,要我也好有个人照应。谁知道,我第二天去接你,发现你嘴那么硬,原来是因为把我当成了亡妻。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这一连串的阴差阳错,我实在不能相信这世间有这么多的巧合。”
贾逸听完,仔细咀嚼了好一阵子,才问道:“那么说,除了这些巧合外,你也不清楚行刺甘宁的到底是什么人?那你来公安城,是要做什么?甘宁遇刺的事情,是否跟宝荣商号有关?”
“我来公安城,与其说是表姐的意思,不如说是吴侯的。在甘宁遇刺之后,淮泗系一口咬定是江东系做的,在吴侯面前闹了好一阵子。吴侯一方面想探明关羽的态度,一方面也算是给淮泗系一个交代,于是就派了诸葛瑾、虞青前来公安城。诸葛瑾向关羽提亲是明,虞青查甘宁遇刺是暗。至于我……这个现在还不好跟你说清楚。”
彼此钩心斗角,内耗严重,比起在进奏曹时差远了。曹魏虽然有曹丕、曹植的世子之争,但进奏曹是直属曹操的,做起事来哪里有这些拐弯抹角的道道儿。
贾逸有些气闷,问道:“那你到了公安城之后,前去宝荣商号那里,也是不好说清楚的任务了?”
孙梦笑了起来:“哟,又生气了?我到了公安城后,按照表姐的意思,先去拜访了她的几位旧人,弄清楚了最近走私连弩的很可能就是宝荣商号。于是就赶去那里,但我抵达商号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全都死了。而且紧接着,虞青、廖化他们也先后到了,我只好躲在商号里。哪知道商号竟突然燃起大火,我只好破窗而逃。而你竟然想拔剑阻拦我。”
贾逸有些尴尬:“那还不是因为不知道是你么。”
“在建业城都交过手了,以你的眼力,还看不出我的身形?”
贾逸没有说话,对于孙梦这种蛮不讲理的诘问,他并不想辩解。
“怎么样,这么说你满意了?”孙梦用手指缠绕着自己的头发,问道。
“虽然弄清了一些事,但最主要的疑团还是扑朔迷离。”
“这一连串的事件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对不对?”
贾逸点了点头。
“应该是江东系没错了,那个陆逊你也见过了,他这个人好谋善断,据说马上就要接手吕蒙的兵权了。”
“他不像是这种沉不住气的人,”贾逸又想起了那个彬彬有礼的儒将,“而且就算江东系有心做这些事,也不可能把公安城摸得这么透。”
“那是因为……公安城内的荆州士族跟他们互相勾结的缘故吧。”孙梦道,“怎么,听你的意思,你还要自己动手去查吗?”
“我们现在是海捕要犯,露面就会被抓,怎么去查?”
“我那里有表姐的旧人可以帮忙,至于你嘛……确实是没什么用处。”孙梦道,“你就还在这个闹鬼的宅子里等吧,用得着你的时候,我再找你出力。”
贾逸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孙梦。孙梦的嘴角翘了起来,笑道:“金花燕支?你一直放在身上?”
贾逸点了点头。
孙梦接过瓷瓶,打开来闻了一下:“确实好香,以后我就用这个了。”
她将瓷瓶放入袖中,嬉笑道:“我和你的亡妻,到底谁更好看一些?”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