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盛夏,就算是晚上,山中依旧酷热难耐。
陆逊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眺望着远方。今夜月色不错,也没有云雾遮挡,不但能轻松地俯瞰吴军营盘,就连远处的蜀军前哨营也能瞧个影影绰绰。两者之间,就是前几日鏖战后的山谷。尸体早已拉走掩埋,鲜血渗入土中,就连残缺的盔甲兵刃也被收拾干净。地面上已经长出了一层薄薄的青草,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若是有文人骚客新来乍到,说不定还能即兴作赋一首。谁能想到,这块毫不起眼的山谷,刚刚吞噬过一千多条人命?
陆逊的身后,并排放着十几个香炉,里面的线香正袅袅燃烧。两名上清派道士身披杏黄八卦道袍,坐在香炉两侧,口中念念有词,听起来像是《三元水忏》。朱然从山下小路走上来,气喘吁吁地穿过巡游的亲卫,站在香炉前。
他敞开衣襟,让山风吹干胸口的汗渍,叉腰道:“伯言,弄清楚了,那天蜀军车上的东西是火硝。”
陆逊没有理他。
“火硝这东西只有南蛮之地才有,极难开采不说,还很不好运送。蜀军能弄来那么多火硝,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琢磨着,他们也只有那么多火硝,以后交战不用顾忌这个了。”朱然停顿了一下,“有些淮泗系的家伙,说打仗死人是难免的事,你在这里设上祭坛,就有些惺惺作态了。”
陆逊回过身,面色冷峻地看着他。
朱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我知道他们说得不对,你之所以祭奠那一千多名将士,是因为你心中有愧。也可以说,是你让他们去送死的。”
陆逊抓起一把纸钱,迎风撒了出去。那些纸钱在空旷的山崖下浮浮沉沉,犹如无主的孤魂飘荡在天地之间。
“伯言,你本来不是工于心计的人,现在却把我也当棋子,真让人寒心。”
陆逊疲倦地叹了口气:“义封,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工于心计?”
“立威呗。你不管从战功、资历甚至出身上来说,都不能服众。麾下诸将求战心切,历经几次弹压已经快到极限了。所以你虽然看出那是个陷阱,却仍未对我说明,你是想用我的失败,还有那一千多条人命,去证明你的正确。经过那一败,营中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小看蜀军,轻易言战了。你的目的是达到了,但你想过没有,这对士气和军心是什么影响?你想过没有,那一千多名士兵是否死不瞑目?”朱然面色冷峻,“伯言,你也知道,我平生最厌恶弄权之人。我想问问你,以前的那个洒脱处事、坦荡做人的陆家公子哪里去了?为何要沾染一身泥巴?”
“说得好,义封。我也问问你,如果那天我执意不许你出战,甚至动用军纪,你服不服?以后你会不会不听将令?你会不会在下次受到挑衅之时,不经我允许,私自带兵出战?”陆逊坐在岩石上,拍了拍旁边,示意朱然也坐下。
朱然哼了一声,大大咧咧盘腿坐了下去。
“以你的脾性,你会。就算你能一直被我压制住,韩当呢?徐盛呢?潘璋呢?若是他们被蜀军诱出,陷入险境,我救是不救?救,可能会中了刘备的连环计,中军大营不保。不救,左右两军一失,无法对刘备形成阻碍钳制之势,陷入提前决战的境地。”陆逊道,“你鄙夷我的做法,但如果换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要怎么做?”
朱然道:“自然是召来韩当他们,将其中利害讲清楚。他们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透?”
“看透?你们一是轻视我,二是轻视蜀军。我剖析过多少次利害关系了,你们哪一次听进去了?哪一次不是认为我畏敌怯战?”
朱然抿紧嘴唇,没有辩解。陆逊说得没错,不说韩当、徐盛,就连他自己,很多时候都在发牢骚,说陆逊是书生治军,窝囊透顶。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前几日那场战败,他的确听不进陆逊的话。
“仔细去想,总会想到办法的。”朱然道,声音已经不那么大了。
“如果想不到呢?我们就坐等蜀军取胜,江东门户大开?”
“胜利固然重要,但以出卖自己人为手段取得胜利,我不认同。”朱然道,“大丈夫行军打仗,应恪守正道,以智勇取胜。”
陆逊又抓起一把纸钱,抛到空中。那些纸钱在风中飞舞,犹如雪花一般,洋洋洒洒地落入山崖。
“兵者,诡道也。战场之上,讲究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这个代价可以是敌人的,也可以是自己的。有时候要保全大部分人,难免要牺牲一小部分。战场就是这么残酷,不存在同生共死,荣辱与共。败,为了中军撤退,会留下一部分兵力去阻挡敌军,这些士兵就是弃子。就算是胜,照样也会有不少人死在取胜之前,分不到半点功绩富贵。”陆逊道,“义封,你为将多年,至尊却一直未曾让你独自统领大军,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句话问到了要害,朱然多次在私下里埋怨,说吴王没有识人之明。
朱然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想说,我不愿背叛自己的弟兄?这算什么理由?”
“慈不掌兵。你虽然能带领麾下士兵去陷阵搏杀,却不能为了取胜,让他们去送死。而身为一名统帅,必须冷血无情,为了胜利,毫不犹豫地牺牲任何人。平时可以爱兵如子,但在战场之上,士兵就是棋子,就是工具,将领必须不被感情左右。至尊要的只是胜利,至于如何胜利,死多少人他是不怎么关心的。只有夷陵这一仗胜了,至尊才算是真正在江东站稳了脚跟,我们江东士族也才能延续百年门楣。”
“如果这场仗真的胜了,伯言你就会被人传颂为大英雄、大豪杰,这些不光彩的伎俩自然也会被人忘却。”朱然摇头道,“这世道,真是要把君子逼成小人。伯言,你为了取胜,为了飞黄腾达,真的甘心去做一个小人?”
陆逊长叹一声:“飞黄腾达?我本是个散淡的人,如果不是为了陆家,又何必投身到这血淋淋的功利场中?”
他又抓了一把纸钱撒向半空,那些纸钱被山风迎面一吹,悠悠荡荡地又飘了回来,落在了两人周围。乍眼看去,满地惨白,犹如下了一场大雪。
“满座衣冠似雪。”陆逊怅然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时值正午,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贾逸漫不经心地走在长街上,身后还跟着四名披挂齐备的枭卫。自从上次在街头遇到伏击之后,每次外出,贾逸身后必定有枭卫跟随。虽然他已经跟孙梦说过,一个大男人被一群女人护卫,实在是有失颜面。孙梦却依旧坚持,还说这是孙尚香郡主的意思。几次交涉无果,贾逸也就不再纠缠,反正武昌城中百姓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不再指指点点了。
贾逸信步走进一家酒肆,随便找了个席位坐下。今天孙梦去城郊见孙尚香了,他刚好一个人乐得清闲。枭卫们也找了几个席位坐下,跟他远远相望,没有什么亲近的意思。说起来整个郡主府里,对贾逸态度好的也就只有孙梦了。这些枭卫们虽然尽职尽责,对贾逸却一直冷冰冰的,连话都不愿多说。
一碗麦饭,一碟烫白菘,一碟腌芦菔。饭菜很是简单,连点荤腥都没有。只要没有孙梦跟着,贾逸通常都是这么吃。原因很简单,他手头并不怎么阔绰。这两年,贾逸没有经手过什么案子,也没有去捞过什么油水,比起解烦营的其他同僚,实在是捉襟见肘。就算这段日子住进郡主府,拿了孙尚香一大笔钱,他也没有改善下生活的想法。日子过得清苦低调一点,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约束提醒。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生活习惯上放开了,心理上也会慢慢放松。而作为寒蝉客卿,在任何时刻任何地方,一点毫不起眼的破绽都可能成为灭顶之灾。
贾逸夹起一块烫白菘放进口中,却隐隐约约嚼出一股鸡汤味,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下食肆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那四名枭卫的席上,已经摆上了蒸肉、烤鸡之类的菜肴,还要了一坛翠竹青。是自己多心了,还是寒蝉有所暗示,贾逸现在还不能确定。他闷头扒拉一筷子麦饭,若无其事地等待着。
门口出现了一个乞丐,趁着空当溜了进来,到枭卫们的席面前打量一番,低声下气地讨要吃食。一名枭卫皱着眉头,撕下一条鸡腿递给乞丐,那名乞丐却抢过整只烤鸡,抱起就跑。枭卫挥起剑鞘,将他点倒在地。乞丐挣扎着起身,又被赶来的店家揪住了衣服。只见那乞丐抱着烤鸡死活不肯松手,跟店家来回推搡,一不小心摔倒在地。那只烤鸡从乞丐怀里脱手而飞,在众人头顶上划了个完美的弧线,准确地跌落在贾逸怀中。一袭灰色的绸布禅衣立刻变得油光锃亮,贾逸只是微微一笑,用竹筷插起怀里的烤鸡,放到了席面上。
那些枭卫们却没有如此淡定,都已经提剑在手,站起了身。店家大惊失色,对着枭卫们连连作揖赔礼,又冲贾逸迭声求饶。
贾逸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不是你们的错。”
他走到乞丐身旁,问道:“你可真是胆大包天,连枭卫都敢抢?”
乞丐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哭诉道:“这位大爷,小的兄弟跌断了腿,在破庙中躺了两三个月了,一直半死不活。今早小的出门时,他念叨着想吃口荤腥,哪怕吃过后立刻死了都行。看到那只鸡,小的满脑子都是兄弟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时间鬼迷心窍,就想抢了鸡给他带回去。大爷您拿小的去问罪,是我自找的,可我那兄弟无人照料,就要活活饿死了。还请大爷饶我一命,来生小的做牛做马报答您。”
贾逸对枭卫们道:“这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如放他回去,你们的账我来结,如何?”
一名枭卫不亢不卑道:“贾校尉,我们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跟这乞丐计较什么。你是郡主府的贵客,说什么结账的,只会被旁人笑话郡主府气量太小。”
那名乞丐拾起地上的烤鸡,冲枭卫和贾逸多声道谢后,抹着眼泪奔出了酒肆。店家这时才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对枭卫们道:“打扰各位客官用饭,真是过意不去,小店这就再补上一只烤鸡,还请各位客官海涵。”
他又转向贾逸,道:“这位客官,您衣服上沾满了油渍,可否到后院,让敝店寻上一套合适的衣服,先给客官换上?”
贾逸扯起衣襟,看了两眼,还在犹豫。
店家道:“换下来的衣服,敝店会清洗干净,回头再给客官送去。敝店可以将这些饭菜热过之后移到后院,找寻合适衣服的时候,客官仍可用饭,不耽误您时间。”
“也好,”贾逸冲枭卫们点了点头,“我去后院换件干净衣服。”
他跟着店家绕过席面,穿过甬道,来到了后院。院中早已站着一名长随,看贾逸二人出现,手捧一套棉布禅衣迎了上来。两人干脆利索地为贾逸换好衣服,将他引到右厢房处。贾逸伸手,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里面满是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瓮。他振振衣袂,大步走了进去。
“贾逸,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声音是从一处酒瓮中发出来的,虽然音调有些奇怪,倒也能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这是听瓮。说话的人并不在这间房子里,甚至可能不在这家酒肆。酒瓮的底部用竹管贯通,埋入地下,可将十多丈外的声音传递过来。早在两年前,贾逸就见识过这种隔空对话的手段,当时觉得匪夷所思,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虽然他一直觉得这样子有些小心过分,但放在此刻这个场合,却能避人耳目,十分方便。
贾逸凑到酒瓮旁,道:“虞青的人还在跟踪我?”
“不错。”
贾逸笑笑:“我还以为她真的转了性,不再对付我了,原来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大半都是假话。那么,陆绩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虞青说有人在丹阳……”
“他死了。死后入棺之时,我们曾经暗地里勘验过尸体,确认是陆绩无疑。虞青的话不可信。”
贾逸奇道:“陆绩是三年前死的吧,那时候你们为何要勘验陆绩尸体?”
“当时虞青受命追查陆家,我们也想知道陆绩跟孙策之死有没有关系,所以才处处留意。”
“陆家真的跟孙策之死有关?”贾逸的面色凝重起来,他又想起了孙权看到“建安五年”后的古怪表情。孙策死于建安五年,当时武昌城中,死了一名叫作陈籍的富商。而这个陈籍,竟曾是孙策的贴身亲卫。林照临死前的胡言乱语中,隐隐暗示着陈籍死于灭口。
“孙策之死,一直是个谜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刺杀他的那三个人,不是许贡的门客。不要把精力放在这上面纠缠,你现在要做的,还是查清眼下这三件命案。”
“明白。”贾逸应了一声,“我在林照胃里发现了一些荧粉,刚才脱下脏衣服时,已经交给了老薛,你们查一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怀疑吴敏、张洵、林照血液凝固,暴毙而死都跟这荧粉有关。”
酒瓮中“嗯”了一声:“可以。郭鸿的事情已经查清了,相关的消息都写在矾书之上,等下你出去时,记得拿上。”
贾逸道:“还有,这三件命案,间隔时间相同,又都是死在午夜子时左右,死状也一模一样,仪式感颇强。我在太平道内伏下了一名暗桩,说是什么斫龙阵。这个咱们清楚吗?”
“斫龙阵?相传张角起事之时,曾用此阵诛杀了汉灵帝。”声音飘忽了一下,显然是嗤之以鼻,“包括上次你提到的天火降字、血液凝固这些把戏,都是张角起事之时用过的。我们这边有点眉目,有个人可能知道其间的秘密,待找到这个人探听清楚之后,再用矾书传给你。”
贾逸却道:“不必,只要知道这个人在哪里就好,我这边物色人选去探查。这么重要的情报,如果得来渠道不明不白,很容易被人起疑心。”
“也对。不过那个人有点特殊,你先试试,问不出来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贾逸点头,继续问道:“对了,上次我已经说过,这三件命案西蜀军议司可能有份,你们查了吗?”
“你的怀疑是对的。我们在成都的间客已经探到消息,所谓的太平道谋逆,是军议司在背后一手布下的局。据说这个局是由诸葛亮亲自谋划,动用了一名隐藏极深的暗桩。此事太过机密,我们的间客探不到更深的消息,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军议司……诸葛亮……”贾逸叹了口气,“我要如何做?”
“孙权不能死,东吴不能灭。”
“就凭我?”
“还有我们。”
贾逸歪了下嘴角,道:“能不能先把虞青解决掉。我从武昌回来的这两年时间,虞青对我的监视就没断过,一直在找我的毛病,想把我置于死地。在这种状况下,很多事我做起来都不太方便。”
“不能。”
“为什么?”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
“虞青只是站在前面的人,她的身后,是孙权。”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监视我其实是孙权的意思?即便有孙尚香的举荐,他对我也并不信任?”
“这位江东之主,哪有信任之人?均衡制约,互相压制,是他的一贯手段。凡事小心,别被他拿了把柄,不然我们也救不了你。”
“知道了。”贾逸虚虚地应了一声。
酒瓮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走之后,老薛会立刻离开武昌城,店里的人手将全部撤换,你也不要再到这间酒肆来了。下次碰头的时间和地点,我们用阴符通知你。”
贾逸道了声明白,起身快步走出了厢房。房外摆着他用过的那张席案,上面的饭菜已经被人吃下了大半。席案边上,放着他向陆延借用的那个棉袋。贾逸拾起棉袋,发现里面包着荧粉的布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样东西。虽然在厢房内只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却已经把握到了不少要害消息,最起码眼前那件事情可以马上解决了。他把棉袋夹在腰间,又看了眼厢房,抬脚向前院走去。
陆延端起茶碟,送到唇边,才发现已经空了。案头的油灯发出“刺啦”一声,闪了下后也熄灭了。陆延放下手上的茶碟,摸起剪刀。趁着昏暗的月色,剪掉了那段已完全发黑的灯芯。他拿起火石,重新点燃油灯之后,才发觉陆瑁已经走进了房中。
陆延恭恭敬敬行礼:“瑁族叔。”
陆瑁道:“贤侄,你父亲已经来过三封书信了,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要你远离最近的这些是非。为什么你还要一意孤行?”
“为了陆家。”陆延低头道。
“为了陆家?”陆瑁道,“如果这句话是从你的同辈口中说出来,我会觉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妄自尊大。但是你,确实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瑁族叔,如果你今晚前来是为了劝阻我,那只怕会让你失望了。”
陆瑁未置可否,道:“最近有传言说,有人在丹阳附近看到了你绩族叔,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但是绩族叔不是已经死了吗?”陆延道。
“他是怎么死的?”
“瑁族叔你不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也不知道。”
“未必,你前些日子不是去都尉府,拿了陈籍一案的案卷吗?当年案发时候,陆绩是武昌都尉,案卷里应该会有点什么消息吧。”
陆延沉默了一会儿,道:“瑁族叔为什么会这么想?”
“据说陈籍当年死得蹊跷,先主孙策也死于同年,两桩事件传闻都与于吉有关。你绩族叔性格耿直,平生最恨这种装神弄鬼之徒,一定会彻查到底。即便当时迫于压力,按下不查,也会在案卷中留下蛛丝马迹,以便后人追索真相。而三年前,解烦营突然追查先主孙策之死,竟然怀疑与陆绩有关。所幸在查案的紧要关头,陆绩突然病故,案子也就此搁浅。虽然案子不查了,可我总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每当想到这件事,心中终究是惴惴不安。”
“案卷我那天是拿到手了,但是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解烦营的贾逸索要去了。贾逸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是个独臣,深得至尊信任,我不能不给。”陆延一脸诚恳道,“而且,前几日我向他索要案卷,他竟然矢口否认,让我无可奈何。”
“解烦营查到陆绩了?”陆瑁神情有些紧张。
“那倒不是,贾逸查的是近来那几件案子,陈籍案跟这些案子有些类似。刺青那件事情,他似乎没有放在心上,认定了我们不会与太平道勾结。”
“那就好。陆绩死得不明不白,如果真跟先主孙策有什么牵连,只怕是经不起解烦营查的。”
“以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瑁族叔没有问过父亲吗?”陆延的神色十分平静。
陆瑁苦笑道:“问了,你父亲什么都不肯说,但我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他性情隐忍,处事谨慎。不瞒你说,我经常想,他做我们陆家的家主,对陆家来说究竟是大幸还是大不幸?你父亲现在把整个陆家都绑在了孙家的战船上,赌的是夷陵之战他若能取胜,孙权会以此为契机扶持陆家,让江东系和淮泗系形成微妙的朝局平衡。但是,孙权此人貌似忠厚,实则狡诈,陆家跟孙家的旧怨仅凭一场大胜,就真的能和解吗?”
“瑁族叔有更好的法子?”陆延问道。
陆瑁怔了怔,道:“没有。”
“我有,而且我正在做。”陆延道。
“这正是你父亲所担心的。如果你失败了,将会牵连整个陆家。”
“我想好了后着,希望不会给陆家带来祸端。”
“这个所谓的后着,你有几成把握?”
“没有把握,孙权这个人,不是寻常手段可以驾驭的。我只能引导他往那个方面去想,但他会不会那么做,就不在我的掌控之下了。”陆延道,“瑁族叔,其实我看得出来,你对父亲的做法也颇有微词,所以才没有对我诸多限制。你和我一样,都无法将陆家的未来寄托在对孙家的信任之上,毕竟早年间,孙陆两家可是有血海深仇。而且,绩族叔到底在孙策之死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也一直让你放心不下。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害怕有朝一日,陆家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孙权剿灭满门。”
陆瑁没有说话,提起剪刀,剪亮了灯芯。
“怎么样,瑁族叔,说了这么多,你还是要听从父亲的安排,全力阻止我吗?”
陆瑁沉吟片刻,道:“陆伯言的儿子,自当陆伯言去管,我是没有什么精力来教训你。再者,究竟你们父子两个谁做得对,谁做得错,我现在还看不透。”
“那瑁族叔,你是要与我一起涉足险境了吗?”陆延笑了,“虽然我很有信心,但事情的结局并不是由信心决定的。”
“都是为了陆家。”陆瑁也笑了,“你父亲的做法虽然看起来最为稳妥,但不见得能保陆家多久。而陆家傲视江东已三百年,从未落到要仰人鼻息才能苟延残喘的地步。你做的事情,或许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我身为陆家的所谓长辈,既然小辈都愿意为陆家以身犯险,我又有什么脸去阻拦?”
他起身揭过一张白帛,在长案上铺好之后,拿起了旁边的毛笔:“不成功,可成仁。”
狱吏看贾逸的目光很奇怪,其实不管换成谁,第一次看到被枭卫们簇拥的年轻男人,都会觉得很奇怪。自从孙尚香郡主开府,枭卫护卫过的男人,只有两个。贾逸是第二个,第一个是孙权。
所以,当贾逸刚刚将那块孙权赐给他的玉牌拿出来时,狱吏已经把大门给打开了。贾逸有些尴尬地笑笑,又把玉牌塞进了怀里。这块孙权的信物,虽然每次出门都会带在身上,却一次都没有正经用过。
甬道里阴暗潮湿,气味也不怎么好闻,两侧牢房里的犯人都蜷缩在阴暗之中,没有传出一点声响。贾逸走了数步,忽然有种回到了许都进奏曹大牢的错觉。那次的光影也是如此昏暗,心情却跟现在截然不同。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夤夜前去提审魏讽,一切都恍若昨日。那时的他,又何曾想过,仅仅三年之间,会经历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年了,父仇未报,却阴差阳错做了寒蝉客卿。眼下的这种生活,贾逸其实全无兴趣,却无法脱身。自从逃离许都之后,他的命运就已经牢牢攥在了寒蝉手中。他能够活下去,完全拜寒蝉所赐,代价就是成为寒蝉的棋子。在荆州之时,他曾经迷茫过,彷徨过,但终究决定效仿傅尘,先活下来再说。毕竟,只有活着才会有无限可能,才有机会看得见未来。
“到了。”狱吏停了下来,敲了敲牢房的木栅栏。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气汹汹地坐了起来:“敲什么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看到了贾逸,怒骂道:“狗官!落到你手里算我倒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你给我记着,就算是我做了鬼,韩彬大哥的血债还是会找你来还的!”
“你们出去吧,我有事跟这位秦大侠谈。”贾逸道。
狱吏躬身退了出去,枭卫们却互相对视一眼,道:“孙姑娘交代,要保证你的安全。”
“放心吧,这人身手并不及我,况且现在还戴着脚镣锁链,对我有什么危险?万一有事,我张嘴喊一声,也什么都不耽误。”贾逸眨了下眼,“说实话,我要跟这位秦大侠谈的事,有些是我个人的私事,并不想让你们知道。”
枭卫们听他这么说,只得拱手行礼,转身离开。
贾逸走上前去,道:“我再问你一次,韩彬死于进奏曹之手,确实是郭鸿写信告诉你的?”
秦风一脸鄙夷:“那还有假,这话还是你亲口告诉他的,现在不敢认了?”
“不要找我报仇,也是郭鸿在信里写的话?”
“正是。我没有关防,过不了江,要不是他这么劝我,我还想不到找你……”
“我问你,郭鸿平时跟你书信来往频繁吗?”
秦风被问得愣了一下,道:“那倒不是很频繁。”
“除此之外,你们最近的一次书信来往,是什么时候?”
秦风闭上眼,在费力回想:“两年……三年前?记不起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贾逸从怀中掏出那个棉袋,取出里面的一方白帛,递给了秦风:“看看。”
秦风接过白帛,低头扫了一眼,面色惊异地抬起头看着贾逸。
“读完再说。”贾逸负手道,“读完,你就会发现你是被人骗了。”
白帛上是熟悉的笔迹,是郭鸿的无疑,但是内容却让秦风很是吃惊。郭鸿的信上写得很明白,他从未给秦风写信说过韩彬的事情,也没有劝他不要找贾逸报仇。而且,他虽然觉得贾逸这个人不怎么样,但还算个敢作敢当之人,平日里也有些交情。末了,郭鸿提醒秦风不要再找贾逸的麻烦,免得为奸人利用,亲者痛,仇者快。
“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被人骗了?”秦风满脸疑惑地看着贾逸。
“你觉得呢?”
秦风挠了挠头,道:“不可能啊,我收到的那两封信,字迹跟这封一模一样,明明就是郭大哥的笔迹。”
“笔迹这东西,是可以模仿的。我在进奏曹时,就有个中高手,能模仿十多个人的笔迹,连被模仿的人都看不出来。”
秦风张大了嘴巴,似乎要相信贾逸的话了。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等等,既然笔迹可以模仿得那么像,我怎么知道这封信是不是你找人模仿的?”
“难得你能想到这一点,”贾逸从棉袋中掏出一枚金错刀,“这个你总还记得吧?”
金错刀是王莽篡汉时候所铸造的刀币,钱体由刀环、刀身组成,青铜浇铸。刀环如方孔圆钱,刀身上铸有“一刀平五千”的悬针篆书铭文,并且用黄金镶嵌,可谓精美绝伦。而眼前的这枚金错刀,品相却不是很好,刀身下方有个极小的豁口,像是被硬物撞击所致。
贾逸道:“当年你求助郭鸿帮忙,曾准备了五万钱作为谢礼。但事情办成之后,郭鸿却分文不收,所以你就将这枚祖传的金错刀赠给了他。秦风秦大侠,你还怀疑这封信是伪造的吗?”
秦风脸色变得通红,大声道:“是秦某有眼无珠,被人给骗了,错怪了你。贾逸,你要我怎么赔罪?”
“不用。你虽然给我添了点小麻烦,但我也关了你这么几天,咱们就算扯平了。”
秦风愣了一下,他一直听闻解烦营是个不讲理的地方,惹上他们不死也得剥层皮。眼前这个解烦营校尉、吴王身边的红人,居然这么宽宏大度,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秦风道:“好,既然贾校尉这么说,就算秦某欠了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就是。”
贾逸摆了摆手:“什么人情不人情的,以后如果我需要你帮忙,那就是我求你。你愿意帮就帮,不愿意就拒绝,何来吩咐一说?”
秦风咧嘴笑道:“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利落人,倒是跟老秦我对脾气。”
“不过眼下有几件事,你得明明白白告诉我。那天早上,我是去了城外白云观之后才回来的,你怎么会刚巧在大街上找到我?”
“喔,我到了武昌城之后,曾经去解烦营打听过你,但没人搭理我。正当我气闷的时候,却收到一片竹简,上面写明了你什么时间会出现在什么地点。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我还是想试试,于是就去了。赶到那个街口,正看到你和那队士兵交手。”
贾逸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这个秦风拘泥于侠义,没有趁机出手的话,自己一定无法全身而退。
“那两份郭鸿的信,你是怎么收到的?”
如今东吴势若危卵,边境严查死守,不但与蜀汉通信迟缓困难,与魏朝也是一样。听秦风的口气,仿冒郭鸿的那两封信来往便利,应该不是走驿站那种寻常途径。
“是个来往魏吴两地的货商捎给我的。”
是了,驿站虽然审查严格,但货商经常往来两地,对边军们多有贿赂,信笺不是什么违禁之物,来往要顺利得多。
“那个货商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们是同乡,本来就认识,但是不太熟。”秦风想起了什么,“说来也奇怪了,我这几年虽然跟他也有联系,但并没有托他捎带过什么东西。当初他找上我时,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与郭大侠相识。他含含糊糊地告诉我,是郭大侠找的他,要他捎信笺给我。现在想起来,那封信上并没什么紧要的事,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写信给我?”
“你给郭鸿回信,也是通过他?”贾逸问道。
“对,他说郭鸿大侠交代过,如果我想回信的话,交给他带回去比较方便。”秦风拍了下自己额头,“唉!这摆明了处处都是破绽,我真是个蠢材,竟然一直没看透!”
“这个货商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胡纪,住在城西,经常跟四通货栈搭单。”秦风有些尴尬,“不过接到第二封信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也不知道如今人还在不在那里。”
贾逸点了点头。
秦风道:“胡纪就算不是伪造郭鸿大侠信笺的人,也肯定知道是谁伪造的。我带你去,哪怕翻遍整个武昌城,也要把这兔崽子找出来!”
“不用。”贾逸道,“有了名字和身份,我带着人去查就好。”
秦风怔住了:“那我干什么?”
“我让人带你去个地方,洗洗澡,吃顿好的,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贾逸促狭地眨了下眼,“或许你还可以听听曲、看看舞什么的。”
夜色如墨,铅云低垂。
周围的住户都早已入眠,偶尔一两只猫狗如鬼魅般穿过长街,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与东城不同,西城聚居的大多是商贾人家,虽然家境殷实,但地位不高。自从前朝起,官府就认为耕作养殖是富民强兵的天下根本。因为商业获利颇高,怕百姓民众们趋之若鹜,便对商人们课以重税,并将其列为士、农、工、商四民之末,对其穿着用度皆有限制。所以西城这片地方,虽然从外面看起来不少宽阔大宅,院墙却都不足一丈,房屋仅有一层,完全没有世家豪族宅邸那般气派。
贾逸站在胡纪宅邸的门前,看着枭卫们在孙梦的指挥下,分兵绕去后门。他右手漫不经心地搭在腰间佩剑上,道:“抓个商人而已,出动百名枭卫,我们的阵仗是不是大了点?”
孙梦嗔怪道:“能把笔迹模仿到以假乱真,哪里是个普通商人能办到的?再者他还知道你在进奏曹中的旧事,知道郭鸿和秦风的关系,这些事虽说不是机密,查证出来也要颇费一番周折。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这个胡纪身后,有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所以我才觉得,不需要这么多人手。胡纪只是枚抛出来的棋子,秦风都说了,送完第二封信后就没再见到他。如果我是他身后的那股势力,要么杀他灭口,要么将他转移出武昌城,不会留他在这里等我们来抓。”
“那你还喊我带人来这里?”孙梦鄙夷道,“如果单纯是来看看有什么线索,你自己摸过来不就得了。”
贾逸揉了揉鼻翼:“自从在街头被伏击,我胆子已经变得很小了。”
“明明是你对自己的推断没什么把握,就别硬撑了。”孙梦冲身旁的枭卫一摆头,“开门。”
八名枭卫分作两列,抬着一根大腿粗细的撞木,走到木门两侧站定。然后齐力将撞木往后一荡,再向前撞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木门仰面倒了下去。
“犀利。”贾逸抿了下嘴角,他入仕这么多年,别说解烦营,即便在权势遮天的进奏曹,也未曾见识过这么嚣张的开门手法。
孙梦已经带着枭卫们抢进了宅院,贾逸拔出腰间长剑,也迈过门槛,走了进去。出乎他的意料,院中干净整洁,跟一般人家并无两样。不仅没有灭口后满院死尸的痕迹,连逃跑后的废弃凌乱景象也没有。
与此同时,厢房亮起了一豆灯火,一个身穿中衣的枯瘦汉子满眼惺忪地推开了窗户,不耐烦地吼道:“半夜不睡觉……”
后半句话给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张大了嘴巴,看着衣甲鲜亮的枭卫们,不自觉地哆嗦起来。不等孙梦吩咐,已有枭卫冲进厢房,将这人揪了出来,摁倒在面前。
“你是胡纪?”孙梦蹲下身,问道。
“东家!东家!有人找你!有贵人找你!”这人嘶哑着喉咙喊了两句,立刻谄媚道,“小的是管家,管家。东家他在后院住呢,我这一喊,准出来。”
孙梦回头望着贾逸笑道:“胡纪没逃,好像跟你的推断有些出入。”
贾逸有些疑惑,但还是提剑向后院走去。他和孙梦刚刚穿过月门,就见一个身材臃肿的胖子穿了件深衣嘟囔着从主宅里走了出来。看到满院的枭卫,他脸色剧变,转身就往房内跑。贾逸一个箭步赶上去,剑身“啪”的一声搭在胖子肩膀上:“胡纪?”
胖子瘫倒在地,连声道:“贾校尉饶命,饶命!”
贾逸奇道:“你认得我?”
“陷害你那是别人的主意,我只是个送信的,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啊!”
贾逸往他腿弯踹了一脚,这胖子应声跪在了地上。贾逸冷笑道:“说说,如果你只是个送信的,又怎么知道别人要陷害我?”
胡纪快要哭了出来:“我是在邺城货栈的时候,碰到了一位蜀地的客商,说你在荆州害得关羽将军身死军破,他出于义愤要给你找点麻烦。”
贾逸皱眉道:“关羽之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明明是被傅士仁和糜芳所害,不去找他们两个的麻烦,找我的?”
“这个……这个我也觉得那人脑子有点问题,但是他说小的只要假借郭鸿的名义,传递下书信,就给五千钱。”胡纪咽了口唾液,“我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智,才答应了他。”
“那个蜀地客商知道你认识秦风?他是怎么知道的?”贾逸问道。
胡纪道:“他说是小的有次闲谈,无意间说出来的,小的是记不清了。不过既然他那么说,肯定是我以前说过吧。我把信给了秦风,他看到信后很是生气,又写了一封回信让我带给郭鸿。我行商到邺城后,找到了那位蜀地客商。他就又拿出五千钱,让我再捎回一封信。小的哪能想到,秦风他看了信,就要去找你寻仇呢。小的原本想逃,却舍不下这份家业,后来看没了动静,以为事情就过去了,谁知道您半夜带着枭卫杀上门来了。”
“仅仅捎带几封信,就给了你一万钱,这个蜀地客商出手真阔绰,你们是旧相识?”贾逸问道。
“认识十多年了,他跟我们这些行商可不一样,人家是官商。”胡纪道。
现如今商人分为三种,一种是像胡纪这样的,凭自己本事吃饭;一种是豪门世家不愿自己族中子弟从商,找了些人代替他们打理产业;而官商则是官府所开设的商号,不但最为财资丰厚,往往还兼负打探情报的差事。
“蜀地官商……莫非是军议司?”孙梦插进话来。
“你和那个蜀地官商见面,是什么时候?”贾逸心中满是疑惑。
“大概是三个月前。”胡纪道,“具体时间真的记不清了。”
三个月前,也就是说,在都尉夫人吴敏那桩案子发生之前,已经有人着手安排这件事了。另外,伏击他的那队人,刺青是半年前就刺上去的。如果说这两件事都是由蜀汉的军议司所布置,针对他而来的,那目的又是什么?在没有接手都尉夫人那件案子之前,他只不过是个游走在边缘的解烦营校尉,远在成都的军议司为何会出手对付他?难道说,军议司认定了他会接手这一系列案子?
正思虑间,半空中骤起一声尖啸。电光石火之间,贾逸下意识地抬腕,横剑。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黑暗中爆出一蓬耀眼火花,贾逸手臂一麻,被震得连退数步。他借势扑倒在地,大喊道:“散开!有刺客!”
众人迅速扑倒在地,月光被四周墙壁房屋遮蔽,照不到地面,刺客也就无法下手。而胡纪虽然依旧哆哆嗦嗦地跪在那里,光亮却刚好从他头顶扫过,当真是运气极好。依刚才那枚弩箭的力道来看,应该是蜀汉特制的蹶张弩,这种弩虽然射程远,冲击力强,却装填极慢。只要能静待时机,引得刺客再度发箭,辨明他所在的方位,就能在他装填弩箭的空当,直接抢上前去将其击杀。
不过眨眼工夫,胡纪竟发了声喊,起身跑了起来。这人大概觉得刺客要杀的是贾逸他们,所以才冒险一搏。真是蠢货,刺客杀不了查案的,自然要杀知情的人灭口。贾逸没有出声喝阻,一来胡纪不见得相信自己,二来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仅仅过了一会儿,又听一声尖啸响过,胡纪身体一震,软软瘫倒下去。贾逸听声音辨得大致方位,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铜球,想了想后却又塞了回去。有孙梦和枭卫们跟着,再用这种奇技淫巧的暗器,恐怕会引起怀疑。
他正琢磨用什么法子解困,却倏然觉得眼前一亮,十几个火折从头顶上飞了过去。原来枭卫们配合默契,刚才早已暗中打好手势,将火折扣在手中,只等刺客再度发箭。火折被掷向远处墙头,虽然半数都被风力所阻熄灭在半空中,但仍有几枚落在墙头四周,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紧接着一声娇叱,十几道袖箭倾泻过去。刺客不敢怠慢,翻身滚下了山墙。几名枭卫立刻冲上去,搭成人梯跃过山墙,追了出去。
贾逸起身,走到胡纪伏尸之地,见一枚重弩矢穿透了他的胸腔,将他整个人都钉在了地上。血早已流得满地都是,将周围染成了褐色,这人明显是活不成了。他摇了摇头,又快步向前院走去,发现那名管家也已经倒毙在地,看守他的那名枭卫亦被弩矢穿透了喉咙。
孙梦恨恨道:“等下抓到这个家伙,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贾逸拔出两支弩矢,发现外形、尺寸和重量都跟射死胡纪的那枚一模一样。他蹲下身去,又仔细查验了两人的伤口,打量一番伏尸距离,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孙梦道:“怎么,你发现了什么?”
“枭卫和管家,两具尸体离得这么近,应该是同时毙命,而且死在胡纪之前。”贾逸摇了摇头,“这不合情理。”
孙梦稍微沉吟了一下,道:“不错。蹶张弩装填缓慢,不管刺客先杀枭卫还是管家,势必会引起另一个人的警觉,可我们却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只能说刺客同时击发了两把蹶张弩,或者刺客不止一人。但在后院,我们明明只看到了一把弩,一个刺客。”
“或许是他想让我们认为他只有一把弩,一个人。”
孙梦歪着头,不解道:“什么意思?”
“如果他不是一张弩,一个人,当时两把蹶张弩向我齐射的话,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贾逸道,“而且,更让我想不透的是,他连这个管家都杀了,肯定有时间在我们刚找到胡纪时就灭口。为什么他非要等到胡纪说得差不多了才动手?”
“这个刺客……其实并不是要杀死你,也不是要阻止你查案?”孙梦自己都觉得说不下去,“那他来干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人?”
“我也想不明白。如果硬要解释的话,只有一种可能。”贾逸苦笑道。
“什么可能?”
“这个刺客希望我能继续把案子查下去,而且希望我能从胡纪口中问出一些话,但又不愿胡纪说得太多,让我推断出其他东西,所以才杀了他。”贾逸道,“其实一开始,胡纪没有逃走,就出乎我的意料。现在看来,是故意留他一条命,让他说出这些事情。”
“让他说出这些事情,让我们知道是军议司在后面捣鬼,可这些对军议司有什么好处?”孙梦道。
“是的,这些对军议司有什么好处?”贾逸道,“说实话,这次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萧闲正在翻看长案上的账册,他的镜花水月终于开始盈利了。虽然眼下利润和以前差不多,但他很有信心,觉得最多半年就能翻上一番。除此之外,他买下的那间悦来赌坊,经过重新装潢、添加了许多噱头之后,客人也明显增多了。还有醉仙居,现在已经成为武昌城内一流的食肆,想在雅居里吃顿所谓的精席,至少得提早三日预订。
在经商方面,萧闲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出身卑微,商人又地位低下,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很容易被豪门酷吏们盯上。他们若想巧取豪夺,凭自己那点小聪明,是没什么还手之力的。所以,他才不得不找个靠山。就目前来说,贾逸这个靠山,还是很有些分量的。在征得贾逸同意后,他替贾逸做了十多块精美名刺,放在了这三家店里。
这段时间里,已经来了几拨找事的,掌柜们把名刺大大方方地递上去。那些气焰嚣张的宵小们,看到解烦营翊云校尉的名头,都灰溜溜地走了。当然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打主意的人肯定更多,实力更强。但既然风声已经放出去了,在动这三家店面的时候,任谁都得掂量掂量贾逸这个人。平常的世家官员,是不敢招惹解烦营的。而那些有权有势的,又早已得到消息,知道贾逸是吴王心腹,犯不上为了三家店面跟他为敌。
所以直到现在,三家店面仍是无惊无险,风平浪静。萧闲每个月末都主动分出四成利润,给贾逸存起来。但这也招来了大哥陈全的不满,他跟萧闲嘟囔了几次,说贾逸明明什么事也没干,还指使他们去查太平道,再分四成利润,太贪得无厌了。就算每次萧闲都耐心跟他解释,陈全还是听不进去,还埋怨前几天贾逸又介绍过来一个白吃白喝的,那人每天都会点上满满一席酒菜,吃得干干净净。
陈全道:“那位叫秦风的大侠,到底要在咱们这儿住多久啊。”
萧闲从账册中抬起头,道:“应该不会很久。怎么了?”
陈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萧闲看出来了,笑道:“大哥,秦风这人是个游侠,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言语处事上没那么周详。要是他做了什么,惹得你不痛快,忍忍算了。”
“那倒没有。他这人的脾气还可以,就是吃吃喝喝,一直也不说给钱,到底几个意思?”
“那是贾校尉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朋友之间就不必计较这么多了。”萧闲道。
“二弟,我在外面听人说贾逸阴险狡诈,你跟他做朋友,真靠得住吗?”陈全忧心忡忡地问道。
“没事儿。我想从太平道脱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些日子一直琢磨结交谁更合适。贾逸这个人不管是从品性道德,还是从身家地位上来说,对我们都是最合适的。你就别再听外面那些人说闲话了,我的眼光,不比他们强?”萧闲站起了身,“对了,那个张清最近行踪有什么可疑的吗?”
“他还是道坛、赌坊两头跑,没什么异样。我按照你的意思,跟咱们赌坊交代了,让他有赢有输,不至于太难堪。不过他似乎觉得在咱们赌坊不过瘾,最近几次都是去别的赌坊。还有,账面上贾逸给他的那十两黄金,已经兑换了七两五钱。郡主府的孙姑娘,昨天已经派人送来了一百两黄金。”陈全道,“二弟,你别嫌我啰唆。这么长时间了,张清也没说出什么要紧的消息,这钱花得不冤枉吗?”
萧闲没有说话。当初查到三源道坛有问题,他确定的那三四个有可能发展成暗桩的人里,张清是最没有把握的。这个人嗜赌、贪婪、毫无信用,在各处道坛之中的名声都不怎么样。在贾逸圈定张清之时,萧闲就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贾逸却仍旧坚持自己的意见。当时贾逸的理由是,只要给予了足够多的诱饵,就可以控制这种人。但问题是,足够多是多少?一百两黄金虽然数额巨大,但真的算是足够多吗?
“反正花的是郡主府的钱,跟我们没有太大关系。再说前段时间,他不是偷看了三源道场里那些箱子,把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都给咱们报过来了吗?”萧闲道,“这样,我们不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张清身上,盯梢这种事安排几个人轮流去做就好。现在虽然城中大多数太平道坛已经闭馆了,但这段时间风声似乎又渐渐松了,有些道友们又开始四处活动。你有空的话,带些礼物去找他们聊聊,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成。”陈全点头道,“不过,我有句话想了好几天,不知道对你说合适不合适。”
萧闲笑道:“你我兄弟二人,有话尽管说,没有必要思前想后。”
“等帮贾逸查完案子,我们还是不要跟他牵涉太多的好。解烦营的差事太凶险,你我都不是那种刀头舐血的人,这种日子不适合我们。”
萧闲敷衍道:“好,等这些事忙完,我以后就不跟他走太近了。到时候,你先拿一笔钱去乡下置办些田地,我再在这武昌城里晃荡几年,攒够了钱一起回去做富家翁。”
陈全摇头道:“不行,咱们兄弟共同进退,到时候一起走。”
“成,都听大哥的。”
看陈全出了门,萧闲才站起身,似乎用尽全身力气般地伸了个懒腰。他推开窗,将头探了出去,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心情才稍稍舒畅。很多时候,很多事少了陈全办起来更利索,但他从未有过丢下陈全的念头。当年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如果不是有陈全照应,他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了。但陈全的想法还是太肤浅了,即便手里有钱,无权无势又能如何?安心在乡下做富家翁不过是痴心妄想,像他们这种出身太平道的人,底子本来就不干净,就算没被当地豪强侵占了家产,也会被官府盯上,最后闹个家破人亡。
除非能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小户人家日子。这种日子可能是陈全所向往的,萧闲却觉得那样活一辈子,还不如去死。他希望自己能过得有趣一些,见识些有趣的事,结交些有趣的人。而不是等到老了,躺在床榻上,只能回想起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走一步说一步吧,天下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就算是生死兄弟,终究也有分道扬镳的那天。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身后响起了叩门声:“东家,贾校尉来找秦大侠商量事情了,请您过去。”
萧闲回过神,道:“好,我这就去。”
他刚走出账房,就远远看到秦风正站在回廊里冲他摆手:“嗨!老萧,这边这边。”
秦风是个自来熟,在醉仙居这几天,已经开始和萧闲称兄道弟了。萧闲快步走上前去,和秦风一起走进房内。贾逸正将一坛金露酒端到案上,看两人进来,笑道:“你们两个算有口福,这是刚弄来的北方好酒,一起尝尝。”
贾逸撕掉坛口的桑皮纸,满满倒了三碗。一碗推给萧闲,一碗递给秦风,然后他也端起一碗,道:“北方的酒比江东的酒烈,也不知道你们是否喝得惯。”
话说完,他举起酒碗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动作干脆地将空碗放到了长案上。萧闲端起酒碗,抿了一小口,就皱起了眉头,不动声色地将酒全部喝完,用袖子沾了沾嘴角。秦风则一仰脖灌下大半,只觉得从喉咙到腹腔都火辣辣的疼。他咳嗽一声,差点把已经喝下去的酒呛出来。眼角瞥见贾逸和萧闲都已经喝完,只得把心一横,闭上眼睛,把碗里的酒全咽了下去。他“啪”的一声放下酒碗,大声赞道:“好酒!男子汉大丈夫,喝这样的酒才算硬气!”
贾逸微微笑了一下,拎起酒坛又倒满三碗:“说起来,兄弟我跟这金露酒缘分可真不浅。当年曹操还在世之时,曾经要曹植随同曹仁一起前往樊城,抵御关羽。结果曹植临行前,却因为醉酒而耽搁了部队行程,曹操对其大失所望,曹丕借此机会,牢牢巩固了世子之位。”
秦风忍不住叹道:“原来这些坊间传闻竟然是真的。可是老贾,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年贾校尉身在进奏曹,金露酒据说是世子妃甄洛带给曹植的,能让曹植醉到大军开伐还不醒,恐怕没那么简单。”萧闲淡淡道。
“你是说,当年是老贾在酒里做了手脚?”秦风瞪着眼道,“真的假的?”
“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儿,曹植也不会在世子之争中败得这么惨。或许曹操百年之后,他还有力量跟曹丕一决高下。就像袁谭与袁尚,刘琦与刘琮,说不定曹家也会兄弟阋墙,一蹶不振,也没有现在魏朝了。”萧闲调侃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校尉倒真算是改变天下大势的人了。”
贾逸摇了摇头,道:“曹操是一代枭雄,不可能犯下袁绍、刘表同样的错误。就算没有曹植醉酒,在他去世之前,也会安排好身后事的。而且曹丕这个人,也是不容小觑。曹植固然是当世才子,风流倜傥,但在阴谋诡计、争权夺利方面,完全不是曹丕的对手。所谓的天下大势,虽然日后看起来,是无数偶然所形成的必然,似乎缺少了某一个偶然,就会完全偏向另一个方向。其实不尽然,天下大势有很强的惯性,就算缺少了某一个偶然,在下一个时刻也必定会发生另一个偶然,让时势朝着那个方向执拗地冲下去。”
“所以说,改变天下大势,终究可望而不可即?”萧闲眼神闪烁。
“也不尽然,只要偶然足够多,天下大势还是有可能被改变的。”贾逸意味深长地回答。
秦风张大嘴,呆立了半晌,道:“你俩说半天这些神神道道的,老秦我是一概不关心。天下大势跟我有半个大钱关系,管他当皇帝,咱老百姓还得一样过日子不是?”
“不错,还是秦大侠看得通透,”贾逸举起酒碗,“来,咱们兄弟再碰一碗。”
言罢,他又是一饮而尽。萧闲抿嘴一笑,端起酒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下去。秦风刚刚喝下一碗,喉咙和胃里还在火辣辣的疼,却不愿示弱,一闭眼又灌了下去。第二碗烈酒入肠,他只觉得浑身都燥热起来,一时间竟有些飘飘然。看到贾逸又拎起酒坛,秦风连忙道:“老贾!等等!你等等!这么干喝也不是个事儿,就不能去整几个下酒菜吗?”
“说得也是。”萧闲接过话,“有好酒没好菜,倒显得我怠慢了。”
他提起长案下的一个铜铃摇了摇,不多时门外就响起了小厮的声音:“东家,有什么事吩咐?”
“去后厨,让他们上几款新菜式。”萧闲吩咐道。
小厮领命而去。秦风瞪大了眼睛:“还有新菜式?老萧你不地道啊,我在你这儿白吃白喝好几天了,墙上挂的菜式都点过了,也没见啥新鲜玩意儿。谁知道,好东西你都藏着掖着呢?”
萧闲干咳一声,道:“秦大侠,墙上挂的那些都是本店的拿手好菜,我刚才吩咐下去的,却是厨子们正在琢磨的新玩意儿,还未完全成型,仓促上席,只怕会砸了招牌。”
秦风道:“既然还未完全成型,那怎么现在舍得上了?”
“这不是凑巧你们都在么,菜式合不合口味,自己人有什么说什么,回头再慢慢改进。”
两人正说话间,小厮们已经端着菜盘上来了。贾逸看了看,发现是一碗鸡、一碟鱼,还有一碟蚕豆。秦风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山珍海味呢,原来就是这些?”
萧闲道:“先尝尝再说。”
秦风捏起一颗蚕豆,丢进嘴里嚼了几口,只觉得一股从未尝过的香气在齿颊间绽放,整个人犹如身临奇境,自在徜徉。一颗蚕豆给他完全嚼成粉糊,才用舌头在牙齿上捋了一遍,恋恋不舍地咽了下去。
秦风抹了把嘴,叹道:“这是蚕豆吗?老秦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蚕豆。”
萧闲笑道:“那是自然,自从前朝张骞从西域带回了蚕豆,寻常人家或用盐水煮,或用慢火烤,也就那几种做法。但咱们这碟蚕豆,可是选取了交州的鸡舌香,益州的肉桂、椒红,荆州的茴香这几种香料,精心搭配分量,文火卤制而成的。”
“鸡舌香?肉桂?还有什么来着?”秦风忍不住又捏了一颗蚕豆扔到嘴里,“这些香料不都挺贵的吗?”
“是啊,煮这碟蚕豆所耗用的香料,能买十多斤蚕豆。”萧闲笑眯眯地道。
秦风抓了一把塞到贾逸手里,道:“吃,吃,吃,老贾。也就老萧这儿能有这玩意儿了,出了他这醉仙居,你可再找不到第二家啰。”
贾逸捏起一颗蚕豆,端详了半天,才放进嘴里。他点头赞道:“味道确实不错,你准备卖多少钱?”
“还没想好,不过一开始肯定比貊炙贵。”
“一招鲜,吃遍天。”贾逸道,“接下来,你是要用这碟煮蚕豆把醉仙居的名头给再上一层楼了?不过……”
“不过终究会因为价格奇高而少人问津,难以赚到更多的钱。所以,我才准备把这碟卤蚕豆的配方给公布出去。”萧闲笑得很阴险。
“老萧,你疯了吧?”秦风道。
贾逸却沉吟一下,随即道:“不愧是生意人,经商我的确不如你。”
“不错,不错,查案子你在行,挣钱还是我在行。”萧闲笑道,“配方肯定会有那么一点不同,稍微少上一两味香料。然后我再把这几种香料研磨成粉,在醉仙居里大量出售,不求暴利,只求这武昌城,不,应该是整个江东、整个吴境的中产之家都能吃得上这道卤蚕豆。”
秦风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
“剩下的这两道菜,鸡是盐焗的,鱼是油煎的,与寻常的烤鸡蒸鱼可是完全两种风味。当然,这两道菜的配方,我是绝对不会外传的。”萧闲举起了酒碗,“来,咱们走一碗。”
三人又碰了一碗,一饮而尽。秦风舌头已经有些大了,他醉眼蒙眬地撕下一条鸡腿,咬了一口,当即又是赞叹不已。贾逸夹起一块鱼肉,细细品味,只觉得鱼皮香筋焦脆,鱼肉却入口即化,还带有一股淡淡的甜鲜。他将酒碗满上,叹道:“难得萧老板费心,这三道菜确实是人间佳肴,今日用来给秦大侠送行,可算是物尽其用了。”
秦风正津津有味地嚼着鸡肉,突然听到“送行”二字,差点儿没噎住。他“呸”的一口将嘴里的鸡肉全吐了出来,转过身子,急道:“等会儿!什么送行,我要去哪儿?”
“这几天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这可不是简单凶案,后面是太平道和军议司。萧老板是为了洗白出身,不得不加入其中,秦大侠却跟案子没多大关系。眼下胡纪已经被灭口了,万一有血光之灾牵涉了秦大侠,咱们面上都不好看。”贾逸道,“这顿一来算是给秦大侠的那几日牢狱之灾赔罪,二来就是为了给秦大侠送行。”
萧闲默不作声,将三碗酒分别推至三人面前,微闭了双目养神。
秦风“噌”地站了起来:“老贾!你这是看不起我!刀山火海,我秦风什么时候怕过?”
贾逸劝道:“别冲动,我不是说你胆怯,是觉得你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事情,涉足险境。”
“怎么不相干?我被人摆了一道,稀里糊涂地找你寻仇,这难道算不相干吗?我早憋足了劲,非要找出到底是谁在背后阴我不可。这种卑鄙小人,合着揪出来打他个一百拳,才能消我心头之恨!不然的话,我老秦丢了面子,日后还怎么行走江湖?”秦风气哼哼道,“这事儿,我还就掺和了,你别想踢我出去!”
萧闲用手背拍了拍秦风,示意他坐下:“贾校尉,大家都已经被牵涉其中,还谈什么脱身?就算我们想脱身,那边也不见得会放过我们。倒不如多加小心,追查出真相,才会真正脱离险境。”
贾逸还在沉吟。秦风端起酒碗,大声道:“嗐!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痛快!这还有什么犹豫的?”
“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婆婆妈妈了。”贾逸端起酒碗,“干了这碗酒,我们同心协力,把那些装神弄鬼的人一个个揪出来,全部打翻在地!”
从醉仙居出来的时候,秦风已经酩酊大醉。贾逸和萧闲一起把他抬到客房,又聊了几句之后,才拱手告辞。外面已经完全黑了,门口照例站有六名衣甲鲜亮的枭卫,手按长剑在等着他。出乎意料的是,孙梦竟然也在。
贾逸将一个小布包塞到孙梦手里,道:“尝尝。”
孙梦满是狐疑地解开,发现是一兜蚕豆,失望道:“还以为什么好东西,这有什么稀罕的?”
她捏了一颗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就偏过头,好奇地看着贾逸:“这是什么鬼东西,味道怎么这么香?”
“萧闲弄出来的,现在只有醉仙居里才有。”
孙梦抓了一把在手里,把小布包递给后面跟随的枭卫们:“都尝尝,挺好吃的。”
“怎么这么晚了你还来找我,有什么事?”贾逸问道。
“怕你夜不归宿,去了镜花水月呗。”孙梦嬉笑道。
贾逸干咳了一声:“其实那地方也就是听曲看舞,不像你想的那么不堪。”
“这么说来,你是去过了?”
“那倒没有,我也是听萧闲说的。”贾逸显得很尴尬。
“不说这些了,我表姐回城了,要见你,现在。”孙梦道。
“孙尚香郡主?”贾逸愣住了。孙尚香原先一直在外游猎,后来虽被至尊召回武昌,仍在城外庄院中住了近二十天。今天进城,要见贾逸,应该是问这几件案子的进展了。贾逸隐隐觉察到了什么,事情是从递上张洵那个木盒之后,开始发生变化的。在此之前,孙权对案子还算关心,并想以此为契机,消除境内的太平道。封道坛,抓天师,杀道众,可谓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但在此之后,清除太平道的声势却慢慢缓了下来,虽然禁令还在,却没了当初的力度。贾逸又想起孙权看到“建安五年”时,脸上那微妙的变化,不禁沉思起来。
对于这一连串的离奇暴毙案子来说,与建安五年唯一的联系,就是陈籍一案。同样的全身血液凝固,同样的于吉咒杀,同样的匪夷所思。按照寒蝉的消息,现如今的这些案子,应该是蜀汉军议司联合太平道所为,虽然目的尚未清楚,但应该跟建安五年无关。毕竟在建安五年,“衣带诏”刚刚事发,刘备还寄人篱下,在袁绍和刘表之间疲于奔命。军议司当时并未成立,刘备也无暇插手陈籍一案。
都尉夫人吴敏、客曹掾张洵、主簿林照,三人都是死于所谓的于吉咒杀。在吴敏处,自己和陆延被复活的女尸所袭击,情急之下陆延用火油弹烧毁了女尸。张洵的尸体,被害怕尸变的解烦营都尉烧毁。林照的尸体在义庄里放了七天,仍未尸变。为什么同样死于咒杀,有的尸体会尸变,有的不会?建安五年陈籍的尸体,当时有没有产生尸变?
贾逸是不信鬼神之说的,这一系列命案虽然看起来匪夷所思,但必定可以用常理解释。小时候在许都,他也见识过凭空斩血、白水变酒之类的把戏,但很快就悟出了其中奥妙。如今的血液凝固,虽然还没有什么头绪,但很可能跟在林照胃壁里发现的那些荧粉有关。好在还有寒蝉在后助力,那些高深莫测的工客们,应该不会让人失望。
抛开这些怪力乱神的迷雾,只把它当作寻常案子来看的话,眼下明显的线索只有太平道和陆家刺青这两条。太平道这条线,在萧闲的帮助下,已经探查出三源道坛参与其中。当时孙梦主张一网打尽,但贾逸却想放长线钓大鱼。他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太平道只是表,里子应该是军议司。虽然不知道军议司用了什么手段,弄出了个于吉复活的噱头,但通过天火降字、三桩命案,收拢了一部分道坛的信任和倚仗。此时剿灭了三源道坛,甚至剿灭了全城的太平道坛,也只不过逼他们由明处转到暗处,反而更不好掌握动向。现如今,既然伏下了张清这个暗桩,太平道这条线就已经掌握在手中了。他们最近为布置斫龙阵所采买的物品,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但于吉却没有再去过道坛。只有耐心等下去,抓到了于吉,自然会牵扯出后面的军议司。
至于陆家这条线,却是比较让人头疼的。陆家刺青出现得不明不白,虞青假装开诚布公,却暗藏祸心,说的那番鬼话无非是想加深贾逸和陆家的矛盾。吴王孙权可真懂得驾驭之术,表面上对贾逸信任有加,暗地里却派与贾逸结怨的虞青监视,整整两年从未间断。如果不是有寒蝉的消息来源,可真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现在的关键是,陆家到底跟这一系列案子有什么关系,陆延到底能不能相信。这位世家子弟精明能干,虽然有些傲气,但似乎人品还不错。若不是他在白云观中,认出那道士身上的陆家私兵刺青,也不会将陆家牵涉进来。换言之,在这系列案子开始之时,他并未牵涉其中。但在运尸体回陆家之后,贾逸就遭到了伏击,伏击他的那队人身上,都有陆家私兵刺青,其中巧合着实让人有些疑惑。随后,陆延为了撇清嫌疑,又声称陆家并未参与其中,已经派人前去岭南调查。不管这种说辞可不可信,贾逸都无法对陆家动手刺探。陆家家主陆逊率领了东吴一半兵力,正在夷陵抵御刘备大军。吴王都不敢轻易动陆家,更别说他一个解烦营校尉了。
除了这两条明线,贾逸手中还握有两条暗线,一条交给了萧闲去查,一条给了秦风。不过这两条线,能查出什么结果,贾逸却一点把握都没有。等会儿孙郡主如果问起来,还是先暂时按下算了。
“喂,前几天你要我去查陈籍的户牒,枭卫们去了趟都尉府,翻遍了库房也没找到。武昌城前些年一直都是边城,流民来往频繁,这方面确实没什么人打理。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就没办法了,可是我不同。”孙梦道,“我找了吴王府的熟人,看到了历任亲卫随从名册。陈籍出身吴郡富春,跟先主是同乡,在兴平二年被从亲军中选为亲卫。为人忠厚坦诚,风评颇好。但在建安四年,因为犯下过错,被先主开革,沦为商人。”
贾逸点头道:“这么说来,陆延的消息可靠,陈籍确实当过先主的亲卫。对了,当时林照除了喊陈籍护驾,似乎还喊过张洵的名字……”
“这点我注意到了,所以在查陈籍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贾逸道:“莫不是张洵也曾经担任先主亲卫?”
“不对。张洵担任的是先主的随军书佐。他也是建安四年被先主外放,来到武昌,做了县令幕僚的,后来又接任了客曹曹掾。”孙梦道。
一条细细的线,将林照说的那几句话穿了起来,贾逸心中的猜测越来越清晰。建安五年,先主孙策趁曹操跟袁绍在官渡僵持之际,秘密集结部队,挥军北上。打算奇袭许都,迎回汉帝,却在丹徒山遇刺身亡。同年,陈籍在武昌城因对于吉出言不逊,莫名暴毙。此案中牵涉了三个人,一个是当时的武昌县令幕僚张洵,一个是武昌都尉府主簿林照,剩下的那个就是武昌都尉陆绩。而在十多年后,又出现了类似的案子,这三个人一个被杀,一个疯了,一个病死。贾逸嗅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郡主府到了。贾逸一抬头,看到门口挂上了十盏竹篾宫灯,照得周围如同白昼。不用说,这肯定是孙尚香的安排。在她回来之前,门口仅仅挂有两盏竹篾宫灯而已。其实照明的话,两盏就已经足够,而挂上十盏么,自然是为了气派。这么多年来,孙尚香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行事张扬,不吝钱财,高傲自矜,随心所欲。在她卸任解烦营部督之后,更是经常在外游猎,很少涉及政务。最近不少人都觉得,虽然吴王孙权对自己这个妹妹仍十分袒护,但孙尚香已经离权力核心很远了,生出了些怠慢之心。前段时间,甚至有人上书吴王,称如今内忧外患之下,孙尚香仍穷奢极侈,游山玩水,实在有失民心。但吴王看罢奏书,只是微微一笑,压下不发。
外人或许看不透,贾逸却很清楚,这位看似嚣张跋扈的孙郡主,可不是个简单角色。跟着孙梦走进府内,穿过宽阔的门阙,贾逸第一次来到郡主府大殿之外。湖山石铺就的地面,青檀木制成的门窗,就连萧墙都是汉白玉雕刻堆砌而成,比吴王府不知道要气派多少倍。大殿正门两侧,各站了六名披甲持戟的枭卫,旁边还有一名女官束手待立。孙梦冲女官点头示意,女官侧身轻轻敲了下门,将二人引了进去。
扑面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炙热的红。孙尚香穿着一身朱红色的收腰紧身软甲,腰间挂着柄细长匀称的清泉长剑,华美精致的横江长弓搭在肩后,宽大的猩红色蜀锦披风更衬得她英姿挺拔。与普通女子不同,孙尚香并未精心打扮妆容,头发也是简单束成发冠,未着一件饰品。尽管离得尚远,尽管并非第一次见面,贾逸仍感到一股不可抵挡的锐气。他上前两步,拱手道:“属下贾逸,觐见郡主殿下。”
孙尚香冷冷道:“姓贾的,我听说你自作主张,给我支出去了一百两黄金?”
贾逸忍不住侧头,看了孙梦一眼。
“我问的是你,你看她做什么?”孙尚香道,“一百两黄金,足够买上三十匹好马了,谁给你这么大胆子?”
“是您。”贾逸笑着答道,“您在外出游猎之前,交代属下要尽心尽力当差,不能在解烦营给您丢人。眼下这件案子,需要动用巨资收买人心,伏作暗桩,这一百两黄金可谓用得其所。况且,现在只是许诺出去了,若是殿下觉得不合适,我们大可以毁约。”
“混账!你都把话说出去了,我再把钱要回来,让人家以为我是个吝啬之人吗?”
贾逸笑道:“殿下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属下就只好顺从您的意思了。”
“绕了半天,又把我绕进来了?我听说这段时间里,你搭上了个奸商,开妓馆、办赌场忙得不亦乐乎,手里应该有不少钱吧。这一百两黄金你怎么不自己出,非要我出?”
贾逸假装惊诧道:“殿下,我为您效力,为解烦营查案,这是公事,自然要花您的钱。这世上哪有办公事,花自己钱的道理?”
孙尚香板着脸,死死盯着贾逸。贾逸脸上带着笑容,也回望着孙尚香,没有一丝惧意。两人对望半晌,孙尚香却“扑哧”一声笑了,骂道:“你这小子,半年没见,还是这个泼皮惫懒的样子,怎么说都是你的理。罢了,一百两黄金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贾逸微微笑着,没有言语。对于眼前的这位孙郡主,应对起来要比对吴王还小心。毕竟她是贾逸在东吴的唯一靠山,而吴王也是因为孙尚香的举荐,才对贾逸有所倚重。孙尚香的性格洒脱自在,不喜欢呆板拘谨的人。如果还是像应对吴王时,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肯定会被她认为很无趣。其实,一百两黄金对大手大脚惯了的孙郡主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她提起这件事,更多是出于戏谑的态度。
孙尚香解下猩红披风和横江长弓,递给了身边的侍女。她斜坐下来,问道:“前些日子,你呈给王兄的那个木盒,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逸答道:“最近的这几件案子,殿下知道吗?”
“知道。我对案子不感兴趣,我要问的是,木盒上的建安五年这四个字。”
“木盒是已经死去的客曹掾张洵夫人陈叡所献。她说张洵交代过,万一发生什么变故,就要将木盒呈给陛下。在张洵家中,属下斗胆打开过木盒,里面只有一颗蜡丸。当时属下以为张洵要呈给陛下的是那颗蜡丸,直到陛下发现蜡丸中只有一张空白帛书,我才注意到盒子上的建安五年四个字。”贾逸答道,心中却有些疑惑。当初吴王顾左右而言他,摆明了不想跟贾逸说太多,现在孙尚香又问起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陈叡并不知道建安五年这四个字的含义了?”孙尚香问道。
“应该不知道,知道的话当时她就会对属下言明了。”
孙尚香道:“那就奇怪了,陈叡到底是被谁掳走的呢?”
孙尚香声音不大,听在贾逸耳中却犹如一记震雷。他脑中转得飞快,无数的念头浮了上来,又沉了下去。同为于吉咒杀案的遗属,武昌都尉魏临一点事儿都没有,怎么反而有人打起了孤儿寡母的主意?莫非陈叡的失踪,跟那个木盒有关?建安五年,到底意味着什么,跟这几起案子又有什么关联?
“殿下,陈叡什么时候失踪的?”
“前天不见的。”
贾逸沉吟片刻,道:“陈叡好像还有一个儿子,不知道……”
“昨天我已经给你找到了。”孙尚香高声道,“带上来吧。”
枭卫带着一名布衣少年,应声从门外而入。那名少年身材单薄,脸上带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淡然,不亢不卑地束手站立在一旁。贾逸认出来了,是那天那个跪在门口孝棒旁的少年,确实是张洵的儿子。
“张谦,年方十四,尚未取字。”孙尚香道,“枭卫们发现陈叡失踪后,在东城黑街找到了他。”
贾逸喉头滚动了一下,心中有些愧疚。他献上木盒之后,也留意过一段时间这对母子。但看没什么异样之后,就没再关注,想不到还是出了纰漏。只是,献上木盒这件事,只有贾逸、孙梦和吴王知道,是怎么走漏了消息的?
“是属下失职,”贾逸向少年深深作揖,“请公子见谅。”
少年却回礼道:“这事不怨贾校尉。邻里认为家父死于于吉咒杀,是为不祥之人,屡次上门欺辱,要我们搬家。母亲又是极好面子之人,忍不住说解烦营已经认定是起凶案,还托人向吴王呈上了证据。结果,不久就有人上门带走了母亲。”
“什么人带走的?”贾逸追问道。
“傍晚时分,一行十人,身着锦衣,腰间挂着王府羽林卫的腰牌。”
“羽林卫?”贾逸又是一愣,不由得看向了孙尚香。如果真是被吴王孙权带走的,孙尚香不会不知道,更不会对此有什么疑问。孙尚香并未解释什么,偏了下头,示意贾逸继续问下去。
“这些人带走了你母亲之后,并未对你有什么不利?”
“没有。母亲被带走后一日未归,我觉得事情不对,就逃到了东城黑街,跟着一群乞儿挨日子。”少年的语调很平稳,“家里一直没有回去,也不知道那些人后来又去了没有。”
孙尚香问道:“你小小年纪,遇到这种变故,为什么不去报官,反而潜逃?”
少年作揖道:“我虽年幼,但还知道轻重利害。母亲是被羽林卫带走的,如果我去报官,都尉府和解烦营恐怕都是不会管的。若是碰到个昏庸的官员,意欲讨好吴王的话,很可能会将我羁押或者灭口。”
“你认为那是至尊派来的人?”贾逸道。
“他们身上有羽林卫的腰牌,我以前去客曹找父亲的时候,看到过。”少年抬起头,声音很是坚定,“不会认错。”
“那你知道这是哪里?”
“郡主府。”
“如果你母亲真是至尊掳走的,为何郡主还对你如此礼遇?不是应该杀你灭口,或者秘密羁押吗?”
“此事我想不明白。”少年道,“还请尊驾赐教。”
贾逸看了看孙尚香,却道:“罢了,你知道得越少,越是安全。”
孙尚香挥了下手:“先带下去吧。”
枭卫把少年又带了下去。贾逸忍不住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也觉得是王兄抓了他母亲?”孙尚香斜看着贾逸,问道。
“殿下觉得呢?”
“是我在问你,你再跟我绕圈子,小心我拿马鞭抽你。”
一旁的孙梦嘻嘻笑了起来。贾逸道:“如果是陛下相召,会由王府颁下钧令,由武昌县令引路,带领羽林卫前往张洵家,用步辇将陈叡接入府中。即便陛下欲隐秘行事,也会让羽林卫将陈叡和张谦一起接入府内,没有带走母亲却留下孩子的道理。这样母亲不归,孩子必定声张四处寻找,反而是欲盖弥彰。”
“你觉得,是有人假冒羽林卫?”
贾逸目光闪动:“殿下在城外已经静养了一二十天,期间没有布下暗哨,监视张洵家么?”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如果不是这样,殿下不会发现陈叡失踪,更不会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找到了张谦。”
“我是布下了枭卫暗中监视,假羽林卫带走陈叡之时,一人回来报信,一人留下暗号一路跟踪,最后却被狙杀于南城城郊。”孙尚香道,“你觉得是什么人做的,目的是什么?”
“扰乱人心。”贾逸道,“属下以为,还是太平道与军议司所为。陈叡对邻里说的那些话,否认了其夫死于于吉咒杀……”
“王兄不这么想,他认为与建安五年有关。不管掳走陈叡的是什么人,都是在怀疑张洵可能告诉了陈叡一些建安五年的事情。”孙尚香打断了贾逸的话,“你知道为什么王兄在发现木盒上的建安五年四字之后,心神不宁吗?”
与现在相似的陈籍一案?传言同样死于于吉咒杀的先主孙策?贾逸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了孙尚香的声音:“有传言说,先主是王兄杀死的。”
“陛下……杀了先主?”贾逸笑道,“痴人说梦,怎么可能?”
对于这个可能性,贾逸不是没有想过,寻访林照时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只是出于自保,他不得不适可而止,没有继续深想。况且,他也知道,先主早已故去,如今孙权不负众望,经过多年休养生息,功法扩张,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早已不再重要。眼下郡主突然问起,贾逸只好装作毫不知情。
见孙尚香面色有些奇怪,贾逸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他心念一动,道:“莫非这则传言,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流传,还有一些人相信?”
孙尚香道:“不错。其实先主授印这些事,不过是后来周瑜他们放出来的消息。先主回到中军大帐之时,已经昏迷不醒。当晚张昭等人属意推举孙翊接任,但周瑜、鲁肃却有不同想法。孙翊当时远在柴桑,而王兄却在先主病榻之前。于是周瑜、鲁肃麾下围住中军大帐,逼迫张昭等人同意王兄接任。张昭无奈,只得簇拥王兄巡视军队,并把王兄继任的消息上表汉室,传遍整个江东。”
贾逸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原来孙权继位的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如此看来,这条流言若是传了出去,对吴国的打击将难以预计。当时神色大变的孙权,应该也想到了这一层。
“当时衣带诏刚刚事发,为了笼络人心,树立权威,曹操上表汉帝册拜王兄为讨虏将军,兼领会稽太守,驻守吴郡,牵制刘表。就算如此,江东之地仍是动荡不安。庐江太守李术反叛;族中孙辅、孙暠不服王兄,企图夺权;孙翊和孙河两位兄长莫名其妙遭到杀害;豫章、会稽等地数万山越也伺机作乱。”孙尚香的目光越过贾逸肩头,似乎在看向十分遥远的地方,“三年,整整用了三年时间,方才安定了下来。而今的这几起案子,又把那些陈年旧事给翻扯出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贾逸点了点头。虽然如今淮泗系和江东系已经达成平衡,但居中把握调停的是吴王。
淮泗系中周瑜、鲁肃、吕蒙等股肱之臣已相继离去,只剩下张昭、虞翻这些人。既然当初先主孙策弥留之时,他们推举的是孙翊,而不是吴王,那心结早已结下。虽说十几年来君君臣臣,但若有大限之时,这些人到底什么反应都未可知。毕竟,当初赤壁之战时,张昭、虞翻可是力主投降曹操的。而江东系呢,虽然顾、陆、朱、张四大世家表面上已经归顺,但暗地里仍颇有微词。就拿现在统领吴军近半兵力,在夷陵与刘备抗衡的陆逊来说,他的祖父陆康当年坚守庐江,与先主孙策鏖战半年,族中子弟死伤甚众,这等旧怨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所谓的平衡,虽然看起来四平八稳,但大多都是非常脆弱。如果孙权杀兄的流言被人坐实,将人人得而诛之。那个时候,不管是淮泗系还是江东系,就连魏朝和蜀汉都占据了大义,孙家在内忧外患之下,支撑不了多久。
“你献上木盒,指出建安五年这四个字,王兄马上就意识到有人想以这几年案子为由,在建安五年的权位交接上做文章。他立刻将我召回来,商量几次之后,决定仍然把这件事交给你。”孙尚香目光锐利,“贾逸,你知道为什么吗?”
贾逸心头翻起一阵波澜,脸色却依旧平静:“属下明白。”
“你真明白?”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交给淮泗系或者江东系,只能由我这种独臣去查。在独臣之中,诸葛瑾、步骘、严畯、是仪这些人不是没有查索案件的经验,就是身居要位,公务繁忙。不像我,既有能力经验可以胜任,又能在不得已的时候杀之灭口。”贾逸淡淡道。
大殿之中静悄悄的,沉默了好一阵,孙梦忽然插话道:“你想多了,至尊多次向表姐夸你是可造之才,不会轻易将你舍弃。”
“不。会不会被舍弃,不是看你能力如何,而是看你对王兄是利是弊。”孙尚香道,“贾逸,你是个聪明人,能意识到这点最好。这件事,你准备如何查?”
贾逸道:“不查建安五年,当年权位到底是如何交接,先主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一概不查。既然对方想以这几桩案子为由,把建安五年的事情牵连出来。那就查清这几桩案子,找到这些人,该杀的杀,该抓的抓。”
孙尚香似乎松了口气:“釜底抽薪?”
“对,既然问题无法解决,那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这些人是谁,你现在心里有数么?”
“太平道、军议司,”贾逸犹豫了一下,“可能还有陆家。”
“就算有真凭实据,陆家也轻易动不得。”孙尚香道,“这段时间,我会传令下去,你可以指挥府中枭卫调查案子。但是,只要查到跟建安五年有关的事情,就要尽力予以抹杀,没有必要查出真相,让这件事体面结束就好。如果事情发展得快要失去掌控,那就抛出一个所谓的真相,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你要记住,人对真相没有兴趣,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属下遵命。”
孙尚香笑道:“丹阳豪族为了推举你入仕,赠给了我八千亩良田和两处矿山。这两年你在解烦营,虽然替他们解决了一些麻烦,但也没有让他们占得更大的利益。我不管他们和你之间关系到底如何,只是提醒你一句,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千万不要做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事情。”
“请殿下放心,属下心中有分寸。”
“那就好。还有一句跟你交代下,最近陆延似乎很得王兄赏识,但我总觉得这人有点琢磨不透。你机灵点,别让他抢了风头。”孙尚香顿了顿,“陆家出了一个陆逊,已经够了。”
陆安端坐在中军大帐屏风后,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按照惯例,他从武昌赶来夷陵传递完消息之后,最多歇息一天就要返回。但这次,陆逊已经留了他三天,还没有放他回去的意思。陆安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武昌城中陆延依旧在暗地里追查案子,而陆瑁决定瞒过陆逊。这次传递的假消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种背叛,而他就是同谋。身为一家之主,陆逊虽然没有显露过雷霆手段,但如果事泄,陆安肯定会受到重责。
陆家是江东豪族不假,但上下一两千人,总有些旁支过得不甚如意的,陆安家就是其中一支。他父亲早亡,全靠母亲一人将家支撑起来。好在他精明能干,抓住了几次机遇,这几年慢慢挤进了主家的圈子。一手提携他的是陆瑁,所以在欺瞒家主和背叛陆瑁这两件事上,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陆瑁说得对,这是陆逊和他儿子陆延之间的事,他们都算是外人。而站在陆家的角度上来讲,他们做的也未必不是好事。
屏风前的争论声音已经停了下来,众将到底还是遵从了陆逊的意见,陆安不禁心中暗暗称奇。
今天的军策议题,是要不要援助孙桓。前些日子,刘备派遣前部督张南率优势兵力,围攻了驻守夷道的孙桓。孙桓寡不敌众,五日内送来三道求救急报,要求陆逊分兵支援。孙桓是吴王的亲侄儿,平日深得吴王喜爱。知道他陷入险境,陆逊麾下诸将纷纷要求带兵前去救援,却都给压了下来。
陆逊认为这是刘备的围城打援之计,蜀军一定会在半路伏击援军,而且夷陵的兵力分散后,很可能会被蜀军强攻。夷道易守难攻,孙桓又是善守之将,不用救援也可支撑月余。韩当、徐盛、潘璋诸将不服,但朱然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站在了和陆逊相同的立场。这几日开了几次军策会,生生拖过了救援的最佳时机,但孙桓那里却没有再发来求援塘报,看来又是被陆逊料中了。陆安已经开始相信陆逊的眼光,武昌城中发生的那些事,瞒着这位家主,到底是对是错?
军策会已经结束,等诸将都出了大帐,陆安才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陆逊身旁。
陆逊右手扶着额头,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陆瑁和延儿是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个太平道的案子中插手到底了吗?”
陆安怔了一下,陆瑁的回信写得天衣无缝,而且陆延并未收手的事情,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陆逊是不可能得到消息的。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陆逊是在诈他,但这一瞬间过去,他就明白陆逊一定是看出了什么破绽。
“依照延儿的性格,如果真的收手,势必心中愤愤不平,写信长篇大论告诉我他的想法。而陆瑁呢,如果真的劝动了延儿,会在信中将经过详细叙述,以表其功。现在他们一个寸纸未言,一个草草带过。”陆逊叹了口气,“我说了那么多,他们还是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
陆安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老爷,您为何觉得自己做的就一定是对的呢?即便您是对的,为何延公子就一定是错的?”
“不错。这世上的事,从结果来看是有很多正确的做法。你能在这个年纪悟到这点,实属不易。”陆逊道,“但是,所谓正确的做法,并不是一定会得到对自己有利的结果。关羽为复兴汉室,全力伐魏,这是不是正确的事?结果他最终身死军破,丢尽荆州之地,还使蜀汉实力大减。”
陆安愣住了,道:“老爷的意思是……”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响起了紧促的鼓声,其间还夹杂了短促有力的传令之声。陆逊立刻起身,冲出大帐之外,陆安也跟了出去。只见营盘前方,亮起了如若繁星的火把,正如潮水一般倾泻而来。
“第十九次夜袭。”朱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赶到了,语气却十分平淡,“蜀军就不觉得厌烦吗?”
陆逊道:“攻营为辅,攻心为主,这是疲军之计。”
朱然提起长枪,道:“没事儿,换防的军士们都去后营歇息了,只要守住前营,是不会让他们整肃迎敌的。伯言,你还去望楼上吧,前营交给我了。”
陆逊点了下头,转身向望楼上走去。陆安跟着他攀了上去,举目俯视,只见一杆“朱”字认旗高高飘扬在辕门上。数不清的火把顺着匝道汇聚到护堤之上,投石车、床弩齐齐响起机枢转动之声。蜀军的火把越来越近,陆安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近百辆绑满火把的战车而已。
随着一声低沉的号角声掠过,铺天盖地的碎石块腾空而起,重重砸入战车之中。大多数马车支离破碎,却还有相当一部分冲到护堤壕沟之前,撞断竹枪,跌了进去。
“选了羸弱之马驾车冲阵,填埋壕沟么?”陆逊摇头道,“刘备攻营之计层出不穷,不愧是戎马半生的老兵。”
护堤前再无一点亮光,却响起了纷乱密集的脚步声,应该是蜀军步兵开始冲营了。“朱”字认旗之下,响起了短促沉闷的号角声。紧接着,嘶哑艰涩的床弩机弦发力之声此起彼伏,手臂粗细的弩矢在黑暗中平射而出,惨呼声撕裂夜色。随即,一排火箭从护堤上向壕沟射去,引燃了早已铺垫其中的火棉油麻,瞬间燃起一道火墙,照得阵前大亮。蜀军离壕沟只有十几步远,却无法继续前进。护堤上的羽箭骤起,将徘徊在火墙之前的近千蜀兵尽数射倒。没有丝毫犹豫,山谷之中响起了鸣金之声,蜀军迅速后撤。双方都知道,这场夜袭已成定局。
“我们守住了。”陆安松了口气。
“是今晚守住了。”陆逊遥望着远方山谷,久久不语。
陆安有些无奈,问道:“老爷刚才说,做正确的事,并不见得能得到有利的结果……”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陆逊怅然道,“说这句话的人,已经自投汨罗江,葬身鱼腹。我不是圣人君子,也不是铮骨忠臣,在这乱世之中做正确的事,毫无意义。既然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吾宁为蝉翼,不为千钧。”
陆安大为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陆逊。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家主一直都是彬彬君子,为人处世时时刻刻讲究仁义道德,现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让陆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回到武昌,告诉陆瑁和陆延,不管他们做什么,我都是家主。如果有一天,他们做的事威胁到了整个陆家的存亡,我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陆逊转过头,眼神凛冽刺骨,“都会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亲手将他们送入黄泉。”
陆延打了个喷嚏,掏出一块方巾轻轻拭了下鼻端,向席间望去。
放眼之处均是一片狼藉,案倒席卷,碗碟散落地上,十多名世家子弟东倒西歪,鼾声此起彼伏。张温的从孙张筠受到举荐,官拜祭酒,俸禄三百石,于是众人便提议庆祝。其实官是小官,俸禄更是不值一提,他们只是找个借口,开怀畅饮罢了。
从十一二岁开始,陆延就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但时至今日,依旧是不喜欢。不过,他却一直假装乐在其中,如鱼得水。毕竟,身为陆家长子,他只要识得这些世家子弟,就不得不融入其中。
有些世家子弟,常常说什么厌恶自己的出身,被家族所束缚,不能畅游天地之间,尝遍人间疾苦。每当听到这种言论,陆延总会大声赞誉对方有君子怀仁之风,内心却十分鄙夷。乱世之中,离开了家族庇佑,这些人能否活下去都成问题,却还假装心忧天下,当真可笑之极。
用那个人的话来说,陆延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惜周围都是俗物,陆延自己也这么认为。他无疑是个骄傲的人,但又极少将这种骄傲表现在外人面前。他觉得,真正的骄傲,是不怕别人低估了自己,也不用处处显露出自己高人一等,自知心安即可。虽然整个陆家,他最钦佩的并不是出将入相的父亲陆逊,而是清高孤傲的祖父陆康。但钦佩归钦佩,陆延却没有效仿祖父的意思。当年陆康率领陆家宗族子弟,坚守庐江孤城,抵御孙策近二百日。结果城破之后,不但陆康忧愤而死,陆家也折损了大半子弟。当年陆家此举,为整个江东所赞扬称颂。然而仅仅二十年后,不但鲜有人提及此事,甚至还有人以此来讥笑陆康冥顽不灵,螳臂当车。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所谓道义,是毫无价值可言的。毕竟这个世上,所谓的道义,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对于世家大族而言,延续血脉和把握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陆延起身,走出闷热的房间,来到了回廊上。他扶着漆过的栏杆,探出身子向外望去。夜色已深,长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一点亮光,整个武昌死一般寂静。身边也没有一丝风,闷热得让人倍感压抑。他转过身,看着房内那些横七竖八的世家子弟,摇了摇头。出身陆家,是让陆延引以为傲的事情。毕竟放眼天下,士族豪门虽多,但在人才辈出这方面能与江东陆家比肩的,也只有颍川荀家了。而且,自从魏朝立国之后,荀家已经渐渐走下坡路了。
他喜欢陆家,不是因为他是家主的长子,而是他几乎喜欢陆家的每个人。他经常听说过大户人家里,争权夺势,手足相残的故事。但在陆家,却不曾见过一点端倪。不管是朝夕相处的族中子弟,还是很少相见的远方亲戚,在陆延的印象中,没有闹过别扭的时候。上下一千多口人,大家一直和和气气,其乐融融。纵观江东,不,纵观天下,应该都没有像陆家这么和睦的世家大族了。
一切都是为了陆家,他忽然间又想起了那晚对陆瑁族叔说的这句话。说实在的,他其实心里并没有什么底。不管是这几件案子,还是刺青之事,他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前去岭南查索刺青染料的人,已经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族中长老们大为头痛。刺客身上的刺青跟陆家用的是同一批,而且还是拿着陆家信笺买走的。这意味着,陆家内部出了奸细,但这奸细到底是谁,却没有人知道。
解烦营贾逸那里,已经放出了消息,说这一系列案子是太平道勾结西蜀军议司做下的。
最近几天,陆瑁数次被吴王宣召进宫,严厉责问。虽然现在吴王还没有清算陆家的意思,但如果与军议司的关系被坐实,即便有父亲在夷陵率军抗击刘备,吴王也绝对不会留下情面。所以陆家上下,都默许了陆延参与到这一系列案子之中。对他们来说,陆逊的做法太被动,自身嫌疑越来越重,还要自己人不参与查案,只等着贾逸查出真相。贾逸是个独臣,跟陆家没什么过硬的交情,万一查出的结果对陆家不利,他绝对不会帮忙掩盖。这样做,简直就是坐以待毙。
回廊左侧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陆延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上,转身看去。一个身着禅衣的女人穿过阴影,走了出来,竟然是虞青。陆延躬身行礼道:“虞部督,您来了。”
虞青微微点了下头,往房内瞟了一眼,才问道:“前些日子,你们去查刺青染料的事,有什么眉目吗?”
陆延没有回答。
“嗬,连我也不肯说?”虞青道,“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陆延道:“尽快把这几件案子给查清楚。”
“案子你有头绪?贾逸那边你还能得来什么消息?”
“他对我起了戒心,很难再打探出什么。不过,论查案我也不比他差多少。通过这些日子的查索,已经有了些头绪。”
虞青似乎很感兴趣:“喔?说来听听。”
陆延道:“这几件案子,正如贾逸所言,肯定是太平道和军议司联手做下的。太平道那里我没有什么门路,但军议司这边,却给我刺探出了一些线索。武昌乃是重镇,各处防范甚严,林照一案还好说些,但都尉夫人吴敏和客曹掾张洵这两件命案,没有人作为内应,是绝对办不到的。”
“听说贾逸遇到过一个酷似于吉的道人,现在市井都在传言,说是于吉复生,施咒杀人,你不信吗?”
“属下不信,”陆延斩钉截铁道,“鬼神之说皆是虚妄。我虽然还没查出陆家之中,到底谁参与了这些案子,但对陆家之外的内奸,倒有了些眉目。”
“是谁?”虞青问得有些急切。
“现如今只是怀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陆延面色平静地回应,“不是属下怕虞部督泄密,而是这件事牵涉整个陆家的安危,不得不慎重行事,还望部督恕罪。”
虞青微微一笑,道:“无妨。我是在附近与人饮酒,听说你在这里,一时兴起才过来看看。这几件案子,至尊都交给了贾逸去查,我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只不过贾逸是从进奏曹叛逃到咱们解烦营的,为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本来就不怎么可靠。而且他与我也有私怨,在荆州我一时心软,没有能除之后快,谁料想他竟成了至尊心腹,轻易动不得。这个人你得严加提防,免得他为了邀功,给你们陆家罗织罪名。”
“多谢部督提点,”陆延语气中却有些不以为然,“贾逸虽然足智多谋,机巧善变,但他身在江东,除了郡主府提供的有限助力,再没有可以仰仗的后盾。我身后却是陆家,在人脉、财力这两方面都要远胜于他。截至目前,他对我并没有构成威胁。”
“有志气,不枉我经常在至尊面前推荐你。”虞青猛地提高了声音,“如果你能抢在贾逸之前破了此案,赢得至尊青睐,势必会将贾逸排挤下去。只要他失了至尊眷顾,郡主府也不会再回护他,到时候,新仇旧恨一并了结。”
其实在内心深处,陆延对贾逸并没有什么芥蒂,反而还有少许惺惺相惜之意。毕竟在年龄相仿的同辈之间,也只有贾逸跟他差不多一个层次。只是身为世家子弟,是朋友还是对手,都要从家族的利益去考量,由不得自己的好恶。
对不住了,贾校尉。陆延在沉重的夜色中默然站立了好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一切都是为了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