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完这些话的。
一边的杜子理眼神黯了黯。
他认识了程婉这么多年，这个人永远是进退有度、从容不迫的，这是自己第一次见着她的失态，身侧的手都茫然得似乎不知道放在哪里。
他的眼里闪过心疼，手不着痕迹地多用了几分力道。
而这落在陶烨眼里，也熄灭了刚刚燃起的火。
自己走了以后，都是杜子理在照顾她，如今这两人又是一起过来的。
这样的念头让陶烨不知怎么的心里憋了一口气。
但他不得不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开始沉着冷静地清理战局。
这次危机，于他而言也是机会，只要把握好，他就能建立起来自己的势力。
缴获叛军后回城的路上，杜子理一路都沉默得很。
直到快进城时，他才突然对陶烨开口。
“太子殿下，卑职有话想对您说，还请借一步说话。”
于公这是不远万里来解救自己的下属，于私这是自己的朋友，陶烨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他答应了。
两人离开队伍来到城外的小河边。
“太子，刚刚那个姑娘，怀的是您的孩子吗？”杜子理在身后问道。
陶烨脸上划过一丝异样。事关谢悠雨的名誉，他们有协议在前，他自然是无法对眼前的人说出实情。
“这件事是孤的私事，你不需要过问。”
杜子理眼里闪过失望，他突然跪了下来。
“子理，”陶烨赶紧去扶他，“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太子殿下，卑职有罪。”杜子理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陶烨与他僵持了片刻过后终于收回了手：“有什么事，你说。”
“程婉，”杜子理没有叫那人太子妃，“有了身孕。”
陶烨愣了一下，他的心里几乎是瞬间就升起零星的欣喜，随着自己的回神越燃越起，他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程婉的脸，只恨不得能立刻飞到那人的身边，跟她说清楚自己跟谢悠雨什么关系也没有。
程婉怀着两人的孩子，这个念头让陶烨连日的疲惫都被幸福一扫而光。
“她都有了身孕怎么还能……”
杜子理打断了他的话。
“孩子三个月了。”
杜子理说这话的时候，死死咬着牙。他是想过放弃的，即使那么不甘心，不甘心青梅竹马的情谊，比不过这短短两年。但看到程婉满脸的幸福与期待，对陶烨的关心与牵绊。
他认输了。他不介意程婉与他已有夫妻之实，不介意那个孩子。所以他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走这一趟，他不能让程婉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
但他无法接受程婉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程婉说过陶烨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可是如今已经有人怀了陶烨的孩子，一生一世一双人，陶烨给不了，他可以。
“你在说什么？”陶烨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语气里带着莫名的笃定，“大夫应该是弄错了，她跟我是……”
两人有过一次圆房，但不是三个月前。
杜子理知道，陶烨临行前的那一夜，因为被下了药，并不知道与自己共度一夜的是程婉。
他心里一遍遍对程婉说着对不起的时候，衣领已经被人揪起。
“你强迫她了？”面前的人就像是一头正在发怒的猛兽，“因为我们在一起了，你嫉妒了，就强迫她了？”
这是陶烨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他不相信在没有彻底跟自己断绝关系前，程婉会背叛自己，那个人的礼教绝对不允许自己做这样的事情。
杜子理没有说话，就像是默认了。
甚至陶烨一拳拳打在自己身上时，他也一声未吭。
他承认自己的私心，但陶烨也不该让他有这个机会。这些拳，就当自己欠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知道这个孩子是他的，陶烨就不会放程婉离开了。
陶烨一回去，就给程婉叫来了大夫。
大夫的说法，跟杜子理没有什么区别。
程婉就坐在床上，她抓着床上的被褥，抬头看过来，然而直至很多年以后，陶烨都不能理解当时女人放下所有自尊的孤注一掷。
“太子殿下……”
“程婉，这个孩子，能不能不要？”
女人剩下的所有话就这样被堵在了嘴边，她像是不可置信，愣过以后望着自己的眼神里一点点染上委屈。
那是自己没有见过的表情。
陶烨在她低头的那一刻选择了投降，两步走过，想抱住女人，还是生生忍住了动作。他受不了程婉露出这样脆弱的表情。
“好了好了，”他坐在床边笑了出来，温柔地安抚，“我跟你说笑的，你怎么还当了真。这是我的长子，嫡长子，怎么能不要？不过程婉，你要是受了委屈，就告诉我。”
程婉看着门外另一个怀着身孕的身影，终是摇了摇头。
陶烨不忍心看到这样失落的程婉，到底还是妥协了，这是杜子理喜欢的人，她也是喜欢杜子理的，自己明明都已经答应了，明明早就说好了，他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陶烨一遍遍这样劝说着自己。
他想放下，放下这莫名的情愫，他甚至还在想着，等着自己登上皇位，如果放他们离开，就没有了杜子理兵权的威胁，程家也是少了一位皇后。
对于他来说，这是没有任何坏处的事情。
如今的陶烨坐在这里，窗棂透进来的光打在他的身上，和旁边混乱的棋局上，斑驳闪烁着。
他回忆着这被时光尘封的往事，如果没有程婉的病，他就一辈子这样了，不会去想起，不会去打破这微妙的平衡，不会去逼迫着自己去面对这些事实，不会去说爱。
一辈子其实也就那么短，他们是夫妻，会一辈子这样走下去，这就够了。
程婉喜欢谁，程婉知不知道自己喜欢她，其实都不重要了。
直到程婉的死，撕下了这一层伪装。
陶烨从没有像这样清醒地认识，他与程婉的悲剧，就源于自己一步步的自大。
他如果从一开始就承认自己的感情，就用上十二万分的力气去争取，把那份不值一提的自尊放下。
不去反复衡量，计算，猜测。
他们也许还会有机会。
可是如今，要怎么跟她说，其实自己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她。要怎么跟她说，你忘记杜子理吧。
陶烨伸手，把棋局上的黑白子一个个捡起来分开，直至光影完全移开，他才终于起身。
等回到殿里的时候，陶烨一眼就看见跪在地上的人，他一愣快步走过去。
“皇后，你什么时候醒的？”他搀着程婉想扶她起来，“跪在这里干什么？你再休息一会儿。”
在他的心里，还把程婉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完全忘了她如今只是魂魄。
程婉仍是跪着：“臣妾昨日不该妄言，不该妄议皇上，请皇上降……”原本是想说降罪，想到自己如今的状态，程婉只得又改口，“恕罪。”
她又恢复到平日里温柔贤淑的模样，陶烨不知怎么的就有些鼻腔酸涩，他小心触碰到女人的发顶，以前他不敢说爱，因为不想太过卑微，现在更是不敢开口，不敢去打破程婉的认知，不敢吓到她。
他想，程婉的心，或许从没有真正对自己敞开过。
“皇后，这不怪你。”
程婉听着他的声音，小心地抬头，就见陶烨对着她笑：“我本来就该跟你解释的，嘉林是你的孩子，受了委屈，你自然会心疼。”
程婉其实从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
为臣为妻，自己当时都不该那样大逆不道地质问。
她跪在这里认错，心里却是茫然而疲惫的，那个男人，似乎一下子变得让自己觉着好陌生，还是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皇后，你先起来。”
陶烨又去扶她。
这次，程婉顺着他的力度起了身。
陶烨扶着她坐在床边：“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他的目光去寻找无尘，明明他记得无尘说过现在还不到程婉醒来的时候。
程婉知道他的想法：“臣妾已经不难受了，方才无尘师傅说为臣妾换了一种香。”
“他有这种东西还不早点拿出来。”陶烨眼里有了怒气，这不得不让他怀疑之前那和尚就是故意让程婉受罪。
程婉倒是不在意这个。
“皇上，这人动机不明。还请您……”
“我知道，”陶烨笑着按住她的手，止住了后面的话，“我已经派人去查他的来历了，你放心，我还不至于被一个和尚牵着鼻子走。”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只有自己知道，被牵着走，他也认了，如今这是唯一能留住程婉的方法了。
程婉看着自己被压住的手，趁着陶烨说话的时候，装作不在意地抽了回来，视线便看向了别处。
男人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顿，但很快就换了话题。
“嘉林……我原本只是觉着他不适合皇位，你也知道，他性子太仁慈了。但是对不起，是我用了错误的方式。”
他们就像是以往讨论国事一般私语，程婉没有看到陶烨紧抿的唇和慢慢缩紧的手。
就像是他想的那样，这确实是程婉比较能接受的方式，却还是在心里存了疑。
“既是如此，皇上又何必现在……”
“我对嘉林伤害太深，那孩子今日的性格，全部责任都在我。如今我想重新立他为储，是想用这种方式让他走出自卑。至于延礼，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安抚好他。”
陶烨是真的后悔了，他其实对于血统，并没有太过在意，真说起来，自己也不过是霸占了这个身体的躯壳。
他在意的只是程婉，程婉对于嘉林的每一分在乎，在他看来，真正在意的都是杜子理，他是真的怕，怕这个人骨子里的从一而终。
程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或者说相信与否也没有那么重要，陶烨喜欢谁也好，想立谁为储也好，自己如今都没有干涉的自由。
她想起自己质问过的娴妃，怕陶烨因为这个加重责罚。
“皇上，娴妃对您也是一片真心，她来坤宁宫闹，为的还是您，在她看来，只是为了不让您误入歧途，还请皇上……”
“婉婉，”陶烨疲惫地趴在她的肩上，“不说了好不好？我们不要再说她了。”
他能感觉到怀里人身体的僵硬，不甘心地又靠近了一些。
程婉现在每一个细小的反应，都在表达对他的抗拒，虽然还在尽力扮演皇后的身份，但是陶烨知道，对于她来说，死过一次，这个枷锁，已经越发松弛了。
陶烨闭上了眼睛，如果是这样，比起安排好一切随她一起离开，他会在那之前先疯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