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米兰达二十三岁时,他的父亲来到伦敦购买步枪。
卡洛斯·劳尔·泽维尔·米兰达先生一直被人称作“老爹”,他人长得矮,但肩膀十分厚实,那晒黑的脸膛上刻着一道道象征暴虐和残忍的线条。如果穿上皮套裤、戴上宽边帽,再骑上一匹栗色的种马,他能摇身变成一位优雅体面、呼风唤雨的人物,但眼下在海德公园,一身工装外套外加一顶普通礼帽,让他觉得自己很愚蠢,因此脾气变得很坏。
他们二人互不相像。米奇身材瘦高,五官端正,习惯笑对他人,从不愁眉苦脸。他已经深深依附于伦敦的精致生活:这里有漂亮的衣服、文雅的礼仪、亚麻床单和接入室内的管道设施。他的最大恐惧就是被老爹带回科尔多瓦。他无法忍受回到白天在马鞍上颠簸晚上睡硬地面的日子。更糟糕的是,他还必须听从他哥哥保罗的恣意摆布,保罗是老爹的翻版,他们父子两个倒很相像。也许有一天米奇会回家,但必须要先混得有头有脸,大权在握,而不是以米兰达老爹的小儿子的身份回去。而此刻,他只能说服父亲,他待在伦敦比回科尔多瓦老家更有用。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下午,他们在南马车大道上走着。公园里挤满了衣着光鲜的伦敦人,或步行或骑马,或坐在露天马车上,享受着温暖的天气。但是老爹并不觉得开心。“我必须弄到这些枪!”他用西班牙语嘀咕着,一连说了两遍。
米奇也说同样的语言。“你可以到家以后再买。”他试探着说。
“整整两千支?”老爹说,“也许可以,但是这么大一笔买卖,会弄得无人不晓。”
看来他想保守秘密。米奇不知道老爹想干什么。一下子买两千支枪,还加上弹药一块带回去,大概要花掉家里的所有现金积蓄。为什么老爹突然需要这么多军械弹药?自从传奇的“牛仔行军”以来,科尔多瓦就没再发生过战争。当年老爹带领部下穿越安第斯山脉,把圣玛丽亚省从西班牙霸主的手中解放出来。这些枪是给谁的?如果把老爹的牛仔、亲戚、官吏和食客都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一千人。老爹一定筹划着再招些人。他们要跟谁打仗?老爹没有主动提供信息,米奇也不敢问。
因此他换了个方式,说:“总之,你在家里无法买到如此高质量的武器。”
“的确,”老爹说,“威利-理查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步枪。”
米奇在选择步枪上能帮老爹出谋划策。他一直痴迷于各种武器,紧跟最新技术的发展。老爹需要短管步枪,这种枪在马背上使用显得不那么笨重。于是米奇带着老爹去了伯明翰的一家工厂,给他看一种后装式的威利-理查兹卡宾枪,它的装膛杆是弯曲的,因此有“猴尾”这么个绰号。
“而且他们造枪的速度也很快。”米奇说。
“我还以为要等六个月才能造出这些枪来,可他们几天就能完成!”
“他们用的是美国机械。”在过去,枪支由铁匠打造,他们把各个部分拼装起来,要经过反复试验,所以制造两千支步枪的确需要六个月。但是,现代化的机器非常精确,每一支枪的所有部分都适用于同一型号的另一支枪。一家设备齐全的工厂每天可以生产出数百支一模一样的来复枪,就像生产别针一样。
“一台机器一天能生产二十万发子弹!”老爹说,惊奇地连连摇头。接着他稳了稳情绪,一脸冷酷地说:“但他们怎么可以在步枪送到之前要钱呢?”
老爹对国际贸易一窍不通,他以为制造商会将来复枪运到科尔多瓦,然后在那儿接受付款。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工厂要求付款应在武器离开伯明翰工厂之前完成。
但老爹不愿意把银币装在桶里,用船运过整个大西洋。更要命的是,他不肯在武器安全运抵之前,将全部家财拱手送出。
“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老爹,”米奇安慰道,“这就是商业银行存在的意义。”
“你再从头说一遍,”老爹说,“我得保证自己确实听明白了。”
米奇很高兴能为老爹解释些什么。“银行会支付伯明翰的制造商。它会安排将枪支运到科尔多瓦,再为整个航程保险。当枪支抵达,银行将通过他们在科尔多瓦的办事处接受你的付款。”
“但他们还得把银币运到英格兰。”
“不一定。他们可以用它来支付从科尔多瓦发往伦敦的咸牛肉等货物。”
“那他们靠什么谋生呢?”
“他们从每个地方都刮一点儿。他们以折扣价支付给制造商,在运输和保险上收取佣金,从你的枪上再额外加收一部分货款。”
老爹点了点头。他深受触动,但尽量不表现出来。这让米奇很快乐。
他们离开公园,沿着肯辛顿戈尔去约瑟夫和奥古斯塔的家。自从彼得·米德尔顿淹死后,七年来米奇每一个假期都是跟皮拉斯特一家人度过的。中学毕业后,他跟爱德华花了一年时间游历欧洲,在牛津大学学习的那三年中,他也与爱德华同处一室。喝酒、赌博、寻衅滋事,只在最起码的方面装一装学生。
米奇没有再吻过奥古斯塔,他当然一心想这样做。他想做的还不仅仅是吻她。他觉得她可能会喜欢任他摆布。在那冷冰冰的傲慢姿态下面,是充满激情和感性的女人一颗火热的心,对此他十分肯定。但他必须谨慎小心。自己几乎是被英国最富有的家庭之一当作儿子接受下来,这简直是一种无价之宝,勾引约瑟夫·皮拉斯特的妻子必将损害这个梦寐以求的地位,实在愚不可及。尽管如此,他还是免不了沉湎幻想,时常做一做他的白日梦。
爱德华的父母最近搬进了一处新房子。肯辛顿戈尔在不久前还是一条自梅费尔穿过田野连接肯辛顿村的乡间道路,现在沿着它的南侧排满了一座座豪华宅邸。街道的北侧是海德公园和肯辛顿宫的一座座花园。对一个富商家庭来说,这里是十分完美的落户之地。
米奇说不清这房子到底属于什么建筑风格。
它实在是惹人注目。房子是用红色的砖和白色的石头建成的,一楼和二楼都有巨大的带铅条的窗户。第一层以上是一面大大的山墙,三角形的墙体上有三排窗户——一层六个,再往上是四个,最上端是两个——这些大概都是卧室,可以安置无数的亲戚、客人和仆人。山墙两侧有台阶,台阶上栖息着石雕动物,有狮子、龙和猴子。在最顶端是一艘扬帆的船。大概它代表家族传说中那艘贩卖奴隶的船,是它奠定了皮拉斯特家财富的基础。
“我敢说在伦敦找不出第二座这样的房子。”米奇说。他跟父亲站在门外上下打量着它。
老爹用西班牙语回答:“毫无疑问,这是那位太太的意图。”
米奇点点头。爸爸还没见过奥古斯塔,但他了解她的能耐。
这所房子还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一座桥越过地下室区域,通到入口门廊处。见门开着,他们二人走了进去。
奥古斯塔正在招待宾朋,她用开下午茶会的方式来炫耀自己的房子。大厅的墙壁上铺的是橡木嵌板,里面挤满了来客和仆人。米奇跟他父亲把帽子交给一位男仆,穿过拥挤的人群进了房子后面的大客厅。一扇扇法式落地窗都敞开着,茶会蔓延到了石板铺地的露台和一个长形的花园里。
米奇故意挑选了一个人多拥挤的场合引荐父亲,因为老爹的礼节做派并不合乎伦敦社交标准,最好让皮拉斯特一家慢慢了解他。即使按照科尔多瓦的标准,他也算是一个不拘成法的人,陪他在伦敦闲逛就像是用皮带拴着一头狮子。他无论什么时候都坚持在外衣下面带上他的手枪。
老爹不用米奇帮忙指认,就知道哪个是奥古斯塔。
她站在屋子的正中央,身穿宝蓝色的丝绸礼服,方形领口让她丰满的胸部凸显出来。老爹握了握她的手,她用那双具有催眠魔力的黑眼睛凝视着他,用低沉而轻柔的声音说:“米兰达先生,终于有幸见到你了。”
老爹立刻被迷住了。他握着她的手深鞠一躬。“我永远无法报答你对米格尔的好意。”他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说。
米奇打量着她,看她如何向他的父亲施展魔法。从他在温菲尔德学校的礼拜堂里吻她的那个时候到现在,她的变化相当有限。眼睛周围多出的一两条皱纹只是让那双眼睛更加迷人,头发的一抹银色更加衬托了其他部分的黑色,如果她能再增加些体重,就会让她的体态更加妖娆多姿。
“米奇常跟我说起你那了不起的牧场。”她对老爹说。
老爹压低声音说:“哪天你一定要去我们那里看看。”
上帝保佑,米奇想。奥古斯塔去科尔多瓦,怕是像一只火烈鸟飞到煤矿上一样,不合时宜。
“也许我会的,”奥古斯塔说,“那有多远?”
“坐新式快船的话,也就用一个月。”
他仍然抓着她的手,米奇注意到他的声音变得混沌不清。他已经爱上她了。米奇感到一阵妒意。如果有人要与奥古斯塔调情的话,那这个人应该是他米奇,而不是老爹。
“我听说科尔多瓦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奥古斯塔说。
米奇暗自祈祷老爹不要做出什么让人尴尬的事来。然而现在看来,如果合他的心意,他也能做出一副迷人的样子,眼下他就在为奥古斯塔扮演一个浪漫的南美贵族角色。“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会像欢迎女王一样欢迎你。”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很明显,他开始拍她的马屁了。
不过奥古斯塔在这一点上倒是跟他般配。“这可是多么诱人的情景啊。”她毫无羞耻地说了这句老爹无法理解的假话。随即她就抽回自己的手,连停都不停一下,就越过他的肩头喊道:“哎呀,提尔罗森船长,你能光临真是太好了!”接着她就转身去迎候刚到的客人了。
老爹就跟丢了魂一般。过了一会儿他才恢复镇静。这时他突然说:“带我去找银行的负责人。”
“当然。”米奇有点儿紧张。他看了看周围,寻找老塞思。整个皮拉斯特家族全在这儿,包括几个尚未婚嫁的姑妈、侄子和侄女、姻亲和较远的亲戚。他看到来了几位议会议员、几个等级较低的贵族。其他大部分客人都是生意上的关系,米奇估摸这些人同时也是竞争对手。他还看见了身材瘦高的本·格林伯恩,他是格林伯恩银行的主管,据说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本·格林伯恩是所罗门的父亲,米奇一直管所罗门叫“胖子格林伯恩”,学校毕业后他们失去了联系:胖子既没有上大学,也没有去游历欧洲,而是直接进了父亲的银行,继承了家族事业。
贵族阶层普遍认为谈论金钱过于庸俗,但在这群人里却不存在这种禁忌,米奇时不时地听到人们说起“破产”这个词。报纸有时会把“危机”写成德语的“Krach”,因为这股风气是从奥地利刮起来的。据刚刚进入家族银行工作的爱德华说,股票价格在下跌,银行利率开始上升。一些人开始惊慌失措,但皮拉斯特一家相信,伦敦绝不会被维也纳拖下水。
米奇带老爹经过落地窗来到外面的露台,条纹遮阳篷的阴凉下面放着几条木制长椅。他们看见老塞思就坐在那儿。尽管春季天气已暖,他的膝盖上还是盖了一块毯子。他不知得了一种什么病,整个人显得像蛋壳一样脆弱。他长着一只皮拉斯特家特有的、宽刀刃状的大鼻子,让他显得依然强大有力。
另一位客人正在对老人滔滔不绝地说着:“真可惜,皮拉斯特先生,你身体不够好,无法参加皇家招待会了。”
米奇很想告诉这个女人,不该跟皮拉斯特家的人说这种话。
“相反,我很高兴有这个借口,”塞思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不明白为何要对那些一辈子没赚过一分钱的人卑躬屈膝。”
“可那是威尔士王子呢,多大的荣誉啊!”
塞思实在无意于争长论短——他的确很少与人争论——现在他说:“女士,皮拉斯特这个姓氏是公认的诚实交易的保证,声名远达天涯海角,可那儿的人没听说过什么威尔士亲王。”
“但是,皮拉斯特先生,看来你不太赞同皇室啊!”女人坚持着,用说笑的腔调掩饰着自己的企图。
塞思一辈子从来不跟人说笑。“我不赞同懒惰,”他说,“《圣经》里说,‘若有人不肯作工,就不可吃饭。’圣保罗写过这句话,在《帖撒罗尼迦后书》第三章第十节,很明显,他有意忽略了皇家是个例外这句话。”
那女人狼狈地退阵而去。米奇忍着没笑出来,说:“皮拉斯特先生,请允许我介绍我的父亲,卡洛斯·米兰达先生,是从科尔多瓦来做客的。”
塞思握了握老爹的手。“科尔多瓦,噢?我的银行在你们的首府城市帕尔玛设有办事处。”
“我很少去首府,”老爹说,“我在圣玛丽亚省有一个牧场。”
“这么说你是做牛肉生意的。”
“是的。”
“注意一下制冷。”
老爹没听明白。米奇给他解释:“有人发明了一种机器,能冷藏肉。如果他们能够找到办法把它安装在船上,我们就能把鲜肉发往世界各地,不必用盐腌了。”
老爹皱起了眉头。“这对我们可能没好处。我有一个很大的腌制厂。”
“把它卖掉,”塞思说,“干制冷这行。”
老爹不喜欢听别人告诉他该怎么做,这让米奇有点着急。他从眼角里瞥见了爱德华。“老爹,我要向你介绍我最好的朋友,”他说,设法把父亲从塞思那边拉过来,“让我向您介绍爱德华·皮拉斯特。”
老爹用一种冷静、清晰的目光审视着爱德华。爱德华的长相并不好看——随了他的父亲,而不是母亲——但他看上去像一个健康的农家子弟,肌肉健壮、皮肤白皙。熬夜和大量的葡萄酒并未显出后果——至少现在还没有。老爹握着他的手说:“你们两个已经是多年的朋友了。”
“是灵魂伙伴。”爱德华说。
老爹皱起了眉头,没听懂。
米奇说:“我们能谈一会儿生意上的事吗?”
他们走下露台,来到新铺的草坪边上。草坪的边沿刚种过,到处都是翻出的新土和小棵的灌木。“老爹刚在这儿做了一笔大采购,他需要把航运和金融方面的事情安排一下,”米奇接着说,“这可能会是你为你们家的银行带来的第一笔小型业务。”
爱德华十分热心。“我很高兴为你处理这件事,”他对老爹说,“你明早能到银行来吗?然后我们一起做些必要的安排。”
“我会去的。”老爹说。
米奇说:“我还有个问题。如果船沉了呢?损失是谁的?是我们,还是银行?”
“两者都不受损失。”爱德华得意地说,“货物由劳埃德公司保险。我们直接从保险公司收钱,然后再运一批新货给你们。没收到货物之前你们不用付款。顺便问一句,是什么货?”
“来复枪。”
爱德华的脸耷拉下来。“哎呀,那我可就帮不了你们了。”
米奇迷惑不解。“为什么?”
“都因为老塞思。你知道,他是卫理公会教徒。当然了,全家都是,但他比大多数人虔诚。总之,他不会为武器售卖提供经费,而且他是资深股东,这是银行定的原则。”
“真见鬼。”米奇骂了一句。他担心地瞥了他父亲一眼。幸运的是,老爹没有听懂这段对话。米奇觉得心里一下子没了底。他的计划不会毁在塞思这种愚蠢的宗教信仰上吧?“这个老伪君子都快死了,他干吗还要干涉呢?”
“他的确快退休了,”爱德华说道,“但我认为塞缪尔叔叔会接手,他也是一样,这你知道。”
真是越来越糟了。塞缪尔是塞思的独身儿子,五十三岁,身体也很健康。“我们只有去另一家商业银行了。”米奇说。
爱德华说:“那样的话也就简单了,只要你能够有一两份可靠的商务推荐信就行。”
“推荐信?为什么?”
“这么说吧,银行总要承担买方交易违约的风险,比如等它把货物运到地球遥远的另一端,买家却不要了。所以他们需要某种担保,确保他们是在跟一个体面的商人做交易。”
爱德华有所不知,“体面的商人”这个概念在南美洲尚不存在。老爹是一个领袖人物,一个拥有十万英亩潘帕斯草原、兼做劳力和私家军队的牛仔。他行使权力的方式对英国人来说还是中世纪以前的。这就好比向征服者威廉要引荐信一样。
米奇故作泰然。“没问题,我们可以提供点儿什么。”他说。实际上他一下子走投无路了。但如果他想留在伦敦,就必须把这笔交易完成。
他们转身慢慢走向拥挤的露台,米奇隐藏起内心的焦虑。老爹还没明白他们遭遇了严重的困难,但米奇可以随后解释给他听——然后就会惹出麻烦。老爹忍受不了失败,他发起脾气来相当可怕。
奥古斯塔出现在露台上,摆手招呼爱德华。“帮我找找哈斯特德,泰迪宝贝。”她说。哈斯特德是她那位趋炎附势的威尔士仆役长。“甘露酒没有了,这个倒霉的家伙却不知去向。”爱德华走了。奥古斯塔向老爹送上一个温暖亲切的微笑。“喜欢我们这小小的聚会吗,米兰达先生?”
“很好,谢谢你。”老爹说。
“你应该喝点儿茶,或者一杯甘露酒。”
米奇知道,老爹更希望来上一杯龙舌兰酒,但在卫理公会教派的茶会上不提供烈酒。
奥古斯塔看着米奇。她总是能很快感觉到别人的情绪,她说:“我能看出你不太喜欢茶会。有什么事吗?”
他毫不迟疑地向她诉起苦来。“我希望老爹能帮爱德华为银行带点儿新业务来,但它涉及到了枪支弹药,爱德华刚才解释说,塞思叔公不会为武器提供资助。”
“塞思很快就不是资深股东了。”奥古斯塔说。
“可塞缪尔显然跟他父亲一样。”
“他?”奥古斯塔用一种调皮的语气说,“谁说塞缪尔会当下届资深股东?”
休·皮拉斯特戴了一条天蓝色的爱斯科特式宽领带,领口处稍微有点儿松,便用别针固定住。他也该穿一件新外套,但他的年薪只有六十八英镑,因此只能用新领带装点一下他的旧衣服。爱斯科特式样是最时新的,他十分大胆地选了天蓝色。他在奥古斯塔伯母客厅壁炉上的大镜子里瞄了一眼自己的形象,发现蓝领带、黑外套配上他的蓝眼睛和黑头发,很是吸引人,希望爱斯科特能让他显得时髦洒脱,引人注意。不管怎样,弗洛伦斯·斯塔沃西都会喜欢。自从遇到她以后,休就开始对服饰打扮产生了兴趣。
他跟奥古斯塔一起生活,日子却过得如此穷困潦倒,这实在有些尴尬。不过,皮拉斯特银行有个传统,每个人所得的薪酬取决于他的价值,无论他是不是家族成员。另外还有一个传统,就是所有人都要从最底层开始。休在学校时是个好学生,如果不是惹了那么多麻烦,本来可以成为一名优等生的。然而,他所受的教育在银行里显得无足轻重,他做的是学徒职员的工作,拿的也是相应的薪水。他的伯母和伯父从来没提过要帮他摆脱经济困境,所以他们只能忍受他寒酸的穿戴。
当然,他也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真正让他担心的是弗洛伦斯·斯塔沃西,她是个白净、漂亮的姑娘,斯塔沃西伯爵的女儿,尤为关键的是,她对休·皮拉斯特有兴趣。事实上,任何一个跟他说话的女孩都能让他浮想联翩。这一点让他十分困扰,因为这无疑意味着他的感情肤浅,可是他毫无办法。如果哪个女孩偶然触摸了他一下,他就会立刻精神紧张,口唇发干。他的好奇无法满足,渴望能窥见她们裙摆下的双腿长什么样儿,时常感到欲火难耐。他已经二十岁,自打十五岁起就有了这种感觉,而这五年里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外,他也从来没有吻过任何人。
奥古斯塔办的这类茶会很折磨人。因为这算得上是一次社交聚会,人人都要打扮得愉悦可人,寻找话题,显露对彼此的兴趣。女孩们样子可爱,有说有笑,暗地里还不时卖弄风骚。房子里一下挤进这么多人,就难免哪个女孩的身体会触碰到休,在她们转身时撞上他,触到他的胳膊,从他身旁挤过时,甚至会把乳房贴在他的后背上。有了这份礼遇,一个星期之内他都别想睡踏实觉了。
茶会上的不少人都难免跟他沾亲带故。他父亲托比亚斯和爱德华的父亲约瑟夫是亲兄弟。但休的父亲从家族企业里撤出了资本,开了一家自己的企业,破产倒闭,最后自杀。因为这个,休被迫离开了花费昂贵的温菲尔德寄宿学校,每天去福克斯通绅士子弟学校上学。他也因此自十九岁就开始工作,既没有去欧洲游历,也没有再花几年时间上大学。工作之后他只能寄居在伯母家里,自然也没钱置办新衣服来参加聚会。他的确是他们的亲戚,但他是个穷亲戚。在这个以财富决定其荣耀、自信和社会地位的家里,他十分尴尬。
谁也没有想要出钱帮助他摆脱窘境。贫穷是对不会做生意的人的惩罚,不该去刻意减轻失败带来的痛苦,否则成功的人就失去了动力。一旦有人提议帮助哪个失意落魄的人,他们就会搬出这么一句:“这就如同往牢房里放羽毛床。”
他父亲是金融危机的牺牲品,但这也没什么区别。他破产的那天是1866年5月11日,银行家把它称作黑色星期五。一个叫作奥弗闰德与古尔尼有限公司的证券经纪商损失了五百万英镑,并在这一天破产,很多家公司受到了拖累,其中包括伦敦合股银行和塞缪尔·皮托爵士的建筑公司,以及他父亲的托比亚斯·皮拉斯特公司。但按照皮拉斯特家族的生意哲学,生意场上的失败就是失败,没有任何借口。眼下也在发生经济危机,在它结束前肯定会有一两家公司倒闭,但皮拉斯特极力保护自己,摆脱掉那些较为脆弱的客户,紧缩信贷,无情地拒绝了大部分新业务,只做少数很有保障的几种业务。他们相信,自我保护是银行家的最高职责。
可说到底,我也是皮拉斯特家族的一员啊,休这样想。尽管我没有皮拉斯特家的鼻子,但我懂得如何自我保护。每当想到父亲身上发生的事,他都难免感到怒火中烧,让他更加下定决心,立志成为这帮人里最富有、最有名望的人。他上的那所廉价的日间学校让他掌握了十分有用的数学和自然学知识,而他那出身优裕的堂兄当时却在苦学拉丁文和希腊文。没念大学反倒让他较早投身银行业务,他一心用在银行业务上,脑子里从未有过其他想法,比如去当个画家、议会议员或者牧师。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财政金融的基因。他能脱口而出当前的银行利率,对业务情况对答如流。他坚信自己不会变得像长辈亲戚那样自负、伪善,但他还是要当个银行家。
不过,他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想得太多。其实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想女孩子。
他穿过客厅来到露台上,看到奥古斯塔拉着一个姑娘直奔自己走来。
“亲爱的休,”她说,“你的朋友鲍德温小姐来了。”
休暗暗叹了口气。蕾切尔·鲍德温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知性女孩,见解很激进。她人长得不漂亮,头发是暗棕色的,两只浅色的眼睛挨得很近,但她活泼有趣,脑子里满是颠覆性的念头,休刚来伦敦,到银行里工作的时候,倒是挺喜欢她。但奥古斯塔自作主张,认为他应该娶蕾切尔,就把这层关系毁了。在这之前,他们俩对离婚、宗教、贫困和妇女参选等问题进行过自由而激烈的争论。既然奥古斯塔极力撮合他们两个,他们也只能面对面站在那儿,尴尬地闲聊几句。
“你看上去很可爱,鲍德温小姐。”他机械地说。
“你真好。”她回答说,显得很无聊。
奥古斯塔正要转身离开,这时一眼看到休的领带。“天哪!”她惊叹道,“这是什么啊?你怎么打扮得像一个旅店老板!”
这话让休一下子涨红了脸。要是他能想出一句尖刻的话反驳她,他宁可冒这个险,可他一个词也想不出来,只是嘴里嘀咕着:“这不过是条新领带,叫作爱斯科特领带。”
“你最好明天把它送给擦鞋童。”她说完转身走了。
休的胸中激起一阵怒火,诅咒自己为什么如此倒霉,偏偏跟这么个霸道的伯母住在一起。“女人不应该对男人的服饰评头品足,”他悻悻地说,“这是不守妇道。”
蕾切尔说:“我倒认为女性可以对任何感兴趣的东西发表评论。所以我会说,我喜欢你的领带,跟你的眼睛很匹配。”
休对她笑了笑,感觉好了一点儿。说到底,她人很不错。不过奥古斯塔想撮合他们,并非因为她的人品。蕾切尔的父亲是名律师,专门从事商业合同方面的业务。她们家除了她父亲的职业收入以外,再没有其他财源,在社会地位上,他们处于皮拉斯特家族以下好几个等级。实际上,若不是鲍德温先生对银行多有助益,他们是不会出现在这个聚会上的。蕾切尔是低等人家的女孩,让休跟她结婚,也就确认了休属于皮拉斯特家族里低人一等的血脉,这才是奥古斯塔的真实想法。
他并非完全不愿意向蕾切尔求婚。奥古斯塔暗示过,如果他迎娶了她所选定的对象,她就会送上一份慷慨的结婚礼物。但诱惑他的并不是什么结婚礼物,而是每晚都能跟一个女人上床的念头,到时候,他就可以拉起她的睡衣,露出她的脚踝和膝盖,露出她的大腿——
“别把我想歪了,”蕾切尔机灵地说,“我只是说我喜欢你的领带。”
休的脸又红了。她是不是能猜出他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些?他这些想法那么粗俗露骨,常常让他感到羞愧难当。“对不起。”他嘟囔说。
“皮拉斯特家的人真多,”她轻快地说,四下看着,“你都怎么对付这些人啊?”
休也往周围看了看,发现弗洛伦斯·斯塔沃西进来了。她长得格外漂亮,美丽的卷发垂散在她柔嫩的肩膀上,粉红色的外衣上镶着花边和丝带,帽子上还插着一根鸵鸟羽毛。她也看见了休,隔着房间朝他微笑。
“我发现我已经失去了你的关注。”蕾切尔用她那特有的直率说。
“我非常抱歉。”休说。
蕾切尔碰了他胳膊一下。“休,亲爱的,听我说几句。我喜欢你,伦敦社交场上没几个让我感兴趣的人,你算其中一个。但我不爱你,也永远不会嫁给你,无论你伯母使多大劲把我们凑在一起。”
休吃了一惊。“我说——”他张口结舌。
但她的话还没完。“我知道你对我的感觉也大致相同,所以用不着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种直言不讳正是他所喜欢她的地方。但他觉得她说得不错:喜欢并不是爱。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但她好像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接着争吵妇女参政权的事?”他轻快地说。
“是的,但今天没空。我要谈谈你上学时的老同学,米兰达先生。”
休皱起了眉头。“米奇都不会拼‘参政权’这个词,更别说能告诉你这词是什么意思了。”
“反正,初入伦敦社交界的女孩子里,有一半都被他迷倒了。”
“我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他是弗洛伦斯·斯塔沃西的男性版。”蕾切尔说完就离开了他。
休皱起了眉头,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米奇知道休只是一个穷亲戚,对他很冷淡,所以休说起他来难免主观。他这个人总是风度翩翩,喜欢漂亮打扮。休觉得他就好像一只猫,圆滑整洁,十分感性,皮毛光鲜。那种精心修饰的劲头让人看不顺眼,男人们会说他没男人味,但女人好像并不在乎这一点。
休目送着蕾切尔穿过房间,朝米奇和他父亲那里走去,他们正在跟爱德华的姐姐克莱曼婷、玛德琳姑妈以及小姑比阿特丽斯说话。接着,米奇转向蕾切尔,极其体贴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了句什么,引得她笑了起来。米奇总是扎在女人堆里,同时跟三四个女人说话。
但休不喜欢把弗洛伦斯跟米奇相提并论。她很迷人,到哪里都讨人喜欢,这跟米奇有点儿相似。但休认为米奇是一个下流的无赖。
他挤到弗洛伦斯身边,很是激动,也很紧张。“弗洛伦斯女士,你好!”
她迷人地笑了起来。“这房子真了不起!”
“你喜欢吗?”
“说不上来。”
“大多数人都这么说。”
她笑了,似乎他这句话十分诙谐有趣,让他感到既满足又欢喜。
他接着说:“你知道,这幢房子非常现代。它有五个浴室!地下室里有个大锅炉,用热水管道为整个屋子供暖。”
“也许山墙顶上那个石头帆船有点多余了。”
休压低了声音:“我也这么认为,它让我想起一个肉店外面挂着的牛头。”
她又咯咯笑了。休很高兴能把她逗笑。他决定最好把她从人群里带出去。“去看看花园吧。”他说。
“那多可爱啊。”
花园其实不怎么可爱,里面刚刚种好,但这一点儿也不碍事。他引着她走出客厅,上了露台,可在那儿却遭到了奥古斯塔的埋伏。她责备地瞪了他一眼,说:“弗洛伦斯女士,你能光临实在太好了。爱德华会带你去看看花园。”她一把抓过正在边上站着的爱德华,不等休说句话就把他们二人送走了。休恨得直咬牙,发誓自己这次决不饶了她。“休,亲爱的,我知道你要跟蕾切尔说话。”她说着抓起休的胳膊把他带进屋里,让他无法做出任何抗拒的举动,既不能把胳膊甩开,也不能当众大吵大闹。蕾切尔跟米奇·米兰达和他父亲站在一起。“米奇,我想让你的父亲去见见我丈夫的堂兄塞缪尔·皮拉斯特先生。”她把米奇父子俩分开,把他们都带走了,只剩下休跟蕾切尔。
蕾切尔笑了起来:“你真拗不过她。”
“她就像一辆横冲直撞的火车。”休气呼呼地说。透过窗户,他看见弗洛伦斯的裙摆一闪,跟着爱德华进了花园。
蕾切尔的眼睛紧随着他的目光,说:“去追她啊。”
他咧嘴一笑:“谢谢。”
他匆忙跑下花园,脚步飞快,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坏主意。他为什么不能按照伯母的那套如法炮制,把爱德华从弗洛伦斯身边支开?奥古斯塔要是知道一定会气得发疯——但为了能跟弗洛伦斯单独在花园待几分钟,这也值了。豁出去了,他想。“哎,爱德华!你母亲让我叫你到她那儿去,她在大厅里。”
爱德华没有多问,母亲一会儿一个主意,他已经习惯了。他说:“请原谅,弗洛伦斯女士。”然后转身离开他们,往房子里面走去。
弗洛伦斯说:“她真的派你来叫他?”
“没有。”
“你太可恶了!”她说,但一脸微笑。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沐浴在她赞许的光芒之中。他随后会为此付出巨大代价,但为了这样美好的笑容,他甘愿承受更大的灾难。“我们去果园里看看。”他说。
奥古斯塔觉得米兰达老爹很有趣,简直一介矮胖农夫!他跟他那轻盈优雅的儿子差距太大了。奥古斯塔很喜欢米奇·米兰达,跟他在一起总让她感到自己更像一个女人,尽管他是那么的年轻。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看待她,就仿佛她是他见到过的最为渴望的东西。有时候,她真希望他所做的不仅仅止于这样看着她。当然,这种念头很愚蠢,但她仍然时常有这种感觉。
有关塞思的谈话提醒了她。米奇认为,老塞思死了或者退休之后,他的儿子塞缪尔会以银行资深股东的身份接班。这当然不是米奇自己琢磨出来的,他一定是听家里人说的。奥古斯塔不想让塞缪尔接管,她希望接下这份工作的是自己的丈夫约瑟夫,也就是塞思的侄子。
她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瞟了一眼,看见皮拉斯特银行四位股东全都聚在阳台上。这里头有三个人是皮拉斯特家族成员:塞思、塞缪尔和约瑟夫。十九世纪早期卫理公会派教徒喜欢用《圣经》中的名字取名。老塞思看上去病歪歪的,腿上盖了一条毯子,已经成了一个废物。他的儿子就站在他旁边。塞缪尔没有他父亲那种高贵的外貌,他同样长着一只喙状的鼻子,但鼻子下面是一张软塌塌的嘴巴,一口烂牙。家族传统有利于他成功继任,因为股东里头除了塞思以外,他的年龄最大。约瑟夫正在说话,对着他叔叔和堂兄强调着什么,一只手使劲比划着,他一急躁就摆出这种特有的手势。他也长着皮拉斯特家的鼻子,但其他方面的特征就没那么规整,也已经开始脱发。第四个股东站在后面,抱着双臂听着。他是乔治·哈特索恩少校,约瑟夫的妹妹玛德琳的丈夫。这位前陆军军官的额头上有一块突出的疤痕,那是二十年前参加克里米亚战争留下的。不过他并非战斗英雄,受伤是因为坐骑受了蒸汽引擎的惊吓,把他甩下马背,一头撞在炊事车的车轮上。他从军队退役,跟玛德琳结婚后就进了银行。这人脾气和善,听从别人的领导,没有管理银行的才能,再说银行也从来没有让皮拉斯特家族以外的人当资深股东。仅有的候选人就是塞缪尔和约瑟夫。
按照规矩,一切要按股东投票结果来决定。传统上说,家庭成员要普遍达成共识。在实际操作上,奥古斯塔决意要按她的方式行事,但这并不容易。
皮拉斯特银行的资深股东是整个世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他做出的放贷决定可以挽救一个君主,他的拒绝可能引发一场革命。他与其他少数人——J.P.摩根、罗斯柴尔德家族、本·格林伯恩一道,手中掌控着各个国家的繁荣福祉。各国元首奉承他,部长大臣向他咨询请教,外交官们也对他大献殷勤;他的妻子则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到处受人奉承拥戴。
约瑟夫想要这份工作,但他心无城府,疏于盘算。奥古斯塔生怕这个机会从他的指间溜走。要是让他处理这件事,他就会直截了当地说他愿意考虑,然后一切由家人来决定。他决不会想到为了确保赢得这场竞赛,还有其他事情可做,例如,他从不会做任何事情来诋毁他的对手。
奥古斯塔要为他操持这件事。
找到塞缪尔的弱点对她来说并不困难。五十三岁的塞缪尔还是单身,跟一个年轻人同住,他草率地称之为“他的秘书”。迄今为止,家族里并未特别留意塞缪尔个人的生活安排,但现在,奥古斯塔寻思自己是否可以改变这一状况。
对付塞缪尔要十分小心。他是个喜爱挑剔、注重细节的男人,是那种裤子上洒了一滴酒就会换掉整套衣服的人。但他性格并不软弱,也不可能被任何胁迫吓倒。对他不应采取正面攻击。
伤害这个人不会让她感到愧疚。她一直不喜欢他。他有时会装出觉得她很有趣的样子,而且他总是拒不理会她已表露出的憎恶之情。
她在客人之间来回走动着。有个如此合适的姑娘可以让她那侄子求婚,可他却不情不愿,这实在惹她气恼。这条家族支脉总是麻烦不断,可现在她懒得再费脑筋,不想让这些琐事分心。米奇提醒了她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来自塞缪尔的威胁。
她在客厅里看见了小姑子玛德琳·哈特索恩。可怜的玛德琳,凭她那只皮拉斯特家的鼻子,你一眼就能看出她是约瑟夫的姐妹。这只鼻子长在男人脸上或许会显得高贵庄严,但给了一个女人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活像凭空摆了一只大大的鸟嘴。
玛德琳跟奥古斯塔原来是一对冤家。奥古斯塔刚跟约瑟夫结婚时,玛德琳就对一家人围着奥古斯塔转感到不满,尽管玛德琳自己并不具有奥古斯塔的吸引力,也没她那种本事,奥古斯塔能一手安排全家的丧葬事宜,撮合婚事,平息事端,组织扶持病患、孕妇和丧亲家庭。玛德琳的态度差点让整个家庭闹出分裂。但很快,奥古斯塔手里就掌握了对付她的武器。一天下午,奥古斯塔去邦德大街一家高档银器店闲逛,正好看见玛德琳溜进了商店后面。奥古斯塔在店里转了一会儿,假装打量一个面包架,随后就看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也朝后面走去。她听人说过,这种商店的楼上设有专门用于浪漫约会的房间,她因此断定玛德琳在搞风流事。她拿出一张五英镑的钞票买通了女店主,这位巴克斯特太太把那男人的姓名——特雷敏子爵——透露给她。
奥古斯塔十分惊讶,但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既然玛德琳可以跟特雷敏子爵私通,那她奥古斯塔也可以跟米奇·米兰达勾勾搭搭。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再说,既然玛德琳已经被人发现,奥古斯塔也难免不出意外。
这种事会让玛德琳名声扫地。一个男人寻花问柳会被看作不道德,但听起来很浪漫,可一个女人要是这么做,她无疑成了娼妓。如果她的秘密泄露出去,她就会被整个社会拒之门外,家人也会因此蒙羞。奥古斯塔考虑用这个秘密操纵玛德琳,用告发她相威胁,牵着她的鼻子走。但这样做会让玛德琳恨她一辈子。为自己树敌十分愚蠢,也没有必要。应该能找到什么办法让玛德琳缴械,同时又与之结盟。左思右想,她拟定出一条策略。她没有拿那个秘密胁迫她,反而假装站在她的一边。“聪明人不用别人多说,亲爱的玛德琳,”她找到玛德琳,小声对她说,“别相信那个巴克斯特太太,让你的子爵找个更加隐蔽的地方会面。”玛德琳立刻央求她保守这个秘密,奥古斯塔欣然承诺永久保持沉默,玛德琳又可怜巴巴地再三感谢,从这时起她们之间的敌对竞争就解除了。
这会儿,奥古斯塔挽起玛德琳的手臂,说:“来看看我的房间——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房子的二层是她的卧室和起居室,以及约瑟夫的卧室和起居室,还有一间书房。她带着玛德琳走进她的卧室,关上门,等着听她的反应。
她用最新式的日式家具装饰这个房间,屋里摆放着镂空的椅子,墙纸上画着孔雀羽毛,壁炉架上展示着精美瓷器。屋里有一个巨大的、画着日本主题绘画的衣柜,一面蜻蜓图案的窗帘半掩着飘窗的窗座。
“奥古斯塔,这真太新奇了!”玛德琳说。
“谢谢你。”奥古斯塔十分满意这种反应,“有一种窗帘布更好一些,我很喜欢,可利伯蒂的店里已经卖光了。我们去看看约瑟夫的房间。”
她带着玛德琳经过连通门。约瑟夫的卧室也是同样的风格,布置得较为温和,以深色的皮革墙纸和锦缎窗帘装饰。奥古斯塔对那个上漆的陈设柜尤为自豪,里面摆着约瑟夫收集的各种宝石鼻烟盒。
“约瑟夫真是古怪。”玛德琳看着那些鼻烟盒说。
奥古斯塔笑了。通常看来,她的丈夫一点儿也算不上古怪,不过,一个头脑冷静的卫理公会派商人搜集这种轻佻、精致的东西,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全家人也都觉得挺有趣。“他说,这些东西是一种投资。”奥古斯塔介绍说。给她买条钻石项链同样是一种很好的投资,但他从来就没买过,因为卫理公会认为珠宝是一种不必要的奢侈品。
“一个人应该有个爱好,”玛德琳说,“爱好能让他少惹麻烦,远离烦恼。”
她的意思是能让他远离妓院。男人的确有这种毛病,这个暗示点醒了奥古斯塔,她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这事可得稳当点儿,再稳当点儿,她告诫着自己。“玛德琳,亲爱的,在堂兄塞缪尔和他的‘秘书’的问题上,我们能做点儿什么呢?”
玛德琳迷惑不解:“我们应该做什么吗?”
“如果塞缪尔要成为资深股东,我们就必须做。”
“为什么?”
“亲爱的,皮拉斯特的资深股东需要接见各国大使、国家首脑,甚至皇室,他的私生活必须非常非常干净,让人无可指责。”
玛德琳恍然大悟,脸红了起来。“你不会是说,塞缪尔在某种程度上……堕落吧?”
这正好就是奥古斯塔的意思,但她不想把这个字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怕惹得玛德琳来捍卫她的堂兄。“那我可真说不清楚,”她含糊其辞地说,“重要的是别的人怎么想。”
玛德琳有些含糊。“你真的以为别人会……这么想?”
奥古斯塔迫使自己对敏感细致的玛德琳保持耐心。“我亲爱的,我们都是结了婚的女人,我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有着兽欲。公众认为一个五十三岁的光棍跟一个漂亮的男人住在一起是不道德的,天知道,大多数情况下公众的判断有可能是对的。”
玛德琳皱起了眉头,有些着急。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有人敲门,爱德华走了进来,问:“怎么了,妈妈?”
奥古斯塔最恨被人打断,而且她不明白这孩子在说什么。“你来这儿干什么?”
“是你派人去叫我的。”
“根本没有,我让你带着弗洛伦斯女士在花园里转转。”
爱德华不乐意了。“休告诉我说你要见我!”
奥古斯塔这下明白了。“他说的?那么现在是他带着弗洛伦斯女士看花园?”
爱德华看出她把事情弄明白了。“我想是的。”他说,一脸受伤害的样子,“不要生我的气,母亲,求你了。”
奥古斯塔瞬间就软化了。“别担心,泰迪宝贝,”她说,“你哪有休那么狡猾啊。”但如果他觉得这套把戏能把他的伯母奥古斯塔糊弄住,那他就太愚蠢了。
这事情扰得她心烦,但细想想,她觉得堂兄塞缪尔的事已经对玛德琳说得够多了。在目前阶段,她要做的就是播下怀疑的种子,再多说什么就显得太刻意了。她决定见好就收,别再画蛇添足。她带着小姑子和自己的儿子离开了房间,说:“我得去照顾照顾客人了。”
他们走下楼去。凭着交谈的噪音和上百个银勺子与骨灰瓷茶盘碰撞的声响,她断定聚会进行得很顺利。奥古斯塔快速审视了一下餐饮间,看见仆人们在发送龙虾沙拉、水果蛋糕和加冰饮料。她走到大厅里,跟每位客人都说上两句,但眼睛却在找一个人——弗洛伦斯的母亲斯塔沃西太太。
她担心休会跟弗洛伦斯结婚,看情况很有这种可能。休在银行干得很好,他的商业头脑像手推车小贩一样灵活,更有一种牌场老手的迷人风度。就连约瑟夫都免不了夸他,浑然不觉这对自己的儿子是个威胁。跟伯爵的女儿结婚会给休带来社会地位,提升他先天的才干,这样他就成了爱德华的危险对手。亲爱的泰迪不具备休那种肤浅的魅力,也没有精通数字的头脑,因此更需要奥古斯塔的全力扶持。
她发现斯塔沃西太太正站在客厅的飘窗旁边。她是一位漂亮的中年女性,穿着粉红色的衣服,戴一顶缀满丝绸小花的草帽。奥古斯塔急于探听她如何看待休和弗洛伦斯的事。休算不上是什么抢手货,但在斯塔沃西太太看来,也算不上是什么灾难。弗洛伦斯是她三个女儿中最小的,另外两个都已结婚,所以母亲可能会遂了她的心意。奥古斯塔必须加以阻止。但她该怎么下手呢?
她站在斯塔沃西太太身边,见她正望着花园里的休和弗洛伦斯。休在给她解说,弗洛伦斯一边听一边盯着他看,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芒。“年轻人真是无忧无虑,不管不顾啊。”奥古斯塔说。
“休这孩子看来还不错。”斯塔沃西太太说。
奥古斯塔端详着她。斯塔沃西太太脸上带着梦幻般的微笑。奥古斯塔想,她早先大概跟自己的女儿一样漂亮,现在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看来要猛击一掌,才能把她拉回现实中来。“过得真快啊,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转眼不见了。”
“但当时却是田园诗一般,美轮美奂。”
下毒的时候到了。“休的父亲死了,你也知道,”奥古斯塔说,“他母亲留在福克斯通过安稳日子,所以约瑟夫跟我就担当了父母的义务。”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用不着我再强调了,跟你们家联姻对休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
“你真是太会说话了,”斯塔沃西太太说,好像听到什么漂亮的恭维话,“皮拉斯特家族本身就颇富声望。”
“谢谢你。休如果努力工作,总有一天会过上舒适的日子。”
斯塔沃西太太有点吃惊。“这么说,他父亲什么也没留下?”
“没有。”奥古斯塔得让她知道,休结婚的时候绝不会从他伯父伯母那儿得到任何钱财。她说:“他必须在银行工作一点一点干,靠他的工资生活。”
“啊,是这样,”斯塔沃西太太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幸好,弗洛伦斯可以独立了。”
奥古斯塔的心往下一沉。看来弗洛伦斯自己有钱。这是个坏消息。奥古斯塔很想知道具体数目究竟有多少。斯塔沃西家不像皮拉斯特家族那么有钱,但奥古斯塔相信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舒服。无论如何,休目前的贫困状态不足以让斯塔沃西太太反对这门亲事。奥古斯塔不得不采用更为有力的措施。“我敢肯定,亲爱的弗洛伦斯肯定对休有所帮助……能让他变得稳定一些。”
“是啊,”斯塔沃西含混地说,接着她皱起了眉头,“稳定?”
奥古斯塔犹豫了一下。干这种事情很有风险,但她决定豁出去了。“我这个人从来不听闲话,我敢肯定你也一样,”她说,“托比亚斯很不幸,这是毫无疑问的,看来没有任何迹象证明休从他那儿继承了不良嗜好。”
“那很好啊。”斯塔沃西太太说,但她脸上显得十分忧虑。
“不管怎样,约瑟夫和我很高兴他能娶上弗洛伦斯这样懂事的姑娘。两个人能安定地过日子,如果……”奥古斯塔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斯塔沃西太太顿了顿,“我好像不记得他父亲有什么不良嗜好。”
“算了,也说不上是真的。”
“当然,完全是你我之间说说嘛。”
“也许我不该提这事。”
“可我必须知道一切,为了我女儿我也要知道。我相信你能理解。”
“赌博。”奥古斯塔压低声音说,她不想被人偷听到,这里的人知道她在撒谎。“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了结了自己的性命。耻辱啊,你明白吧。”她一时间心急火燎,祈祷上帝保佑,别让斯塔沃西太太费心去核实真相。
“我认为是他做生意失败了。”
“这也是个原因。”
“真是个悲剧。”
“谁说不是呢。约瑟夫为休付了一两次赌债,但他对这孩子把话说得很绝对,我们认为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
“那就让人放心了。”斯塔沃西太太说。可她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另一回事。
奥古斯塔觉得她已经说得够多了。她表示赞成婚事的那层伪装都快穿帮了。她又往窗外瞟了一眼。弗洛伦斯听了休说了句什么话而哈哈大笑,头往后仰着,嘴巴大张,那姿态显得很不……得体。他的眼神恨不得把她给吞了。茶会上的所有人都能看出他们二人情投意合。“我判断,很快他们就要发展到关键地步了。”奥古斯塔说。
“他们今天已经谈得够多了。”斯塔沃西太太面露不快,“我最好去干预一下。请原谅。”
“没关系。”
斯塔沃西太太快步朝花园走去。
奥古斯塔松了一口气,她又完成了一次微妙的谈话。斯塔沃西太太现在对休产生了疑虑,而一旦母亲开始对追求者感到不安,她就不太可能包容他。
她环顾四周,看见了比阿特丽斯·皮拉斯特,她的另一个妯娌。约瑟夫有两个弟弟:一个是托比亚斯,休的父亲,另一个是威廉,大家一般管他叫小威廉,因为他比约瑟夫晚生了二十三年。威廉现在二十五岁,还不是银行的股东,比阿特丽斯是他妻子。她像一只大号的小狗崽,快活、笨拙,渴望跟每个人结成朋友。奥古斯塔决定跟她说说塞缪尔和他秘书的事。想到这儿,她朝那边走了过去,说:“比阿特丽斯,亲爱的,想去看看我的卧室吗?”
米奇跟他父亲离开了茶会,走回他们的住所。他们一路上穿过一个个公园——先是海德公园,然后是格林公园和圣詹姆斯公园——最后来到河边。他们站在威斯敏斯特桥的中间休息一会儿,欣赏一下周围的景致。
在河的北岸就是那座举世闻名的大都市。河的上游是议会大楼,这些现代建筑模仿了其所毗邻的十三世纪建造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在下游,他们能看到白厅的花园、巴克卢公爵的宫殿,还有新查令十字火车站那巨大的砖砌建筑。
眼前看不见船坞,也没有任何大型船只开到这里,但河中有不少小船、驳船和游船,在夕阳中呈现一片百舸争流的美景。
河流南岸的景象大相径庭,简直像是另一个国家。那是兰贝斯陶器场的地界,泥泞的田野上点缀着摇摇欲坠的加工间,一群灰头土脸的男人和衣衫褴褛的妇女还在干活,他们在煮骨头、分拣垃圾、烧窑、浇注模具,制造排水管和烟囱,用来满足快速扩张的城市之需。那边传来浓烈的气味,即便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桥上都能闻得到。他们居住的那些低矮的简易房一座座全挤在兰贝斯宫墙的外围,宫墙里边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在伦敦的居所,整个景象就像一阵大潮过后留在泥泞海滩上的污秽。尽管这里靠近大主教宫,但人们还是称之为“魔鬼场”,估计是因为空中飘散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加上那些东倒西歪的工人和他们身上的酸腐气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地狱。
米奇的住所位于坎伯韦尔,是陶器场以外一个较体面的居住区,但他跟父亲在桥上耽搁了一会儿,不愿早早跳进这块“魔鬼场”。米奇还在暗暗咒骂老塞思·皮拉斯特,这个墨守成规的卫理公会信徒让他的计划落了空。“我们会解决步枪运输这个问题的,老爹,”他说,“你不必担心。”
老爹耸耸肩,问:“是谁挡着我们道儿?”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它在米兰达一家人中有着深刻的含义。每当他们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他们就会问:“是谁挡了我们的路?”这话的意思是:该把谁除掉才能把事情办成?老爹这一问让米奇想起圣玛丽亚省的野蛮生活,那一个个他宁愿忘记的恐怖传说:一个是有关爸爸处罚他不忠的情妇的,说他直接用步枪顶住她,然后扣动扳机;另一个故事说,在省城有个犹太人家在他的商店边上开了一家店,他就放了一把火,把那个人连同妻儿一块活活烧死;还有那个关于侏儒的故事,说有个侏儒在狂欢节打扮成老爹的模样,模仿他昂首阔步的样子,惟妙惟肖,令人捧腹,爸爸悄无声息地接近他,拔出手枪,一枪爆掉了他的脑袋。
即使在科尔多瓦,这种事情也很不正常,可是在老家那里,老爹不计后果的残酷行径令人闻之丧胆。但在这儿,在英格兰,他这么做无疑会被投进大牢。“我觉得没有必要采取什么激烈的行动。”米奇说,装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样子,掩饰他内心的焦虑。
“从现在来看,还不着急,”老爹说,“老家那边已经进入冬季,夏天之前不会打仗。”他仔细瞥了米奇一眼,“但在十月底以前我必须拿到来复枪。”
那一瞥让米奇觉得膝盖发软,他靠在桥的石头栏杆上稳住自己。“我很清楚,老爹,不要担心。”他焦急地说。
爸爸点点头,似乎也觉得没什么好质疑的。他们二人沉默了一分钟。突然,老爹说:“我想让你留在伦敦。”
米奇立刻感到一阵轻松,一直端着的肩膀也舒展下来。他一心盼着这句话。他肯定是某个地方表现得不错,获得了老爹的肯定。“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老爹。”他说,掩饰着内心的急切。
接着,老爹丢出了一颗炸弹。“但你的津贴必须停掉。”
“什么?”
“家里不能再养你了,你必须自己养活自己。”
米奇惊呆了。爸爸的吝啬跟他的残暴一样出名,但这个决定还是让他感到始料未及。米兰达家很富有:老爹有成千上万头牛,垄断了一大片地区的马匹贩卖,还把土地租给较小的农户,拥有圣玛丽亚省的大部分商店。
的确,他们的钱在英国买不了多少东西。在老家那边,一个科尔多瓦银元就能在一流的餐厅美餐一顿、买一瓶朗姆酒,还够找上个妓女过一夜;但在这儿,这点儿钱只能吃上一餐便宜饭菜,买一杯淡啤酒。米奇刚到温菲尔德学校那会儿就一时无法适应。他设法用打牌的收入补充自己的津贴,但发现这种办法难以为继,后来他结识了爱德华,情况才有所好转。直到现在,也还是由爱德华支付他们二人娱乐上的全部开销:他们欣赏歌剧,参观马场,外出狩猎和找妓女,每一样花费都不赀。不过,米奇仍然需要一项基本收入来支付房租、偿付裁缝,缴纳作为伦敦生活重要组成部分的绅士夜总会会费,还有给仆人的小费。老爹让他哪儿找这些钱?去找个工作吗?想想都可怕。米兰达家的人从来没有为了工资而外出工作。他正要问没有钱他该怎么生活,此时爸爸突然转换了话题,说:“我现在要告诉你那些步枪有什么用。我们要去占领那片沙漠。”
米奇没听明白。米兰达家的财产覆盖了圣玛丽亚省的大片土地。相毗邻的土地是德拉巴尔卡家的一小块财产。两家人财产的北面有块地十分干旱,无论是老爹还是他的邻居都懒得拿下它。“我们要沙漠干什么?”米奇问。
“沙土下面有一种矿物叫作硝石。这种东西能做肥料,比粪肥强多了。这东西可以运往世界各地,卖出高价。我要你留在伦敦,就是想让你负责销售它。”
“我们怎么知道那东西在哪儿?”
“德拉巴尔卡已经开始开采了,他们家靠这个发了财。”
米奇很兴奋,这件事可能改变家族的未来。当然,不会一下子改变,也不会立刻解决他在伦敦生活的津贴问题。但从长远来看……
“我们要尽快行动,”老爹说,“财富就是力量,德拉巴尔卡家很快就会比我们强大。我们要在一切发生之前摧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