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都尉府门口,就见大门敞开,糜芳正从里面出来。按品秩来讲,糜芳是将军,魏临是都尉,差了好几个官阶。糜芳要走,魏临理当送客到门口才对。但糜芳是降将,背弃关羽陷了荆州,在东吴的名声并不怎么样,大小官员也没把他当回事儿。魏临不送他,倒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贾逸心念闪动,撇下孙梦上前搭话道:“糜将军,又见面了。上次在百民巷与将军争道,总觉得不妥,在这里向你赔个罪。”
糜芳脸色发白,扭头道:“贾校尉,不要再取笑人了。”
贾逸走近他,低声道:“糜将军,我也是归降之人,有什么资格取笑你呢?我品秩比你低,那天遇上,确实应该我给你让路。只是没料到郡主府的人在,冲撞了将军,真是过意不去。”
糜芳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归降东吴的这两年间,他一直被人鄙夷排挤,贾逸这么一说,倒让他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袖,道:“贾校尉言重了,你说得对,都是归降之人,这几年的辛苦都懂。”
贾逸问道:“不过说句不中听的话,糜将军你也别往心里去。我觉得我们这些归降之人,做的事越多,越容易被人挑毛病。这两年我都是在应付日子,没做过什么事,这次是逼不得已,才接手了这几件案子。倒是将军你,这些日子一直在东奔西走,当心遭奸人构陷诽谤啊。”
糜芳长叹一声,道:“贾校尉,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有很多事,想避是避不开的。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我是受够了,如果能做出些事情,也不至于被人看扁了。”
贾逸还想试探,糜芳已不愿多说。他冲贾逸拱手道:“贾校尉,就此别过吧。或许再过一段时日,那些人对我就会刮目相看了。”
贾逸回礼,看糜芳上了车驾,心里细细琢磨着他那番话。上次在张洵那里碰到糜芳,贾逸已经觉得有些奇怪。那天虽然糜芳是和虞青一起,但所带随从都是他的人,况且虞青已经明确表态,不参与这些与太平道有关的案子,去张洵家更像是以糜芳为主。今天又在都尉府撞到了他,一个武将,还是归降之人,到底在凑什么热闹?
孙梦走到贾逸身边,道:“你刚才跟那老头子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跟他说几句话。”
“你不是提起他也很讨厌吗?怎么会跟他聊得来?”孙梦嬉笑道,“你该不会是对他起了疑,在套他的话吧?”
贾逸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你,我是觉得糜芳最近有些不太对劲。不过平日里跟他没什么交情,他口风又紧,没套出来什么话。”
“整个东吴,没谁跟他有交情的。”孙梦跟贾逸一起进了都尉府。门口的长随一溜小跑着前去禀报,等两人不紧不慢来到正厅之时,魏临已经在门口束手等着了。跟上次见面相比,魏临的气色更差了,一张枯瘦的脸上满是阴郁之色,完全没有什么精神。
将二人迎到上座后,魏临问道:“上官前来,可是有了贱内案子的消息?”
“惭愧,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贾逸随口答道,看着魏临。
魏临表情没有什么变化,道:“那这次还要向下官问话吗?”
“那倒不是。”贾逸道,“只是想问问魏都尉,建安五年的案卷,咱们都尉府里还存放着吗?”
“建安五年……”魏临沉吟道,“虽然这十多年来,武昌城一直在咱们手里。但在未取得荆州之前,这里是边防四战之地。案卷的话,一直是疏于打理,我实在是无法确定。”
“都尉府一直没有对案卷盘点整理过吗?”
“没有。”魏临说得很是坦然,“府里一直人手不够,再说平日里也很少用到以前的案卷。贾校尉问这些,有什么事吗?”
“先前我听陆延说起,建安五年有个案子跟这次的很像。这不是一直查不到什么头绪嘛,就想看看以前的案卷。”贾逸站起了身,“案卷都存放在什么地方?麻烦魏都尉前头带路。”
众人来到一间厢房,上面的门锁已经锈迹斑斑,看起来很久没有打开过了。书吏把钥匙插进锁眼,转了几下竟然顺利打开了。推开木门,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连连咳嗽。贾逸走进房中,只见屋里横着五六列长木架,上面散乱堆放着一些木简帛书。他上前试图去拿一卷木简,却摸了一手灰。
魏临在身后喊道:“来人,将这屋里打扫一下!”
贾逸摆了摆手,道:“不用了。魏都尉你去忙吧,把看管案卷的书吏留下,陪我们在这里看看就好了。”
魏临道声得罪,退出了厢房。那名书吏往房角四周的灯盏里倒满了油,点亮之后,就退到了一边。贾逸在木架前来回踱步,发现案卷是按照年份放置的,多少省了些麻烦。他走到挂着“建安五年”木牌的那个木架前,细细打量起来。
木架上的竹简和帛书似乎被人动过,有几道明显的痕迹。贾逸有些不好的预感,掩起口鼻,将上面的东西全都扒拉到了地上。他蹲下身,借着油灯的亮光,认真翻捡着。案卷很杂,田产商铺买卖、邻里亲戚纠纷,甚至连偷情通奸都有,杀人案却寥寥无几。一遍翻下来,并没有发现陈籍案。孙梦也蹲了下来,一起翻找,然后又一遍过去,仍旧没有任何发现。
孙梦向书吏问道:“建安五年的所有案卷,都在这里?”
书吏讪笑着答道:“属下们都是按照年份堆放的,一年一个架子。放完之后,也鲜有提卷审阅的时候,应该是不会错的。”
孙梦道:“那怎么没有陈籍的案卷?”
“属下是去年刚接手的,对以前的事情,倒是不太清楚。会不会是案子太小,当时没有录入?”
“胡扯!陈籍案子那么诡异,死因跟你们家夫人一模一样,怎么算是小案子?”孙梦骂道。
书吏歪着脑袋,似乎在努力回忆:“这个……属下倒是未曾听闻。”
贾逸插话道:“陆延说,当年接手此案的都尉不愿事情闹大,草草处理了事。估计官府动了手脚,压制了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多。”
孙梦道:“就算是这样,但陆延明明说他是审阅案卷的时候发现的,怎么会没有录入?”
书吏听到这句,倒是来了精神:“诶,上官这么一说,属下倒是想起来了。前几日,有位公子找到我们都尉,也是要来厢房看案卷。”
“是谁?”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
“人我是不认得,不过看他衣着华丽,谈吐举止,应该是个世家子弟。我们都尉对他很客气,亲自给他开了房门。”书吏笑了笑,“不过这位世家子弟,倒是有点紧张兮兮的。进门的时候,一直在把玩手里的玉司南配,好像生怕这里有鬼一样。”
玉司南配?
孙梦问道:“那人在房里待了多久,是否拿走了什么东西?”
“呃,他让我们站在外面等,自己在房中最多只待了一刻钟,出来的时候……喔,出来的时候好像没拿什么东西。”
孙梦有些失望,追问道:“你确定他没拿任何东西?”
“一册木简或者一方帛书能有多大?藏在袖中就能拿出来了。”贾逸有些意兴阑珊,“案卷怕是看不到了。他来的时候,递身份文牒了吗?上面是什么官身?”
“好像也是解烦营的上官,虽然跟我们都尉官秩一样,但解烦营嘛,嘿嘿。”书吏搓了搓手。
“陆延?”孙梦看向贾逸。
“陆延。”贾逸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好快。”
孙梦愤愤道:“这么说来,陆家确实跟这几起案子有些关系?”
“不管有没有关系,陆家现在要做的就是掌握所有的线索,不能让人抓到任何微小的纰漏,借题发挥。他们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陆延宁愿落下嫌疑,也要取走陈籍案卷,到底是要阻碍贾逸的追查,还是要先一步找出是谁陷害陆家,倒真不好说。
孙梦摊了下手:“这下可好,问陆延去索要案卷吗?他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拿了。”
“案卷是死的,我们问问人是不是还活着。”贾逸看向了那名书吏,“你在都尉府做了几年?”
那名书吏意识到了怎么回事,赔笑道:“二位上官,这等机密之事,属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也不等贾逸二人应允,他就往门外退去。
贾逸叫住了他,道:“怎么,解烦营找你问案,你也敢躲?”
书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笑得比哭起来还难看:“上官要对付陆家,属下这身份地位,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孙梦轻叱一声,拔剑出鞘,横在书吏颈间:“问你什么答什么!哪有这么啰唆!要不要我现在就砍了你这颗狗头,也不用怕什么陆家了!”
书吏浑身如筛糠一般颤抖,求饶道:“大小姐您手下留情,我只要知道,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贾逸温言劝道:“你放心,我们只是奉至尊之命查案,并不是要对付陆家。而且,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们自然不会将你说出去。”
他示意孙梦将剑收起来,问道:“建安五年,都尉府中的书吏是什么人?现在身居何位?住在哪里?”
书吏咽了口唾沫:“上官您问的是张傕吧,他去年得病死了。”
“当年的主簿是谁?”
“哦,应该是林照,他早几年致仕回家,现在住在东城。不过林照已经七十多岁,老糊涂了,只怕问不出个什么。”
孙梦没好气地问道:“当年的都尉呢?”
书吏小声嘟囔了一句。
孙梦喝道:“大点声!谁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绩。”书吏声音有点飘忽,“就是你们刚才提到的,陆家的陆绩。”
天气已经越来越热,很多将校士兵都卸下了铠甲,只穿单衣。自从今年正月起,跟蜀军就没有正正经经打过仗,双方都已经有些懈怠了,巡营官也不怎么管。前几日刘备派了几十个士兵,敞胸露怀地在营前辱骂挑衅,陆逊依旧是弹压各营,坚决不准出战。
听说求战最为心切的朱然找过陆逊几次,但都被陆逊否决了。朱然虽然脾气火爆,倒也没有跟陆逊说什么难听话。毕竟顾、陆、朱、张为江东系四大豪门,而朱然和陆逊私交甚笃,他们在关键时候还是同气连枝的。至于韩当、徐盛、潘璋这些淮泗系出身的将领,私下里仍颇有微词,不过也没人再挑头闹事。想必是上次受到了吴王的训斥,都懂得分寸。
在外人看来,现在吴军大营可谓风平浪静,陆逊却清楚地知道,他此时就像走在刀锋边缘。前面有虎视眈眈的刘备大军,身后还有场针对陆家的阴谋,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抄家灭族。所幸陆瑁行事得体,果断干练,还能维持住后方大局。但陆延却让人有些头疼,武昌来的信里,提到他这个儿子绕过陆瑁,直接将尸体刺青的事上奏给了孙权。若不是陆瑁特意留下尸体,自证心迹,真不知道事情会闹到什么地步。孙权现在不动他,一来是还没有确信陆家有谋反之意;二来也是怕中了挑拨离间之计。毕竟孙权才提携江东系没几年,若是这时候再用雷霆手段打压,那将会再无可用之人,在内忧外困之下撑不了几年。但若孙权认为陆家已经威胁到了他的王位,即便是饮鸩止渴,也会立即对陆家下手。现在陆家最好的做法,就是自己不插手案子,让解烦营去查。贾逸是个人才,经手过不少大案奇案,既然陆家没做过,一定会还他们清白。若是陆家一直在里面掺和,很可能会把案子弄得更加复杂,最后反而会引火烧身。
陆逊疲倦地问道:“怎么回事,上次我让你跟延儿说的那些话,他不听?”
陆安低声道:“延公子认为贾逸能力堪忧,不见得能查出真相,若是放任不管,无异于坐以待毙。”
陆逊叹了口气:“他认为贾逸能力堪忧?他自己有多少斤两?罢了,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管好儿子。你告诉他,他做什么不当紧,死无葬身之地也不当紧,但若是连累陆家,九泉之下他如何面见列祖列宗!”
陆安有些为难道:“老爷,这些话当真要传给延公子?”
“你嫌这些话重?我恨不得当面对他说!”陆逊道,“这么多年了,我们陆家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如果败落在他的手中,我就是罪魁祸首,无颜面对族人。到时候,我陪他一起下黄泉!”
陆安不敢多说,只好默默站在一旁。
陆逊闭上了眼睛,陆延是他的长子,自幼聪明机敏,办事干练,在族中年轻一代算是佼佼者。但陆逊却总觉得看不透这个儿子,他的心思太深,想法太多,很容易走上歧路。
一阵急促的喊声越来越近,帐帘一挑,朱然闯了进来:“伯言!蜀军挥兵数千,直朝我们营盘来了,怕是要夺营!”
陆逊睁开眼,透出一股凌厉之色:“带兵的将领是谁?”
“看旗号,应该是吴班,我已命轻骑做好准备,等下痛痛快快跟他们打一仗!”
“不急,”陆逊转头向陆安道,“你现在就回去,把那些话告诉延儿,让他好自为之。”
“怎么还不急?”朱然上前拉起陆逊胳膊,“伯言,人家就在我们中军大营之前,肆意辱骂我朱家先祖,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好吧,出去看看。”陆逊起身,跟朱然一起走出了大帐。
鉴于猇亭附近连绵多山,又多河流洼地,陆逊把中军大营驻扎到了山脊上。大营正前方是一片山谷,如果敌军来袭,就要从低处向高处进攻,地利尽失。而且营盘之前,还挖了三道宽逾一丈的壕沟,壕沟中筑满了竹枪,枪头伸出地面正对前方,防止骑兵冲营。壕沟之后,还有一堵高一丈三尺、宽四尺的护堤,通过数百条匝道与后方营盘相连,可以快速布置兵力。除此之外,韩当、徐盛分别率左右前军,营地离中军只隔了几个山头,一旦中军受袭,两个时辰之内就能前来援助。
陆逊站在望楼上,仔细眺望攻来的那支蜀军。认出将旗上的字号是“吴”,率队的大将应该是吴班没错,但人数只有一两千的样子。蜀军行进至弓弩射程范围之外便停了下来,照例开始大骂挑衅。陆逊没有理睬,而是向更远处眺望,山谷两侧是坡势较缓的山脊,满眼郁郁葱葱的疏林。
朱然道:“伯言!给我五百骑兵,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我就能拿了吴班的人头!”
陆逊沉吟片刻,道:“这是个陷阱。”
“我知道是个陷阱,为的是诱我们出战,所以我才要带骑兵。”朱然有些急躁,“你看他们这一两千人都是步军,视线所及之处又没有援军。我们打开营门,五百骑兵来回几个冲锋,就能斩杀大半。就算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根本来不及施展。”
“万一来得及呢?吴班身为大将,只带了一两千人就来叫阵,根本不合常理。刘备戎马倥偬大半生,经历数百场战阵,不容小觑。”陆逊语重心长道,“你看,虽然吴班所率领的只有一两千步卒,但他们却推了不少木轮车前来,其中必定有诈。”
朱然向下看去,只见这一两千士兵松松散散,或坐或卧,完全没有布阵进攻的意思。数量众多的木轮车散落在他们中间,上面覆盖着一层草席,看不出有什么东西。
“你是怕车上还藏有伏兵?就算再有一倍人马,也不过三千之众!”朱然大声道,“五百对三千,若是我不能取胜回营,甘愿受罚!”
“我且问你,若是你五百骑兵陷于敌阵,后面那些山脊上再有伏兵,到时我要如何救你回来?”陆逊也提高了声音。
“若是那样,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伯言你不必相救!”朱然吼道,“我朱然宁可血染沙场,不像你一样,做贪生怕死、数典忘祖之徒!”
先前蜀军数次前来骂阵,骂的都是陆逊这个主帅。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换成了辱骂朱然。
陆逊沉默一会儿,道:“那好,你出战吧。”
朱然甩掉大氅,按着腰间缳首刀快步走下望楼。他很快就点起了五百骑兵,在辕门处列阵集结。陆逊却唤来一名校尉,道:“传令下去,命两千弓弩手登上护堤,装填床弩,箭头包上油布,指向蜀军两侧。待朱然出营后,集结一千精锐步卒,配备刀盾,于辕门待命。”
那校尉低声道:“朱将军赌气前去,还说不必相救,都督为何仍旧如此安排?”
“攻伐对敌,是国家大事,岂能因个人喜怒行事。”陆逊道,“安排下去,一旦出现险情,即刻救援。”
士兵们搬开辕门前的重重鹿角,推开两道营门,放下了吊桥。朱然长枪一指,带着五百骑兵冲出大营。马蹄敲打在坚实的土地上,荡起片片尘土,向蜀军席卷而去。尚未接阵,蜀军阵中已响起鸣金声,开始散乱地向后退去。朱然有些得意地举起长枪,向后扬了扬。顷刻之间,骑兵楔形阵已经切入蜀军阵中,犹如一把利刃剖开鱼腹,兵锋所指尽皆避让。眼看骑队已经冲过步阵大半,蜀军中突然响起了沉闷的号角声。木轮车旁边的士兵们手脚利索地掀去草席,从怀中掏出火折,吹燃之后丢到了车上,随即四散离开。
平地惊雷骤起,明黄色的火焰从木轮车上喷射而出,火星四溅飞扬。朱然的坐骑被火焰和爆炸声所惊,狂躁嘶鸣着立起身子,将他重重甩了下来。旁边的蜀兵挺起长枪,蜂拥而至。朱然在地上接连翻滚,侥幸躲过枪势,抽出缳首刀砍翻欺到身前的蜀兵。他站起身向四周看去,只见四周木轮车正接连被引燃,爆炸声此起彼伏,满目都是火焰。麾下的五百骑兵,大多已经被惊马甩到地上,有些士兵甚至被马匹生生踩死。他高举右臂大声招呼,想让麾下向自己靠拢,然而喊声却被爆炸声、嘶鸣声、哀号声完全淹没。
一小队蜀兵注意到了朱然,为首的都伯大声鼓噪,率队冲了过来。朱然随手拾起一杆镔铁长枪,大吼一声,迎上前去。他运枪如龙,几个回合之后已将这几个蜀兵尽数挑翻,还聚拢了几个附近的麾下。
一名骑兵惊慌失措地问道:“将军,那些木轮车上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朱然没有回答,他并不清楚。就算是价格昂贵的烟火,也没有这么大的响声,更不会有这么剧烈的火焰。搞不好又是诸葛亮那个老贼,在成都搞出的什么新鲜玩意儿。骑兵跌下马后,轻盔长兵对阵重甲短兵,根本没有优势可言。而一比四的人数,更是雪上加霜。朱然持枪张望,看到麾下骑兵被分割包围,陷入苦战。不到盏茶工夫,五百骑兵就折了将近一半。
朱然心中五味杂陈,出战前夸下海口,想不到这么快就身陷险境。他重整队形,一人当先,手中长枪来回舞动,四周蜀兵一触既伤,犹如稻草一般纷纷倒下。周围聚拢的麾下越来越多,但也引起了蜀军注意。吴班帅旗下角旗一展,指向朱然方向,全部蜀兵合围而来。
朱然自嘲地笑了笑,想不到纵横沙场十多年,竟然命丧此地。就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了隆隆的鼓声。朱然惊讶地回头看去,只见营门已经缓缓开启,一千刀盾兵排着整齐的方阵冲了出来,打出的竟然是“陆”字帅旗。
“将军!陆都督亲自带兵救援了!”一名骑兵惊喜地叫出了声。
朱然深深吸了口气,他是身经百战的将领,知道现在不是赌气拼命的时候。如果他这个大将死在此处,对吴军本来就不高的士气,将是个颇为沉重的打击。能带回几人就带回几人,回营后不管陆逊如何降罪,低头认了就是。五百骑兵已经折损大半,单靠自身退回中军大营已经是不可能,只能等援军前来接应。他长枪一挺,带着麾下向附近稍高的一处土坡杀去,准备固守待援。大营中出援的一千刀盾兵离战团已经近了,蜀军遇到他们并未交锋,而是纷纷退让。看来只要再坚持一炷香的时间,就可以安然返回大营了。
就像是嘲讽朱然一样,两侧郁郁葱葱的疏林之中,毫无预兆地响起阵阵沉闷的号角声,密密麻麻的蜀军士兵高喊着冲了出来。而原先避让的蜀军,已经迂回了一大圈,将一千援军围到了战阵之中。朱然的心沉了下去,他原先以为这一千多蜀兵是饵,钓的是他和五百骑兵。现在看起来,他才是诱饵,钓的是赶来救援的一千吴军,还有大都督陆逊。山谷中喊杀声震天动地,朱然只觉得一阵阵眩晕。他死在这里只是折损士气,但若是陆逊死在这里,中军大营崩盘,刘备必将势如破竹,沿江直下。东吴灭国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朱然。
眼看“陆”字帅旗已经冲到土坡,朱然狂奔而下,冲执旗都伯大声吼道:“陆都督呢?让他赶快后撤!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名都伯没有理会朱然,却将吴字帅旗倾倒而下,转手竖起一杆“周”字将旗。朱然愣住,喃喃道:“怎么,来的不是陆都督?”
周胤已经挥着长刀冲至身前,喊道:“朱将军,别发愣,跟我快走!”
朱然跟着周胤只跑了几步,就见中军大营的辕门处,“陆”字帅旗又缓缓升了起来。与此同时,护堤上响起尖利的呼啸声,数十支手臂粗细的床弩弩矢飞向战阵两侧,在蜀军伏兵前面轰然射下,钉入泥土之中。箭头上的火焰在油布的助燃下,迅速吞噬了周边的野草和灌木,燃起一道火墙,阻挡住了蜀军伏兵的合围速度。
“快走!”周胤冲在前面,“火势一弱,就挡不住那些蜀兵了!”
原来陆逊早有准备,当时在望楼上,朱然轻敌之时,他就已经识破了蜀人的连环计。朱然心中愧疚,咬紧牙关向大营杀去。四周大火在蜀军伏兵的扑打之下,已渐渐熄灭,有不少蜀军从火圈缺口处涌入,加入了战阵。一千刀盾兵以“周”字将旗为核心,且战且退,正缓慢地向中军大营回撤。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退兵不是逃跑,在回撤的同时,必须要保持交战,给予追击的敌人一定杀伤。如果不这样做,转身就撤会变成全面溃逃,那将是压倒性的屠杀。朱然看到两侧山脊中仍有蜀军在源源不断地涌出,甚至看到了冯习和张南的旗号,这才意识到此次的伏兵恐怕至少有一万之众。蜀兵已经咬住了这一千吴军,一路裹挟厮杀到了中军大营之前,接着就趁势攻进营盘。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能阻止这种情况,那就是在进入大营弓弩射程之时,不分敌我,以箭雨阻挡。但以陆逊谦逊温润的性格,他没有魄力连同自己麾下士兵一起射杀。朱然打了个冷战,刘备早已揣度了陆逊的性格,才布下这场伏击。如此说来,自朱然率领五百骑兵冲出大营之时,败局便已注定。
然而,朱然没有料到的是,护堤上再度响起了隆隆的鼓声。鼓声尚未停歇,眼前骤然一黑,就见铺天盖地的箭雨飞过头顶,直接射入身后的战团。蜀军和吴军都被射倒了一大片,哀号声随即暴起。朱然还没反应过来,第二轮箭雨又滂沱而至,收割走了数百条生命。紧接着,第三波裹了火棉的箭雨轰然而下,刺入了那些还活着和已死去的躯体,焦臭味迅速弥漫开来。三波箭雨之后,战阵已经被用人命撕开。蜀军一边斩杀仍落在后面的吴军士兵,一边再度集结向前冲锋,却被密集箭雨射回。
周胤拽着失魂落魄的朱然冲过营门,重重跌倒在尘土之中。朱然向后看去,进入大营的大约只有三百多人。换句话说,足有一千一百多条人命都被留在了外面。他抬起头,看到一双满是泥土的军靴停在眼前。向上望去,是陆逊那张神色冷峻的脸庞。
朱然跳起来,揪着陆逊的衣领大声吼道:“陆伯言!我的兄弟们都还在外面!你这混账东西!”
陆逊目光寒彻入骨:“朱义封,这一千人都是因你而死。”
朱然双手抖了一下,无力地垂了下来。周胤站起身,退后几步,低头默默不语。
“来人!”陆逊高声喊道。
两名都尉大声应诺,快步走上前来。朱然闭上眼,无论陆逊要如何处置,他都认了。
“朱然骄纵无礼,执意出战,以致中伏惨败,责罚三十军棍。”陆逊的声音低沉。
朱然猛地抬起头,没想到责罚如此之轻。就算念在陆朱两家私谊,也难免给淮泗系众人落下一个治军不严的口实,吴王那里如何交代?他正要开口申辩,却被周胤轻轻拉了下袖子。
陆逊高声道:“我身为都督,弹压不力,救援不及,致使千名将士命丧敌手。本应就地免职,押解武昌。但因大敌当前,故向至尊特请除娄侯一爵、免镇西将军一职,仍暂代都督之位,抵御刘备,以观后效。”
他环顾四周,声音冰冷刺骨:“传令各营,从今日起,再有不听将令、轻言出战者,不论何人,不论何地,立斩不饶!”
听说贾逸和孙梦要离开都尉府,魏临恭恭敬敬陪他们出门。到了门口,魏临又闪烁其词地说了几句,大体就是在诉苦,说糜芳已经前来数次,询问与案子相关的事情,把他搞得不胜其烦。魏临有心拒绝,却因官秩差距太大,不好开口。
贾逸听完之后,说了句魏都尉真是辛苦,然后干脆利落地走了,留下魏临在门口发怔。魏临是想让他压一下糜芳,但贾逸并不想插手。目前案子的线索还太少,糜芳到底在干什么,他也并不清楚。但是只要糜芳在动,那么这摊水就会越来越浑,水越来越浑,难免有鱼会憋不住,自己浮上来。
和孙梦走过了一条街,贾逸觉察有些不对,打从都尉府里出来,似乎就被人盯上了。最近出行,总有枭卫跟随,没有再遇到伏击他的那伙人。今天来都尉府,他特意跟孙梦商量着布了个局,让枭卫暗中尾随。现在果然又有人跟上,就是先前伏击他的那伙人了。
贾逸冲孙梦使个眼色,道:“昨天约了萧闲吃饭,你自己先回去吧。”
孙梦会意,假装生气道:“吃饭?该不会是去他那里饮酒狎妓吧!”
“哎呀,男人的事,你少管。你先回郡主府吧,我晚上可能不回去了。”
“嘁,你爱回不回!”孙梦一昂头,转身走了。
贾逸放慢脚步,负起双手,优哉游哉地往偏僻之处绕去。直到脚下的青石板路面渐渐变成黄土,路上也没了行人,他才转过身,面对尾随的那个人。那是个穿着一身布衣的魁梧大汉,头上戴了顶斗笠,看不清面目。让贾逸有些奇怪的是,这名大汉身形有些熟悉,而且看样子并未携带兵刃。
贾逸往前迈动一步,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尾随我?”
那大汉将斗笠取下,掷得很远,震声道:“贾逸,想不到吧,我又回来了!”
贾逸只觉得这名大汉面相也有点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时孙梦已经出现在那名大汉的身后,枭卫们也占据了各个岔口,这大汉插翅难飞了。
大汉回头看了一圈,鄙夷道:“怎么,你还找了群女人做帮手?这要是传了出去,你颜面何存?”
脑中灵光一闪,贾逸记起这大汉是谁了。他抚掌笑道:“原来是秦风秦大侠,听说你夜探郡主府意图采花,城门各处都贴了你的海捕文书,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秦风被他一激,大骂道:“贾逸,你这个奸诈小人!我足足在月倦寺等了你一天,你不敢来就算了,竟然还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陷害我!”
“陷害你的不是他,是我。”孙梦笑嘻嘻地道。
秦风满脸疑惑:“不可能,我与姑娘素不相识……”
“我们忙着查案,他哪里有空去跟你比武决斗?”孙梦道,“是我出的主意,给你套个罪名挡在城外,落得个耳根清净。不过我一个姑娘家,指认你为采花贼,未免影响清誉,就落了贾逸的名字。”
秦风怒道:“这位姑娘,你怎么能如此卑鄙?男子汉大丈夫行走于天地之间……”
“打住!”孙梦厌烦道,“我又不是男人,跟我讲这么多道理干吗。既然给你混进城里了,你还想跟贾逸打吗?”
秦风被噎得无可奈何,只得道:“不错!我要与贾逸堂堂正正,一决高下!”
贾逸毫无兴致地摇摇头,道:“跟你说过了,韩彬不是我杀的,你找我决斗,根本毫无意义。”
秦风冷笑道:“你这是怕了!”
贾逸冲孙梦摆了下头:“走吧,还有要紧事去做呢。”
孙梦绕过秦风,跟在贾逸身后,两人竟然一起走了。
秦风大怒,喊了一声得罪,就要赶上前去朝贾逸出手。只听得身后一声娇叱,一道亮光从侧面直刺过来。秦风身形一扭,发现是那几个劲装软甲打扮的女人围上了自己。他不耐烦道:“女人不回家抱娃,舞刀弄枪的过什么家家?让开,让开。”
枭卫们也不答话,脚下快速走位,持剑将秦风围在中间。秦风刚一动,一道剑光就迎面扑来,他偏头躲过,怒道:“你们再不散开,可别怪我不客气,就算是女人,我也照打不饶!”
枭卫们仍不答话,手中长剑齐齐疾刺而出,逼得秦风连连倒退。眼看贾逸和孙梦已经越走越远,秦风心中焦躁,纵身挥拳向正前方的枭卫打去。那名枭卫收剑回撤,眼看已经避过拳风,却不料仍响起“砰”的一声,被直击右臂,摇摇晃晃向后退了几步方才站定。
秦风收拳侧身,沉声道:“势无定势,形无定踪,柔若奔涛怒浪,刚似爆雷搅顶。我这通背拳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你们不是对手,散了吧。”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向贾逸追去。与此同时,耳后风声骤响,秦风急忙弯腰低头,一柄长剑贴着头皮挥了过去。他大怒道:“你们这群女人,不听好言相劝,非要老子动狠不成?”
枭卫们始终不发一言,一口气围上了十多个人,顷刻间剑光流转,生生把秦风罩在中央。秦风不慌不忙,掩胸蜗背,蜿蜒蛇行,竟在剑光之中来回穿梭,毫发无伤。眨眼之间,又被他击倒了四五名枭卫。更多的枭卫围了上来,却仍旧伤他不着。
已经走远了的贾逸回过身,道:“真想不到,这位秦大侠还身怀绝技。我看枭卫们支撑不住,要不要回去帮上两把?”
孙梦嘁了一声:“这夯货身手了得,却有个致命弱点。他不是枭卫对手。”
贾逸又看了一会儿,道:“不错。枭卫们是以命相搏,他却出手屡有余地,恐怕很快就会落败。”
又打了一炷香的工夫,一名枭卫被秦风击中肩膀,仰面倒下。而她旁边的同伴剑势已经用老,无法收手,眼看就要误刺到她。秦风双臂一展,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却冷不防这名枭卫趁势扑进他的怀中,一个结结实实的肘击砸在他肋骨之上。秦风向后跃起,还未落地,腿弯处又被两柄剑鞘重重砸上,整个人仰躺着摔倒地上。他正欲翻身而起,几柄泛着寒光的长剑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秦风脸色涨红,他与人切磋无数,也多次以一敌多。但像这么快就被撂倒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被一群女人撂倒的。轻敌固然是一方面原因,这些女人彼此之间的默契与配合,也大大出乎他所料。
枭卫们拿出铁链,将秦风绑了起来。孙梦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人押到都尉府大牢里,给魏临传个话,就说腾个单间,好吃好喝伺候着,等回头闲了再说。”
秦风冷笑一声:“以多对一,恩将仇报,你们这些女人懂不懂为武之道?”他还想继续出言讥讽贾逸,冷不防被塞了一嘴的棉布,只能干瞪着眼呜呜怪叫。
贾逸冲他拱了拱手:“对不住了,秦大侠。先委屈你几天,改日贾某专程登门谢罪。”
枭卫们推搡着秦风,逐渐远去。孙梦笑道:“真是个傻子,在这世道还想以侠义立身,难道不知道重诺守信、光明磊落的游侠时代早已经过去了吗?”
贾逸没有应声,抬头看了看已经黯淡的天色,又向前走去。他们本来下午是要去东城,拜访那个从前的都尉府主簿林照。被秦风这么一闹,都已经是晚上了。东城住的大多是平民,林照家那一带更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像林照这种有官身的人,沦落到这种地步,也是很少见的。据说是他膝下无子,又加上老年昏聩的缘故。
孙梦追了上来,道:“我总觉得去这个主簿家没什么用。那个书吏说林照早就糊涂了,又搬过好几次家,咱们能问出什么?”
“不去他家,你接着准备怎么查案?”
孙梦道:“你们不是让那个张清去三源道坛里当暗桩了吗?我们让他接应一下,晚上潜伏进去查查有什么线索。”
“张清一直没有传出消息,于吉肯定没有再去。”贾逸道,“我们贸然潜入不但查不出什么,还很容易打草惊蛇。”
“那又怎样?一旦被发现了,一举铲除掉三源道坛不就行了?”孙梦眨了眨眼睛,“我明白了,你是怕没了三源道坛,于吉还会搭上其他道坛,那时候就不好把握他的动向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贾逸随口应了一句。
道路两边的房屋变得低矮简陋,黄土夯成的墙壁上坑坑洼洼,茅草屋顶也凌乱不堪。污水顺着墙根肆意流淌,不时有菜叶和污物漂过去,充斥着一股酸臭的味道。
孙梦掩起口鼻,问道:“还有多远?”
“不远了。”贾逸又拐进一条小巷。这种情景,倒有些熟悉。当年父亲被司马懿斩首之后,母亲带着他从祖宅中搬出,也住在这种环境中。虽然只住了几个月,就被叔公贾诩接了出来,但那段日子留给他的印象却非常深刻。
说起来,人的运数真是很微妙的事情。若不是家道中落,他不会被叔公举荐到进奏曹,如果不是去了进奏曹,他也不会查到寒蝉的真相,更不会成为了寒蝉的客卿。早在荆州之时,他曾经对傅尘说过,永远见不得光的日子是很难熬的。一个心中藏有绝密隐情,时刻都如履薄冰的暗桩,可谓行走在刀锋之上,凶险之极。但他却很少有害怕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觉得孤独。那种孤独是深入骨髓中的,阴霾、冰冷、刺痛,没有尽头。
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也会想自己为什么要接受寒蝉这个身份。也想过隐姓埋名,去深山老林里重新开始。但他明白,有一道细细的红线还牵扯着自己,虽然他也明白那道红线只是自己的臆想,但却舍不得挣断。田川不是孙梦,孙梦不是田川,他无数次地告诫自己,却毫无用处。和孙梦相识已经两年多了,比跟田川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他知道跟田川已经天人相隔,也不清楚与孙梦的未来如何,但还是想能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庞。
“还没到?”孙梦推了他一把,“这里太臭了,早知道不跟你来了。”
贾逸笑笑,道:“到了,书吏说的就是那间房。”
那是一栋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房门都已经腐朽了,歪歪斜斜地倒在一旁。贾逸打亮火折,走进了屋子。孙梦有些不情愿地嘟着嘴,也跟了进去。踏进房门,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屋里地面要比外面还低上不少。里面充斥着潮湿腐败的气息,还有股酸臭味儿,呛人口鼻。借着火折亮光看去,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角落里缩着团破布一般的东西,微微地蠕动着。孙梦眯起眼睛,才算看清楚,那是一个枯瘦的老人,想必就是要找的林照了。
贾逸将火折递给孙梦,蹲下身问道:“尊下可是林照?”
老人耷拉着眼皮,并没有什么反应。孙梦举着火折,寻遍房内,好不容易在一堆杂物里发现一盏油灯。灯油已经凝固,蒙上了一层灰,所幸灯芯看起来并不潮湿。她将油灯放在贾逸身旁,用火折点燃。一股黑烟过去,房里总算是亮堂些了。
贾逸声音稍稍高了些:“建安五年,陈籍的案子,你是否还记得?”
林照嘴里呜呜咽咽,听不清楚。贾逸侧耳过去,他却又不说了。孙梦忍着臭味,看了一圈房内,也没有发现什么。她的目光又落在了林照身上,发现老人的右手紧紧握着衣服右襟。她冲贾逸努了努嘴,贾逸伸出手,试探着向右襟摸去。老人身子猛地向后一缩,惊声道:“饶命!饶命!”
贾逸温声道:“林照,不要怕,我们是至尊派来的。”
林照“喔”了一声,眼神又涣散开来。贾逸轻轻拍了拍林照,把他的手拿开,摸到了衣襟。那里应该是被林照经常攥着,布料已经磨得稀薄,但捏起来却厚厚的,似乎缝进去了什么东西。
“不对。”林照突然又攥紧了衣襟,“你骗我!主公已经死了!”
“主公活得好好的,没有死。”贾逸轻声劝道。
“不对,不对。”林照的眼睛逐渐清澈起来,“主公被杀了,被杀了!”
贾逸忽然意识到,林照说的是主公,并不是至尊。这就意味他所说的应该是孙策,而不是孙权。林照应该是糊涂了,已经忘记孙权接任之事了。
贾逸低声宽慰道:“先主孙策不幸遇难,至尊孙权已经接任,并于去年称王了。再过段日子,魏朝的使臣会来举行册封仪式,正式册封至尊为吴王。”
“孙权?不,不,你不是至尊派来的,你是陆家的人!”
“陆家?”
林照猛地推了贾逸一把,吼道:“张洵,张洵!护驾!”
贾逸心中疑惑陡升,疾声问道:“张洵不过是个客曹曹掾,他能护什么驾?”
林照昂起头,痴呆地看着贾逸,嘴角流下一丝口涎。贾逸无奈,又向衣襟拽去。布料已经糟朽了,一扯就烂。贾逸摸到里面有一长叠布帛似的东西,正想取出,林照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贾逸抬起头,发现林照正毫无生气地盯着自己。
贾逸叹了口气:“放手,我是解烦营的。”
“至尊说,他如果熬不过今晚,权公子可以接位。”林照嘶声道,“不管权公子跟陆家到底有没有勾结,那三个刺客是不是他安排的,这个江东霸主之位,都是他接任最合适。”
贾逸浑身一僵,失声道:“你说什么?”
“这件事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如果不想被人灭口,一直到死都要守口如瓶。”林照浑浊的双眼中满是执着。
“我明白,到死都要守口如瓶。”贾逸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我们要小心陆家,对不对?”
“不但要小心陆家,更要小心太平道!权公子!陈籍已经被灭口了。千万小心,小心!”
贾逸只觉得寒意犹如毒蛇一般快速爬过脊背。接手这个案子之后,数不清的疑点就在心中不断碰撞,拼不出一个真相。而就在刚刚,从老人的只言片语之中,一个十多年前的可怕猜想却在心中突兀地跳了出来。
孙策死于建安五年,陈籍死于建安五年,张洵护驾,陈籍被灭口,陆家来人,小心太平道……林照是建安五年的主簿,陆绩是建安五年的武昌都尉,张洵呢?张洵在建安五年又是什么职位?陈籍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不是富商?陆家在建安五年扮演了什么角色?时隔十多年后,都尉夫人吴敏、张洵和陈籍一样,死于同样的咒杀手法,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世间传言于吉复生、天火降字、孙权必死。如果说现在太平道想要咒杀的是至尊孙权,那建安五年,孙策是不是也死于太平道的咒杀?而孙策的死,跟陆家还有孙权究竟有没有关系?
林照的手依旧紧紧攥着衣襟。贾逸的目光忽然凌厉起来,他看到林照的肩头,粘着一根黄褐色的毛发,心头涌上了一股不好的预感。贾逸用力掰开林照的手,将那一长叠东西拽了出来。他不顾林照双手乱挥抢夺,后退两步,展开了这叠发黄的纸张,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张符咒,跟吴敏手中一模一样的符咒。
冷不防,林照突然伸手抢过符咒,往墙角缩去。贾逸正要去夺,却见林照身体突然僵硬,两眼血丝蔓延密布,瞬间变成了赤红色!贾逸吃了一惊,下意识向后退去。紧接着,林照犹如雷击一般,头发骤然披散开来,浑身骨骼“咔咔”作响,颤抖着倒了下去。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当贾逸将将回过神时,这位干枯瘦弱的老人,已经完全没了气息。而那张符咒,也在老人手中莫名自燃,化作灰烬,飘散消失。
贾逸沉默了半晌,回头看向孙梦,发现她早已脸色苍白如纸。
“你怎么看?”贾逸问道。
“我真是疯了,才会跟你一起查这案子。”孙梦道,“这些胡言乱语如果传出去,你可知道有什么后果?”
贾逸笑笑:“什么胡言乱语?这人刚才说话了吗?”
孙梦歪了下头:“算你还知道轻重。”
贾逸道:“枭卫里有没有跟我一样,不敬鬼神的?”
“你要干吗?”孙梦问道。
“把尸体拉到义庄,今晚我们就在义庄外面等着。”
“等着什么?”
“尸变。”
三源道坛在武昌城中,也算是一流的太平道坛了,光是颇有名气的仙师就有六七位,信徒多达近万,影响力很大。前段时间,吴王下令关闭了武昌城内所有道坛,还抓了一批天师,甚至斩了几个。一时间整个武昌城风声鹤唳,太平道徒人人自危。三源道坛虽然也闭坛封门,却因为在官府之中有人脉,而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这几天风声稍稍松了,三源道坛也在晚上重新开了门,方便信徒们趁着天黑前来祈福。
张清站在高台上,将一瓶符水递给信徒,接过了钱袋。他下意识地掂了掂,感觉不轻,至少有一百钱的样子。看信徒毕恭毕敬地离去,他随手将钱袋丢进旁边的功德箱中。原先张清也是这道坛里有名望的仙师,开坛传道,赠施符水,威风得很。后来因为欠下巨额赌债,被人三番几次找上门来,惹得惠德仙师恼怒,销了他的差事,打发他去值夜。对于这样的安排,张清自然很是不满。但离开了三源道坛,他又没什么地方去。太平道最讲传承,即便离开了武昌城,到其他地方的太平道坛,他还是会被当成扶不上墙的烂泥。他又不像萧闲那种人,早就攒够了钱,谋好了退路。思来想去,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三源道坛了,好赖能混个温饱。
要不是那天无意间撞见了于吉上仙,张清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天可怜见,如今有个这么好的机会放在眼前,他日飞黄腾达应该是板上钉钉了。他抖擞精神,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大殿。惠德仙师要他今晚在此等候,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
“老张,你准备啥时候走?”一旁的道友问道。这道士经常跟张清搭伴值夜,两人关系处得还可以,就是人有些傻乎乎的。
“走?去哪里走?”张清漫不经心地接话。
“上次你不是说,这里待不下去了,要走吗?”道友嘟囔着说,“其实我也觉得道坛要不行了,这些日子来祈福的人越来越少了,这孙家还真是扯淡,竟敢跟咱们太平道作对。欸,前段时间于吉上仙现身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怎么了?”
“他当着上万人,露了一手天火降字,预言孙家必亡,把解烦营的大官儿都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直求饶命呢。你说要是于吉上仙直接现身吴王府,把孙权给天诛了,这江东还有谁敢找咱们太平道的麻烦?”
“那于吉上仙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张清打了个哈欠。
“我一个小喽啰,哪里知道?你脑子灵光,你给批讲批讲?”
“狗屁。此乃天机,我等凡人怎么参悟得透。”张清道,“对了,上次我说想走,是发发牢骚,你可别当真了。万一给惠德天师听到,要赶我走,可就麻烦大了。”
“嗯,晓得,晓得。我们这些人啊,清闲日子过惯了,离开道坛还真不知道能干什么。”道友从怀里摸出一块肉脯,撕开递给张清,“我从厨房顺出来的,嚼巴嚼巴能顶顶饥。”
张清刚接过肉脯,大殿中就走出来一个道童,唤着他的名字道:“惠德仙师叫你进去。”
张清将肉脯塞给道友,跟着道童进了大殿。道童在殿门口站住,没有再往里走。张清低下头,趋步穿过了正殿,看到后门开着。通常后门都是紧锁着的,除非有达官贵人前来,才会打门,请进别院。
张清深深吸了一口气,迈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别院。
别院不大,但布置得十分精致。正对着后门的是一间雕梁画栋的厢房,房前种了几株桃树,粉红色的桃花花瓣铺满了地上的青石板,犹如超凡脱俗的仙境一般。
张清缓步走过庭院,来到厢房门口,低声道:“仙师,弟子到了。”
“进来。”房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张清推门而入,沁人心肺的檀香味扑鼻而来。他关上房门,低头向前走了几步,躬身道:“不知师尊招弟子前来,所为何事?”
“你抬起头来。”
张清缓缓抬起头,看到前方挂了一道珠帘。惠德仙师就站在珠帘后面,他的身旁还坐着一个人。虽然被珠帘遮挡,看不清面目,但月破星巾、霓裳霞袖,不是于吉还能是谁?
张清慌忙下跪,五体投地,恭恭敬敬行过礼,才颤声道:“弟子不知上仙驾临,未曾远迎,死罪死罪。”
惠德仙师嗤笑一声:“上仙来无影,去无踪,你岂会知道?起来吧,你办事有功,上仙不会怪罪你的。”
“弟子不敢。”
于吉开口,声音嘶哑刺耳:“让你起来你就起来,有什么敢不敢的?都是太平道弟子,不用这么拘束。”
张清这才站起身,低头收肩地等着于吉问话。
“你入太平道门下多少年了?”
“回上仙,已有二十一年。”
“这二十一年里,可曾对太平道有过怀疑?”
“没有,没有。”张清急忙否认。
“怎么会没有?”于吉沙声道,“自从大贤良师张角事败之后,我太平道在官府打压下分崩离析,各自为尊,成了一盘散沙。这么多年来,虽然道门余威仍在,但也被不少利欲熏心的弟子毁了清誉!时至今日,大半道门弟子都以为我太平道是靠愚弄无知妇孺敛财。张清,你敢说没有起过疑虑?”
张清不敢回答。
于吉道:“本尊此次现世,就是为了涤荡我道门污垢,重整黄天之路。事成之后,你也是从仙之人,虽然能否羽化飞升要看你的造化,但世间的荣华富贵是少不了你的。我听惠德说了,这些日子你做得很好,不错。”
张清大喜过望,又连忙跪下俯身拜了几下。
惠德仙师在一旁道:“官府的人有没有起疑?”
张清仰起头,满脸都是得意之色:“请师尊和上仙放心,萧闲和贾逸还以为他们买通了我,等着我给他们传递消息呢。说起来,还是师尊您老人家料事如神,知道官府会打探上仙行踪,就安排了弟子与他们接触。他们想在咱们道坛里伏下暗桩,却被师尊兜了他们的底……”
“这等拍马屁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免得脏了上仙的耳朵。”惠德仙师打断了他的话,“我且问你,今日下午跟萧闲见面,他又跟你说了什么?”
“他问起弟子道坛中的动静,弟子按照师尊交代的,都跟他说了。他对运进来的那些木箱很感兴趣,要弟子抽空探查一番,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张清道,“弟子从他口中套出了一些话,那个解烦营的贾逸,好像在查建安五年一个叫陈籍之人的案子。他们认为那个案子,跟现在的两个案子有关。”
“还有什么?”惠德仙师追问道。
“喔,萧闲还提到,贾逸今天下午去了东城,应该是查陈籍那个案子去了。”
惠德仙师侧身向于吉行了个礼,道:“恭喜上仙,一切不出上仙所料,孙家覆灭是指日可待了!”
于吉道:“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切记不可得意忘形。贾逸这个人心性狡猾,多疑善变,你们跟他打交道,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露了马脚。”
张清连连点头:“不知下次再见到萧闲,弟子要如何回复他?”
惠德仙师道:“上仙不是说过吗,你就按照实情回答他,就说那些木箱中装满了火硝、硫黄,还有朱砂。”
张清犹豫道:“弟子这么说,会不会坏了上仙的安排?”
“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其他的不用担心。”惠德仙师笑道,“不光武昌城中有咱们的人,西边也来了高人帮咱们,就连官府里也有我们的人。他们现在是四面受敌而不自知,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张清俯身又拜,心中满是侥幸。当初贾逸提出百两黄金相诱,他不是没有动心,但还是未敢反水。与萧闲接触,本来就是惠德仙师安排的,再说于吉上仙神通广大,他也明白骗不过去。眼下看来,萧闲和贾逸的每一步都在于吉上仙的算计之下,根本不是对手。
张清抬起头时,发现珠帘之后,只剩下了惠德仙师一人。他惊疑道:“于吉上仙,于吉上仙什么时候走了?”
惠德仙师撩起珠帘,嗤笑道:“没出息的东西,上仙来去无踪,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张清尴尬道:“弟子愚钝。”
“回头大事成了,为师少不得要随于吉上仙游历天下,这三源道坛可就是你的了。”惠德仙师走到张清身边,“你是个聪明人,可别在关键时候犯了迷糊。”
张清“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大声道:“弟子明白,请师尊放心!”
义庄通常都在荒郊野外,武昌城的义庄自然也不例外。
枭卫们找来白布,将林照尸体裹了好几层放在牛车上,走了大半个时辰才送到这里。义庄是一处三进日字形的宅院,早年间是一家富商的庄园,后来因为闹鬼废弃,自然而然变成了义庄。
枭卫们将林照的尸体抬进房内,点亮房内四角油灯之后,就退了出去。贾逸站在尸体旁,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细打量着。尸体跟都尉夫人吴敏差不多的样子,浑身上下并无伤痕,五官处也没有血液,只不过肤色更加灰白干枯。
“瞬间就倒毙身亡,于吉的咒杀这么厉害?”孙梦离得远远的。
“怎么,你还觉得是咒杀?”
“不是吗?反正我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毒药。再说了,他是跟你说话的时候,突然死掉的。你们离得那么近,又推搡了好几次,如果是毒药,为什么你一点事都没有?”
“不知道。但如果是咒杀,说不通。”
“怎么说不通?”
“于吉若能隔空施咒,千里杀人,为什么不直接咒杀了至尊?就算至尊深居王府,咒杀起来比较困难,那为什么不咒杀了我,不咒杀了你?”
“呸!别把我扯进去!我是最怕这些东西了。”孙梦生气道。
贾逸目光还留在尸体上:“我不信鬼神,也不敬鬼神。这世上若是真有鬼神,也不会有那么多不平事了。”
“这你就不懂了。鬼神肯定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准则,不会对人世间的事情妄加插手。”
“既然不对人世间的事情妄加插手,那我信他们、敬他们又有什么用?”
孙梦被贾逸噎住了,一时间想不到要怎么反驳。一名枭卫快速走进来,道:“孙姑娘,陆家公子陆延求见,人已经到义庄外面了。”
孙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见。这人到处给我们挖坑,现在还有脸找上门来。”
贾逸却道:“等下,他说来干什么了吗?”
枭卫道:“他想看看林照的尸体。他还说,带了火油弹和几服上次的汤药,如果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不如让他进来,顺便问问案卷的事情,”贾逸看向孙梦,“你觉得呢?”
孙梦撇嘴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哪里管得着你。”
贾逸道:“请陆公子进来吧。”
那名枭卫却并没有动,而是看着孙梦。
贾逸有些尴尬,道:“孙姑娘?还劳烦你说句话。”
孙梦没好气道:“去吧,让那家伙进来。”
枭卫转身将陆延带了进来。多日不见,陆延似乎瘦了一些。他今日穿了身轻铁甲,戴了顶飞将盔,还背了一把长朴刀。尤其显眼的是,他左腰间挂了一枚玉司南配,右腰间还有一个棉袋,想必里面放了枚火油弹。
孙梦嘻嘻笑道:“怎么陆公子这身装束,是要去夷陵前线与蜀军鏖战吗?”
陆延并未羞愧,而是正色道:“孙姑娘,这尸体是否会复生谁都说不准,上次我与贾校尉可谓侥幸逃生,不得不慎重一些。我还带了两套盔甲,就在外面,你们不如也一并换上比较好。”
孙梦冷笑道:“这时候扮好人了,不是你们私兵大街上胡乱杀人的时候了?”
陆延道:“孙姑娘,你真的误会了,那些人虽然有我们陆家的刺青,但的确不是我们陆家的人。”
“所以,你就赶紧抢在贾逸前面,给至尊上了封密报?”
陆延脸色微微发红:“形势所迫,逼不得已,还望你们见谅。”
孙梦还要出言讥讽,却被贾逸摆了摆手止住了:“陆公子身为世家子弟,多有掣肘之处,我也明白。只是我们前去都尉府找建安五年陈籍的案卷,却没有找到,不知道是不是陆都尉拿去了?”
陆延点头道:“实不相瞒,是瑁族叔让我拿走的。”
“可否借来一观?”
陆延面有难色:“案卷已经给了瑁族叔,我没有理由再拿出来。不过里面的内容,我倒是记得一二,跟当时讲给你的差不多,只有一点不同。”
“哪一点?”
“陈籍在从商之前,是先主孙策的贴身亲卫。”
“什么?”贾逸失声问道。
“我也有些奇怪,先主当时虽然并未一统江东,但好歹也是一方霸主。贴身亲卫总共二十人左右,各个深得先主信任。这些人换岗时,大多会去军营里当校尉,再不济也是放任地方都尉,没有出去经商的道理。”
陈籍已经被灭口了、喊张洵来护驾、权公子可以接位,贾逸想起了林照说的那些胡话。他隐隐明白,孙权知道张洵暗示的“建安五年”用意后,反应为什么那么奇怪了。建安五年、孙策、孙权、陈籍、张洵、太平道……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秘密。
陆延问道:“贾校尉可是想到了什么?”
“没有,”贾逸掩饰道,“陆都尉既然来了,就上前看看尸体吧。不过跟都尉夫人吴敏的尸体差不多,没有什么明显的线索。”
陆延上前,围着林照尸体走了一圈,面带失望地摇了摇头。
“姓陆的,你觉得这人是死于中毒,还是咒杀?”孙梦在一旁问道。
“这……我认为是咒杀,但被瑁族叔和父亲责骂过了。”陆延道,“他们跟贾校尉一样,不信鬼神。”
“不管你们认不认为是咒杀,如果当成毒杀来看,下一步要怎么做?”贾逸问道。
孙梦道:“自然是唤来仵作,剖开尸体腹腔,看看肠胃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了。”
陆延却有些惊疑,道:“你们要开膛验尸?贾校尉,你难道忘记了,当初在都尉府厢房,就是因为你用长剑刺穿了尸体,才触发于吉咒杀的?不但女尸复生,还骤然如坠冰窟,我们都差点死在那里。”
“机会太难得了。”贾逸道,“吴敏和张洵的尸体都被烧成焦炭,什么都查不出来,案子也一直都没有进展。如今能有具没被损毁的尸体,实属万幸,怎么可以弃之不用?”
孙梦道:“你该不会是受了风邪,说起胡话了吧。你要是剖开了尸体,万一又引起尸变怎么办?”
陆延也劝道:“贾校尉,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从长计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贾逸反问道。
孙梦和陆延都说不出话来。
“陆都尉你不是带了火油弹和汤药吗?万一引起尸变,也还有个退路。”贾逸道,“孙姑娘,麻烦你让枭卫们去找几个仵作来。”
“你真是得寸进尺。我问你,被于吉咒杀的人,有哪个仵作敢解剖?”孙梦道。
贾逸点了点头:“也对,那只好我自己来了。”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精巧的匕首,正要上前。陆延拦住他,道:“贾校尉,你我在此不当紧。但孙姑娘是金枝……千金之躯,万一伤到的话,郡主脸上不太好看。不如孙姑娘你在房外等候,若有异动,也好有个照料。”
孙梦却道:“怎么了?姓陆的,你觉得本姑娘怕了不成?我不出去,我就在这儿待着。”
陆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贾逸不理会他们两个斗嘴,已经下刀开始解剖了。匕首的锋刃切入皮肤,稍一用力就刺了进去,全无弹性和阻滞。他手腕发力,在林照尸体上切开了一道大口子,创面没有血液流出,也没有黏液之类的东西。整具尸体似乎像被烘干的蔬果,干硬、艰涩、易脆。这下就好办多了,贾逸将切口扩大,在一堆内脏里找到了胃部。他将一块白布摊在尸体旁边,将胃部切掉拿了出来,放在白布之上。
陆延和孙梦看尸体一直没什么变化,也都围了上来。贾逸将胃部切开,用匕首扒拉着里面的东西。没有什么食物,胃壁磨损得很严重,应该是长期饥饿造成的。在胃部底端,有一小撮闪闪发光的荧粉引起了贾逸的注意。他将胃部立起,用匕首小心地将荧粉刮了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发光?”孙梦有些好奇,伸出手想要去拈。
陆延猛地拽了她一下,道:“使不得!”
孙梦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恼怒道:“你干吗用这么大劲儿?故意的吧?”
陆延干咳了一声,道:“物之反常必有妖,这些荧粉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贾逸谨慎地将那些荧粉包成一个布团,道:“陆都尉说得有道理,我们还是不要轻易去沾染这些东西。”
孙梦哼了一声:“那你准备拿这些东西给谁看?解烦营可是没人愿意帮你,郡主府里也没人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自己想办法好了。”贾逸掂了掂布团,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看了眼陆延腰间挂着的那个棉袋,“陆都尉,可否借用一下?”
陆延解下棉袋,递给贾逸。贾逸将布团塞进棉袋之内,小心翼翼地拎在手里。孙梦瞟了眼尸体,道:“那么,烧了它?”
贾逸道:“留在这里吧,搞不好以后还会有什么用处。”
“那没事了,我们出去吧。”孙梦揉了揉鼻端,假装不经意用手背拭去了鬓角的细汗。
贾逸看在眼里,也没有声张,而是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外面明亮的月光照进来,让人心底瞬间坦然了不少。孙梦快步走出房屋,陆延却又回望了几眼,似乎生怕尸体又坐了起来。待二人都出了房屋,贾逸看了看屋内,嘴角扬起一丝浅笑。
他转身关上房门,道:“陆都尉,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了,等下我和孙姑娘先回郡主府,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也要回去?”
陆延犹豫片刻,道:“我今晚来看尸体只是一个借口,主要是想向贾校尉和孙姑娘致歉。”
孙梦道:“那可不敢,陆公子所为都是为了江东陆氏,哪用得着跟一两个外人致歉?”
“孙姑娘见谅。其实父亲是反对我插手这些案子的。”陆延苦笑道,“前些日子已经来了封信,训斥我为不肖子孙。瑁族叔也交代我,少跟你们来往,说是如今的陆家虽然已经位高权重,却经不起什么变故。”
孙梦眨了眨眼,没有再说话。
贾逸问道:“那陆都尉为什么还要一再涉入此案?”
陆延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在陆家,不,哪怕在江东士族的年轻一代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但父亲却一直认为我志大才疏,难成大事,从没对我有过什么期望。我也明白,如今父亲已是骑虎难下。只有建立了莫大的功勋,才会赢得至尊的信任和器重。现在大家都知道,至尊起用江东系,无非是要江东系帮他抗刘备、抵曹丕。夷陵这场仗若是胜了,父亲少不得加官晋爵,陆家也算真正站稳了脚跟。但若是败了,只怕不光会引来淮泗系的疯狂反扑,也可能会被至尊抄家灭族,用我陆家家产、人丁去充实国府。偏生在这个时候,因为我的一时口误,让至尊怀疑太平道谋逆跟我陆家有说不清的关系。虽然父亲和瑁族叔都未怪罪,但我这个做儿子的,又岂能自己逍遥,束手不管?我自己惹出来的祸,自然要我自己来平息。”
贾逸道:“所以,你一意孤行介入案子,是怕我查案不力进展太慢?”
“不瞒贾校尉,我确实有这样的心思。并不是因为不信任贾校尉的能力,实在是此案关系到我陆家宗族近千人的性命。”陆延道,“关于刺青的事,我已经派人前去岭南查索,看到底是谁购置了那种特殊染料,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有结果。到时候,我会将详情一字不漏地告知贾校尉。”
“你的意思是,我查到了什么,也要告诉你么?”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还希望贾校尉能够成全。”陆延长揖至地,“贾校尉在解烦营势单力孤,如果我们互相协助,应该对破案大有益处。”
“所以你今天才会告诉我,陈籍做过先主孙策的贴身亲卫。”贾逸道,“陆公子,我也觉得陆家应该跟太平道谋逆没有太大的关联,这几年令尊对我多有照顾,贾逸一直感怀在心。关于这案子,能告诉你的事情,我以后尽量都会跟你说的。”
陆延又拱手一拜,才翻身上马离去。孙梦歪着头,看着陆延逐渐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贾逸和她一起上马,带着几名枭卫也向城里慢慢行去。行至半路,孙梦忽然道:“你现在是越来越狡诈了。”
贾逸奇道:“此话怎讲?”
“你心里根本还在防着陆家,却还把场面话说得漂漂亮亮,脸皮越来越厚了。”
“哪有?你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贾逸微微笑道。
“你要是真心跟陆延坦诚相见,林照说的那些话,我们查到的那些事,还有伏在三源道坛的那个暗桩,这些为什么不跟陆延说?”
贾逸摸了摸鼻翼:“现在很多消息都不知道真假,告诉他也没什么用。况且,我也不觉得他有多真心实意。”
孙梦微微一惊:“你怀疑他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在演戏?陆延这个人虽然很讨厌,但总不会这么多心思吧。”
贾逸沉声道:“以前我觉得陆家与太平道掺和在一起,有些匪夷所思,但现在又觉得也有可能。陆家到底怎么回事,我还没查明白,怎么可以把线索都对陆延讲清楚?就算陆延没那么多心思,陆瑁呢?陆逊呢?所谓正人君子,大多是孤家寡人。倘若一个人的一言一行,都牵涉家族的利益甚至生死,那就有了软肋。他自己可以舍生取义、求仁得仁,但让整个家族跟着自己陪葬,很少有人可以做到。”
孙梦听后,默默无语了好一阵子:“我总觉得,这两年你变化很多,好像心里藏了很多事。”
“我一个闲差校尉,能藏什么事?”
“就说这次查案吧,我觉得你有些消息来源,应该是萧闲他们都打探不到的。还有你刚收起来的那包荧粉,要交给谁去查?”
“这你就想得多了。”贾逸掩饰道,“我在武昌住了两年,再怎么独来独往,也是有些门道的。以前在进奏曹的时候,也还留有不少人脉,只要钱给得够,还是有人愿意帮忙的。”
孙梦轻轻笑着,不再追问。贾逸换了个话题:“听说再有一二十天,魏朝使团就到达武昌城了。至尊受封是大事,孙郡主会回来吗?”
“我表姐已经回来几天啦。”
贾逸愣了一下:“怎么没有见到她?”
“她嫌城里聒噪,一直在城外别院休息来着。除了去王府几次,也很少出门,没几个人知道她回来了。”
“去王府?是至尊相召吗,不知是商量什么事?”
孙梦嗔道:“你现在越来越僭越了,郡主的行踪底细也要查个清楚?”
贾逸干笑两声,抬头看见城门已经近在眼前了,也不再多问。孙郡主回来的时间,推算一番的话,应该就在吴王看到“建安五年”那个木盒之后没几天。说什么信任,说什么器重,关键时候,吴王信得过的还是他的亲妹妹。这位解烦营首任都督回府,一定跟“建安五年”有关。只是不知道孙尚香回来后,要查些什么,对谁动手,会不会跟自己追查的案子有所牵连。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建安五年”这桩旧日迷雾上,吴王和孙郡主都不想外人知道太多。那手头的案子,还要不要往“建安五年”那个方向去查?万一查到了什么,要如何向吴王和郡主禀报?
贾逸正思虑间,冷不防被孙梦用马鞭戳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在晨雾弥漫的长街当中,站着两名解烦卫,似乎正在等着自己。
“如果是找你麻烦的,不要理他,让枭卫们去跟他们纠缠。”孙梦低声道。
一名解烦卫已经快步上前,大声道:“贾校尉,虞部督有请。”
虞青?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在解烦营的这两年,可真是受了虞青不少气。原先在公安城,虞青就三番几次想暗害贾逸,只不过没有得手。后来她虽然收敛了很多,却也没少刁难贾逸。现在一大早拦路相邀,只怕也没安什么好心。
看贾逸没有下马的意思,那名解烦卫道:“贾校尉,虞部督是看你这段日子被太平道那案子困扰,有几条消息,好心透露给你。”
贾逸猛然想起,之前去张洵家的时候,曾在路上遇到虞青和糜芳。糜芳似乎在暗地里调查些什么,虞青既然不愿意插手这些案子,为何又与他同行?贾逸沉思了一会儿,跳下马来。
“你要进去见她?”孙梦道,“那我们就在外面等你。”
“不用了,累了一天一夜了,你们都回去歇息吧。这里离郡主府只有半里路,天一大亮就热闹得很。就算有人想杀我,也不会挑这个地方。”贾逸将手中缰绳递给孙梦,“虞部督再恨我,也要忌惮郡主和至尊啊,不至于失心疯要对我动手。”
孙梦犹豫片刻,没有再说什么,便带着枭卫们离去了。
贾逸跟着解烦卫来到街边的茶肆,看到虞青竟然梳着流云髻,插了支金步摇,还穿着一身锦织襦裙。贾逸揉揉鼻翼,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已经走远的孙梦。
虞青挥了挥手,解烦卫们全都站到了房外,并带上了门。
贾逸打了个哈哈:“虞部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怕不太好吧。”
“解烦营的闲话,恐怕还没有人敢说。”虞青道,“你心里也别犯嘀咕,如果是挑男人,我还看不上你这种。”
贾逸尴尬笑笑,坐到了虞青对面:“既然虞部督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知您唤我前来,是有什么消息?”
“我们讲和吧。”
贾逸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这种话,会从阴狠苛刻的解烦营左部督嘴里说出来。
“我对你有旧恨,能杀你当然会杀了你,但你现在背后是孙郡主和至尊,我杀不了你。”虞青道,“所以,我不杀你了。”
贾逸干咳了一声:“就这么简单?”
“不在徒劳无功的事情上耗费精力。这么简单的事情,不管是蠢人还是聪明人,都很少能够做到。”
贾逸想了想,发觉很有道理。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因为不甘心而一错再错,最终无法挽回。有很多时候,放弃往往比坚持更难。
“我现在要对付的是吕壹,你虽然靠山不小,却对权位没有觊觎之心,不是我的敌人。”虞青道,“不过吕壹就不同了,他本就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你现在查的案子,他并不想接手,却还是在至尊那里对你冷嘲热讽,说你查案太慢,根本是个无能之辈。结果至尊臭骂了他一顿,并且罚俸半年,这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贾逸疑惑问道:“真有此事?”
虞青嗤笑一声:“贾逸,身处解烦营,第一需要用心的可不是查案,而是自保。这消息现在都快传遍大街小巷了,你还不知道?”
贾逸干笑两声,心知这又是吴王做给旁人看的。
吕壹是他身边的宠臣,骂吕壹只不过是为了表现他对贾逸的信任。但在吴王心中,跟了他十几年的吕壹可是比贾逸这个进奏曹逃官要深得信任。他只不过是借吕壹这块石头,来磨贾逸这把刀。
虞青道:“敌人的敌人,就算不是朋友,也好过是敌人。”
“下官可能要让虞部督失望了,我对解烦营左右部督之争,并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想介入。”
“这个我明白。你是聪明人,自然也悟得透,你对至尊来说,最大价值就是个独臣,你不管倒向哪方都是在自寻死路。所以,我今天跟你讲和,并不是要拉拢你,更不是要你去对付吕壹。”虞青道,“我给你消息,是想让你尽快查清案子,更得至尊器重。那样的话,吕壹就会更加想对付你,最好你们能鹬蚌相争,我坐收渔翁之利。”
话说得这么明白,不愧是有“毒妇”之称的虞青。贾逸淡淡道:“虞部督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相信你给的消息是真的。与其绕这么多圈子,不如直接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消息?”
“好。前段时间,你们不是遇到了两起人,身上都有陆家私兵的刺青吗?”
贾逸猛地抬起了头,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除了孙梦、吴王之外,就只有陆家少数人了。陆家不可能外传,吴王也很是慎重,孙梦不会不知道深浅,那虞青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她跟那些人有关系?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你放心,眼下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没有几个,而且都是道听途说,谁也没亲眼见到。所以不会有人不知深浅,借着这个消息去闹事。”虞青道,“我要告诉你的是,那群身上有陆家刺青的人,搞不好真跟陆家有关。刺青的样式虽然复杂,但能工巧匠也可仿刺,并不能成为辨认陆家私兵的物证。陆家之所以对刺青如此紧张,是因为他们发现,那些人身上的刺青不仅样式与自家相同,染料也是一模一样。刺青染料十分复杂,是用不同颜色的染料调制而成,据说只有几个掌管陆家私兵的陆家人知道。你想没想过,这是怎么回事?”
“陆家有内鬼。”贾逸道,“陆延已经派人前去岭南,彻查到底谁买过相同染料了。”
“可是,太平道谋逆是最近的事情,而袭击你的那些人身上的刺青,至少在半年前就已经刺上了。内鬼和太平道勾结,为什么要提前半年布局,你不觉得奇怪吗?”
“虞部督到底要说什么?”贾逸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
“建安五年,先主孙策亡故之时,曾经兴起过奇怪的传言,说先主之死与于吉有关。而就在建安五年,武昌城也发生过一件于吉咒杀的案子,跟现在的几桩案子非常相似,那时的武昌都尉,就是陆家的陆绩。彼时至尊刚刚接任,百废待兴,自然没有人去注意边城小案。直到前三年,解烦营接到至尊密令,彻查先主之死。我们发现有线索隐隐导向了陆绩,但就在我们准备布局之时,陆绩却意外病故,只好不了了之。一个月后,陆家私兵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百多人。陆逊对外宣称,是解散了一些老弱病残的私兵,让他们回乡安家落户。但这种说法有一个漏洞,那就是没有人见过这些回乡的人。事后不久,又有传言称,失踪的那一百多名陆家私兵,还有陆绩,都被陆家灭口了。”
“为什么要灭口?”贾逸追问道。
“不清楚,这恐怕要贾校尉自己去查了。”虞青道,“不过,我所想到的却是另一种可能。如果陆绩和这一百多私兵并没有死,而是出于某种目的,在某处潜伏下来了呢?那陆家刺青的事情,似乎有了个很合理的解释。伏击刺杀贾校尉的那些人,会不会就是失踪的那一百多名私兵?”
“这只是虞部督的臆测。”
“如果说,去年有人在丹阳看到过陆绩呢?”虞青的声音很轻。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陆部督是在暗示我,陆绩和那一百多名陆家私兵,跟太平道相勾结,意图谋逆吗?”
“这可不是我说的。我告诉你的所有消息,都只是听说而已,并没有得到验证。”虞青道,“这些需要你自己去查。”
如果陆绩真的活着,又跟太平道谋逆有关,那不管他现在跟陆家是什么关系,都不是陆家轻易能撇得清的。迫于压力,孙权无疑要撤换陆逊,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这样一来,不但他擢升江东系、制约淮泗系的谋划随之半途而废,还势必会再度引起江东系和淮泗系的内斗。内斗一起,夷陵能不能守住就只能看运气了。
只是,虞青说的关于陆家这番话,究竟能信几成,贾逸并不确定。而且,他也不相信虞青告诉他这些消息,只是单纯为了对付吕壹。这个女人狠毒刻薄,睚眦必报,不是那种可以放得下的人。如果陆绩之事为虞青所编造的谎言,那虞青就是在故意将贾逸引向错误的查案方向。即便激不起他和陆家的矛盾,也能拖慢他查案的进度。
贾逸微笑道:“难得虞部督不计前嫌,透露了这么重要的消息给我,先行谢过了。只是有一件事,还想向虞部督讨教。”
“说。”
“先前在张洵家附近,碰到了虞部督和糜芳,你们好像是去那里找客曹的日程安排。”贾逸看着虞青道,“虞部督在暗地里查这几件案子?”
“没有。那天是糜芳做东,邀请我和诸葛瑾将军赴宴。吃完饭后,我跟糜芳刚好顺路回府,仅此而已。”
就算知道她在随口扯谎,贾逸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起身向虞青拱了拱手,向房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却冷不防听到虞青道:“孙梦和田川……”
贾逸倏然转身,眼前虞青端起茶碗,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庞。
“虞部督还有话说?”贾逸忍不住问道。
虞青浅浅抿了口茶,道:“你在进奏曹和解烦营混迹多年,可知这世间最难琢磨的是什么?”
“人心?”
“女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