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明月和繁星,整个夜空犹如一块墨色玉石,沉沉地悬在头顶。这又是一个无光的暗夜,黑暗吞噬了一切,就连对岸山脊的轮廓都看不清楚。陆逊坐在蒲团之上,手持钓竿,怔怔看着宽阔江面。在他的两侧,几盏火盆闪着微弱的火苗,勉强照清四周。
江水正悄无声息地向东流去,偶尔翻起朵浪花,又须臾间消逝在一片平和的江面上,仿佛从未出现过。然而看似平静的江面下,却暗潮涌动,旋涡遍布。这里是猇亭渡口,荆州境内最为凶险的长江航道之一。若是有人托大下水,任凭水性再好,也会迅速被江水吞噬。
在此驻军已经快一年了,与蜀军互有攻伐,胜少败多。麾下诸将早已怨气渐生,有人在私下议论,陆逊接任大都督之后,就撤军百里,把巫山、秭归等关隘要地都丢给了蜀军。而如今与刘备对峙,也是守多攻少,甚至连驻守夷道的孙桓被蜀军围困之时,也不敢分兵营救,可谓是胆小如鼠,根本不适合统领大军。
对于这些传言,陆逊写了封信回应,交由各路将领传阅。在信上陆逊辩称,后撤百里是为了引蜀军深入,拉长战线,使得他们补给困难。不援助孙桓,只因那是刘备的釜底抽薪之计,妄图分散吴军兵力,然后各个击破。虽然信上的理由写得很充足,但看过信笺的将领们都只是哂笑一声。朱然、韩当、徐盛、潘璋、孙桓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良将,深知真正决定战场上胜负的,往往是对时机、人心、军备、战力的把握与比较,所谓的道理并没有太大用处。
他们认为,蜀汉折了关羽、张飞之后,军中已是人才凋零。这次虽然是刘备亲征,但魏延留在了汉中,赵云留在了江州,出战的将领不过是吴班、陈式、张南之流。这些蜀将不管在经验还是名气上,都比己方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根本不算什么对手。虽然前期被蜀军深入百里,但那是兵力差距太大的缘故。如今援军已到,双方势均力敌。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龟缩不战,未免太胆怯畏敌了。
有人暗地里撺掇了百余名偏将在陆逊大帐前请愿,要求进攻蜀军。结果全都被杖责五十,草草打发了事。消息传到武昌城,孙权反而下了道诏令,要求前线诸将均应谨遵陆逊将令,违者不论官阶大小,一律杖责问罪。
就这样,两军在夷陵一带僵持到了入夏,还是没有什么大的动作。直到最近几天,听说曹魏派遣使臣前往武昌,册封孙权为吴王,诸将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册封仪式一旦进行完毕,就意味着吴魏已结为盟友,再无后顾之忧。到时候,吴王应该会全力应对刘备,陆逊就算再畏敌怯战,也要有所动作了。
手上钓竿一沉,陆逊意识到有鱼上钩了。他甩竿而起,一条斤把重的青鱼被鱼线拽起,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跌落岸边。它的鱼鳃急促翕动,尾巴奋力甩动击打土地,不断地跃起又跌落。青鱼本是十分凶猛狡猾的鱼类,以鱼虾为食,少有天敌。然而一旦离开了水,却只能任人宰割。陆逊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青鱼,它仍在拼命挣扎,挂着铁钩的鱼嘴不断张合,尖利牙齿忽隐忽现。一名亲卫将青鱼拾起,去掉鱼钩,丢进一旁的竹篓,又退后站到了一旁。
身后远远传来脚步声,亲卫们拔出缳首刀,厉声喝问道:“口令!”
“大江东去。”话音未落,一个精干的年轻人从黑暗中走了过来。是陆安,往返武昌和猇亭的陆家信使。亲卫们还刀入鞘,继续四散警戒。
陆安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再次检视过火漆封记之后,恭恭敬敬递给了陆逊。陆逊放下钓竿,戳破火漆,从竹筒中倒出一卷细长的帛书。借着火盆的亮光,陆逊吃力地读着帛书上的蝇头小字。良久,他站起身,将帛书丢入火盆中,看着它在火焰的舔舐下卷曲燃烧,最后化为一捧灰烬。
陆安问道:“老爷,这次要不要写回信?”
陆逊叹了口气,道:“白云观那具尸体上的刺青,的确跟咱们家私兵身上的一模一样?”
“对。延公子亲眼所见,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当时他没有想太多,脱口而出,让贾逸和孙梦心中起了疑虑。后来他把尸体拉回族中,二爷详细问了经过,并请族中长者前来辨认尸体。刺青的确是咱们家的,但尸体却没人认得。二爷觉得事发蹊跷,便连夜散出去了些人手,监视贾逸和孙梦,却不料撞见了有队人马刺杀贾逸。”陆安没有再说下去,下面发生的事情,帛书上写得很明白了。
陆瑁的处置办法,站在陆家立场上来说是非常妥当的。他散出去的那些人手,发现那队人马身上也有陆家刺青,便在贾逸离开之后,火速拉走了尸体。等孙梦带着魏临赶到之时,只剩下交手痕迹,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指证陆家的东西。魏临见不到尸体,自然不敢相信孙梦的话。贾逸是个聪明人,知道利害关系,也并未向吴王禀告。
紧接着,陆瑁又安排陆延找到贾逸,声称自己看走了眼,道观中那具尸体上的刺青,跟陆家私兵的并不相同。这看起来虽然像是欲盖弥彰,但至少公开撇清了关系。这样一来,不管是淮泗系还是其他什么人,都难以用陆家人的话作为凭据,进行攻讦。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万全之策,只要那些有陆家刺青的人继续惹事,陆家就脱不了被怀疑的干系。目前最紧要的,是查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那队袭击贾逸的人,族中也无人认得。从尸体上来看,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肯定跟军方有关。有可能是淮泗系策划了这一系列事情,想引起吴王对陆家的猜忌,夺回兵权。也有可能是刘备为打破对峙僵局,出动军议司栽赃嫁祸,扰乱吴军军心。还有可能是曹丕命令进奏曹勾结太平道,挑动东吴内乱,趁机谋取渔翁之利。
陆逊摇了摇头,没有再想下去。脱离了实据的猜度,除了自乱阵脚,并没有什么用处。虽然幕后之人十分小心,但有一点已经露出了破绽,那就是这些人身上的刺青。陆瑁信上说得很明白,那些刺青做得非常像,大小、图形、用针都一模一样。当初陆家为了防止假冒,特意选用产自岭南的一种特殊染料,而这些人身上的刺青,染料看起来也出自岭南。这件事虽然在陆家算不上机密,但知道的人并不多,更何况外人。换句话说,筹划这一系列动作的幕后之人,在陆家必有内应。而且这个内应在陆家还要有一定的地位,才能提供出这么准确的消息。陆瑁已经暗地里着手核查,看看这段时间,谁的行为比较可疑。只是由于牵涉人数太多,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有点眉目。
“延公子最近刚刚跟贾逸结识,对他还有救命之恩。您看……能不能让延公子将事情的真相跟贾逸说清楚,把他拉过来?”陆安问道。
“这不是陆瑁的意思,”陆逊皱眉道,“是延儿让你问的?”
陆安点头道:“延公子说,贾逸虽然是个叛官,但据他观察,还算是有情有义之人。如果能把他拉过来,再有人陷害咱们陆家,在解烦营中也算有个帮手。”
“胡闹。你告诉延儿,让他离贾逸远一些。还有,吴王既然已经命令贾逸查那些案子,他就不要再跟着掺和了。”陆逊不悦道,“让他有空多读些兵书,不要总在外面瞎混!”
陆安面有难色:“老爷,延公子机敏勇武,是在江东世家子弟中出类拔萃的人才,为何不让他多在外面闯荡历练,非要困在斗室之中呢?”
陆逊怒道:“这也是延儿让你问的?他自以为英才卓越,超逾伦匹,其实不过志大才疏,矜己陵人!不过入仕解烦营一年多,就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众人夸他少年得志,那是看在陆家面子上!人最怕的就是自视甚高,我看他再不收敛,不但不能兴盛陆家,还会招来灭门之祸!”
陆安不敢再多说,只得束手站在一旁。
陆逊缓了口气:“我知道他心高气傲,这些话听不进去。这几日我修书一封,你回去交给陆瑁,让他代我好好管教这个不肖子。”
陆安应了个喏,低声道:“还有一件事,二爷说不便写入信中,让我给您捎个口信。”
“什么事?”
陆安有些不解地说:“二爷说让问问您,到底知不知道绩族叔是怎么死的。”
绩族叔指的是陆绩,陆家上代家主陆康的次子。早在前几年,陆绩因病去世,子女都由陆瑁接回家中抚养。现在陆瑁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显然是怀疑陆绩的死另有隐情,而且怀疑陆逊知道些什么。
天色已晚,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火盆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偶尔响起。陆逊的脸色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他沉默了良久,起身提起鱼篓,将里面所有的鱼都倒回江中,然后又坐了下来,拾起钓竿。
陆安小心问道:“老爷,您看如何跟二爷回话?”
黑暗中,传来陆逊疲惫的声音:“陆绩是病死的。你告诉陆瑁,陆绩只能是病死的。”
贾逸微微欠下身,活动了下有点发麻的双脚。羽林卫宣他觐见时,说吴王有要事相商,要他火速赶来。结果他快马赶到王府,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吴王仍在殿内跟葛玄论道。
葛玄是丹阳郡人,精研上清、灵宝等道家真经,在江东境内名气很大,人称太极仙翁。早几年之前,吴王想要为他在南岳山修筑道观,利用他来打压太平道。但葛玄是个方外散人,既不想开宗立派,也不想授经传道,对吴王的提议并没有什么兴趣。后来虽然道观没有修成,吴王却仍将葛玄拜为上宾,礼遇甚厚。今天召见葛玄入宫,很可能是问询太平道的事情。
前几天,萧闲招待贾逸和孙梦吃了一顿武昌鱼,席间讲了不少太平道的消息。贾逸不敢深信,挑了几件容易打听的事情,私下验证一番,才稍稍放心。如果不是无人可用,贾逸实在不想跟萧闲有什么瓜葛。当年在进奏曹时,只要把麾下散出去,很快就能收拢汇集情报。而现在除了孙梦偶尔帮下忙,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萧闲就是看出了他的困境,才主动与他结交。以萧闲的人脉和身份,探查太平道有关的消息,再容易不过了。
对于萧闲这个人的来历,贾逸早已查得七七八八。他是寿春人,自幼父母双亡,跟着一群乞儿胡混。在十多岁时,他跟陈全结拜兄弟,一同流落到了武昌城。机缘巧合之下,两人被百露道坛的仙师收养,拜入太平道门下。百露道坛虽然很小,但解决温饱不成问题,兄弟俩算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后来这名仙师身染重病,辞世之前将道坛传给了萧闲。不到几年的工夫,萧闲就把百露道坛经营得声名鹊起,招揽了大量信徒。但在都尉夫人之死和天火降字这两件事传出来之后,他立即嗅到危险的味道,干脆利落地跟太平道分道扬镳。
这人虽然品性有亏,见风使舵,没什么义理可言,但底子还算干净。他做仙师那几年,主要是把药汤混进符水,治病敛财,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贾逸现在无人可用,就算是且用且防,也比孤家寡人好些。
据萧闲所言,天火降字和血液凝固这些手段,只有大贤良师张角展露过,很少人知道其中奥秘。至于死而复生还能暴起伤人,却是闻所未闻。做下这些事的,肯定是城中某处太平道坛的人,但显示的这些手段,应该是外人所授。他已经安排人在小心探查,确定了几个道坛,一旦有发现就会告诉贾逸。
正思虑间,贾逸听到殿内通传,起身跟随羽林卫走了进去。出乎他的意料,葛玄还在里面。孙权看到贾逸进来,道:“前几日我做了个怪梦,刚好太极仙翁在附近,便请他解梦。一时间聊得太投入,反倒忘了你在外面。”
葛玄目光深邃地注视着贾逸,一言不发。
贾逸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醒悟过来。葛玄应该是在给他观相,这可能是吴王的意思。贾逸有些无奈,只得正襟危坐,面色淡然地回望过去。又过了一会儿,葛玄点点头,又摇摇头,依旧沉默不语。
孙权问道:“仙翁为何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葛玄道:“这位青年才俊的面相啊,难观,难断,难说。”
孙权笑道:“仙翁预言与刘备之战,我们终将大胜,这等军国大事都能推断出来,怎么到了贾逸的面相上,却推说难断?”
贾逸也心中起疑,忍不住多看了葛玄两眼。久闻这位仙翁大名,面对面还是第一次。与太平道那些锦衣冠带的仙师们不同,葛玄穿得很朴素。发髻上插的是根木钗,身上道袍已经洗得发白,脚上云鞋更是缀着补丁,而且还是赤脚无袜。若独自走在大街上,很难让人把他跟“太极仙翁”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
葛玄道:“所谓观相,分为两种境界。一种是观其眉目掌纹,一种是观其气神命格。从眉目上来看,贾校尉当是富贵之相,命劫不多。但从气神命格上来看,则变化莫测,漂移不定。所以贫道才说难观,难断,难说。”
孙权奇道:“仙翁的意思是,他的运数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所以断定不了?”
葛玄点了点头。
孙权道:“世间怎会有如此奇异罕见的面相?”
葛玄道:“这种面相虽然少,但也说不上罕见。天下观相者,大多只能看到眉目掌纹这一层,自然只能说出这一层。贫道比起旁人略懂相理,兼之周游天下,见到的自然多了些。”
“拥有此相者,都是些什么人?”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不管地位如何,他们和贾校尉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什么特点?”
“一生困顿,矛盾纠缠,命数被形势裹挟身不由己,虽百般挣扎,亦无济于事。”
殿里静了一会儿,孙权低声笑道:“贾逸,仙翁这样说你的面相,你心里什么滋味?”
贾逸起身,冲葛玄作了个揖:“还好,臣下并不相信鬼神之说。”
“那你的意思是,仙翁说夷陵我军将会大胜,你也不信了?”孙权道。
贾逸道:“臣下不懂军事,不敢妄言前线胜负。”
孙权哈哈笑了起来,对葛玄道:“你看,你看,我这属下平时骄纵惯了,说起话来硬邦邦的,真让人不舒服。”
葛玄告辞道:“国有诤臣,此为君王之幸。殿下俗务缠身,贫道就不再叨扰了,改日再叙。”
孙权连忙起身,将葛玄送出殿外,目送他上了辆牛车,才转身回来。他站在贾逸身旁,眼睛看着雕花屏风,沉默了很久。吴王很喜欢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但又怕那些被他礼遇的人生出僭越之心,有时就故意放任臣下扮这些人的难堪。贾逸刚才的几句应对,虽然看起来粗俗无礼,但应该很合孙权心意。
孙权向前走了两步,面无表情问道:“在白云观里和城里,你都遇到了身上有陆家私兵刺青的人?”
贾逸心中一凛,躬身道:“是的。”
孙权没有再说话,走上首席,坐下来翻看长案上的木简。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道:“至尊恕罪,臣下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所以未曾禀报。”
孙权等了一会儿,才将手上的木简合上。他微笑道:“怎么个不简单?说来听听。”
“这些身上有刺青的人,目的是想阻挠臣下查案,看起来跟太平道犯下的两桩案子有关。如果依常理推断,既然身上刺青是陆家的,那么人必然也是陆家的。臣下先前这么想过,但后来却觉得有些想当然。陆家是名门世家,族中人才济济,处事一向严谨细致,滴水不漏。派出身上有刺青的私兵,大张旗鼓地杀人灭口。如此鲁莽行事,很难让人相信出自陆家之手。”
孙权道:“那你是认同了陆延的说法,觉得这些人不是陆家私兵?”
“没有。所谓阴谋多是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也可能是陆家揣摩到我会这么想,才如此安排。”贾逸说着,小心抬头看了看孙权的反应,继续说道,“况且这刺青既然能被陆延一眼认出,那说明在形制、颜色上,必然与真正的陆家刺青极为相似。也就是说,幕后之人若非陆家,也必然与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臣下觉得手中掌握的线索太少,无法证明陆家是否参与了这些事。如果贸然禀报,走漏了风声,让旁人以为至尊在猜度陆家,难免生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说?”
贾逸硬着头皮答道:“比如说,淮泗系或者蜀汉会借机大肆宣扬,散播流言。若至尊应对失当,不但影响前线军心,更会使得朝局不稳。”
“如何应对,我自有分寸。”孙权道,“说到底,你还是自保之心太重,怕一旦淮泗那些老臣们闹起来,我会拿你出去平息事态,所以才隐瞒不报。对不对?”
贾逸汗颜,拜道:“至尊恕罪。”
“人之常情,何罪之有?”孙权的语气稍稍平淡,“你是尚香推荐的人,身份地位跟旁人不一样,我是不会把你当作弃子的。这一点,你以后要牢记于心,明白吗?”
贾逸连忙应了声“明白”,却忍不住腹诽了两句。如果真信了孙权这句话,恐怕不知道要死上多少回。身为帝王,哪一个臣下不是棋子,哪有不一样之说?再怎么器重、再怎么赏识,无非是这枚棋子还有作用,未到过河拆桥的时候。
“现在这个消息除了你、梦儿和陆家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梦儿那里我已经派人交代过,陆家不会外传,你也小心些别走漏了风声。”孙权叹了口气,“虽然淮泗系里张昭告老还乡,虞翻去了交州,朝中却还有孙邵、薛综、程秉这一帮子人。如果给他们知道这个消息,少不了还得一番鸡飞狗跳,想图个清静都不行。”
贾逸低头应诺,试探着问道:“至尊不打算查陆家了?”
孙权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知道是谁告诉我这些消息的吗?”
贾逸在心中迅速盘算着。对臣下布控监视是孙权的一贯做派,这点他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这次的消息,知道的人就那么几个,是孙梦没有忍住,禀告了孙权吗?
“陆延。”孙权道,“他上了一封奏疏,把这几天的事情讲得清清楚楚。奏疏里着重提到了刺青之事。他辩称陆家从未参与此事,虽已经向你言明,仍怕你心中误会,所以提前向我禀告。”
贾逸抬起头,看到孙权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微笑。陆延此举虽说出于自保,但做得却不怎么地道。若贾逸向孙权禀告了这些事,他已有应对之词;若贾逸未向孙权禀告这些事,则显得贾逸有隐瞒之心。这等同于在背后捅了贾逸一刀,还显得他自己光明磊落。
贾逸脸上没有丝毫不快,只是问道:“至尊相信陆延的说法吗?”
“相信?”孙权笑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相信这两个字怎么可能轻易说得出口?陆延的奏疏上过之后,陆瑁就亲自送来了几具尸体,请我查验。一个时辰前,我已经差人去陆家公布了结果。说经过王府仵作查验,那些刺青刚刚刺上去没几天,以此来推断,应该是有人在陷害陆家。”
“原来至尊早已明白真相。”贾逸眼神有些闪烁。
“不,我不明白。”孙权的声音很冷,“仵作是验查了那些尸体,但他们发现刺青至少是半年前刺上去的。我那样说,只不过是为了安抚陆家。”
贾逸接过话,道:“至尊若是对陆家有所疑虑,不如暗地选派将领,将陆逊换防回武昌,然后再仔细甄别?”
孙权叹了口气:“放眼我江东,名将虽多,但能与刘备匹敌的良帅,又有几人?”
若论资历,陆逊没有朱然、韩当、徐盛这些人老;若论战功,陆逊更没有他们多。也不知道孙权是看中了陆逊哪一点,认定只有他才能对抗刘备。说到底,还是因为江东系这些世家豪族贡献了朝中近四成的钱粮赋税,如果动了江东系之首的陆家,不但开支用度马上会遇滞,就连夷陵前线也会军心波动。
孙权突然又轻声说了一句话,贾逸没有听清,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曹丕那边来了信笺,说他朝中最近杂务缠身,册封的事,要往后挪挪再说。”孙权重复了一句,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贾逸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这才是要害所在。如果魏朝使团如期成行,那就意味着魏吴联盟已经是确定之事,到时候即便临阵撤换陆逊,前线军心有所波动,也有魏朝大军在侧压制,刘备就算打赢了夷陵之战,也不敢贸然深入东吴境内。但眼下曹丕态度暧昧,刘备对魏朝顾忌很小,夷陵前线还是以稳为要。只是曹丕为何突然要延后?杂务缠身自然是借口,但孙权这句话恐怕也不真切,是不是曹丕提出了什么条件,孙权并未应允?
贾逸正在琢磨,却见一名羽林卫快步走了进来,递给孙权一封帛书。
孙权扫了一眼,展开来细细读了一遍,面色更加阴郁。他拿起帛书冲贾逸摇了摇,道:“陆瑁的奏疏,他说王府仵作验查有误。那几具尸体他们陆家已经找人验查过了,身上刺青的样式、颜料都与陆家一模一样,而且刺上去的时间应在半年之上。他说虽然现在证据都指向陆家,但人确实不是陆家的私兵,他们也正在查到底怎么回事。”
既然孙权换了话题,自己就要跟上去。贾逸道:“以退为进,陆瑁将这些全部说出来,是在向至尊证明他并无隐瞒之心。只不过,自证清白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不错,人心这个东西变幻莫测,不是几句亮堂话就能断定忠奸。”孙权道,“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翻来覆去地试探猜度没什么用,要想厘清陆家到底有没有参与,只要查清那两件案子就可以了。刺青的事情先放在一边,那两件案子有什么进展?”
“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太平道在蛊惑人心,意图谋反。臣下已经初步锁定了几个太平道坛,假以时日就能查出眉目。”贾逸顿了下,从怀中掏出木盒呈了上去,“臣下前往拜祭客曹掾张洵之时,他的夫人陈叡拿出一个木盒,让我转交给至尊。”
一名长随接过木盒,打开之后,呈了上去。孙权捏起木盒中的蜂蜡丸,对着光亮看了一会儿,又丢给了那名长随。长随将蜡丸捏碎,拈起里面一小团丝帛,展开后铺在了孙权面前。孙权瞟了一眼,抬头看着贾逸道:“这是什么意思?”
贾逸凑上前去,却看到那张丝帛上空白一片。
“这个木盒,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孙权眯起了眼睛。
“没有。陈叡给我之后,就一直被我贴身保管。”贾逸暗叫了一声侥幸。他曾经动过念头,想私下把蜡丸化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在最后关头还是忍住了。怕的是万一里面有什么机关,无法完全复原蜡丸,想不到里面的丝帛上竟什么都没写。孙权把碎蜡拢成一堆,仔细分辨一番,又拿起一根竹简将碎蜡全部碾碎,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他唤过长随,将丝帛递过去,试了火烤、水浸几种办法,仍旧一无所获。
孙权紧锁眉头,道:“这个张洵,打的什么哑谜?”
张洵在留下消息时,怕被人中途截取,小心行事本无可厚非。但是如果做得太过隐晦,以至于无人可以参透,岂不是弄巧成拙?究竟蜡丸和丝帛中,隐藏了什么秘密?贾逸看向那块摆在长案上的丝帛,也是满腹疑虑。偶然间,他的目光落在存放蜡丸的木盒上,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盒子是用松木制成,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武昌临近长江,天气潮湿,木器外面一般都会涂上桐油防潮,这个木盒却没有。是时间紧迫,疏忽了吗?不对,若是时间紧迫,为何还有空暇雕刻花纹?没有涂桐油,整个木盒都渗出新鲜木料的亮光,却有点廉价的感觉。木盒底部的那行字也稍大了一点,猛看上去很不协调。
贾逸心中一动,道:“至尊,可曾听说过买椟还珠的故事?”
孙权拿起木盒,端详了一番:“张洵把东西藏在了木盒里?可盒子四壁这么薄,没有办法嵌入夹层。”
还没等贾逸开口,孙权的手指已停在了底部那行字上:建安五年制。他盯着那行字沉吟片刻,似有所悟。
没有涂上桐油的松木,很快就会被潮气侵蚀,变得色泽黯淡。从外观上看,这个木盒是最近才做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个落款时间错了,或者说是故意为之。
贾逸道:“张洵想要提醒至尊的,应该是建安五年这个时间。臣下先前听陆延说过,建安五年,武昌城内有位叫陈籍的富商,在酒肆辱骂过于吉后突然暴毙,死状与都尉夫人吴敏一模一样。都尉夫人和张洵两案,做事的人手脚利索,可供追查的线索不多。如果从陈籍案入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贾逸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孙权并没有接话,于是抬头看去。孙权的神情有些恍惚,眼睛盯着那行字,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贾逸又试探着重复了一遍,孙权才回过神来:“什么陈籍?喔,案子啊,也是建安五年的?”
贾逸道:“是的,臣下想将陈籍案跟这两起案子并案核查……”
“嗯,可以,去查吧。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只管向我禀告。”孙权敷衍道。
贾逸看吴王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泛起一丝疑虑。莫非……这个建安五年,指的并不是陈籍那桩案子?仔细想来,张洵留下东西让人转交给吴王这件事,就透着些怪异。如果是跟自己生死有关,为什么不在活着时面见吴王,或者将心中疑虑禀告解烦营?就算有不得已的苦衷,也可将怀疑之人直接写出来。一旦自己身故,就让遗孀拿去报官,不是能更快将凶手绳之以法?
或许,张洵传递这个信息,并不是要披露谁是杀他的凶手,而是在向吴王暗示什么。张洵可能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什么,但又不能笃定。所以才留下了这个木盒,以防不测。如果他活得好好的,那一切只不过是他的臆测。但如果他被杀了,那就证明他的怀疑是正确的。这时吴王接到木盒,看到“建安五年”这四个字,就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委托张洵办事的那位故友,到底是始作俑者还是被人利用,他都没打算说出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孙权明白了“建安五年”这四个字的寓意,那位故友的身份就无足轻重了?
贾逸假装不经意地问道:“至尊可曾记得,除了陈籍一案,建安五年还发生过什么诡奇的事情?”
孙权摆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些都是你要去查的,问我干什么?下去吧,我还有其他事。”
贾逸躬身退出了大殿,在阳光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尽管满腹疑问,他明白再试探下去也是徒然,孙权对“建安五年”讳莫如深,根本没有透露给他的意思。贾逸走下了石阶,眼前的这几桩案子还没什么像样的头绪,其他的事情不掺和也罢。
刚刚掌灯时分,街上已经热闹起来。
萧闲站在茶肆雅间的木窗旁,眺望着对面的自家产业。门面只有五尺多宽,造型古朴的门楣上写着“镜花水月”四个字,在两侧青灯的映照下,显得淡雅脱俗。门口不远处站着个衣着整洁的书童,却并不揽客,只在有人上前询问之时,才恭敬低声应答。
开店之前,石榴姐提出要姑娘们站在二楼凭栏,来回走动招摇,被萧闲十分干脆地否决了。他召集了所有人交代下去,对于前来的宾客,一概不许打听姓名家世和身份住址。而且姑娘们只能卖艺不准卖身,甚至不允许跟宾客狎笑嬉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是萧闲定下的规矩。
结果十天下来,前来的宾客少得可怜,还有不少人一听说卖艺不卖身,转头就走。石榴姐絮絮叨叨,说这根本不是开妓馆的样子。萧闲却笑笑,说他开的根本不是妓馆。前面这一个月,他根本就没打算赚钱,就是为了通过口口相传,让武昌城的那些世家公子们,都知道有这么一家镜花水月。
萧闲踱回长案旁坐下,捏起一块桂花酥,丢到嘴里胡乱嚼了几口,端起一盏香片茶一饮而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动,他等的人终于到了。竹帘一仰,一个贼眉鼠目的中年汉子挤了进来。萧闲冲他笑了笑,伸手让座。
中年汉子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了首席上,道:“萧老弟,你钱带够了?”
“张道尊,何必这么着急,先吃几盏茶再谈正事儿也不迟吧。”萧闲微笑道。这汉子俗名张清,是三源道坛的仙师之一。原先他信徒不少,但后来因嗜赌欠下巨款,被人堵门追了几回债,弄得声名狼藉,现在三源道坛已经不准他祈福施法了。
“得了吧,你我又没啥交情,想从我这儿拿消息,钱不够喝再多茶也没辙。”张清关上了木窗,“我说,你找这地方安全吗?”
“绝对安全,你放心好了。”萧闲把长案上的木盒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块金锭。
张清咧嘴大笑,伸手就要去抓,却被萧闲抢先又盖上了盖子。
“张道尊,消息呢?”
张清白了他一眼,转身坐了回去,道:“这些不够。”
“不够?”萧闲道,“五两黄金,能买二三十亩良田了,现在只买你一个消息,你竟然还说不够?”
“十两金子。”张清瞪着眼,似乎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好!”萧闲拍了下手,“张道尊敢于漫天要价,看来是心里有底。但是你的消息值不值十两金子,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呸!你知道我冒着多大风险吗?这事儿若是被于吉仙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
“你我都清楚,于吉已经死了。所谓神通都是些骗人的伎俩,我们都是轻车熟路。若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可真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张清摆了摆手,似乎心有余悸:“你知道个屁。天火降字、死人复生这些神通,只有于吉仙人才会。而且,有天晚上我在道坛看到他了,差点把我吓出尿来。”
“你见过于吉?”萧闲眉毛扬了一下。
“十两,一钱都不能少,不然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萧闲道:“好,十两就十两。”
萧闲将一个木盒放到长案上,打开盖子,里面的金锭闪闪发光:“怎么样,现在可以说了?”
张清咬了下金锭,确认成色不错后,才道:“萧老弟,你现在是不是帮官府做事?”
萧闲佯装生气道:“你打听这些,知不知道坏了规矩?”
“成,成,你们神仙打架,我不跟着掺和。”他压低了声音,道,“魏临老婆和张洵那两件案子,确实都跟我们三源道坛有关。两个月前,有个道士拿了封荐书,来面见我们道坛的惠德仙师。他们两个关起门来,嘀嘀咕咕谈了两三个时辰。我溜着墙根听了几句,说的都是斫龙阵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情。”
“斫龙阵?”萧闲问道,“那是什么?”
“后来有人来了,我没能接着听下去,鬼知道什么东西。”张清道,“那时我以为是什么骗人的新把戏,反正不会让我出头去做,也就没放在心上。结果几天后,都尉府就出了事儿,魏临他老婆不光死得稀奇古怪,还复生后跟解烦营两个杀星大战了一场。当晚我们在道坛里正议论着,看到那道士又来了,而且还带着一个披了身灰色斗篷的家伙。我又溜到墙根那里去,点破了窗户纸往里看,结果看到惠德仙师向那个灰色斗篷的家伙下跪。那人脱下斗篷,我当时脚就软了,这不就是于吉仙人吗……”
萧闲打断了他的话:“你又没见过于吉,怎么知道是他?”
“月破星巾,霓裳霞袖,十绝灵幡,除了于吉仙人谁会有那身行头?而且他肩膀上蹲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猴子,猴子颈间还有一枚三清铃,不是于吉仙人还能是谁?谁敢这么冒充于吉仙人?不怕死无全尸,不得超生?”张清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萧闲。
萧闲讪讪一笑。张清说得没错,普天之下各派道士足有十多万人,但敢跟于吉穿得一模一样的,恐怕一个都没有。
“而且,他身上带着一股死气,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蹲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就听于吉仙人说天机已到,只要完成所需人祭,斫龙阵即会发动,就可灭尽孙家什么的。接着第二天,张洵就死了,而且跟魏临老婆一模一样的死法。”
萧闲思索片刻,悚然动容道:“莫非……张洵和魏临夫人,都是发动斫龙阵所需要的人祭?”
“我揣摩着是,”张清压低声音道,“我们吃这碗饭的,都晓得发动阵法需要准备祭品。寻常阵法不过是些蔬果薄酒,只有大阵才用六畜三牲,这个斫龙阵竟然以活人为祭,必定阴损狠毒,威力巨大。此阵一旦发动,孙家不灭也得大伤元气。”
“斫龙阵需要几个人祭?这些人祭需要符合什么条件?”
“这谁知道,我又不懂这个什么斫龙阵。”张清道,“话说回来,你帮着官府对付于吉仙人,心里就一点都不怵吗?”
萧闲笑道:“你出卖于吉仙人,心里就一点都不怵吗?”
张清打了个哈哈:“萧家小子,我说不过你。不过我揣摩着,你们就算能拆了三源道坛,也抓不到于吉仙人。”
“你觉得官府斗不过太平道?当年于吉还活着的时候,孙策轻而易举地砍了他,拆了六七十处道坛。更何况现在于吉已经死了十多年,就算有人打着他的旗号谎称复生,孙家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你还是不相信于吉仙人复生?”
“我当太平道仙师这么多年,这里面有什么把戏可都清清楚楚,人死了怎么可能复生?”
张清道:“咱们是骗子,但保不准于吉真有仙术呢?想当年天公将军张角他们,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可都是神通广大的。”
萧闲知道跟他说不通,索性问道:“这个于吉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看到他就把我吓了个半死,哪还敢去细瞧啊。”张清犹豫了一下,“不过跟着他的那个道士,先前找惠德仙师的时候,跟我们说了几句话。虽然口音跟咱们很像,但总归有点生硬,应该不是吴人。”
“不是吴人?”萧闲喃喃重复道,“除了你们道坛,于吉还跟其他道坛有联系吗?”
“应该没有吧。反正都尉夫人和张洵那两件案子,都是我们道坛的人去打探路线,放风接应。这种事情,被官府抓到就是抄家砍头,牵涉的人越少越好。”张清想起了什么,“对了,前几日有商号往道坛运了一大车东西,就搁在后院厢房。惠德仙师派了人日夜轮岗把守,看得很紧。我揣摩着,应该是布置斫龙阵要用的东西。”
萧闲点点头,却换了个话题:“张道尊,这十两黄金只能保你一阵衣食无忧,你就不打算多要点?”
“我当然愿意多要点,问题是你愿意再给我加点吗?”
萧闲微微笑了起来。
张清白了他一眼,正要问话,冷不防屏风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于吉还在三源道坛?”
张清打了个哆嗦,“噌”地站起了身,抄起一杆灯轴指着萧闲大骂道:“混蛋,你竟然坑我!”
贾逸从屏风后踱步而出,笑道:“张道尊,十两黄金太少了,一百两如何?”
张清闻言怔了下,咽口唾沫道:“什么一百两?”
“十两黄金先给你,你回三源道坛老实待着。有什么消息,就找萧闲报个信儿。”贾逸道,“只要你答应了,另外再给你一百两黄金,如何?”
“你到底什么人,能拿出这么多钱?”
“解烦营,翊云校尉,贾逸。大概你也听说了,我身后就是郡主府,一百两黄金对孙郡主来说,算得了什么?”
张清犹豫了会儿,道:“不行。万一被于吉仙人给识破了,有钱拿没命花。”
“于吉已经死了。”贾逸道,“如果于吉真复生,他那么神通广大,怎么会识不破你来告密?我们解烦营已经探查清楚,那就是一伙儿外地的太平道人,受指使来武昌城扰乱人心的,有什么好怕的?”
张清似乎有些心动,但仍没有下定决心。
贾逸轻声道:“张道尊,人这一辈子,能转变自己命运的时候并不多。想想吧,你拿了这一百两黄金,以后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种唾手可得的赌局,你要是畏畏缩缩不敢下注,真是枉做了二十多年的赌徒。”
张清抬起头问道:“你说话可算数?”
“郡主府会赖你一百两黄金?传出去,孙郡主的脸往哪儿搁?”
张清咬牙道:“成!我就应了你这差事。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只给你传信儿,冒险的事儿我可不干!”
贾逸点了点头。
“醉仙居现在是你的吧?”张清冲萧闲道,“剩下这些金子放柜台,给我兑成铜钱,花完了我就去拿。”
“这段时间别太大手大脚,免得你们道坛的人生疑。”萧闲嘱咐道。
“那是自然,这掉脑袋的勾当,我肯定会加倍小心。”张清又看了贾逸一眼,却没说话,转身大大咧咧走了。
等脚步声远去之后,萧闲问道:“贾校尉这招放长线钓大鱼,可真是沉得住气。不过张清这个人嗜赌好色,又没什么忠义可言,贾校尉真的放心用他?”
“他不是个蠢人。”贾逸道,“当年曹操颁布招贤令,说的可是唯才是举。只要有本事,就算人品有瑕疵,又有什么要紧。只要看准这些人所贪之物,以钱财、美色、虚名引诱,就像是给野马拴上了缰绳,照样可用。”
“可要当心,万一缰绳断了,会被野马甩下来。”萧闲笑道,“说起来,一百两黄金可不是个小数目,你是怎么说服孙郡主的?”
“我还没和她说。”贾逸站起了身,“天色不早了,我跟孙梦约了去都尉府,就不去醉仙居吃饭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肆,贾逸看着对面素雅别致的镜花水月,问道:“你把妓馆弄得这么清净,能挣到钱吗?”
“你放心,前面一个月不敢说,后面只要名声起来了,一月挣个十万钱还是不成问题的。”萧闲用胳膊肘顶了贾逸一下,坏笑道,“怎么样,你要不要上去见识见识?”
话音刚落,萧闲就突然向前冲了出去,踉跄了好几步想稳住身形,却还是摔了个狗啃屎。他十分狼狈地爬起来,看清了踢他的人,脸上仍荡漾着笑意:“这么巧啊,孙姑娘你也出来逛?”
孙梦叉腰道:“以后再让我知道你拉他去狎妓,一脚踢你进长江里,信不信?”
萧闲十分潇洒地掸去身上灰尘,道:“孙姑娘你误会了,我是想请贾校尉去找位善解人意的大家闺秀聊聊人生,不要把我想得那么不堪嘛。”
孙梦翻了个白眼,向贾逸问道:“你是要去都尉府呢,还是要去这个什么鬼的水月?”
贾逸干咳一声:“自然是都尉府。”
“那你还赖在这里不走,要等这鬼月里出来几个姑娘,背着你去吗?”孙梦讥讽一句,转身气哼哼走掉了。
贾逸无奈地冲萧闲摆摆手,跟在孙梦身后,向都尉府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