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好大的力气,少年才爬上了望楼。
他一手握着木剑,一手抓紧栏杆,迎风俯身向下看去。城中到处是滚滚的浓烟,蝼蚁般的百姓在孙家士兵的追赶下四散奔逃,不时有人被砍翻在地。而望楼所处的太守府院墙外,叔伯们正拥挤在那条一丈多宽的甬道上,奋力搏杀。
枪戟如林,铁甲怒马,这种期盼已久的场面,终于见识到了,只是没想到会是这种惨况。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消瘦的脸庞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从容。他脱下宽大的锦衫,丢在了楼板上。然后扎紧腰带,勒起白色深衣的袖口,把散乱的头发利索地束在脑后。他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虽机敏有余,却力道不足,并不适合冲阵搏杀。但他已经别无选择,这太守府院内,他是唯一的男人,他有责任保护那些女人和孩子。
墙外的叔伯们稍稍占了优势,将黑色军服的孙家士兵击退了五六丈远。少年大声叫好,却没有人应和他。叔伯们握紧了手中的刀枪,背靠着大门,大口喘着粗气,紧盯着甬道的尽头。
那里已经聚集起了近百骑黑甲骑兵,架起的骑枪在余晖下泛着寒光。黑色军服的步兵刚刚退下,沉闷的号角随即响起,马蹄上的铁掌犹如密集的重锤砸在甬道上。转眼间,这股黑色浊流便冲散了叔伯们的队形,一排排骑枪掠过,激起一片又一片的血雾。少年看着熟悉的长辈们一个又一个地倒下,眼前又浮现出昔日从他们手中讨要铜钱的景象。
耳旁传来一声尖利的唿哨声,少年猛地偏过头,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脸颊,“笃”的一声钉在了楼板上。随即,前方响起一片尖啸之声,少年翻身伏下,只听得头顶“笃笃”作响,成排的羽箭射了过来。少年抱紧旁边的竹竿,从望楼上滑了下来。
姑母抱着表妹,上前急声问道:“怎么样,守得住吗?”
“门要破了,我们快去后院。”少年拽起姑母,向后跑去。大门口传来一阵阵沉重的撞击声。
刚跑进后院,几个女人便合力将院门关上,抱起杂物堆在木门后面。少年抬头看去,只见院中已经挤满了女人和孩子,一个个面如死灰。她们的丈夫,大多已经死在了院外的甬道上。带队攻城的是“锦帆贼”甘宁,手下从来没有留过活口。
“等下就算门破了,也不要怕。”姑母的声音颤抖,“他们不会杀小孩子,没事的,别怕。”
少年没有应声,他扯起表妹冰凉僵硬的双手,想起了前几日,还和她一起在城门外抓兔子,因为她跑得太慢,自己险些骂哭了她。
“我爹爹死了。”表妹的眼里一点亮光也没有。
少年没有出声。
“爹爹的人头被挂在了城门,好多人都看到了。”
少年将表妹揽进怀里,握紧木剑,警惕地盯着院门。院外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大门已经被撞开了,纷乱的脚步声在前院踩响。紧接着后院的院门又被撞响,那根门闩只撑过了第一下,第二下就裂出断纹,第三下便断成碎片跌落在地上。黑色衣服的士兵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姑母背过身,将他们搂在怀中,喃喃道:“不要怕,不要怕,小孩子没事的。”
周边响起了惨叫声、哭喊声,姑母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段染满了鲜血的利刃,从她的喉腔中猛地出现,然后又缩了回去。炙热的血液喷了出来,溅在少年和表妹的脸上。
姑母的眼睛圆睁着,身体慢慢歪倒在一旁,一名身材魁梧的锦衣大汉出现在了眼前。他一脸愉快的笑容,华丽的锦缎长袍敞开着怀,腰间那串金色的铃铛,随着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大汉看着少年,满不在乎地歪了歪嘴角,又挥起了长刀。少年低吼一声,纵身撞进锦衣大汉怀中,竟然将他撞得倒退了两步。
锦衣大汉站稳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少年:“有种!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弓步向前,举起木剑沉声道:“将死之人,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锦衣大汉大笑道:“有趣!有趣!我甘宁杀人无数,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有趣的。好,就赏你个痛快!”
他扔掉长刀,从身后抽出短戟,拉开了架势。少年知道,面对天下名将,他甚至连一合之敌都算不上,却依旧握紧木剑,紧盯着甘宁。
“住手!”院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主公说过城破之时,切勿滥杀,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众人一起转身向后看去,只见一群铁甲精兵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位身材匀称,剑眉短髯,目光中带着一股刚毅之气,不怒自威。他按着腰间长剑,皱眉看了一眼院中的情景,道:“甘宁将军,你要违抗主公钧令吗?”
甘宁轻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吕蒙将军。主公跟黄祖对峙了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阵仗打了七次,如今终于把城拿了下来,还不能让咱们出出气?”
“主公跟黄祖有杀父之仇,尚且没有下令屠城。你只不过在他手下受了几天委屈,就要用这府中妇孺的性命为你泄愤?甘宁,如此行事,就不怕被天下英雄笑话你气量太小?”
甘宁摸着唇边髭须,满不在乎道:“行,你是主将,你说怎么处置?”
吕蒙沉吟道:“既然黄祖的儿子黄射已经伏诛,那就找出他的孙女黄薇杀了,以绝后患。城中百姓,不可再擅杀一人。”
“妇人之仁。”甘宁嗤笑道,“这些城中百姓的家人都被我们杀了,早已将我们视为仇敌,若有机会,他们恨不得将我们寝皮食肉。依我看,索性斩草除根,送他们去阴曹地府团圆才好。”
“我才是这里的主将!”吕蒙放轻了语气,“你要杀的人是黄祖,他已经弃城出逃了,还不赶快去追?”
甘宁斜睨吕蒙一眼,大笑着带领麾下出了院门。
吕蒙负手在院中徘徊了两圈,才面对跪着的妇孺们高声问道:“谁是黄祖的孙女?”
少年将表妹推在身后,抬头怒视着吕蒙。
“谁是黄祖孙女黄薇?站出来,不要连累了其他人!”
“我是。”表妹在少年身后低声应道。
几个亲卫上前拉扯黄薇。少年手腕一抖,木剑戳中为首那名亲卫的腰间,将他点倒在地。第二名亲卫张开双臂扑了过来,却被少年跃起一剑刺中脖颈,捂着喉咙倒地不住呻吟。剩下几名亲卫面面相觑,只得一起纵身而上,将少年踹翻在地,又狠狠踢上了几脚。
“别杀我哥哥!”黄薇颤声道,起身走到吕蒙面前。
“将门之女,多少还有些胆识。”吕蒙赞许地点了点头,“可惜你祖父与我主公有杀父之仇,留你不得。”
“杀人终究是杀人,难道你告诉我足够多的理由,我就会甘心赴死吗?”黄薇仰起头,眼眶红通通的。
“也对,是我迂腐了。”吕蒙振臂挥刀,激起一蓬血雾。
黄薇的身躯随着刀声往下猛地一挫,瘫倒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赤红的血泊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吃力地撑起胳膊,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少年,挣扎着伸出了手。少年挣脱士兵的弹压,嘶吼着冲向黄薇,抱起了她。他将双手压在黄薇颈间,但殷红的血液仍从指缝间汩汩涌出。他看到表妹的嘴唇翕动,于是赶忙俯下头,听到微弱的声音:“答应我,现在……不要送死……以后要……为我们报仇。”
话音未落,黄薇的头已经沿着少年的臂弯滑落,眼睛却依旧迷惘地看着天空。少年大吼一声,将表妹搂在怀中,拾起手边长剑用力掷向吕蒙。眼看剑尖已经快要刺中吕蒙面门,却见吕蒙抬手在面前一握,已然将长剑攥在手中,血珠顺着剑刃滴落下来。吕蒙身边的亲卫们纷纷拔刀,一时间呛啷之声不绝于耳。
“算了。”吕蒙抛掉手中长剑,抽出一方白帛裹紧右手。他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又看了看跪了满院的妇孺,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这孩子也算有血性,放他一条生路,我们走。”
吕蒙在亲卫们的簇拥下走了几步,却突然又折返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放在少年身边:“战场之上,我也没带什么钱财。找个地方将这枚玉佩卖了,买副棺材,把这孩子葬了吧。”
少年没有作声,抱紧怀中的尸体,冷冷地看着吕蒙。
“乱世之下,人不如狗。”吕蒙叹道,“这天下大乱已经数十年了,不知何时才能太平?”
他伸出手,想拍拍眼前少年的肩膀,却又犹豫了一下,猛然起身离去。亲卫们紧随而上,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这声音消失很久之后,那些跪着的妇孺们才迟疑着起身,在院门口张望一番,便如鸟兽般散去。自始至终,没有人看少年一眼,也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少年没有动,仍旧死死抱着怀中的尸体,犹如一尊石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完全黑了。惨淡的月光透过乌云的缝隙,落在院子里,照亮了已被鲜血染成褐色的院落。少年一言不发,从血泊中起身,拾起了一柄断刀,撬开一块青石板,吃力地在地上挖坑。
院子里猝然响起一声低沉干涩的乌鸦悲啼,他木然抬头,向院中看去。但见数不清的乌鸦从四面飞来,落在房檐上、院墙上、大树上,上百只漆黑的眼珠盯着他,嘶哑粗粝的“嘎嘎”声此起彼伏。
残破的院门被推开一道缝隙,门后出现了一个人影,正静静看着他。
少年握紧了手中的断刀,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来人的声音冰冷苍凉:“你在做什么?”
“挖坟,埋人。”
“吕蒙不是给了你一块玉佩?为什么不等到明日城中安定之后,去寿材铺换一副棺材,托人厚葬?”
“仇人的东西,不用。”
来人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向前走了几步。借着惨淡的月光,少年看清了他的模样,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既然这么有骨气,那我问你,要不要报仇?”
少年的眼中泛起了光彩:“你要替我杀了他们?”
“报仇之事,怎可假借他人之手?跟我学艺十年,手刃仇敌,岂不快哉?”
少年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或许是天意。”老人扬手,一块铜牌在空中划过耀眼的弧线,跌落在少年身边,“等你收拾停当,拿着这块令牌去找城东估衣铺王瑞,由他带你来见我。”
少年拾起铜牌,恭恭敬敬地五体投地,行拜师礼。等他抬起头来,发现老人早已不知去向。他站了一会儿,终于迎着月色,举起了那枚铜牌。
那是块做工精细的令牌,在一根落尽叶子的枯枝上面,一只蝉静静地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