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贾逸看起来很忙,他指示枭卫们找来了大量文牍木简,堆放在房子里,不住地翻看。偶尔他也会突然外出,不管黑夜白天,刮风下雨,起身就走,漫无目的地在武昌城各处乱转,弄得枭卫们颇有怨言。几天下来,不洗脸、不沐浴,就连饭都很少吃,一副披头散发、胡楂满面的模样。秦风和萧闲跟他打招呼,他却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两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最后,秦风私下里问萧闲,贾逸是不是又像前几天那样发了疯的时候,一切终于戛然而止。
那是第五天早上,魏朝使团的船队到了武昌渡口,吴王率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陆延带了几名解烦卫上门,说是拜会贾逸,自己已经弄清了这一系列案子的真相。萧闲和秦风迎了出去,在“镜花水月”院中的凉亭里落座,听这位世家子弟夸夸其谈。就在这时,贾逸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他穿了一身灰色深衣,腰间悬了一柄长剑,脸洗得很干净。
“听说,贾校尉最近几天查案很是卖力,不知道勘破迷局了没有?”陆延笑得很有礼貌。
“大概快了吧。”贾逸淡淡道。
“我今天上门来,是想告诉贾校尉,这案子已经破了。”陆延道,“今天晚上,我应该就能把太平道一网打尽了。”
“那可是要恭喜陆都尉了。”贾逸问道。
陆延笑道:“其实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只要你愿意按我的话去做,我不介意分功给你。”
“五枚大钱,足够买好几碗麦饭了。”贾逸道,“至于婚约和案子的选择,倒让我想起了一件旧事。”
陆延皱起了眉头:“什么旧事?”
“那是我还在进奏曹的事了。有个同僚的儿子满周岁了,请我们前去看抓周。他在一面铜盘里放了很多东西,木剑玉佩毛笔书简什么的。我们围在旁边,兴致盎然地讨论那个婴孩会抓起哪一个。”贾逸道,“一声鼓响之后,那个婴孩向铜盘爬了过去。他爬到铜盘边上,什么也没抓,把铜盘推到了地上,然后看着目瞪口呆的我们咿咿呀呀笑个不停。”
陆延什么话也没有说。
“陆都尉,很多时候我们都想让别人选择我们想看到的那个结果。但是人世间,十有八九不如意。有时候你会发现,根本不存在什么选择,结局早就注定,只是你自己还没看透罢了。”贾逸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
“你觉得你会赢。”陆延道。
“我会不会赢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会赢。”贾逸道。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会赢?”陆延突然又笑了起来。
“为了陆家,值得吗?”贾逸问道。
陆延倏然抬起头来,双眼中的光芒如坚冰一般凛冽。贾逸神色未变,依旧淡淡地看着陆延,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惋惜和劝慰。
陆延站起身,向贾逸端端正正地抱拳行礼,然后转身带着解烦卫们大步离去。
秦风摸了摸额头,道:“老贾,你装神弄鬼地挫了这小白脸的气焰,干得是不错。不过,这案子到底要怎么破,你心里有底吗?”
“有底。”贾逸看了萧闲一眼,“不过能不能成事,就得看你们俩了。”
萧闲戏谑道:“你是怎么打算的,说来听听。如果太过凶险,我得先考虑考虑。”
“当然是要去‘斫龙阵’的破军星位了,那是太平道最后一次人祭。”
“可是,你不是说那里不是关键吗?”萧闲问道。
“对于整个案子来说,那里确实不是关键。但对于你来说,那里却是重之又重的关键所在。”贾逸道,“陈全大哥的仇,该报了。”
天色刚刚暗下来,劳作的农夫们都扛起了锄头回家,视线所及只有片片水田和偶尔飞起的野鸟。张清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寂静的田园景色了,这些年他都在城里,很少来这种荒郊野外。
脚下是“斫龙阵”的破军星位,第七次人祭的地方,短松冈。说是短松冈,其实有名无实,只不过是一个长满了灌木的小土包。小土包上零零散散地坐落着几处破败的土房,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不远处,萧闲正坐在一堵断墙边闭目养神。他们都在等,等到子夜时分,贾逸会按照约定来到这个小土包上,被于吉上仙所安排的人杀死。然后,是第七次人祭如期进行,诛杀孙权,迎接黄天降临。
张清走到萧闲对面,坐了下来。他刚才很仔细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到枭卫的影子,觉得有些奇怪。经历了货栈那次意外,按照贾逸的脾性,对这次应该非常慎重才对。如今离子时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为什么没有一点动静?于吉上仙要自己把贾逸和萧闲引到此地,然后略施法术,将他们尽数诛灭,可附近好像也没有太平道的人手。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似乎整个短松冈附近,只有他和萧闲。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吧,张清闷闷地想。他从布袋里拿出两张胡饼,递给萧闲一张,自己攥着一张狠狠咬了一口。胡饼里夹有羊肉末和盐巴,往日吃起来十分可口,现在却有些难以下咽。他旋开腰间的葫芦,灌了几口酒,才觉得稍稍心安。
“萧老弟,你不和贾逸一起出来,他会不会起疑心啊?”张清问道。
“没事,是他交代我先过来的。他还要去郡主府,找孙梦带领枭卫一道前来,走得要慢一些。”萧闲道,“这边都安排好了吗?怎么看不到你们的人?”
“应该安排好了,这伙外地的太平道人,可比我们手脚利索多了。”张清敷衍道。
“这伙外地的太平道人,该不会是军议司的人吧。”
张清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道:“军议司?西蜀的?”
萧闲点了点头。
“跟西蜀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会是军议司的人。”张清有些不满。可惜没办法跟萧闲说明,一切都是于吉上仙的安排,不然的话准吓得他屁滚尿流。
萧闲应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张清瞥见萧闲手里的那块胡饼,觉得有些异样:“怎么不吃?离子时还早,不垫一下肚子吗?”
萧闲没有回答,站起身走到断墙外,向武昌城方向眺望。张清也看了一眼,天已经完全黑了,什么也看不到。张清直愣愣地看了很久,感觉那黑暗似乎要将自己吞噬一般。就在他想要回头之时,武昌城方向突然升起了一朵红色的火球,萧闲的神色随之变了。先前还有些心事,现在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那是……什么东西?”张清问道。
“焰火。郡主府已经探明情况,一切无虞,贾逸和孙梦都出发了。”
“出发?现在才往这里来?”
“三源道场被封之后,这伙太平道人是如何找到你的?”萧闲忽然问道。
张清想了想,答道:“我不是说了吗,道场被抄的时候,我正在外面,是他们找到我……”
“我曾经派大哥陈全跟踪过你,你知不知道?”萧闲打断了他的话。
张清支吾了一阵,佯怒道:“萧老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当初是你们把我拉下水,说要搞什么暗桩,让我监视三源道坛……”
“他就是在跟踪你的时候,被人杀的。”萧闲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张清愣住了,他没想到萧闲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些。他讷讷道:“可是,陈全又不是我杀的,是贾逸杀的啊。”
“你怎么知道?”
“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大哥是贾逸杀的?”萧闲在笑,但笑容很冷。
“明明是你说的,你说你在陈全嘴里发现了碎布,那块碎布刚好是贾逸的衣襟……”张清的声音越来越小,后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忽然想起来了,萧闲当时只是说要杀了贾逸,其他一概没有多说。
“我大哥死后,你也失踪了。倒是祥吉道坛的玄皓法师找过我,说一切都是吴王的阴谋,要铲平江东的太平道。他还一再暗示,说我大哥死得蹊跷,说贾逸靠不住。如果是个普通人,很可能就会被愤怒冲昏头脑,被引到陷阱之中了。”萧闲道,“可惜,我不是普通人。玄皓这个老狐狸,在那伙所谓的外地太平道人找上门的时候,还撇得干干净净,为什么忽然想要帮我对付起吴王来了?如果一切都是吴王要铲除太平道的阴谋,以他的脾气,早卷了金银细软跑得远远的,会在武昌城坐以待毙吗?”
张清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往断墙外退去。他摸出了一根竹哨,含在嘴里拼命吹了起来。
尖利的哨声划破黑暗的寂静,惊起一群飞鸟。冈下的灌木丛中走出了上百个黑影,向这里快步跑来,为首的是一个黑衣少年。张清放心不少,这是于吉上仙安排的,是要杀死贾逸和萧闲的伏兵。
他转过头,看着萧闲道:“萧老弟,对不住了。为了‘斫龙阵’,你得死在这里了。”
萧闲却摇了摇头:“你也不过是个棋子罢了,‘斫龙阵’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黑衣少年已经走到断墙边,站在了张清身旁,挑衅地看着萧闲:“‘斫龙阵’的关键到底在哪里,死人是用不着操心的。”
“只有百十个人,你确信能杀得了我?”萧闲反而笑了起来。
“我们的眼线已经传来消息,贾逸和孙梦都还没出城,你就别指望他们来救你了。解烦卫都被调去负责册封仪式的安全了,也没有来。”少年拔出短刀,伸出舌头舔了下刀刃,“你这边最多有个秦风,挡不住我们这一百多人。”
萧闲淡定地向断墙退去。
“放心,你不会死得太快。贾逸和孙梦他们就算策马前来,也得大半个时辰。一刀一刀杀了你之后,我们还可以再给他们一个惊喜。”少年带着黑衣杀手们趋了上去。那张还稍显稚嫩的脸上,满是刻薄的笑容。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将比自己体型和年龄都大的猎物逼入死地,然后欣赏他们的恐惧和绝望,这会让他产生一种无所不能的强大感。
“小屁孩,老萧说得没错,你们才百十号人,还真杀不了他。”断墙后忽然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声音,“上个月在彭泽渡口,我一个人干掉了你们二十四人。”
断墙后稀稀疏疏地走出了二三十个人,这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不但衣服穿得各式各样,兵刃也是五花八门,甚至有个大胖子拿了块门板。这群人跟黑衣杀手比起来,就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那个少年的瞳孔却猛地一紧,停住了脚步。
秦风拎着破风刀,把萧闲往身后推了推:“你们想利用郭鸿大侠借刀杀人这招真是步臭棋,老贾在跟郭大侠求证后,这消息已经在咱们游侠间传开了。不过一群臭道士罢了,竟然把歪主意打到咱们游侠身上,你觉得像我们这种有恩必偿、有仇必报的人,不会找你们麻烦吗?”
“咱们在武昌城闷十多天,要不是秦小哥劝着,早把你们那些破道场给拆了。”一个冀州口音的大汉笑道,“这才一百多号人,都不够塞牙缝的。”
“呸,快刀老吴你又吹牛了,就你那本事,撑死了打十个而已。”这是幽州的口音。
“你们俩那么多废话干吗?咱们是杀人的,不是磨嘴皮子的!”这是凉州的口音。
“锈剑陈村,你懂个逑啊,这叫先声夺人……”
面对一百多名黑衣人,这群乌合之众完全没有一点紧张慎重的态度,倒像是要开宴赴席。黑衣少年干咳了一声,大声喊道:“诸位大侠!我太平道素来敬侠重义,从未利用过郭鸿大侠!其间必有阴谋,大家不可不察!”
一个老头接过话,道:“你这孩子是说,挑拨俺们游侠去揍姓贾那小子的事儿,不是你们太平道干的?”
黑衣少年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道:“老前辈,那些事我们并不知情。”
“小孩子一般不说瞎话,他说的可能是真的。”这老头看起来有点分量,环顾这群人道,“可是咱们在这位萧公子的客栈里死乞白赖地吃住了好多天,他们刚才说要杀了萧公子,这事儿大伙儿能不管吗?”
秦风嘿嘿笑道:“游侠之道嘛,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兄弟们,咱们抄家伙上!”
话音未落,二十多条影子如离弦之箭,刺入黑衣杀手阵中。这些游侠们闯荡天下,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身手比太平道的黑衣杀手强上太多。转瞬之间局势已经完全逆转,一百多名黑衣杀手被二十几名游侠逼得连连倒退,不多会儿已经躺倒了三成人手!张清见那名黑衣少年正跟秦风打得不可开交,悄悄地往岗下跑去。结果连滚带爬刚刚溜了一半,就被萧闲拦住了去路。
“不关我事。”张清咽了口唾液,“萧老弟,对付你是于吉上仙的主意,我只是个跑腿儿的。”
“我大哥到底是谁杀的?”萧闲手里端着一张连弩,脸色冷得如同寒冰。
“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小孩儿杀的!跟我没关系,我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张清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萧闲手指一送,弩箭给射了出来。
“为什么要杀我大哥?”
张清哭丧着脸,道:“于吉上仙说,要制造你和贾逸之间的矛盾,利用你把贾逸引进圈套。萧老弟,你可别怨我啊,在你和贾逸找上我之前,惠德仙师就带我见了于吉上仙。你我都是在太平道混了这么长时间的人,见了于吉上仙,我怎么敢不听他的啊……”
“你走吧。”萧闲道。
张清愣了一下,磕了个头后赶紧起身就跑。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于吉上仙的推算会出错?“斫龙阵”最后一次人祭就这样给破坏了?那天诛孙权到底还能不能行?自己羽化成仙还有没有希望?
他忽然觉得后背一紧,一股剧烈的疼痛传来,让他不禁脚下一紧,转着身子倒了下去。在蹒跚踉跄之中,张清的眼角余光瞥见身后的萧闲,正端着连弩扣动了弩机,一支漆黑的弩箭扑面而来,随即面前一片黑暗。
萧闲走了上来,冷冷看着张清伏倒在地的尸体,对准后脑又射出一箭。血花迸溅开来,玷污了萧闲的双手和锦袍,他却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他转过身,提着连弩向岗上走去。只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岗上的喊杀声已经归于寂静,地上伏尸处处,一百名黑衣杀手就这样溃散了。游侠们正在互相包扎伤口,还有人升起了篝火准备吃点烤肉,喝点酒。那个黑衣少年被秦风绑了起来,推搡到萧闲的面前。
“就算这边给你们占了先机,你们也阻挡不了‘斫龙阵’。”少年舔了舔嘴角的血渍,脸上毫无惧意。
萧闲没有理会他,丢掉了手中的连弩,向秦风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折损?”
“哈,这群杀手中看不中用,还没开打就溃散了,咱们能有什么折损?就是有几个受了点儿皮肉伤,进城包扎一下就好了。”秦风满不在乎道。
萧闲上前跟游侠们一一谢过,开着肆无忌惮的玩笑,许诺明天要在“镜花水月”的院子里铺开摊子,弄来几头上好的“八百里”烤炙,再弄上几十坛好酒畅饮,引得群侠哈哈大笑。
早在秦风前去巨鹿之前,远在魏境的郭鸿就已经散布了消息,不少交情过硬的游侠陆陆续续赶往武昌,要找太平道的麻烦。等到秦风回来,一个一个地拜会,出示了郭鸿写给贾逸的回信,将他们请到“镜花水月”,好好安置下来。当时贾逸和萧闲还在发愁要如何打发这些人,想不到此时派上了大用场。
陈全的死,确实让萧闲的情绪有些低落,但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那块出现在陈全口中的衣襟,切口太过齐整。他暗中细细还原了陈全的路线,得知在案发之时,贾逸离那间宅院较远,不可能跟陈全冲突。若是贾逸安排了其他人手,对陈全下手,那块衣襟怎么会出现在陈全口中?接着贾逸找到他,针对陈全的死推心置腹地长谈一番后,他已经确信那是太平道的挑拨离间之计。
“你大哥是我杀的,有本事就给小爷一个痛快。”那个黑衣少年又叫嚣起来。
萧闲斜睨着他,道:“为什么要给你个痛快?作为假于吉的亲信,你肯定知道不少秘密,解烦营应该对你很有兴趣的。”
“解烦营?”少年歪着嘴角讥讽道,“今晚过后,别说解烦营,连东吴孙家只怕都没有了。”
“有这样的想法也不错,起码能让你熬过今晚,”萧闲脸上也浮起嘲弄的笑容,“天一亮,把你交给了解烦营,等着你的就是听都没听说过的酷刑了。”
他转过身,向武昌城方向望去,喃喃自语道:“现在这个时候,也该玄皓那个老狐狸动手了吧。”
祥吉道场里漆黑一片,玄皓仙师看着院中将近二百名郡兵,满意地捋着胡须。
今晚孙权在承露台宴请魏朝使团,正式被魏朝册封为吴王。城中实行了宵禁,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外出,当然官府的人除外。玄皓仙师举起都尉府颁发的令牌,对着月光又看了看,才塞进腰间。终于等到这一刻了,这期间心惊胆战,总害怕被官府发觉,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结果到了起事这刻,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根据撒出去的眼线得知,张清带了萧闲在短松冈提前设伏,贾逸和孙梦刚刚出城,往陷阱里去了。城中的军议司暗桩搞来了郡兵的兵刃和衣甲,给这些死忠的道众换上了,等下出了门就畅通无阻,直接杀向承露台。再配合承露台里的自己人,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将东吴诸臣和魏朝使团杀个干干净净。武昌城必定大乱,而夷陵前线也必定军心不稳。刘备趁势挥军,东吴指日可破。到时候,自己凭这个从龙之功,应该能位列三公了吧。那个军议司的暗桩说了,虽然不能跟诸葛亮平起平坐,但跟李严、许靖这些高官们称兄道弟是免不了的。
想到这里,玄皓仙师的心情又激动起来。他扫视了一眼院中的弟子,举起令旗,喝道:“有请于吉上仙降临!”
周边响起一片衣甲摩擦之声,“郡兵”们纷纷跪下叩头。玄皓仙师冲殿内使了个眼色,随着一阵清脆的铜铃之声,于吉踱着方步走了出来。月破星巾、霓裳霞袖、九节杖、三清铃,还有肩膀上蹲着的那只小猴,一切都与传说中的于吉一模一样。这个假于吉是军议司那边安排的,显然是准备了很长时间,不但行头很像,说话举止都很有威严,让人心生敬畏。
这无疑是神来之笔,他们用于吉复活布置“斫龙阵”的噱头,闹得人心惶惶。更重要的是,大部分太平道徒都对此深信不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不但张清以为他自己能够成仙,就连惠德那个老家伙,也当了自己的幌子,吸引了贾逸的注意力,后来还在大牢里羽化了。今晚将这个假于吉藏在步辇中,让“郡兵”簇拥着前行,别说去杀吴王,天王老子也敢砍!
玄皓又满意地扫视了一圈跪在院中的“郡兵”,冲假于吉点了点头。假于吉举起九节杖,朗声吟诵起来,浑厚低沉的声音在院中飘荡起来,让人生出肃穆庄严之感,似乎此行充满了悲壮决绝。
而就在此时,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啸,打断了吟诵之声。
玄皓一愣,就见假于吉软软地瘫倒了下去,脖颈中插着一支羽箭。这枚羽箭做工十分精致,箭羽是整洁白净的金雕羽毛,光滑圆润的箭杆则是铁檀木磨制而成,而刺穿假于吉咽喉的箭尖正闪闪发光,竟然是鎏金的!
玄皓心里“咯噔”一下,整个武昌城,不,整个东吴用度如此铺张的,只有那个人了。
院中的信众都抬起了头,诧异地看着倒下去的假于吉,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他们不能接受神仙也会被射死的现实,还在猜测是不是某种法术。
前方突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山墙附近荡起了一层微尘,似乎有无数的铁器从外面刺入其中。随着一声号令,那堵看似坚固的山墙在巨力拉扯下,轰然倒塌。
烟尘很快散去,一片炙热的红色裹挟夺目的灯火刺入众人眼中。随风猎猎作响的猩红蜀锦披风,精致光滑的明光银铠,高大健壮的汗血宝马,还有那张挽成满月的横江长弓。而这团火焰后面,是数排张弓以待的枭卫们。
“孙……孙尚香!”玄皓惊骇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眼看着横江长弓弓弦一抖,一道金光如闪电般扑面而至。
咽喉处传来一阵剧痛,温热的血液迸溅而出,玄皓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盯着那团如火焰般的鲜红,满脸都是惊疑的神色,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不过是个老道士罢了,为什么非要我来杀?”孙尚香收起弓,勒住缰绳,很是不满地抱怨。
“贾逸不是说过么,至尊正妻潘夫人跟这家道场颇有渊源。除了您,别人哪有胆子动手杀他?”孙梦笑道,“表姐,你看院子里的这些贼人,要如何处置?”
孙尚香道:“命令枭卫们把弓都收起来。”
孙梦怔了下,小声道:“表姐?”
“枭卫们好几年没正经打仗了吧,都换上缳首刀,冲进去,不要俘虏。”孙尚香拨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随着孙梦一声令下,枭卫们拔出了腰间的缳首刀。
惨淡的月光之下,只见一道刀光匹练般砍入痴痴呆呆的“郡兵”群中,哀号声夹杂着血光随即爆起。
孙梦拨转马头,跟上了孙尚香。出乎她的意料,这方向不是去承露台的,而是回郡主府的。
“至尊那里,我们……不去看看吗?”孙梦按捺不住,小声问道。
“不去,王兄连册封仪式都不许我参加,说什么怕我给魏朝使臣们难堪。他觉得有虞青、吕壹还有羽林卫护卫,自己就安然无忧了,我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孙尚香瞟了孙梦一眼,“你是担心贾逸那小子吧?”
孙梦有些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
“不行,越想越生气,那小子凭什么安排我做事?”孙尚香道,“他不是还欠我一百两黄金吗?”
孙梦点了点头,有些不知所以。
“你去找他吧。”孙尚香笑得很开心,“告诉那小子,本郡主要收他利息,二百两,黄金。”
吴王迁都武昌不过一年,并未大兴土木。承露台名字虽然听起来雅致,其实不过是吴王府后山山顶的空地而已。一个多月前,客曹动用人手将原本的小路修筑成石道,并在山顶辟出了一块宽阔的方台,才算是有个像样点的地方。
想要前往承露台,得先绕吴王府半圈,沿着工曹修筑的那条石道走上盏茶工夫,到山脚下的关卡再说。那道关卡为都尉府所设,布置了三层防线,只放有通行令牌的人上山。除此之外,再想前往承露台,就只能自行攀爬上山了。前提是能越过满是荆棘的灌木丛,躲开埋伏其间的解烦卫暗哨。
此刻魏临站在第三层关卡前,仰头向山顶看去。那里灯火通明,魏朝使团和东吴群臣正在会晤,等吉时一到,就要开始册封仪式了。而这个所谓的吉时,也是按照曹丕的意思,定在戌时六刻。这个时刻着实算不了什么吉时,似乎有暗讽之意,但吴王却愉快地接受了。不仅如此,册封仪式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魏朝要求来布置的。吴王大概是被刘备吓怕了,魏临想。前几天夷陵那边传来消息,陆逊组织了一次反攻,黯然败退。现如今,吴王迫切与魏朝结盟的心情,谁都看得出来。
魏临看了眼立在石道旁的漏刻,已经到了戌时。他挥了下手,一名都伯快步走到跟前。
“命令已经传下去了吗?”魏临道。
“是的,半个时辰前就已经交代过前面的兄弟了,封锁关卡,任何人不得前进。”都伯犹豫了一下,“不过……魏都尉,上面的命令不是说有通行令牌的可以通过吗?”
魏临冷冷哼了一声:“上面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今晚魏朝册封至尊为吴王,是关系到吴魏能否结盟、援助夷陵战况的大事。若是有人盗用了通行令牌,混上去生出事端,你我能担当得起吗?”
魏临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却没有听到都伯应声。他有些不满地看了都伯一眼,发现都伯正张大了嘴巴,愣愣看着石道。顺着都伯所视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孤单的人影正拾阶而上。他走得并不快,显得非常从容,一路上还在东张西望。
魏临的手搭上了腰间的缳首刀,心中充满了迷惑。前面三道防线,已经得到命令不允许任何人上山,这个人是如何上来的?就算他是绝世高手,冲破了那三道防线,为何不见任何示警之声?
人影渐渐近了,魏临看清了来人的脸,是他认识的人。但他心中的疑惑反而更大了,这个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道:“贾逸?贾校尉?你不是去城外阻止‘斫龙阵’了么,怎么来这里了?下面为什么把你放进来了?”
“我有这个。”贾逸举起一枚翠绿的东西晃了晃,“吴王的玉牌,给我好久了,一直窝在怀里,想不到今晚用上了。”见吴王玉牌,如吴王亲临,郡兵们是不敢拦他的。
魏临稍作沉吟,示意都伯带着所有人前往关卡,再度严令不允许任何人上山。
看郡兵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魏临才开口问道:“贾校尉,不是说‘斫龙阵’在城外,子时就要举行第七次人祭了么?你不管?”
“那只是个幌子。”贾逸道,“人的想法其实很奇怪,如果他们身边一直在发生同样的事情,他们就会认为类似的事情会一直发生下去。这句话虽然很拗口,但很有道理。”
魏临皱了皱眉头,似乎听不懂贾逸在说什么。
“‘斫龙阵’脱胎于北斗七星,在武昌城中举行了六次人祭,每次相隔九天,方位暗合北斗七星的前六个星位,时间都是在午夜子时。傻瓜都能看得出来,第七次人祭应该就在破军星位,时间自然也是今夜子时。更何况,我在太平道内部还埋了一个暗桩,这个暗桩竟然偷出了‘斫龙阵’秘箓,上面记载的跟我想到的是一模一样。看起来,我只要今晚埋伏在城外短松冈上,把前去施行人祭的太平道徒们一网打尽,就大功告成了。”贾逸笑了起来,“可惜,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喔?”魏临有些疑惑,“‘斫龙阵’的第七次人祭不在那里?”
“如果我说,没有‘斫龙阵’的第七次人祭,你相不相信?”贾逸道。
魏临摇了摇头:“这不可能,如果没有第七次人祭,那前面的六次又有什么意义?”
贾逸道:“为什么没有意义?人就是这样,以为有了前面六次人祭,第七个破军星位上,必定会有第七次人祭。而唯一支撑这种推断的,就是前面发生了六次人祭。当你想清楚了这点,就会觉得这个推断没有什么说服力。而且,对于当初安排进太平道的那个暗桩,我并不信任,因为他是被我用钱财收买的。说实话,这个世上能改变人立场的东西有很多,钱财固然可以排在第一位。但有件东西,是完全超越了钱财的存在,那就是信仰。不管他所信仰的东西是好是坏,在旁人看来是愚蠢还是神圣,在信仰者的心中,都是坚不可摧的。中平元年,那场席卷了整个天下的黄巾之乱,早已说明了一件事,用钱财去收买太平道徒非常危险。毕竟在很多太平道徒眼里,黄白之物跟羽化升仙完全没有比较的余地。”
魏临皱起眉头:“难道说……那名所谓的暗桩,是你安排的明间?”
“不错,就是明间而已。安排完这名所谓的暗桩之后,我故意放出了几个消息,太平道对此立刻有了动作。结果很明显,这名暗桩是太平道塞给我的,所以由他传来的消息,没一条是可信的。那本所谓的‘斫龙阵’秘箓,自然也是假的了。知道了这点,我就一面由他传递给太平道错觉,让他们以为我进入了他们的布局,一面暗地里调查他们的来路。”
“是外地的太平道人勾结三源道场做的吗?”魏临道,“前些日子,你们解烦营的陆延都尉抄了三源道场,抓了惠德仙师,就差那伙外地太平道人了。”
“对,就差那伙外地太平道人。可陆延抄了三源道场,抓了惠德仙师,问遍了里面的道士,没有人见过这伙太平道人。拷问得紧了,才有人说见过于吉,但没有人见过于吉之外的人。我让枭卫在城中搜查了好几天,也没发现这伙太平道人藏在哪里。按常理说,他们失去了三源道场这个内应,不但没有了藏身之地,连吃喝拉撒都没人招呼,很难在城中藏匿下去。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细节,这伙所谓的外来太平道人,从未真正出现过,也没有人看到过,只存在于惠德仙师口中。不,第一次听说他们,是陈全从祥吉道场的玄皓仙师那里打探出来的。说这伙人曾经去拉拢过玄皓仙师,但被他拒绝了。
“仔细想起来,这种说法不是很荒谬吗?一伙太平道人潜入武昌城,布下‘斫龙阵’,显露‘天火降字’的神迹,妄图诛杀至尊。他们去拉拢一个并无深交的祥吉道坛,没有谈成之后,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走了?外来的太平道人没有杀人灭口,本地的祥吉道场没有报官避祸,两下相安无事,未免心都太大了吧。而就在此时,萧闲告诉我了一件事,他的大哥陈全把铜钱藏在舌头底下的旧事,只有他们的师父知道。而他们的师父在去世之前,跟祥吉道场的玄皓仙师交情还不错。他怀疑杀死陈全并陷害我的那个人,就是玄皓仙师。”
黑暗中遥远的前方,隐隐亮起了火光,两人都知道,那是祥吉道场的位置。
“你是怀疑,根本没有什么外地的道人,一切都是祥吉道场在后面操纵的?”魏临道。
“你又说对了,魏都尉。所谓的天火降字、血液凝固、于吉复生、‘斫龙阵’都是祥吉道场的玄皓仙师搞出来的。三源道场的惠德仙师,只不过是他丢出去的幌子而已。真正和蜀汉军议司勾结的,是他玄皓,而不是惠德。”贾逸的声调依旧很淡定,“我收到消息,就在半个时辰前,孙尚香郡主带领枭卫们前去清剿祥吉道场了。那个所谓的于吉上仙,话都没说一句,就被孙郡主一箭射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魏临一脸平静:“那要恭喜贾校尉了,听说你跟陆延在比赛谁能抢先破了这案子,看来是你赢了。”
“不,我没有赢,真相还没有揭开一半呢。”贾逸冷冷道,“于吉死了,祥吉道场里还有件很奇怪的事,那些死忠道众们整整齐齐穿着郡兵的衣甲,玄皓身上还有块通行令牌,你知道怎么回事吗,魏都尉?”
“下官愚钝,还请贾校尉赐教。”
“我觉得,如果‘斫龙阵’的破军星位是个幌子的话,玄皓总得有个说法来向道众们解释。信仰这个东西虽然能迷惑人心,但若是自相矛盾,也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你总不能一边说要靠‘斫龙阵’来杀至尊,一边又说‘斫龙阵’是个幌子吧。在大牢里,我跟惠德仙师聊过几句,质疑了他一下。果然越是对某些东西深信不疑的人,越是容不得别人诋毁这些东西。惠德仙师情绪激动之下,对我连连嘲讽,还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斫龙阵’的关键之处,不在破军星位。”贾逸负起了双手,“不瞒你说,我活了二十多年,一直觉得自己还算聪明。从这句话里,我听出了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斫龙阵’在太平道道义中是可以自圆其说的,并不只是个粗劣的幌子。第二个意思就是第七次人祭不是在破军星位,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
“贾校尉,你这么想未免太天马行空了吧。”魏临摇头道。
“你若是在进奏曹或者解烦营待过,就会明白,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是必不可少的。这种想法,我们称之为直觉。”贾逸笑了笑,“我摊开了武昌城地图,将北斗七星标在上面,挠破了脑袋,推算第七次人祭到底在什么地方。然后我注意到了承露台,知道至尊会在此迎接魏朝使团,顺手把承露台也给圈了出来。而就在那一刹那,我明白了。第七次人祭,就在承露台,就在今晚。”
“何以见得?”魏临问道。
“惠德说得没错,破军星位并不是关键。在太平道道义中,北斗七星掌死,南斗六星掌生,有一个星位却是超脱了南斗和北斗的存在,它们合称为十四主星。这颗星就是北极星,又被称为紫微。若是魏都尉你懂一点星象,就会知道紫微星又被称为帝星,在我们东吴来说,代表的就是至尊。而我之所以觉得第七次人祭会在承露台,那是因为承露台在地图上的方位,就是‘斫龙阵’中紫微星的方位。”
贾逸一字一句地说完,声音始终很轻,魏临的神色却遽然大变,抬起头便朝山顶望去,见没有什么异常,才安心道:“想不到贾校尉心思敏捷到这种地步,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如此隐晦的真相。”
“‘斫龙阵’每次人祭相隔九天,今晚是第七次人祭的时间。而今晚至尊会在承露台迎接魏朝使团,举行册封仪式。这种巧合,对于信奉神鬼之说的太平道众来说,就是不可抗拒的神力。再加上天火降字、于吉复生这些把戏,太平道众早已深信不疑一切都是天意。别说玄皓纠集他们来杀至尊,恐怕杀神杀佛他们都敢试试。只可惜,他们刚集齐人手还未动身,就全死在祥吉道场了。”
魏临叹了口气:“这伙贼人纵然是心思机巧,谋虑颇深,归根到底也只是群乌合之众,被贾校尉勘破行踪也在情理之中。我还以为今晚平平淡淡,想不到黑暗之中发生了这么多阴谋诡计,真是劳贾校尉费神了。”
“费神不敢当,魏都尉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贾逸依旧在笑,笑容却已经变得很冷,“那些郡兵衣甲、通行令牌,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临向后退了两步,沉声道:“怎么,贾校尉你在怀疑我?”
“你刚才说太平道什么?哦,对了,乌合之众。不错,跟你们军议司的精英们比起来,他们只能算是一群替死鬼。”贾逸道。
“贾校尉,你不要血口喷人!”魏临脸色铁青,喝道,“我夫人也是‘斫龙阵’的人祭之一,我也是苦主!”
“对,那是我接手的第一件案子,也是‘斫龙阵’的第二次人祭。还记得我和孙梦当初找到你,你对案子并没有多少兴趣,甚至推说公务繁忙,不愿意随我们一起去白云观调查。”
魏临道:“当时是至尊安排下官筹备……”
贾逸打断了魏临的话:“为了利用太平道,你们军议司不得不跟他们一起推动‘斫龙阵’,进行这愚蠢的天诛。但这种诡异阵法,被察觉的风险太大,于是你们作了一个聪明的决定。与其被发现,不如将我们在适当的时候引入,至少可以误导我们,影响查案的方向。你们选择了都尉府,这第二次人祭之处。一来是你的地方,你可以随意布置现场。二来死的是你的夫人,可以减轻你的嫌疑。等解烦营赶到的时候,你们已经把现场打扫干净,并且布置得极为诡异。不出所料,左右部督看案子牵涉于吉,就开始互相推托了。如果按照常理来说,接手案子的应该是个毫无经验的新手。可惜,我这个遭虞青和吕壹两位部督记恨的倒霉鬼,被莫名其妙地推了出来,打乱了你们的如意算盘。
“我这个人吧,多多少少还有点名气。你们觉得案子放在我手里,迟早会被查出真相。你们决定误导我,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当时邀你一起去白云观,你不去,实际上是在白云观布了一个局。你如果跟着去了,那个假冒的道士无法在你面前说出你夫人跟离昧仙师有染这个故事。可惜了,那个假道士浑身都是破绽,没能瞒过我。还被陆延误打误撞,找到了真正的离昧仙师。而且,我们还发现,那个假道士身上,有陆家私兵的刺青。甚至回到城中之后,我又遇到了伏击,伏击我的人身上,也有陆家的刺青。我原先以为,这是你们军议司的挑拨离间之计。毕竟陆逊在夷陵领兵抗击刘备,这样做,可以使至尊对陆家产生猜疑。但是,事情真的是这样的吗?你能不能给我答案?”
魏临冷冷道:“贾逸,仅凭这一点,你就怀疑我是军议司的暗桩,未免太武断了。”
贾逸失声笑道:“哪里只有这一点啊,魏都尉。我经手的三件案子,你在件件里都留下了破绽。第二件,客曹曹掾张洵的死。这桩案子里有两个疑点,一个是日程安排莫名其妙丢失,后来又在张洵屋内找到了;另一个是张洵的夫人陈叡不久后便被人掳走,下落不明。张洵留下了一只木盒,上面刻有‘建安五年’字样,由我转交给了至尊。见到木盒之后,至尊的态度大变,他联想到了建安五年的事情,对案子兴趣大减。这是你们对我的第二次误导。”
魏临突然笑了起来:“贾逸,你知道建安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是你我需要谈论的。我跟你之间,要谈的只有这几桩案子。”贾逸冷笑道,“之后是林照的案子。当我觉察到至尊对建安五年的态度后,想起了陈籍案,这才跑到都尉府去调查的。案卷虽然没有找到,却从你手下的书办那里打听到了林照,知道他就是当年的主簿。到了林照那里,我听到了一些不能说的东西,见到了他全身血液凝固而死的过程。这是你们对我的第三次误导。至此,建安五年就像一圈圈铁链,将我捆绑起来,动弹不得。我意识到自己接近了一个可怕的阴谋,我甚至怀疑这几起案子是不是至尊在幕后操纵,为的是将建安五年的知情人一一灭口。
“就在我进退维谷之际,孙尚香郡主回来了,她将我心中的猜忌直接说了出来,并告诉我至尊觉得有人在利用这几件案子,想在建安五年的事情上做文章。重要的是,她说至尊决定由我来查这件事。随后,郡主又告诉我陈叡失踪了,被一群假扮成羽林卫的人带走了。这自然是你们想进一步误导我,让我以为至尊正在灭口,但也让我产生了一丝疑虑。陈叡的失踪很是奇怪,毕竟我已经向她问完了话,也拿走了张洵的遗物,为何还有人要对她下手?
“我仔细回忆了很久,终于想起了陈叡的原话。她说张洵留给她的是一颗蜡丸,让我交给吴王的也是颗蜡丸,并没有提到过那个木盒!换言之,给她木盒的另有其人!而她之所以失踪,就是有人怕她说出那个木盒的来历!”
“贾逸,你这就说笑了。陈叡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别人说什么,她就会做什么。如果有人送给她一只木盒,让她将蜡丸放在里面,她难道不会起疑吗?”魏临的声音高了起来。
“不会起疑。陈叡在将蜡丸给我的时候,那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但在我拿走蜡丸上交吴王之后,她竟然跟街坊邻居斗气,说什么已经向吴王申冤,早晚会还她家一个清白。前后做事,判若两人,让我不得不怀疑那番话是有人故意教她的。在张洵死后,她很可能找了个信得过的人商量对策。而让她把蜡丸给我,恐怕也是这个人出的主意。至于让她把蜡丸放进木盒,至少有十多种办法。蜡丸裸露容易损坏,我给你找个盒子盛放,这是最简单的说辞。
“那这个信得过的人,会是谁呢?陈叡曾经说过,张洵被杀前,曾经为一件事苦恼。说是他的一位旧友,托他办一件事情,却被他拒绝了。张洵认为这里面有阴谋,但又犹豫要不要把事情说出来。还未来得及作决定,他就被杀了。陈叡还是糊涂,她隐约觉得张洵的死可能跟那个旧友有关,也认为自己身处一桩阴谋之中,于是就找了信得过的人商议。她没有想到,这个信得过的人,竟然就是那名旧友。”贾逸看着魏临道,“枭卫们将张洵和陈叡的底细摸得非常清楚,你和张洵曾经是同僚,相交十年之久,说是旧友并不为过。你和陈叡是同乡,也认识了十年以上,更为关键的是,你是她的情夫。是你调换了那颗蜡丸,又加上了个木盒,把我们引向歧路。然后,又杀了陈叡灭口。魏都尉,麻烦你告诉我,先杀死自己夫人,再杀死自己情人,这是什么滋味?”
“我为什么要杀张洵?完全没有理由。”魏临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右手青筋暴露,搭在了缳首刀的刀柄。
“为了那份日程安排。你托张洵的事,就是更改日程安排吧,不过被他拒绝了。张洵死后,刘淳接任了客曹曹掾,放在中堂的日程安排却不见了踪影。待张洵的尸体被搬走,他们就大着胆子进入东厢房,将里面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最后找到了备卷。我起先以为你们偷走日程安排,是要引得客曹的胥吏破坏案发现场,后来才发觉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在第六次人祭之后,我找到刘淳,要来了张洵被杀之前的日程安排草稿。足足有三十多版,每个版本的内容都不尽相同,其中安排的事项删删减减,一直在变化,让人很是头疼。不过好在我查了十一个时辰之后,终于看出了点端倪。这几十本日程安排,以张洵的死为界,有个很细微的变化。在张洵被杀之前,日程安排上没有‘临湘舞姬’这项表演;在张洵被杀之后,日程安排虽然还有变动,但‘临湘舞姬’这项却始终没有去掉。我问过刘淳,他说备卷上这项被圈了下来,旁边备注了是上面的意思。这个‘上面’到底指的是谁,刘淳并不清楚。但既然张洵写了下来,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后面的几次微调中,并未涉及这项。
“我觉得有些蹊跷,就按照这队‘临湘舞姬’备案的卷底,派枭卫暗中调查了一番。有牙行担保,有关文记录,看起来很是规矩。可是她们却是在张洵被杀之后,才从临湘赶往武昌的。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张洵并没有见过这队舞姬。迎接魏朝使团这种大事,在册封仪式上安排的舞姬,客曹曹掾居然没有见过。而且这队舞姬在张洵死后,未派人与新任曹掾接洽确定,仍执意前往武昌,似乎笃定自己的表演不会被删减。这听起来不是荒谬吗?”
“你太啰唆了。”魏临拔出了刀。
“只有杀死张洵,才能调换日程安排,才能将那队舞姬安插进去,才能让那队舞姬在席间对至尊下手。而太平道,在这几场案子中仅仅是诱饵,城外的破军星位也是诱饵,打算把我、孙梦、秦风、萧闲引过去,运气好的话还能带去陆延和一部分解烦卫、枭卫。玄皓的太平道信众也是诱饵,他们到了关卡后,势必跟郡兵们发生火并,承露台就不得不抽调解烦卫和羽林卫下山来支援。那时候,承露台上戒备空虚,舞姬刚好就可以出手了。”
魏临打了个呼哨,黑暗中聚拢来六七个身影。他挥了下刀,那几个身影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光亮中。这几人都穿着郡兵衣甲,身材高大,结实魁梧,一看就是精锐之士。
“从你涉入这案子的那晚,我就一直在担心,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力量来干扰你。想不到还是被你查出了真相。”魏临缓缓道,“不过还好,你已经来不及了。舞姬出场是戌时二刻,离现在只有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了。我以为你若是推断出了真相,肯定会带上一大批人手,想不到你竟孤身前来,就不怕死在这里?”
“实在是没人了。”贾逸笑了笑,“萧闲和秦风去了短松冈,孙梦和郡主去了祥吉道场,解烦卫我使不动,只好孤身前来了。我觉得所谓的暗桩,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是安全,你很可能也是孤身一人。想不到,你还有六七个手下,是我失算了。”
他瞟了眼漏刻,已经过了戌时一刻。
“时间确实不多了,”贾逸冲郡兵们招了下手,“你们一起上吧。”
魏临脸色阴晴不定,问道:“怎么,你不大声呼救?山下还有不少郡兵,他们并不知情,而且你身上带有吴王玉牌,他们极有可能会帮你。”
“他们跟随你时间太久了,未必相信我说的话。就算信了我的话,几十人的混战,打起来未免声势太大,惊动了承露台。虞青和吕壹一旦分兵下来,又上了你的当。”贾逸挽个剑花,“来吧,你们还不到十个人,我能应付得了。”
魏临招了下手,郡兵们分为两层,扑了上去。三人在前,四人在后,速度距离都把握得很好,配合相当默契。
贾逸轻轻跃起,身形如一片被风吹起的树叶,飘向后方。他对着冲在前面的三人甩了下手,几点乌光悄无声息地从袖中射出。当先两人闷哼一声,像是被绳索绊住一般扑倒在地。另外一人堪堪侧身躲过,乌光打中他身后之人,竟将那人仰面掀了过去!
郡兵们大骇,硬生生止住了冲势。无声无息,却威力巨大,这等犀利的暗器,他们从未见过。
眨眼之间,七人已剩四人,这四人围成了一个扇面,与贾逸保持着一段距离。魏临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本以为贾逸是在故作高深,想不到竟有如此狠毒手段。军议司对贾逸的风评,虽然在逐年提高,但就算到了今年,综合评定也只是中上。心思敏捷、虑事周全、为人低调,等等,诸如此类。虽然对心智颇为肯定,但对身手只给了一个中下的评定。
魏临倒吸了一口气,用手指打了个呼哨。那四名郡兵闻声纵身前扑,从上中下三路向贾逸攻去。贾逸又甩了下手,郡兵们急急旋转侧身,却未发现乌光袭来。回头看见贾逸脸上的笑容,才知道那是虚招,乌光暗器应该已经用完了。他们低吼一声,又扑了上去。眼看漫天刀光已经斩到了贾逸的衣袂,又见贾逸身形一沉,平白间骤然爆出一团白雾。郡兵们视线不清,只得挥刀乱砍,却刀刀落空。
正在犹豫间,听得雾团中一声尖啸,一名郡兵仰天撂倒,一根弩箭没入胸间。剩下三名郡兵向雾团后纵身退去,却听头顶上“滴滴”一阵轻响,一个闪着光芒的金色小球正在凭空旋转。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郡兵们还是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他们舞起缳首刀,在头顶织出一片刀光,拼命防守着未知的恐惧。那枚小球停止了旋转,球体分离出无数细小的鳞片骤然射下,在夜色中响起清脆悦耳的金属相击之声。
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贾逸从浓雾中走了出来,两手空空,悠然自得,轻松得好像踏青回来的世家公子。魏临浑身上下紧绷,缓缓拉开了架势,缳首刀背在身后,像一张拉到极限的铁弓。
“看来这个时候,舞姬应该已经上场了。”贾逸弯腰,从郡兵尸体上拾起了一把缳首刀,“你一直守在这里,想必承露台上还有一个暗桩。”
“不错。我们还有后手,而你已经没人了。”魏临沉声道,“听说这几年你的剑术一直在精进,为什么不拔剑?”
“拔剑?”贾逸摇了摇头,“你还不配。”
他就提了一把刀,懒懒散散地站着,似乎全身上下都是破绽。
魏临冷哼一声,骤然发力,整个人高高跃起,裹挟风雷之势力斩而下。这一刀招式简单,毫无变化,却凝聚了他十多年的心血。快、狠、准,他自信贾逸挡不下这招。
刀光闪耀而至,刀风吹起了贾逸的鬓角。然而电光石火之间,贾逸微微侧过身形,刀锋贴着他的鼻尖斩落,砍在了石道上,激起一捧耀眼的火花。魏临收刀跃开,吸气凝神准备抽身再斩,却忽然觉得脚下不稳,力量正从身体里迅速流失。他低下头,才发现腹间出现了一道很深的伤口,大量的鲜血正汩汩流出,染红了脚下的石板。错身之间,贾逸的刀已经斩在了他的身上,而他竟浑然不觉。
魏临慢慢瘫倒在地上,突然笑了起来:“我们对你的风评还是太低了,你的实力起码应该在上中,而不是中上。一直藏起爪牙,忍辱低调,你到底图的什么?凭你的身手和心智,在解烦营里做部督也绰绰有余吧。吕壹、虞青哪个比得上你?”
贾逸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了承露台:“你们在上面的暗桩是谁?”
“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吴王恐怕已经死了,有那么多解烦卫和羽林卫在,暗桩也肯定活不了。”魏临剧烈咳嗽起来。
贾逸摇了摇头:“你们有暗桩,我也有安排。你几乎算过了所有的人,却唯独漏算了一个。”
仅仅沉默了一会儿,满是绝望的声音响了起来:“陆延?”
“陆延。”
魏临的眼神已经涣散:“想不到,真想不到。传闻他让你在案子和婚约间选择一个,我以为像你我这样的人,选择的结果将毫无疑问。想不到,你终是抵不过自己的心魔,还是选择了后者。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贾逸没有说话。夜风发出低沉的声音,缓缓吹过石道,将血腥之气驱散开来。
“我早该想到,孙梦是你最大的弱点,我早该想到。你早晚会被孙梦……”魏临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被夜风吹散,再也听不清了。魏临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颓然倒在石道上。鲜血顺着他的尸体流淌出来,沿着石道的台阶,慢慢浸了下去。
贾逸扔掉缳首刀,抬头望向高处灯火通明的承露台。
他知道,此刻陆延正在那里指点江山,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陆家子弟身上,赞许、嫉妒、倾慕、敬佩……作为挫败太平道和军议司阴谋,救下吴王,确保了册封仪式顺利进行的人,这位陆家子弟将从今晚开始,变得璀璨无比,光辉耀眼。想必此刻,陆延的心里一定非常骄傲。
但贾逸却觉得他很可怜。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魏临的鲜血已经凝固,风声已经停息。贾逸负起双手,缓缓向山下走去,从容孤单,一如他来时的样子。
不多时来到山下,把守关卡的郡兵们有些迟疑地看着贾逸,这人身上沾满了鲜血,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搏命厮杀,但他的神态却轻松得像踏青归来。都伯呼哨了一声,不少郡兵围了上来,警惕地看着贾逸。有人向山上小跑而去,想要探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远处马蹄声响起,一骑轻骑犹如离弦之箭冲破夜色,直到关卡前才生生勒住。马上的骑手一身红色软甲,乌黑长发罩在飞将盔下,秀气的脸上满是焦急之色。看到贾逸安然无恙,细细的柳眉才舒展开来,一丝笑意浮上了嘴角。这是郡主府的孙梦姑娘,郡兵们对望一眼,回到了自己的哨位上。
“劳烦孙姑娘担心了。”贾逸笑道。
“嘁,谁担心你了。是孙郡主让我来看看至尊怎么样了。”孙梦道。
“承露台上有虞青、吕壹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陆延应该已经诛尽那队舞姬,正在接受至尊嘉奖吧。”
“把功劳让给他,你真的愿意?”孙梦轻咬着嘴唇,问道。
贾逸没有回答,他转身回望着承露台的方向,眼眸中竟有淡淡的薄雾。
刘备策马冲进了吴军营地,目光威严地扫视着周围。营地中全是丢弃的军械和辎重,数不清的军帐倒塌倾斜,近半都被火箭点燃,正熊熊燃烧。冲入营地时只有零星的抵抗,吴军战意全无,还未接阵便已撤了出去。
如果是在平时,刘备绝对不会这么冒进。但现在不同,十一天前,潜伏在武昌城外的军议司间谍回报说,承露台的方向升起了一盏孔明灯,那是舞姬刺杀孙权得手的暗号。
又过了一天,间谍再度传来消息,整个武昌城城门紧闭,禁止行人车马出入,而且城内也实行宵禁,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应该是魏临得手了,虽然他们应该都已经死了。但杀死孙权跟损失几个暗桩相比,代价微不足道。
当天夜里,由冯习领军向陆逊大营发起了一次试探攻击,不料一举便攻进了中军大帐。抓到的俘虏说,陆逊在前一天已经率军后撤,只留守了一千人。看来陆逊早就收到了孙权的死讯,已经向武昌撤退了。孙权一死,东吴群龙无首,江东系和淮泗系的争斗将会全面爆发。相比抵抗刘备,陆逊更关心武昌城内的处境。陆家如今是江东系之首,若淮泗系趁乱兵变,陆家很可能会被抄家灭族。
攻破陆逊的夷陵大营后,蜀军连下四座吴营,推进了二百余里。
然而此时刘备却有些疑虑,攻势进展得太过顺利了。就算陆逊着急赶回武昌夺权,沿途也应该会留下一部分兵力防守。不然的话,就算这样杀回武昌,在两派争斗中夺得胜利,那时蜀军也已兵临城下,还有什么意义?
他撒出去了十多支斥候部队,沿着长江两侧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传回来的报告都是没有发现吴军伏兵。按常理来说,蜀军是非常安全的,但刘备还是放心不下。虽然陆逊此人没有可以夸耀的战功,也没有什么威名,但直觉告诉刘备,陆逊不会如此轻易落败。
一匹快马来到刘备身边,马上偏将递上了一个竹筒。竹筒两端都用火漆封口,中间刻着军议司的徽记。刘备没有接过来,而是示意偏将念给他听。偏将用匕首剖开竹筒,取出里面的丝帛,大声念了起来。是丞相诸葛亮的来信,怀疑孙权遇刺一事有诈,劝刘备不要冒进。
诸葛亮的劝诫是对的,但刘备却不想听了。
他今年已经六十有二,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二弟关羽、三弟张飞相继被害,当初的桃园三兄弟,只剩下他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人生七十古来稀,离死亡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难道宏图霸业终究要半途而废吗?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啊。就算要赌上国运,也要冒一次险。
忽然传来了沉闷的号角声,刘备拨转马头,向身后看去。一队轻骑正飞速赶来,为首的是大将张南。刘备的心沉了下去,张南是负责殿后安民的,此刻赶来,必定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故。骑队越来越近,转眼间已至面前,张南等人滚鞍下马,跪在面前,却不发一语。
刘备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道:“说吧。”
“启禀陛下,臣等无能。昨夜后方突然出现以潘璋、骆统、周胤、孙桓为旗号的大批吴军。他们以火攻为先,我军猝不及防,一夜间丢失营寨四十余座,长江航道也落入敌手。”张南抬起了头,身上衣甲残破不堪,满脸都是血痕。
“那十几支斥候是怎么搜查的?数万人的吴军都没有发现?”刘备的声音很疲倦。
“回禀陛下,是臣等失察,吴军是从魏境攻过来的。”张南恨声道。
“魏境?”刘备刹那间明白了。
诸葛亮猜得没错,孙权遇刺果然是假的。那晚承露台上,吴人不但和魏人结下盟约,还将计就计,引自己挥军冒进。难怪斥候们并未发现吴军,他们应该全退到了魏境之中,等到自己战线拉长疏于防备之时,再倾巢出击。
前方又响起了号角声,一面“朱”字大旗在遥远的山脊上出现,数不清的吴军越过锋线,冲杀而来。那是陆逊的先锋,江东猛虎朱然。
刘备挥了下手:“传令下去,列队迎敌。”
所有的人都退了下去,大批士兵从他身边经过,在军官号令下组成一个又一个的阵列,毫不畏惧地向吴军推进。看着眼前即将展开的千万人厮杀场面,刘备的思绪又回到了四十年前。那是一个温暖明媚的春天,桃园中鲜花绚烂,微风和煦,三位英雄豪杰举酒结义,对天盟誓,要匡扶天下,解救黎民……
“奈何,天命竟不在我。”满是落寞的声音跌落下去。
他知道,一个时代终结了。
宽阔的江面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巨大的楼船在上面乘风而行,船舷两侧翻起的浪花转瞬即逝,消失在黑暗之中。
楼船后面,是紧紧跟随的上百艘艨艟,数不清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几乎覆盖了整个江面。
这是吴王的船队,从武昌出发驶向江夏,郊劳陆逊。夷陵一战大败刘备,斩杀以张南、冯习、沙摩柯、傅肜为首将领八十六名,逼降杜路、刘宁等将领三十九名,歼灭蜀军八万余众。若不是陈到率领六百白毦精兵拼死断后,刘备恐怕也死在乱军之中了。眼下蜀军一路西退,陆逊接到吴王钧命,返回江夏向吴王述功之后,再挥军乘胜追击。
夷陵之战的结果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就算是东吴诸将,都认为即便取胜也是惨胜,没料到会是如此的煊赫大胜。听说此次大胜跟解烦营的陆延有莫大关系,他不但挫败了军议司行刺吴王的阴谋,而且将计就计,引刘备挥军冒进,跌进了陆逊设下的十面埋伏,被火烧八百里连营。
陆家经此一战,更得吴王信赖。此次郊劳,陆延随行,虽在意料之中,也引得不少人侧目。甚至有传言,陆逊以后的地位,将会达到大都督周瑜的高度,陆延也会成为世家子弟中的翘楚,飞黄腾达。而两年前在公安城中大放异彩的贾逸,几乎被人忘却了。
夜风微凉,拂面吹过,让人心旷神怡。贾逸站在船栏旁,静静看着翻滚的浪花发呆。他也被吴王叫上参加郊劳,跟陆延一样,被安置在楼船上。但贾逸似乎心事重重,上船之后一直没露面,就连陆延相约宴饮都给拒绝了。
“贾校尉真是好兴致,这么晚了还不睡,江边风景有什么好看的?”陆延浅笑着走了过来。
贾逸摇了摇头:“明早就要到江夏了,今晚怎么可能睡得着。”
“喔?贾校尉很在意明日的郊劳吗?”
贾逸笑笑,没有说话。
陆延也站到了船栏旁,看着滚滚而逝的江水沉默半晌,突然道:“谢谢。”
“谢我什么?”
“那晚在承露台出尽风头的是我,可是若不是你在短松冈、祥吉道场和山下的那些安排,我也不会那么顺利。你放心,我一定会解除婚约,履行我的诺言。”
“我不记得什么诺言。”贾逸道,“听说那晚你在糜芳出手之前就刺死了他,并带领解烦卫将出场的那队舞姬尽数斩杀,没留下一个活口。”
陆延点了点头:“其实原本按我的想法,至少得留糜芳一条性命,问出些关于军议司的事情。可是虞部督觉得事关重大,不知道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奸细。如果万一走漏了消息,势必影响夷陵交战,那样的话就前功尽弃了。”
“虞青也觉得糜芳是军议司的暗桩吗?”贾逸问道。
“不然呢?”陆延笑了,“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人是军议司的暗桩了。”
“糜芳确实很可疑,”贾逸道,“他几乎去过所有太平道人祭的地方,去过张洵家索要日程安排,还去过都尉府找魏临。可是糜芳的身份是蜀汉降将,如果他是军议司暗桩,这么张扬行事,岂不是不打自招?而且,糜芳是出卖了关羽,导致荆州尽失的人。以汉帝刘备的性格,即便糜芳想要再度投诚,也不可能会接纳他。糜芳的哥哥糜竺,因为他的背叛而羞愤致死,糜家更不会原谅他。糜芳在西蜀毫无立足之地,怎么可能会成为军议司的暗桩?”
“贾校尉的意思是?”
“糜芳之所以做那些事,是跟我们一样,”贾逸道,“在查那几件案子。”
“查案?”陆延皱起眉头,“贾校尉你是在说笑吧?”
贾逸道:“糜芳过得并不舒服,他是蜀汉降将,在江东毫无基业,还背负着卖主求荣的骂名。他幻想着能破了这些案子,博取功名,在东吴站得住脚。你如果仔细甄别,就会发现他虽然去了人祭的地方,但都是在人祭发生之后去的。他去张洵家要日程安排,是因为发现日程安排很可能被人动了手脚。他去都尉府找魏临,则是想问问都尉夫人吴敏的线索。”
“你是说,糜芳是被我误杀的,”陆延摇头道,“真正的军议司暗桩,还并未被发现?”
“不,那晚在承露台上,已经没有军议司暗桩了。不然的话,刘备也不会中了诱敌深入之计。”
“贾校尉,你这就难以自圆其说了。”陆延笑道,“是你亲口所说,魏临在死前承认还有一个军议司暗桩。”
“那是他以为还有一个暗桩。”贾逸道,“其实他也没有错,如果一切进行顺利,承露台上的解烦卫和羽林卫被引下来的话,那个所谓的军议司暗桩就会带领那队舞姬,刺杀至尊。可惜被我搅了局,承露台上依旧戒备森严,单凭一队舞姬是根本不可能得手的。所以,这位暗桩就按兵不动,继续潜伏了下来。”
“这个人是谁?”陆延神色严峻起来。
“魏朝使团册封至尊为吴王,已经返回了魏境。曹丕特意准许咱们的部队遁入魏境,打了刘备一个措手不及。现如今,刘备向白帝城败退,群臣纷纷建议乘胜追击。可是,几乎没有人知道,曹丕在前天已经下令,命征东大将军曹休、前将军张辽前往襄阳,大将军曹仁出濡须,上将军曹真、征南大将军夏侯尚、左将军张郃、右将军徐晃奔赴南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消息是真的?若是我父亲领军西征,魏朝大军乘虚南下,那……那岂不是糟了?”陆延大惊失色。
“更糟的是,魏朝安排了人手,准备登上楼船,在今晚行刺至尊。”贾逸淡淡道。
陆延猛地转身,拔出腰间长剑,环视四周。甲板上静悄悄的,原先在附近警戒的羽林卫已不知去向。他有些慌张地扒着船栏,向下看去,一些黑影在月光下从水面泅渡而来,已经接近了楼船。
“贾校尉,你去望哨击鼓示警,我这就去找至尊,让他赶快撤离楼船!”陆延转身就向船舱奔去。
“陆都尉,”贾逸叫住了他,“别去找至尊了,他在一个时辰前已经下船,换乘艨艟前往江夏了。”
陆延身形一滞,站住了。
“这艘楼船上,现在只剩下些舵手艄夫,没什么要紧的人了。”贾逸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怜悯。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陆延转过身,手里还提着长剑。
“因为,你就是那个所谓的军议司暗桩。”
四周的水声渐渐大了起来,那些黑影已经逐渐靠近船舷。甲板上依旧静悄悄的,似乎只有贾逸和陆延两个人。
一阵有些尴尬的笑声响了起来,陆延道:“贾校尉,你开什么玩笑。我是陆家长子,怎么会投靠蜀汉?如若我是军议司暗桩,又怎么会带队诛灭舞姬,任凭刘备中计,大败而回?”
“因为你的第二层身份,是进奏曹的暗桩。”贾逸看着他,已经不忍再说下去了。
陆延没有说话,惊慌失措的表情从脸上迅速淡去,迷离缥缈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如刀一般刺向贾逸。周围的水声已经消失,那些黑影抛上绳索,沿着船舷攀爬上来。仅仅眨眼工夫,已经登上船栏。只听黑暗中一声哨响,楼船上忽然火光大盛,将四下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周围响起了锐器破空之声,数不清的羽箭骤雨般射来,倾泻在那些黑影身上。哀号之声此起彼伏,黑影们接连从船舷跌落,江中不断响起沉闷的落水之声。
贾逸和陆延都没有动,两人看着彼此,就像是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良久之后,一切声音归于平静,火光也逐渐熄灭,楼船又隐入黑暗之中。
陆延忽然开口问道:“我露出了什么破绽?”
“不多,却足以致命。”
“请贾校尉赐教。”
“赐教不敢当。第一个可疑之处,是都尉夫人吴敏。我们一起目睹她死而复生,房间中冷如冰窖。”
“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我不信鬼神。我不相信死人会再度复活,也不相信时值初夏会冻得剑都拔不出来。早年间,我在进奏曹时曾经手过一个案子,从表面上看是闹鬼,但实际上是酒中被掺了麻沸散,让人产生了幻觉。所以,我觉得在吴敏处,我也是产生了幻觉。但有一个问题,却让我始终绕不过去。不管是因为什么而产生的幻觉,都不会让你我两人看到同样的幻象。”贾逸道,“我只能认为,你在说谎。有了这个想法,再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就能发现不少细节上的差错。你在厢房内的一举一动,都是跟着我在做的。而在冲出厢房之后,你掷出了火油弹,将厢房烧得一干二净,让我无法再度核实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你比我早一天醒来,想必是事先服用了少许解药,并将你从我的言语行动中揣度出来的幻觉,向世家子弟们散布。传到我耳中之后,即便有些地方与我的记忆不符,我也会以为是在传言中被人添油加醋,传错了话,不会产生怀疑。
“让我逐渐确认这个想法的,是后来的两次命案。张洵死在了客曹,我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如果按照吴敏案来说,张洵在当晚就会复活,并袭击在客曹中的人。但所谓的死而复生不过是我的幻觉,你只好交代前去验尸的解烦卫,将张洵的尸体烧毁。这个已经向那名都伯确认过了,他说用火油弹烧毁尸体,是你特意提醒他的。然后是林照,林照的尸体被我拉回了义庄。你听说之后,即刻赶到了义庄,还带着让人致幻的药物,想要故技重施。但到了义庄之后,你却没料到孙梦坚持在场,不愿退出去。如果用了那种药物,孙梦势必也会产生幻觉,而她的幻觉与我不同的话,吴敏死而复生一事就会立即被拆穿。你只好将林照的尸体丢在那里,既未焚毁,也未复生。那种能让人致幻的药物,是什么?”
“风茄。”陆延道,“在都尉府我用风茄让你产生幻觉,本是想吓退你,结果成了最大的破绽。想不到,世上还有你这种如此信念坚定的人,就算怪力乱神之事在眼前发生,仍旧坚持己见。”
“不过,这不是最大的破绽。第二个破绽是胡纪,秦风来找我的麻烦,是受了胡纪的蛊惑。按照军议司做事干脆利索的风格,我认为追查到胡纪的时候,他肯定已经被灭口了。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胡纪不但没有被灭口,还说出了整个经过,将嫌疑指向了军议司。说完之后,他就被杀了。这让我感到很困惑,军议司一直低调行事,将太平道推到前面。他们既然有能力杀死胡纪灭口,为什么又要拖到事情败露?如果这是为了误导我怀疑军议司,那在背后运作的又会是谁?进奏曹的可能性最大。”
陆延苦笑道:“我怕你派人前去魏境调查,就给了你一个答案,还是我太心急了。”
“第三个破绽也是最大的破绽,就是魏朝使团来访的时间,刚好与太平道的‘斫龙阵’最后一次人祭的时间吻合。”贾逸道,“这个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有两者时间吻合,太平道才能成为幌子,吸走注意力,从而造成承露台上兵力空虚。如果那晚我中计前往了短松冈,玄皓带领三百信众冲击石道关卡,就算两下不能里应外合,你也有很大把握带着那队舞姬杀死至尊。可惜,三处调虎离山之计均未奏效,你只得抛弃军议司暗桩的身份,做起了进奏曹的暗桩。”
陆延点了点头:“不错。那晚山下很安静,魏临也没有上山,在舞姬上场之前我就知道指望不上军议司了。好在我一直都是两手准备,那队舞姬只知道承露台上有暗桩会配合她们,却不知道是谁。所以我抢先杀死糜芳,将他当成了替罪羊,然后再率领解烦卫和羽林卫,将那队舞姬在众人面前诛杀殆尽。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刘备败了之后,我父亲本应率军西进追击,东吴后方空虚,魏朝大军杀到,势必摧枯拉朽。这手一箭双雕之计,本来是很得魏王曹丕赞赏的。”
“可惜了,就在昨天,前将军吕范已率领全部水军北上,左将军诸葛瑾、平北将军潘璋、偏将军扬粲前往救援南郡,裨将军朱桓坚守濡须。魏军还不知情,贸然南下,只怕会损失不小。”贾逸道。
“能够抵御住诛灭蜀汉、尽占益州之地的诱惑,我还真是小看了孙权。”陆延道,“他是什么时候对我起疑的?”
贾逸叹了口气:“他什么时候相信过别人?当陆家刺青在白云观出现的时候,他就认为这是陆家想要插手案子,故弄玄虚的手段,并要我对你彻查。即便我没有识破你,暗中还有好几只眼睛,我不觉得你的计谋能够成功。”
陆延沉默了半晌:“是我高估了自己,惭愧。”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陆家。”
贾逸摇了摇头。
陆延笑了起来:“你觉得现在孙权扶持江东系,我父亲又有如此战功,陆家以后一定会成为东吴豪族,平平安安地延续下去吗?”
还不等贾逸开口,陆延自己答道:“这也是我父亲的想法。他认为委曲求全,尽心尽职,就可以抹去建安五年的那一笔恩怨,可以用一桩又一桩的功劳来换取陆家的延续。即便今天晚上,我要殒命在此,他依旧是这样的想法,对不对?”
“吴王写了封长信告诉你父亲,说你是你,陆家是陆家。你有罪,陆家有功。你以死抵罪,陆家论功得赏,两不相干。只要他在江夏城负荆请罪,就当陆家没有你这个儿子。陆都尉,你父亲不会为你做任何事的,毕竟武昌城内,还有一千多口陆家人。”贾逸道,“你说你为了陆家,最后得到这样的结果,你甘心吗?”
陆延抬起头,看向了天上的月亮:“在我小时候,我父亲曾经跟我讲过一个故事,是个猴子和鱼的故事。那时候我就明白,有些事只能我这个当儿子的去做。事成,可以救陆家,事败,也就死我一个。其实就算这次计策成功,我还是活不了的。江东陆家不会允许一个杀主求荣的人来玷污家族的名声,而曹丕也容不下一个弑君者。”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祖父陆康,当年在庐江城力拒孙策半年之久,杀了孙策不少人。城破之后,孙策将陆家参与守城的人斩杀殆尽,陆家从三千六十一人,变成了一千五百二十四人。那时候父亲因为年纪尚小,才躲过一劫。建安五年,孙策遇刺身亡,据传是许贡门客所为。但真相到底是什么?几年前,我曾经问过陆绩族叔。他非常紧张地训斥了我,让我以后绝不要向任何人问起。再后来,他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贾校尉,你神通广大,这个真相到底如何,你知道吗?”
贾逸依旧沉默着。
陆延幽幽叹了口气:“陆家与孙家之间的旧怨,不是谨小慎微、尽力立功就能一笔勾销的。孙权看似敦厚,其实是个阴险刻薄之人。他之所以善待我们陆家,无非是要借助江东系,打压淮泗系而已。但这样下去,陆家积功越多,就会越让他猜忌,到最后我父亲将不能善终,而陆家也会再度中落。我父亲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是陆家家主,肩上是一千多条陆家人命,他只能这样走下去,不敢铤而走险。贾校尉,你出身凉州姑臧贾家,想必也知道在我们这些世家中,有些事父亲不方便做,儿子却可以试一下。这看起来是最险峻的办法,但也最稳妥,无论成败与否,死的只是儿子一人罢了。
“我喜欢陆家,我不想再经历庐江那样的事情。看着你熟悉的亲人,一个个死在冰冷的刀锋之下,尊严、荣耀、温暖、未来,所有的一切都被碾落成泥,那种痛到骨髓间的绝望和悲伤,我不想陆家再经历一次。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我们全家人都在为父亲庆寿。他已经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坐在高堂之上,温和地看着儿孙们忙忙碌碌。朱家、顾家、张家也来派人祝寿,他们呈上华丽的礼物,说着祝福的吉言,在堂中跟陆家的儿孙辈们高谈阔论,杯觥交错。所有人都很满意,都很快乐,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但到后来,我却醒了,觉得很失落。因为我找遍了这个梦,都没有在梦中找到自己。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没什么。如果大家都很开心,就算没有我又有什么关系?”
贾逸拔出腰间的长剑,月光之下,剑身泛起一泓清澈,散发出一阵淡淡的寒意。
“陆都尉,我送你上路。”
“这是傅尘送你的那把剑吗?”陆延道,“真是一把好剑。”
“陆都尉,请拔剑。”
“相识半年,你还是不了解我。”陆延笑了起来,“我这个人,如果有其他办法解决,是不愿意诉诸刀剑的。”
他转过身,撩起深衣下襟,朝江夏的方向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伏地叩首。
“父亲保重,不肖子陆延去了。”
贾逸静静站在那里,听着夜风在耳边吹过,听着碎浪在船舷拍散,听着角旗在空中舒展,听着木柴在火盆燃烧。良久之后,他收起长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陆延的身旁。陆延仍旧跪在那里,双目中隐隐有光亮闪动。贾逸将食指贴在他的颈间,触感很冷,脉搏已经停止跳动了。他叹了口气,伸出手将陆延双目合上,起身独自走进黑暗之中。
黄初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夜,进奏曹暗桩陆延,以逍遥散自裁于长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