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赫伯特·伍迪尖声叫了出来,“他怎么可能死了?”
“他们说他驾驶的虎蛾坠毁了。”赫米娅回答。她怒不可遏,心急如焚。
“真是个笨蛋。”伍迪冷酷地说,“一切都被他毁了。”
赫米娅满心厌恶地看着他。她真想给他一个耳光。
她和迪格比·霍尔一起来到了伍迪在布莱切利园的办公室。赫米娅曾给保罗·柯克传过一条信息,想让他帮忙找一个见过桑德岛上那个装置的人。“是詹斯·托克斯威格传来的消息,他是保罗的手下。”她竭力保持着冷静,“和往常一样,信息是通过斯德哥尔摩的英国使馆传过来的,但并没有加密——詹斯不懂密码。他说他们对外称保罗死于事故,但事实上当时警察去逮捕保罗,保罗试图逃跑,警方开枪射中了飞机。”
“可怜的人。”迪格比叹息道。
“消息是今天早晨到达的。”赫米娅接着说,“您找我的时候我本来也正要来找您,伍迪先生。”事实上她一直在哭。赫米娅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保罗的死让她非常伤心——他是那么的年轻、英俊、精力旺盛。她也知道,自己对他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她让他为英国做间谍,而他的勇气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她想到了他的父母、他的表弟麦兹,她为他们感到万分悲痛。最重要的是,她希望能完成他未竟的工作,不能让杀死他的人获得最后的胜利。
“真的很遗憾,”迪格比揽住了赫米娅的肩膀,“很多人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但如果死者是你熟悉的人,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她点了点头。他的话很简单,但她依然感激他的理解。他是一个好人。她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情感,可马上又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夫,这让她感到自责。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再见到亚恩。与他攀谈、和他拥抱可以让自己对他的爱变得更加坚定,让她能够抵抗住迪格比的诱惑。
“但我们该怎么办?”伍迪问。
赫米娅的思绪即刻回到了现实中。“根据詹斯的消息,‘守夜人’决定暂时保持低调,至少眼前要潜伏一段时间,以观察丹麦警方可以调查到什么地步。所以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失去了丹麦的信息来源。”
“也就是说我们像个没用的白痴。”伍迪说。
“这不是主要的问题,”迪格比干脆地说道,“纳粹找到了赢得战争的武器。我们以为自己在雷达方面比他们先进很多——现在我们了解了,他们也拥有这种设备,而且比我们的强得多!我不管你们怎么解释。问题是我们怎么才能了解更多。”
伍迪看上去怒不可遏,却一个字也没说。赫米娅问:“其他情报机构的线人呢?”
“我们都在联络。现在还有一个线索:德国电文里出现了Himmelbett这个词。”
伍迪说:“Himmelbett?‘天堂之床’?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指有四根帷柱的床。”赫米娅告诉他。
“等于没说。”伍迪生气地说,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
她问迪格比:“还有其他什么内容吗?”
“没有了。好像是说那个雷达装置被设在一个‘四柱床’系统中。我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赫米娅做了一个决定:“我必须要去一趟丹麦。”
“胡扯。”伍迪说。
“我们已经没有线人了,所以必须有人过去一趟。”她说,“我对那里比任何MI6的人都要熟悉,所以我才被任命为丹麦分部的负责人。而且我的丹麦语和当地人无异。我必须要去。”
“我们不会派女人去做这样的事。”伍迪轻蔑地说。
迪格比说:“我们会。”他望着赫米娅,“你今天晚上就去斯德哥尔摩,我会跟你一起去。”
“你为什么那样说?”一天以后,迪格比和赫米娅穿过了斯德哥尔摩著名的市政厅里面的金色大厅。
迪格比停下脚步,研究着墙上的马赛克。“我知道首相希望我参与这样的重要任务。”
“哦。”
“而且我希望能和你独处。除了搭船去中国之外,这应该是最好的机会了。”
“但你知道我要和我未婚夫联络。他是唯一能帮助我们的人。”
“是的。”
“而且我应该很快就会见到他。”
“这样更好。我总不能一直和一个身处几百英里之外的人竞争,你看不见他,听不见他的声音,所以才会永远保留着对他的忠诚和内疚。我情愿和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竞争,起码他是个真人,是人就会犯错;他会发脾气,领子上会有头皮屑,还会挠屁股。”
“这不是比赛。”她有些恼怒地说,“我爱亚恩。我会嫁给他。”
“但你们还没结婚。”
赫米娅使劲地摇了摇头,恨不得马上逃离这场无意义的谈话。以前,她曾经享受于迪格比对她的兴趣——虽然这让她自责——但现在她不能分心。她有一个重要的会面。她和迪格比扮成游客,打发会面前的时间。
他们离开金色大厅,走到了铺着鹅卵石的小院子里。他们穿过了一个立着粉红色花岗岩柱子的走廊,发现马拉伦湖就在眼前。赫米娅假装转身欣赏那座三百英尺的高塔,其实是想看看他们的跟踪者还在不在。
那是一个穿着灰西装、旧皮鞋的平庸男人。他几乎没怎么努力隐藏自己的行踪。在迪格比和赫米娅从英国使馆搭沃尔沃出发时,就有两个开着奔驰230的男人跟上了他们。他们在市政厅下车后,那个穿灰西服的男人就也走了进来。
英国使馆随员告诉他们,有一组德国特工专门跟踪瑞士的英国公民。你可以甩掉他们,但那样做没有什么好处。甩掉“尾巴”意味着你有秘密。那些躲避监控的人会被逮捕,甚至会被判间谍罪。而且德国还会逼迫瑞典政府将这些人驱逐出境。
因此,赫米娅决定要在不知不觉中摆脱掉这个跟踪者。
赫米娅和迪格比根据之前就设定好的计划穿过花园,在楼的一角转弯去参观这座城市的创建者比耶·亚尔的纪念碑。那个镀金石棺被放置在一个四角有石柱的有盖墓穴中。“有点像‘四柱床’。”赫米娅说。
纪念碑的另一边,一个酷似赫米娅的瑞典女人已经事先藏在了那里,与赫米娅一样,她也长了一头黑发。
赫米娅用问询的眼神望着那个女人,对方果断地点了点头。
赫米娅突然感到有些恐惧。直到现在她还并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她来瑞典是完全合法的。但从现在开始,她站在了法律的对立面,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
“快。”那女人用英语说道。
赫米娅脱掉了身上的雨衣,摘下了红色的贝雷帽,给另一个女人穿戴好,再从兜里拿出了一条灰暗的棕色围巾,包在了头上,遮住了自己特征明显的头发,同时也可以把脸藏起来。
那个瑞典女人挽住了迪格比的手,两个人离开了纪念碑,回到了花园里。
赫米娅等了几秒钟,假装在研究纪念碑的铁艺栏杆,担心着刚刚的把戏会不会被那个跟踪者识破。不过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从纪念碑后面绕了出来,想着“尾巴”可能会突然出现,但却一个人都没有。她把头上的围巾往上抬了抬,走回了花园里。
她看到迪格比和那个假赫米娅正向大门口走去。跟踪者还在跟着他们。计划成功了。
赫米娅也朝着那边走去,跟着那个“尾巴”。按照预先商量好的计划,迪格比和那个女人坐上了他们来时的那辆车。赫米娅目送着那辆沃尔沃离开。跟踪者马上坐上奔驰,紧跟了上去。他们会带着他回到使馆,而他则会向他的上司汇报这两个英国人确实只是游客而已。
现在,赫米娅自由了。
她穿过了市政厅大桥,直奔市中心的古斯塔夫·阿道夫广场。她脚步飞快,想尽快开始她的工作。
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仿佛做梦一般。赫米娅只有几分钟时间收拾衣服,然后她和迪格比便被送到了位于苏格兰东部的敦提市。他们在午夜入住了一间酒店。今天黎明,他们被送到了兰查尔机场,由一名身着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制服的皇家空军将他们送至斯德哥尔摩。他们在英国使馆用好了午餐,然后便开始实施他们在从布莱切利到敦提的路上制定的计划。
瑞典是中立国,所以可以从那里给丹麦的居民打电话或写信。赫米娅准备试着打给她的未婚夫亚恩。当然,丹麦会监听所有的电话,检查所有的信件,因此她必须要非常谨慎。她要用听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话让亚恩加入到抵抗行动中。
1939年她组建“守夜人”的时候,曾经故意把亚恩排斥在外。这并不是因为亚恩的信念与她不同——他也反对纳粹,只不过没有那么激烈——在他看来,纳粹只是一群穿着制服的小丑,妨碍了人们的快乐生活。问题在于,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永远都乐呵呵的。他太过于开放、友好,不适合机密性的工作。又或者她只是不希望让他冒险。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保罗也认为亚恩并不适合。但现在她已经无路可走了。亚恩还是原来的亚恩,但她再没有别的选择。
况且现在人们对“危险”的看法已经和战争爆发时不同了。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已经失去了生命。亚恩成为了一名军官,他应该为自己的国家冒险。
但无论如何,她只要一想到要让亚恩加入,心里就如同冰一样冷。
她回到了瓦萨盖坦大街,这里人潮涌动,道路两旁有几间酒店,中央车站和邮政局也坐落在附近。在瑞典,电话服务和邮政服务基本上都是分开的,这边有几间公共电话局。赫米娅打算去火车站附近的那间。
她可以在英国使馆打给他,但那很可能引起怀疑。但如果一个女人用带着丹麦腔的瑞典语在电话局给家人打电话,别人恐怕也就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她和迪格比讨论过这个电话是否会被上面监听的问题。事实上德国军方安排了很多女兵监听丹麦的电话。当然,她们很难保证监听到每一通电话,但至少对国际通话以及军方的来电会特别关注。因此赫米娅和亚恩的电话很有可能会受到监听。她必须要尽量地暗示和使用双关语。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他们是情侣,她应该可以不用明说就让他会意。
车站看上去像一座法国的城堡。恢弘的大堂里吊着华丽的水晶灯。她看到了电话局,前面排了一长队的人。
她走到那张办公桌前,告诉办事员她想打给亚恩·奥鲁夫森,并给了她飞行学校的电话。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赫米娅的心中充满了忧虑。她甚至不知道亚恩今天在不在瓦达尔。他可能在飞行,也有可能下午外出,或者正在放假。又或者他被调到了其他的基地,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军队。
但无论他在哪儿,她都必须找到他。她可以向他的上司询问他身在何处。她也可以打给他在桑德岛的父母,另外她也知道他在哥本哈根的朋友的电话。她有整个下午的时间,身上的钱也足够支付电话费了。
突然打给他的感觉有些奇怪——他们毕竟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联络过了。她既兴奋,又紧张。这次任务非常重要,但她依然非常想知道亚恩现在对她是什么感觉。也许他已经不爱她了。如果他的态度很冷漠怎么办?那样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很难过。或者他已经遇到了别人?她不是也对迪格比的引诱动了心吗?男人不是更容易受到诱惑吗?
她记起和他滑雪的情景:骄阳下,两个人从雪坡上一跃而下,形影相携,笑声朗朗,甚至连冰冷的空气都充满了暖意。那些日子还有可能重来吗?
她被叫进了一间电话亭。
她拿起电话:“喂?”
亚恩问:“哪位?”
她几乎都快记不得他的声音了。他的嗓音低沉却温暖,仿佛随时会大笑起来一般。他说的是文雅的丹麦语,用词准确果断,一听就是受过军方训练的,同时还戴着日德兰半岛的口音——那是童年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第一句话说什么。她打算用彼此的昵称暗示亚恩:他们要小心说话。
但现在电话接通了,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喂?”他问,“有人吗?”
她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嗨,‘牙刷’,我是你的‘黑猫’啊。”亚恩留着硬硬的小胡子,每次接吻的时候都会扎到她,后来她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而他叫她“黑猫”则是因为她乌黑的头发。
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赫米娅接着说:“你还好吗?”
“我还不错。”他终于开口了,“上帝啊,真的是你吗?”
“是的。”
“你好吗?”
“好。”突然间她再没办法忍受这样的闲扯了。她快速问:“你还爱我吗?”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这让她感到他可能已经变了。他不会直接这样告诉她,她想;他可能会含糊其辞说,这么久了,我们应该重新审视一下这份感情——
“我爱你。”他说。
“真的?”
“越来越爱。我想死你了。”
她闭上双眼,感到一阵眩晕。她靠在了墙上。
“我真高兴你还活着,”他说,“真高兴还能跟你说话。”
“我也爱你。”她说。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样?你现在在哪儿?”
她冷静了下来。“我现在离你不远。”
他感受到了她声音里的谨慎和犹豫,因此马上回应道:“嗯,我明白。”
后面的话她早已有所准备。“你还记得那座城堡吗?”丹麦有很多城堡,但其中有一座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凡。
“你说的是那片废墟吧?我怎么会不记得?”
“你能在那儿和我见面吗?”
“你怎么过去呢——没关系。你是认真的?”
“是的。”
“那地方很远。”
“这很重要。”
“只要能见到你,多远都可以。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成行。但如果请不了假,我可以旷工。”
“别那样做。”她不想让军警发现他不见了,四处找他,“你下次休假是哪天?”
“周六。”
接线员在电话中告诉他们只剩下十秒钟时间了。
赫米娅飞快地说:“我星期六过去——我希望可以。如果你去不了,我之后每天都会过去等你。”
“我也是。”
“小心点。我爱你。”
“我也爱你。”
电话断了。
赫米娅并没有放下听筒,相反地,她把听筒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耳朵上,仿佛这样就可以多留他一会儿。接线员问她是否想打其他的电话。她拒绝了,并放下了听筒。
赫米娅在办公桌前交了话费,然后走出了电话局,心中充满了兴奋。她站在火车站的大厅里,高高的穹顶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赶路的旅客从她身边穿梭往返。他还爱着她。两天后她就会见到他了。有人撞了她一下,这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中。她找了一间咖啡馆,坐进了一张椅子里。还有两天。
他们所说的那座荒废的城堡就是哈莫斯胡斯城堡——波罗的海博恩霍尔姆岛上的旅游胜地。1939年,他们曾在那座岛上过了一个星期新婚夫妇般的生活,还曾在那片废墟中做爱。亚恩可以从哥本哈根搭渡船过来,那大概需要七到八个小时的时间,又或者从凯斯楚普机场搭飞机过来,那样的话只需要一个小时。博恩霍尔姆岛距丹麦大陆大概有一百英里,而离瑞典的南岸却只有二十英里左右。赫米娅可以找一只渔船带着她过岸。
但让她担忧的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亚恩可能会面临的危险。他将秘密地与一位英国情报组织的特工人员会面。而她则会要求他成为一名间谍。
如果他不幸被捕,后果便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