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的生活全毁了。他所有的计划都已化为乌有,再没有任何未来可言了,但是,他不想抱怨自己的命运,只是期待着与卡伦·达克维茨的重遇。他回想着她洁白的皮肤,亮红的头发,她如同舞蹈般的步伐——再没有什么比再见到她更重要了。
丹麦是一个美丽的小国家,但每小时20英里的速度让这里看上去如同一片永无尽头的沙漠。哈罗德的这辆泥炭摩托车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才从桑德岛开到了科斯坦庄园。
车子不仅速度慢,还经常出问题,这进一步拖延了哈罗德的行程。离家大约三十英里的时候,轮胎被扎了。后来开到连接日德兰半岛和菲英岛的大桥上时,车子的链条断了。光轮摩托车原本有一套轴传动装置,但很难与蒸汽发动机相连,所以哈罗德就用旧割草机上的铁链和链齿轮代替了原来的配件。他现在不得不推着车子走上几英里的路,找一间修理站换链条。到菲英岛时,最后一班去西兰岛的船已经开走了。他停下车,吃光了母亲给他带的食物——三片厚厚的火腿和一块蛋糕——然后在码头上度过了整个夜晚。第二天早晨,再重新打火之后,车子的安全阀又漏了。他最终用口香糖和橡皮膏堵住了泄漏的地方。
周六下午,哈罗德终于到达了科斯坦村。他虽然急不可待地想见卡伦,却并没有直接去城堡。他开过了那间废弃的修道院和城堡的大门,穿过村庄,途经了教堂、小旅馆和火车站,最后来到了他和提克曾去过的那片农场。他很有信心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现在正好是农忙时节,而他既年轻又强壮。
在一片整齐的田间,有一栋很大的村舍。哈罗德停好了车子,看到旁边两个小姑娘正盯着他看——他猜这有可能是他们上次见过的那个白头发农民尼尔森的孙女。
他绕到房子后面,看到尼尔森穿着一件满身泥污的灯芯绒裤和一件无领上衣,靠在篱笆上抽着烟斗。“晚上好,尼尔森先生。”他说。
“你好,年轻人。”尼尔森带着戒备的语气说,“有什么事吗?”
“我叫哈罗德·奥鲁夫森。我需要找份工作。约瑟夫·达克维茨告诉我你们在夏天会雇人。”
“今年不雇,小伙子。”
哈罗德很不开心。他根本没想到会被拒绝。“我干活很卖力的——”
“我相信你。你很结实。但是我们不雇人。”
“为什么?”
尼尔森扬了扬眉毛。“这本来不关你的事,伙计,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鲁莽。事实是现在光景不如以前了,德国人自己定价来收购我的东西。所以我们没那么多钱雇工人了。”
“只要给我饭吃就行。”哈罗德绝望地请求道。他不想回桑德岛。
尼尔森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你好像惹了什么事吧?但我不能那样做。工会会找我麻烦。”
看来没希望了。哈罗德拼命地思考着其他的可能性。他可以在哥本哈根找份工作,但他住在哪儿呢?他不能去找哥哥亚恩,军队不允许外人留宿。
尼尔森看到他失望的神情,说道:“对不起,小伙子。”他把烟斗在篱笆上敲了敲,“来吧,我送送你。”
这个农民可能怕哈罗德因为走投无路而偷他的东西,哈罗德想。他们走到房子的前院。
“这是什么玩意儿?”尼尔森看到了哈罗德的车子,锅炉正在“嘟嘟”地冒着蒸汽。
“只是辆普通的摩托车,只不过我把燃料换成了泥炭。”
“你骑了多远?”
“我从莫兰德来的。”
“上帝啊!它好像随时都能爆炸。”
哈罗德有点不高兴了。“它很安全,”他骄傲地说,“我很懂发动机。事实上我几个礼拜前还修好过您的拖拉机。”哈罗德想了一下尼尔森会不会因为感激而雇佣他,不过他很快就告诉自己不要这么傻。感激不能当钱用。“那辆拖拉机漏油了。”
尼尔森皱了皱眉。
哈罗德往锅炉里加了一把泥炭。“我当时在科斯坦庄园过周末。我和约瑟夫碰到了你的工人弗莱德里克正在给拖拉机打火儿。”
“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小伙子?”
“是啊。”他骑上了摩托车。
“等等。说不定我可以雇你。”
哈罗德看着他,不敢让自己抱太大期望。
“我招不起工人,但机械工又是另一回事了。你所有的机器都通吗?”
这可不是谦虚的时候,哈罗德想道。“只要有发动机的,我都能修。”
“我有六七部机器都因为没有配件坏在那里不能用。你能修吗?”
“能。”
尼尔森看了看他的摩托车。“你能改装这个车,就应该能修好我的条播机。”
“没什么不能的。”
“好吧,”那农民作出了决定,“让你试一下。”
“谢谢您,尼尔森先生。”
“明天是星期日。你周一六点来吧。我们农民都起得早。”
“没问题。”
“别迟到。”
哈罗德打开了调节器,让蒸汽冒进汽缸,在尼尔森改变主意之前赶紧离开了。
开到没人的地方后,哈罗德开心地大叫了一声。他有工作了——这可比在服装店伺候客人有意思多了——而且是他自己找到的工作。他再一次感到信心满满了。虽然眼下无依无靠,但他年轻、强壮而聪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太阳开始落山了。暮色中一个穿着警察服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要他下车。他吓了一跳,猛地刹住了车子,差点撞到那个人,锅炉里冒出了一大团蒸汽。他认识这个警察,他叫波尔·汉森,是个本地纳粹。
“这是什么东西?”汉森指着那辆摩托车问。
“是光轮摩托车,改装成蒸汽机车了。”哈罗德告诉他说。
“看上去有点危险啊。”
哈罗德对这种多事佬没什么耐心,不过还是强忍着性子耐心地回答道:“长官,我保证它很安全。您这是工作问话,还是只是好奇?”
“别怕,小子。我见过你吧?”
哈罗德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再和警察对立了。他已经在牢里待过一夜了。“我叫哈罗德·奥鲁夫森。”
“你是城堡里那家犹太人的朋友。”
哈罗德恼了。“我是谁的朋友不关你的事。”
“哦!不关我事吗?”汉森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我记住你了,年轻人,”他一脸邪恶地说,“我会盯着你的。现在走吧。”
哈罗德离开了。他有点后悔自己没管住自己的脾气。现在好了,就因为对方的几句话,他就和这个警察成了敌人。什么时候他才能学会远离麻烦呢?
离科斯坦庄园的大门只有四五百米了。哈罗德转到了通向修道院后门的那条林间小路上。房子里的人应该不会发现他。他希望周六晚上没人在园子里工作。
他把摩托车停在了那座废弃教堂的西边,然后穿过回廊,从旁门走进了教堂。教堂里一片昏暗。一开始,他只能借着玻璃透过来的微弱的光看到房间里那些东西的轮廓。在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之后,他辨认出了那辆盖着帆布的劳斯莱斯,那几个装着玩具的盒子,还有那架折着翅膀的大黄蜂。估计自上次他们来之后,再没有人进来过这里。
他打开了大门,把车子开了进来,然后又关上了门。
熄了火之后,他允许自己小小地骄傲了一下。他开着这辆简易摩托车横穿了整个丹麦,得到了一份工作,还找到了栖身之所。除非他太倒霉,否则父亲是不会找到他的;而且如果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哥哥随时都会告诉他。最棒的是,在这里他很容易就可以见到卡伦·达克维茨。他记得她喜欢在饭后到阳台上去吸烟。他决定一会儿就去找她。这确实有点冒险——达克维茨先生可能会发现他——但他今天的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差。
教堂一角,在工作台和工具架的旁边有一个水池,上面是一个冷水龙头。哈罗德两天都没有洗过澡了。虽然没有香皂,他还是脱下衬衫,彻头彻尾地清洗了一遍。之后又洗了衬衫,把它挂在了一个钉子上,再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件新的穿上。
教堂和城堡之间有一条大概半英里长的窄道,但走那条路太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哈罗德还是选择从森林里穿了过去。他经过了马厩,穿过菜园,藏在一棵雪松后面仔细观察着那栋大宅的背面。他认出了客厅的法式窗户和外面的露台。根据他的记忆,客厅旁边应该是餐厅。窗帘还没有放下来,屋里的电灯没开,只是闪动着微弱的烛光。
他猜达克维茨一家应该正在吃晚餐。提克这周在学校——詹斯博格的学生每两周可以回一次家——所以如果他们没有邀请任何客人的话,应该只有卡伦和她的父母在用餐。他决定走近些看看。
他穿过草坪,悄悄地走到了餐厅的窗外。他听到BBC在报道维希法国部队将大马士革留给了英国、英联邦及自由法国的军队。能听到些英国的胜利消息固然让人欣慰,但在叙利亚的胜利恐怕很难对他的表妹莫妮卡一家的生活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他偷偷地向窗里看,晚餐已经结束了,一个女佣正在收拾餐桌。
突然间,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你在干什么?”
他顿时转过身去。
卡伦走到露台近他的这一端,白皙的皮肤在暮色中泛着光亮。她穿了一条蓝绿色的真丝长裙,舞者的步子让她看上去仿佛是在风中飘过,如同一个幽灵。
“嘘!小声点!”
光线太暗,她没有认出他。“小声点?”她生气地说,带着挑衅的语调一下子打破了刚刚鬼魂般的感觉,“我发现有人在自己家房子外面偷看,凭什么要小声点?”她的身后传来了一声狗叫。
哈罗德不知道卡伦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在开玩笑。“我不想让你父亲发现我在这儿!”他压低声音,焦急地解释道。
“你该担心的是警察,不是我父亲。”
那只叫“托尔”的老塞特狗认出了哈罗德,跑过来友好地舔了舔他的手。
“我是哈罗德·奥鲁夫森。我两周前刚刚来过。”
“哦——那个弹爵士的男生!你躲在我们的露台旁边干什么?你是想回来抢劫的吗?”
达克维茨先生走到了窗边,探出头来。“卡伦?”他说,“有人来了?”
哈罗德屏住了呼吸。如果卡伦此刻出卖了他,一切就都完蛋了。
片刻之后,她回答说:“没事的,爸爸,只是一个朋友。”
达克维茨朝哈罗德这边看了一眼,但好像并没有认出他来。他咕哝了一声,便回到了屋里。
“谢谢。”哈罗德呼了一口长气。
卡伦坐在了一堵矮墙上,燃起了一支烟。“这倒没什么,但你要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在那条蓝绿色长裙的映衬下,她的双眸仿佛闪耀着火光。
他坐在了她的对面。“我和我父亲吵架了,所以只能离家出走。”
“可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他来这里的原因起码有一半是因为卡伦,但他不想对她承认。“我在那个叫尼尔森的农民那儿得到了一份工作,帮他修拖拉机和机器。”
“你胆子不小嘛。你住在哪儿呢?”
“嗯……那间旧修道院里。”
“真冒失。”
“我知道。”
“你应该带了毯子或者行李什么的吧?”
“事实上,没有。”
“晚上会很冷。”
“我应该能忍过去。”
“嗯。”她静静地吸了一会儿烟,等待着花园渐渐地陷入夜幕中。哈罗德已经被对面这个女孩迷得如痴如醉了:清晰的轮廓,大大的嘴巴,有些歪的鼻子,钢丝一般蓬乱的头发,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竟是那样令人不能自已。他欣赏着她吸着香烟的饱满的双唇。良久之后,她把剩下的那截烟扔到了一个花盆里,对他说:“好吧,祝你好运。”然后便回到了房子里,关上了身后的法式长窗。
她离开得真突然,哈罗德想道。他一下子泄了气,在原地呆坐了一分钟。他本以为可以整晚都跟她聊天,没想到才五分钟的时间,他就已经让她厌倦了。他记得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在短短的一个晚上之内就让他的情绪上天入地,时而感到自己极受欢迎,时而又无比落寞。她可能只是在玩游戏。又或者她还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感觉。无论怎样,只要她对他有点意思,他就已经很开心了,哪怕这种好感虚无缥缈。
他走回了修道院。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卡伦说得对——夜里一定会很冷。教堂的石头地板看起来冷冰冰的。他真后悔没从家里带一条毯子出来。
哈罗德四处望了望,想找个地方当床。窗外的星光从窗口照进来,为漆黑的教堂增加了一丝光亮。教堂东边的墙壁是弧形的,过去应该曾摆放过圣餐台。墙的一边有一个宽宽的壁架,上面盖着华盖。哈罗德猜想以前这里可能放着一些神圣而重要的东西——圣物、镶着宝石的圣杯、圣母像。但此刻,对哈罗德来说,这只是一张床。他躺了下来。
透过一扇没有玻璃的窗,哈罗德望着外面的绰绰树影和湛蓝色夜空中的星星。他想到了卡伦。他幻想着她姿势优美地轻抚他的头发,亲吻他的嘴唇,用胳膊紧紧地拥抱着她。这些场景与他幻想和布丽吉特·克劳森——那个他在复活节时约会过的莫兰德女孩——亲热时的场面完全不同。他想象中的布丽吉特不是摘掉文胸,就是在床上翻滚,又或者是狂热地扯掉他的衬衫。可卡伦的形象却温柔了很多,更多的是爱而不是欲望,虽然她眼底永远藏着有关性的火花。
这里太冷了。他站起身来。或者他可以到飞机里去睡。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飞机的门把手。但开门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跑开的声音。他记起了有老鼠在这里筑了窝。他虽然不怕这些小动物,可却还是不太能接受和它们同床共枕。
哈罗德又想到了那辆劳斯莱斯。他可以在后座上蜷上一夜。那儿的空间应该比大黄蜂的大。把车上面的帆布拿掉恐怕要费点事,不过还是值得的。不知道车子有没有上锁。
他在那张帆布上面摸索着,想找找哪里有可以解开的绳子。可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定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一簇手电筒的光从窗前滑过。达克维茨家晚上难道还有夜巡吗?
他打开通向走廊的门往外看,那束光越来越近了。他贴着墙,屏住呼吸,然后却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哈罗德?”
他的心中一下子充满了喜悦。“卡伦。”
“你在哪儿?”
“在教堂里。”
光柱打在了他的身上。她马上将手电筒照向上空,教堂里稍稍亮了一点。他看到她怀里抱着东西:“我给你拿了一条毯子。”
他笑了。能御寒固然是好事,但她的关心才更让他感到开心。“我正打算要在那辆车里睡呢。”
“你太高了。”
他铺开毯子的时候,发现里面还裹着别的东西。
“我觉得你可能会饿。”她解释道。
接着她手电筒的光,他看到了一条长面包、一小篮草莓,还有一根香肠。另外还有一个瓶子,拧开瓶盖后,他闻到了浓浓的咖啡香。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饿极了,马上大吃起来,不过还是尽量不让自己像只饿狼一样。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猫叫。一只黑白相间的瘦瘦的小猫走到了电筒前面。他第一次来这个教堂参观的时候就见过它。他扔了一片香肠在它面前,那小家伙低头闻了闻,用爪子把食物翻了个个,然后开始优雅地吃了起来。“它叫什么?”他问卡伦。
“它应该没有名字,它是只流浪猫。”
它脑袋后面有一撮金字塔形状的小绒毛。“我想叫它佩恩托普,”哈罗德说,“那是我最喜欢的钢琴家。”
“好名字。”
他把食物吃了个精光。“太美味了,谢谢。”
“我应该再多拿些过来。你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
“昨天。”
“你怎么过来的?”
“骑摩托。”他指着自己停车的方向回答说,“但速度太慢了,因为烧的是泥炭。我花了两天时间才从桑德岛骑到这里。”
“你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哈罗德·奥鲁夫森。”
“是吗?”
“是的。事实上,我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他思考了一下,感到这应该算是个正面的评价。“事实上,我也从来没遇到过和你一样的人。”
“哦,别逗了。这世界上有一大堆想当芭蕾舞演员的大小姐,可有几个人能骑着一辆烧泥炭的摩托车横穿丹麦呢?”
他开心地笑了。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保罗的事我很难过。”哈罗德先开了口,“你一定非常难受。”
“太可怕了。我哭了一整天。”
“你们很要好吧?”
“事实上我们只约会过三次。我谈不上爱他,但这件事还是很难以接受。”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吸了吸鼻子,忍住了泪水。
哈罗德听到她并不爱保罗,心里依然是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悦,却又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耻。“真让人难受。”他觉得自己虚伪极了。
“我祖母去世的时候我觉得很伤心,但保罗的事更可怕。奶奶当时年龄大了,而且一身的病,可保罗精力充沛,幽默风趣,还那么英俊。”
“你听说事情的经过了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没有——军队对这件事一直很神秘,”她的声音里有些怒气,“他们只是说他的飞机坠毁了,具体细节要保密。”
“也许他们想隐瞒什么。”
“比如什么?”她敏锐地问道。
哈罗德意识到如果告诉她事实,就必然得让她知道自己和抵抗行动的关系。“可能不想让外界知道自己有问题吧?”他临时编了个理由,“可能他们的飞机有什么故障?”
“他们不可能用军事机密这样的理由掩盖这种事。”
“他们当然能,谁会知道呢?”
“我不相信我们的军人会这么糟糕。”她的口气很严厉。
哈罗德意识到他又让她生气了,就像他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而且是同样的原因,嘲笑她的轻信。“我希望你是对的。”他马上弥补道。这是假话:他肯定她是错的。但他不希望和她争吵。
“谢谢你的食物和毯子——你真是个慈悲天使。”
“我通常可不是这样。”她的口气缓和了一些。
“可能明天还能见到你。”
“也许吧。晚安。”
“晚安。”
然后她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