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语课结束之后,我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心中感到出奇的愉快,并不是因为我和这个星球上最完美的人手牵着手,尽管这肯定也是部分原因。
或许是因为我获悉自己的刑期已经结束,我又是个自由人了。
抑或是,跟我没什么特别的关系。或许是因为自由的氛围萦绕着整个校园,课业慢慢地放缓下来,特别是对于高年级学生而言,空气中洋溢着一种可以感知得到的兴奋。
自由如此接近,到处都是它的信号,简直可以触摸得到了,品尝得到了。食堂的墙壁上贴满了海报,垃圾桶上披着一层漫溢出来的广告传单:买年鉴的提示,班级竞赛和通知;预订毕业礼服、帽子和流苏的截止日期;霓虹般闪亮的促销传单——二年级学生竞争班委会;散发着不祥的预兆的今年正式舞会的玫瑰花环广告。大舞会就在这个周末,但是我跟爱德华约定好决不再做这样的事情。毕竟,我已经有过这样的人类经验了。
不,一定是因为我个人的自由让我今天心情轻松了。本学期结束并没有带给我和其他学生一样的快乐,实际上,不管什么时候想到这一点,都会让我紧张得快要呕吐,我努力不要去想它。
由于毕业临近,要逃避这个无处不在的话题并非易事。
“你发出通知了吗?”我和爱德华在餐桌边坐下来的时候,安吉拉问道。她把淡棕色的头发梳到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了,一改她平时的发型,而且她的眼中闪烁着些许焦急的神色。
爱丽丝和本也已经坐在那里了,他们分别坐在安吉拉的两侧。本专注地读着一本笑话书,他的眼镜从窄窄的鼻梁上滑落下来。而爱丽丝则打量着我令人厌倦的牛仔裤与T恤的搭配,她的眼神让我感到有些神经过敏。或许她正在构思另一个改头换面的计划呢,我叹了叹气。我对时尚的漠然态度在她看来就像一根刺儿一样,要是我允许的话,她会每天为我打扮——说不定每天好几次——就像我是超大的立体纸玩偶一样。
“没有,”我回答安吉拉道,“没什么意义,真的。蕾妮知道我什么时候毕业,还有谁?”
“你呢,爱丽丝?”
爱丽丝微笑道:“都发出去了。”
“你真幸运。”安吉拉叹气道,“我妈妈有上千个表兄妹,她希望我给每个人手写地址,我会得腕隧道综合征①的,我不能再拖延了,我只是感到害怕。”
“我会帮你忙的,”我自告奋勇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的书法很糟糕的话。”
我从眼角可以看见爱德华在微笑。查理肯定也会高兴的——我满足了他的条件,而且不必牵连狼人。
安吉拉看来很放心了:“你太好了,只要你想,我随时都可以过来。”
“实际上,我宁愿到你家,如果那样可以的话——我厌倦了我自己家里,查理昨天晚上解除禁令了。”我宣布自己的好消息时不禁露齿而笑起来。
“真的吗?”安吉拉问道,适当的兴奋在她那向来温柔的褐色眼睛里闪闪发光,“我以为你说你会终身关禁闭呢。”
“我比你还要惊讶。我原本肯定我至少要等到高中毕业之后,他才会释放我的。”
“啊,太好了,贝拉!我们得出去庆祝一下。”
“你知道这个点子真的很棒!”
“我们应该做什么呢?”爱丽丝沉思道,她的脸因为想到种种可能而容光焕发。爱丽丝的想法对我而言通常都有些夸张,我现在从她眼中就看得出——大张旗鼓的趋势已经呼之欲出了。
“不管你在想什么,爱丽丝,我怀疑我还没那么自由。”
“自由就是自由,对不对?”她强词夺理。
“我确信我还是受限制的——譬如,像美洲大陆上的美国一样。”
安吉拉和本大笑起来,但是爱丽丝真的感到很失望,做了个鬼脸。
“那么我们今晚做什么呢?”她还是不肯罢休。
“什么也不做,瞧,我们在确定他的确不是开玩笑之前,还得先观察几天。不管怎么说,今天还是上课的日子。”
“那么,我们这个周末要庆祝一下啰。”根本无法击退爱丽丝的热情。
“当然。”我说道,希望能够安抚一下她。我知道我不打算做任何过于怪异的事情;应付查理慢慢来会更好。在我没向他提出要求之前,我得让他有机会欣赏一下我多么值得信赖,多么成熟。
安吉拉和爱丽丝开始讨论起她的选择了;本把书放在一边,也加入了她们的谈话。我的注意力则漂到了别处,我惊讶地发现我重获自由的话题突然没有刚才那么令人满意了。当他们在去天使港或者霍奎厄姆庆祝的时候,我则开始感到不高兴了。
没过多久我就确定自己无精打采的情绪源于何处了。
自从我在我家外面的森林里和雅各布道别之后,一幅详细的心理画面就侵占了我的脑海,并且萦绕着我的思绪,久久挥之不去。它定时地跳进我的脑海,就好像惹人心烦的闹钟每隔半小时就响一次一样,让我的脑海中充斥着雅各布因为痛苦而眉头紧锁的脸庞的图像。这是我对他最后的记忆。
随着令人不安的幻景再次袭来,我很清楚为什么我的自由让我不满了,因为这个自由是不完整的。
当然啦,我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除了拉普西;我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事情——除了见雅各布。我对着餐桌皱眉头,得有某种中间路线。
“爱丽丝?爱丽丝!”
安吉拉的声音把我从白日梦中拉回来,她的手在爱丽丝空洞而凝视的面孔前面来回地挥舞。爱丽丝的表情是我能认清的东西——这种表情令我浑身机械地惊恐万分起来。她眼中的空洞神色告诉我,她看见了某种完全不同于我们周遭平凡的午餐室的情景,但是那种东西以其自身的方式又是那么真实。某种东西快要来临,某个事件马上就要发生了,我感到血液都要从我的脸上渗透出来了。
接着爱德华大笑起来,他的声音非常自然而且很放松。安吉拉和本望着他,但是我的眼睛还是盯着爱丽丝,她突然跳了起来,仿佛某人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似的。
我能想象出这些例外背后的动机,当然是因为钱的关系。
爱德华看着我的表情大笑起来。
“我们开始吗?”他询问道,拖着我来到厨房的餐桌边上。
查理气急败坏地跟在后面,尽管他几乎没法抱怨今晚的活动安排。他每天都催我赶快作决定上哪所大学,这令我懊恼不已。
我迅速地整理了餐桌,而爱德华则整理好了一沓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格。当我把《呼啸山庄》挪到灶台上去的时候,爱德华的眉毛挑了起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爱德华还没来得及评论就被查理打断了。
“说到大学申请,爱德华,”查理说,他的语气甚至更加愠怒了——他试图避免直接与爱德华说话,当他不得不说话的时候,就使他本来就很恶劣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了,“贝拉和我刚才正在讨论明年的事情,你决定到哪里去上学了吗?”
爱德华抬起头微笑着看着查理,然后语气友善地说:“还没有,我已经收到几封录取通知书,但是我还在考虑我的选择。”
“哪些学校录取你了?”查理追问道。
“锡拉丘兹①……哈佛……达特茅斯,我今天刚刚收到阿拉斯加东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爱德华把脸稍稍地转向旁边,这样他就可以对我眨眨眼睛了,我抑制住咯咯笑起来的冲动。
“哈佛?达特茅斯②?”查理咕哝道,无法掩饰他的崇敬之情,“噢,那倒是……倒是很了不起。是的,但是阿拉斯加大学……你能上常春藤学院①时,不会考虑这个吧,我的意思是,你父亲肯定希望你……”
“卡莱尔一直都很尊重我的决定。”爱德华严肃地告诉他。
“嗯。”
“猜猜是什么,爱德华?”我和他开起玩笑来,高兴地问道。
“是什么,贝拉?”
我指着台子上厚厚的信封说道:“我刚刚收到阿拉斯加东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祝贺你!”爱德华露齿而笑起来,“真是巧合啊!”
查理眯起眼睛,来回地盯着我俩,“好极了,”一会儿之后他才低声说道,“贝拉,我要去看球赛了,九点半。”
那是他通常送客的时间。
“呃,爸爸?您还记得我们刚刚谈过的我的自由……”
他叹气道:“是的,好吧,十点半。上学的晚上你还是要宵禁的。”
“贝拉不再关禁闭了?”爱德华问道。尽管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惊讶,但是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兴奋,我无法从他的声音里找出任何虚假的蛛丝马迹。
“是有条件的。”查理咬着牙纠正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对着我爸爸皱了皱眉头,但是他看都没看。
“只不过知道了也很开心,”爱德华说,“爱丽丝心痒痒地一直想要有人陪她去购物呢,我肯定贝拉一定想去看看城里的灯光。”他对我笑着说。
但是查理咆哮起来:“不行!”他的脸都气绿了。
“爸爸!到底怎么啦?”
他努力松开牙齿:“现在我不准你去西雅图。”
“嗯?”
“我跟你讲过报纸上的报道——西雅图现在有暴徒正在疯狂地杀人,我要你离那里远一点儿,知道吗?”
我转了转眼睛,说道:“爸爸,我被雷电击死的可能性都要比有一天我在西雅图……的可能性大。”
“别说了,没关系,查理,”爱德华打断我说道,“我不是说西雅图,实际上我想的是波特兰①,我也不会让贝拉到西雅图去的,当然不会。”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但是他手中拿着查理的报纸,正专心地看着头版新闻呢。
他准是为了让我爸爸息怒才这样说的。想到我和爱丽丝或爱德华在一起时正身处对人类而言最致命的危险之中,这让人感到趣味十足。
这很奏效,查理又盯着爱德华好一会儿之后才耸耸肩说道:“好吧。”他悻悻然地踱进了起居室,现在倒有一点儿着急了——或许他不想错过中圈跳球②。
我等他打开电视机,这样查理就不会听见我说话了。
“讲了些什么……”我开始问。
“等等,”爱德华说话的时候继续看着报纸,没有抬头,他把第一份申请推到桌子这边给我的时候眼睛仍然注视着报纸头版,“我想这一份可以重复利用你的论文,都是一样的问题。”
查理肯定还在听我们讲话。我叹了叹气,开始填这些重复的信息:姓名、地址、社会……几分钟后我向上望了一眼,不过爱德华现在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当我低下头重新填写表格的时候,我第一次注意到学校的名字。
我哼了一声,一把推开他在看的报纸。
“贝拉?”
“认真一点儿,爱德华,你要我申请达特茅斯?”
爱德华拿起被我丢弃的申请表,轻轻地把它放回到我面前,“我想你会喜欢新罕布什尔的,”他说,“那里有许多适合我的晚上补充课程,附近的森林对贪婪的徒步旅行者而言也很方便。那里有丰富的野生生物。”他知道我对此无法抗拒,就立即恢复了脸上狡黠的微笑。
我从鼻孔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得让你偿还的,要是那样让你开心的话,”他允诺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会收你利息的。”
“好像我不用大笔贿赂就可以进去一样,或者那是贷款的一部分?还是图书馆又在卡伦家的势力之内了?呃,为什么我们又讨论起这个话题了?”
“请你填写好这份申请,好吗?求你了,贝拉,填写申请不会让你受伤害的。”
我收紧下巴:“你知道吗?我认为我不会。”
我伸手去拿申请表格,打算把它们揉成适合扔进垃圾桶的形状,但是它们已经不见了。我盯着空空如也的桌面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又看看爱德华。他似乎并没有移动过,但是申请表很可能已经藏在他的夹克里了。
“你在做什么?”我责问道。
“我签你的名字比你自己签得还要好,你已经写好文章了。”
“你对此做得有些过头了,你知道的。”我轻声地说道,查理完全沉迷在球赛中的可能性极小,“我真的不想申请其他学校,我已经被阿拉斯加录取了。我几乎能负担起第一学期的学费,做那里的校友和做其他学校的校友都一样。没有必要扔一大笔钱在这上面,不管是谁的钱。”
痛苦的神情使他的脸庞紧绷起来:“贝拉……”
“别开始争论,我同意,为了查理,我需要仔细地思考这些提议,但是我们俩都知道明年秋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上学了,也不会去任何离人群很近的地方。”
我对新生吸血鬼头几年的生活知之不多。爱德华从来都没跟我讲得很具体——这不是他最喜欢的话题——但是我知道这段经历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自制显而易见是一项后天习得的技能,除了函授学校以外的任何学校都是不可能的。
“我以为时间尚未确定,”爱德华温柔地提醒我说,“你可能会开心地度过一两个学期的大学生活,你还有许多人类的经历没有体验过呢。”
“之后我会接触到的。”
“之后就不会是人类经历了,你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成为人类的,贝拉。”
我叹气道:“你在确定时间上要讲道理,爱德华,浪费时间简直太危险了。”
“才没有危险呢。”爱德华坚持道。
我怒视着他。没有危险?当然啦。我不过是面临着被一个肆虐成性的吸血鬼报复的危险罢了,她想要用我的命换她的配偶的命,而且最好是采用某种慢慢折磨的方法置我于死地。谁会担心维多利亚吗?噢,是的,还有沃尔图里家族——吸血鬼中的皇室家族,他们还有一小支吸血鬼军队——他们坚持要求在不久的未来让我的心脏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停止跳动,因为他们不允许人类知道他们的存在,完全没有理由感到惊慌失措。
即使爱丽丝一直在密切地监视——爱德华现在正依靠她对未来神秘的预测力以提前给我们警示呢——冒一冒险也是疯狂的举动。
此外,我已经赢得了这场辩论,我转化的日期已经初步拟定在我高中毕业后不久了,离现在只不过是几周的时间了。
当我意识到余下的时间是如此短暂之时,一记刺骨的重击穿透我的胃,令我痛彻心扉。当然这种改变是必要的——把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东西都放在一起也比不过我最想要的东西,而这就是通向它的钥匙——但是我深深地意识到查理还坐在另一个房间看球赛,就像其他夜晚一样,而我的母亲蕾妮在遥远的阳光灿烂的佛罗里达,仍然在请求我与她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共度夏天呢。还有雅各布,他不像我的父母那样,要是我消失到某个遥远的学校,他会千真万确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即使我父母在很长一段时间不起疑心,即使我找到借口推辞去看望他们,如昂贵的旅费或功课紧或生病了,雅各布还是会知道真相的。
有一会儿,雅各布必定会对那时的我感到厌恶的念头超过了其他的痛苦。
“贝拉,”爱德华小声叫道,当他看见我脸上的痛苦表情时,他的脸上也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用着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你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慢慢来。”
“我想要快一点儿,”我小声说道,虚弱地微笑起来想要开个玩笑,“我也想当魔鬼。”
他的牙齿咬在一起,透过牙缝说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突然,他把潮湿的报纸摔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手指指着头版上的大标题:
死亡人数攀升
警察认为可能是团伙行凶
“这和别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魔鬼可不是笑话,贝拉。”
我盯着标题又看了看,接着望着他僵硬的表情,“是个……是个吸血鬼做的?”我轻声问道。
他心情全无地笑了笑,声音低沉而冷淡地说道:“在这些让人们恐惧万分的消息背后,你会惊讶地发现我的同类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贝拉。当你知道该看哪些内容时,就很容易辨认了。这里的信息表明一个新生吸血鬼正在西雅图胡作非为,无人管束。他嗜血成性,狂躁不安,不受控制,这也是我们以前经历过的。”
我让自己的视线再次回到报纸上,避开他的眼睛。
“我们几个星期以来一直都在监视情况。所有的迹象都有——不太可能的失踪,总是在晚上,处理不当的尸体,缺少其他证据……是的,他刚刚诞生。似乎还没有人对这个新手负责……”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好吧,那不是我们的问题。要是这件事离我们家没那么近的话,我们根本不会注意这些消息。正如我所说的,这样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魔鬼的存在导致狰狞恐怖的后果。”
我努力让自己别去看页面上的名字,但是他们仿佛是粗体字一样从报纸里面跳了出来。五个已经失去生命的人,他们的家人现在正悲伤不已,读这些名字并不同于想到那些理论上的谋杀。莫林·加迪勒、杰弗里·坎普贝尔、格雷斯·拉茨、米歇尔·欧康内尔、罗纳德·阿尔布鲁克,这些人有自己的父母、孩子、朋友、宠物、工作、希望、计划、回忆,还有未来……
“我会不一样的,”我小声说道,多半是说给自己听的,“你不会让我成为这个样子的,我们会住在南极。”
爱德华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缓解了紧张的气氛:“企鹅,很可爱。”
我局促不安地大笑起来,然后把报纸塞到桌子下面去,这样我就不必看见那些名字了;报纸嘭的一声掉在亚麻油毡上。当然,爱德华要考虑狩猎的可能性,他和他的“素食主义”家庭——都致力于保护人类——宁愿用大型食肉动物的味道来满足他们饮食的需要。“那么,按计划就选阿拉斯加吧,只是在比朱诺更偏僻的地方——那里才有大量的灰熊。”
“那样更好,”他准许道,“那里还有北极熊,非常凶猛,而且狼也很大。”
我张开嘴巴,猛地吐出一口气。
“怎么啦?”他问道。在我还没恢复之前,他迷惑不解的表情就已经消失了,整个身体似乎也僵硬起来,“哦,那么,别担心狼,要是这个主意冒犯到你的话。”他的声音很生硬,也很正式,而且他的肩膀僵硬。
“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爱德华。”我喃喃道,用过去时刺痛了我,“这个想法当然会冒犯到我。”
“请原谅我考虑不周,”他说道,语气很正式,“我不该提出这样的建议。”
“别担心。”我盯着自己的双手,捏成拳放在桌子上。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把冰冷的手指放在我的下巴下面,诱惑我抬起头来,现在他的表情柔和多了。
“对不起,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同一件事,我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的。只不过……好吧,在你还没来之前我就在想雅各布了,”我吞吞吐吐地说出来,无论何时我提到雅各布的名字,他黄褐色的眼眸似乎都会变得更黑,我的声音条件反射般地变成了请求,“查理说杰克现在很难过,他现在很受伤,而且……这是我的错。”
“你没做错什么,贝拉。”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需要让情况好转,爱德华,我欠他的。这也是查理的条件之一,不管怎样……”
我说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得僵硬起来,像雕像一样。
“你知道让你一个人不受任何保护地待在狼人的身边是绝不可能的,贝拉。而且,要是我们当中任何一个越界跑到他们的领地上都会打破条约,你想要我们开战吗?”
“当然不!”
“那么,再谈论此事就没有意义了。”他放下手,把脸转过去,在寻找话题转变。他的眼神停留在我身后的什么东西上,然后他微笑起来,尽管他的眼睛还是很警觉。
“我很高兴查理决定让你出门了——你不可救药地急需到书店看一看了。我不敢相信你又在看《呼啸山庄》了,难道你还没有背下来吗?”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精确持久的记忆。”我敷衍了事地回答道。
“不管是不是精确持久的记忆,我不了解你为什么喜欢这本书,书中的人物都是那种毁灭彼此生活的人。我不知道希斯克里夫和凯茜怎么会成为和罗密欧与朱丽叶,或伊丽莎白·班纳特与达西先生①那样齐名的一对的。这不是爱情故事,而是仇恨故事。”
“你对于经典作品颇有些看法。”我厉声说道。
“或许是因为我不会被古老的东西打动吧,”他微笑着说,显然他很满意于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不过,老实说,你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读呢?”现在他的眼睛又流露出饶有兴趣的眼神,试图——又一次——分散盘旋在我脑海中的思绪,他把手伸过桌子这边,用手捧住我的脸,“是什么吸引着你?”
他真诚的好奇心消除了我的疑虑,“我也不确定,”我说,当他的凝视不经意地分散我的思绪的时候,我勉强保持着前后一致,“我想是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吧。任何东西也不能拆散他们——她的自私自利,或者是他的邪恶,甚至是死亡,最后……”
当他思考我所说的话的时候,脸色变得若有所思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打趣地冲我笑了笑:“我还是认为要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有种救赎的本质的话,这个故事会更好。”
“我希望你能对此有更好的理解——爱上一个如此……致命的人。”
“对我而言,担心和谁相恋已经太晚了,”我指出,“但是,即使没有警告,我看我也做得还不错。”
他平静地大笑起来:“我很高兴你这样认为。”
“好吧,我希望你会聪明些,离这么自私的人远一些。凯瑟琳,而不是希斯克里夫,才是所有麻烦的真正源泉。”
“我会警惕的。”他答应道。
我叹了叹气。他如此擅长于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把手放在他的上面,然后握住他的手抚摸我的脸:“我需要见一见雅各布。”
他闭上双眼:“不行!”
“真的一点儿也不危险,”我再次恳请他道,“我以前常常在拉普西和他们大家一待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但是我漏掉了一点,最后我的声音有些结巴,因为我意识到我所说的话都是谎言。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这不是真的。一闪而过的回忆——一匹巨大的灰狼蹲伏着准备起跳,匕首般的牙齿冲着我狂叫——紧张得我手心流汗,应和着我记忆中的痛苦。
爱德华听见我心跳加速的声音,点了点头,仿佛我大声地承认自己在撒谎一样:“狼人很不稳定,有时候,靠近它们的人会受伤,有时候,会被它们杀死。”
我想要否认这一点,但是另一个影像使我的反驳放慢下来。我脑海中浮现出艾米莉·杨曾经美丽的脸庞,现在却变成了三个深色的伤疤,向下拉扯着她的右眼角,使她的嘴唇变成永远不对称的怒容。
他等待着我能开口说话,他那胜利的表情让人感到残忍。
“你不认识他们。”我小声说道。
“我比你认为的更了解他们,贝拉,上次我就在那里。”
“上一次?”
“我们大概在七十年前开始和狼人们划分疆界……那时候我们刚刚在霍奎厄姆附近安顿下来。那还是在爱丽丝和贾斯帕来到我们家以前,我们比他们人多,但是,要不是卡莱尔的话,人数多也不可能阻止事情演变成一场战争。他成功地使伊弗列姆·布莱克相信共存是可能的,而且最终我们缔结了休战协定。”
雅各布曾祖父的名字令我惊呆了。
“我们原本以为这条血脉在伊弗列姆这里就断绝了,”爱德华小声地咕哝道,听起来他现在好像是在自言自语,“那种由于奇怪的遗传因素导致突变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他停顿了一下,责备地盯着我说,“你的霉运似乎每天都在变得更加强大。你意识到你那种把所有事情牵扯到一起的致命拉力有多么强大吗?它竟然大得足以让已经灭绝的变异狼群恢复突变。如果我们能够用瓶子装满你的霉运,我们手中就掌握了造成大规模毁灭性的武器。”
我对他的玩笑置若罔闻,倒是我的注意力被他的假设吸引了——他是认真的吗?“但是我并没有让他们回来啊,难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的霉运与此无关,狼人们回来了是因为吸血鬼们回来了。”
爱德华盯着我,他吃惊得一动不动。
“雅各布告诉我你们住在这里使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他眯起眼睛:“那是他们所认为的吗?”
“爱德华,看看事实,七十年前,你们来到这里,狼人们就出现了,现在你们回来了,狼人们又出现了,你认为这只是巧合?”
他眨了眨眼睛,愤怒的目光放松了一些:“卡莱尔会对这个理论感兴趣的。”
“理论……”我不屑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窗外的雨;我想他是在思考他家人的存在促使土著人变成大狼狗的事实。
“很有趣,但并不十分相关,”他过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情况还是一样。”
我能毫不费力地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狼人们不是朋友。
我知道我必须对爱德华加以耐心,并不是他不讲道理,只是因为他不了解。他不知道我欠雅各布·布莱克的有多么多——有许多次,我的人生都要结束了,很可能我的理智也结束了。
我不愿意和任何人谈起那一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尤其是和爱德华。他离开我只是为了挽救我,挽救我的灵魂。我不会将他不在的时候我所做的蠢事怪罪到他头上,也不能把我所承受的痛苦归咎于他。
而他却这样认为。
因此,我解释的时候措辞必须小心谨慎。
我站了起来,绕着桌子走动着,他朝我张开双臂,我则坐在他的腿上,依偎在他如石头般冰冷的怀抱里,我说话的时候看着他的手。
“请你听我说一下,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比某种突然想看看老朋友的冲动要重要得多。雅各布现在很痛苦,”我说这个词的时候声音有些变调了,“我不能不帮他——我现在不能抛弃他,当他需要我的时候。因为他并不总是人类……好吧,当我……当我自己不那么像人类的时候,他在我身边。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犹豫不决地说道,爱德华的手臂在我身边变僵硬起来;现在他双手握拳,青筋暴露,“如果雅各布没有帮助我的话……我不确信你回到家看到的会是什么。我欠他的太多,不该让他承受这些,爱德华。”
我谨慎地仰望着他的脸,他双眼紧闭,下巴紧收。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离开你,”他轻声呢喃道,“即使我活一万年,也不会。”
我用手轻轻抚摸着他冰冷的脸,等待着,直到他叹了叹气,睁开双眼。
“你只不过是想要做正确的事情罢了,我肯定这样做对不像我这么愚蠢的任何人都会奏效的。另外,你现在就在我身边,这才是重要的。”
“要是我没有离开过你,你就不会感到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安慰一条狗。”
我心里一阵畏惧,我已经习惯了雅各布和他恶意的侮辱——吸血鬼、寄生虫、食客①……不知道为什么,类似的话语由爱德华天鹅绒般的声音说出来听起来更加刺耳。
“我不知道如何措辞才合适,”爱德华说,他的声音有些苍凉,“听起来会有些残忍,我想,但是过去只差一点点我就会失去你。我知道,想到我已经失去你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打算容忍任何危险的事情。”
“你在这件事情上得相信我,我会好好的。”
他的脸又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求你啦,贝拉!”他轻声请求道。
我凝视着他突然燃烧着的金色的眼睛:“求我什么?”
“求你,为了我,请你有意识地努力让自己保持安全,我会尽我所能的,但是我所能提供的帮助有限。”
“我会努力的。”我轻声低语道。
“你真的了解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吗?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他把我抱得更紧了,紧紧地贴着他冰冷而坚硬的胸口,把我的头藏在他的颈窝里。
我的嘴唇吻着他雪一般冰冷的颈项,“我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回答说。
“你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我骨碌碌地转了转眼睛,但是他看不见:“那是不可能的。”
他吻了吻我的头顶,叹气道:“不要有狼人。”
“我可不赞同这一点,我得见雅各布。”
“那么我不得不制止你。”
听他的语气那么自信,好像这根本不会是个难题。
我能感觉到口袋里雅各布给我的便条,好像它一下子有十英镑那么重一样。我能听到他说出这些话的声音,他似乎同意爱德华的观点——那是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什么都不会改变。对不起。
逃避
西班牙语课结束之后,我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心中感到出奇的愉快,并不是因为我和这个星球上最完美的人手牵着手,尽管这肯定也是部分原因。
或许是因为我获悉自己的刑期已经结束,我又是个自由人了。
抑或是,跟我没什么特别的关系。或许是因为自由的氛围萦绕着整个校园,课业慢慢地放缓下来,特别是对于高年级学生而言,空气中洋溢着一种可以感知得到的兴奋。
自由如此接近,到处都是它的信号,简直可以触摸得到了,品尝得到了。食堂的墙壁上贴满了海报,垃圾桶上披着一层漫溢出来的广告传单:买年鉴的提示,班级竞赛和通知;预订毕业礼服、帽子和流苏的截止日期;霓虹般闪亮的促销传单——二年级学生竞争班委会;散发着不祥的预兆的今年正式舞会的玫瑰花环广告。大舞会就在这个周末,但是我跟爱德华约定好决不再做这样的事情。毕竟,我已经有过这样的人类经验了。
不,一定是因为我个人的自由让我今天心情轻松了。本学期结束并没有带给我和其他学生一样的快乐,实际上,不管什么时候想到这一点,都会让我紧张得快要呕吐,我努力不要去想它。
由于毕业临近,要逃避这个无处不在的话题并非易事。
“你发出通知了吗?”我和爱德华在餐桌边坐下来的时候,安吉拉问道。她把淡棕色的头发梳到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了,一改她平时的发型,而且她的眼中闪烁着些许焦急的神色。
爱丽丝和本也已经坐在那里了,他们分别坐在安吉拉的两侧。本专注地读着一本笑话书,他的眼镜从窄窄的鼻梁上滑落下来。而爱丽丝则打量着我令人厌倦的牛仔裤与T恤的搭配,她的眼神让我感到有些神经过敏。或许她正在构思另一个改头换面的计划呢,我叹了叹气。我对时尚的漠然态度在她看来就像一根刺儿一样,要是我允许的话,她会每天为我打扮——说不定每天好几次——就像我是超大的立体纸玩偶一样。
“没有,”我回答安吉拉道,“没什么意义,真的。蕾妮知道我什么时候毕业,还有谁?”
“你呢,爱丽丝?”
爱丽丝微笑道:“都发出去了。”
“你真幸运。”安吉拉叹气道,“我妈妈有上千个表兄妹,她希望我给每个人手写地址,我会得腕隧道综合征①的,我不能再拖延了,我只是感到害怕。”
“我会帮你忙的,”我自告奋勇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的书法很糟糕的话。”
我从眼角可以看见爱德华在微笑。查理肯定也会高兴的——我满足了他的条件,而且不必牵连狼人。
安吉拉看来很放心了:“你太好了,只要你想,我随时都可以过来。”
“实际上,我宁愿到你家,如果那样可以的话——我厌倦了我自己家里,查理昨天晚上解除禁令了。”我宣布自己的好消息时不禁露齿而笑起来。
“真的吗?”安吉拉问道,适当的兴奋在她那向来温柔的褐色眼睛里闪闪发光,“我以为你说你会终身关禁闭呢。”
“我比你还要惊讶。我原本肯定我至少要等到高中毕业之后,他才会释放我的。”
“啊,太好了,贝拉!我们得出去庆祝一下。”
“你知道这个点子真的很棒!”
“我们应该做什么呢?”爱丽丝沉思道,她的脸因为想到种种可能而容光焕发。爱丽丝的想法对我而言通常都有些夸张,我现在从她眼中就看得出——大张旗鼓的趋势已经呼之欲出了。
“不管你在想什么,爱丽丝,我怀疑我还没那么自由。”
“自由就是自由,对不对?”她强词夺理。
“我确信我还是受限制的——譬如,像美洲大陆上的美国一样。”
安吉拉和本大笑起来,但是爱丽丝真的感到很失望,做了个鬼脸。
“那么我们今晚做什么呢?”她还是不肯罢休。
“什么也不做,瞧,我们在确定他的确不是开玩笑之前,还得先观察几天。不管怎么说,今天还是上课的日子。”
“那么,我们这个周末要庆祝一下啰。”根本无法击退爱丽丝的热情。
“当然。”我说道,希望能够安抚一下她。我知道我不打算做任何过于怪异的事情;应付查理慢慢来会更好。在我没向他提出要求之前,我得让他有机会欣赏一下我多么值得信赖,多么成熟。
安吉拉和爱丽丝开始讨论起她的选择了;本把书放在一边,也加入了她们的谈话。我的注意力则漂到了别处,我惊讶地发现我重获自由的话题突然没有刚才那么令人满意了。当他们在去天使港或者霍奎厄姆庆祝的时候,我则开始感到不高兴了。
没过多久我就确定自己无精打采的情绪源于何处了。
自从我在我家外面的森林里和雅各布道别之后,一幅详细的心理画面就侵占了我的脑海,并且萦绕着我的思绪,久久挥之不去。它定时地跳进我的脑海,就好像惹人心烦的闹钟每隔半小时就响一次一样,让我的脑海中充斥着雅各布因为痛苦而眉头紧锁的脸庞的图像。这是我对他最后的记忆。
随着令人不安的幻景再次袭来,我很清楚为什么我的自由让我不满了,因为这个自由是不完整的。
当然啦,我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除了拉普西;我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事情——除了见雅各布。我对着餐桌皱眉头,得有某种中间路线。
“爱丽丝?爱丽丝!”
安吉拉的声音把我从白日梦中拉回来,她的手在爱丽丝空洞而凝视的面孔前面来回地挥舞。爱丽丝的表情是我能认清的东西——这种表情令我浑身机械地惊恐万分起来。她眼中的空洞神色告诉我,她看见了某种完全不同于我们周遭平凡的午餐室的情景,但是那种东西以其自身的方式又是那么真实。某种东西快要来临,某个事件马上就要发生了,我感到血液都要从我的脸上渗透出来了。
接着爱德华大笑起来,他的声音非常自然而且很放松。安吉拉和本望着他,但是我的眼睛还是盯着爱丽丝,她突然跳了起来,仿佛某人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似的。
“已经到午睡时间了吗,爱丽丝?”爱德华打趣道。
爱丽丝又恢复常态了:“不好意思,我在做白日梦,我想。”
“做白日梦总比再面对两个小时的课好。”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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