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这一睡睡了有三日,陶烨不得任何人入内,只是自己守着她。
唯一还能入内的也就只有无尘。
“她会醒来吗?”男人坐在床边问。
“皇上如果想,小僧这就可以让皇后娘娘醒来,只是那样的话,她就要承受这招魂香之痛。”
听了无尘的话,陶烨归于沉默。
这是唯一减轻既能减轻她的痛苦,又能留住她的方法了。
“启禀皇上,”李德的声音响起,“三皇子到了。”
陶烨这才回神。
“让他去偏殿等着。”
“是。”
陶烨低头在程婉额头上落下一吻,她原本冰冷而毫无血色的脸因这一吻有了微微的缓和。
这让陶烨脸上的表情也舒展一些,看来这僧人说的没错,自己的帝王龙脉能对她有一些帮助。
“你再休息休息。”他轻声说完才小心起身。
陶延礼在偏殿等了一会儿,母后刚去世的时候,他也来过这里,那时候这里尚有下人打扫,不至于太过荒败。
自从陶烨下令不得闲杂人入内以后,这里就没人打扫了。
他想着不知道什么才算是闲杂呢?自己也只能在这偏殿里见父皇,听说大哥原本也是能进殿的,只是近来也不能了。
陶延礼伸出手指在桌上拂过,指尖马上沾染上一层灰尘。
老实说,他也猜不透了。
没一会儿,陶烨就来了。
陶延礼在朝堂上天天见他就已经发觉到他的疲惫,如今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近距离见面,他才发觉那个无所不能的父皇,似乎更憔悴了一些。
“儿臣参见父皇。”陶延礼行礼。
“免了。”陶烨先坐下了,也不在意椅子上的灰尘,陶延礼见此,也跟着坐在了一边。
“朕有好久没同你说说话了,”对于这个儿子,陶烨向来是偏爱得明目张胆,这会儿说话,也卸下了一贯的戒备,“让李德摆上棋局,我们父子久违地来下上一局。”
陶延礼应下后就唤李德进来了,很快,李德摆好了棋局。
陶烨执黑棋后下让三子,这是两人一贯的规矩。
陶延礼能看出陶烨只有七分心力在棋局上,饶是如此,自己仍下得吃力,眼看着一炷香的功夫棋盘上已经丢失了大半江山,他的眼里闪过懊恼。
把这尽收眼底的陶烨倒是有了一丝笑意。
“朕最近冷落你了。”陶烨突然开口。
陶延礼被分了下心:“父皇应该有自己的考量。”
“延礼,你我父子二人向来无隐瞒,我就与你说了。”陶烨落下一子,“我知道,你要皇位,无非是为了和嘉林争,你对皇位本身并没有兴趣。我跟你说这个,是为了让你明白,我做这个决定,是考虑过你。”
陶延礼的视线从棋局上移开。
“父皇的意思是,如果儿臣是真心想要这个皇位,你就不会给大哥?”
“我讨好你母后的方式,不是只有这一种。”
陶延礼微微一愣,为这位九五之尊轻易脱口而出的“讨好”二字,然后很快就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如果有意皇位,朕会有其他的法子,自然犯不着非要委屈你。”
陶延礼垂眸重新开始落子:“您随着自己想法做就是。”
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陶烨心里轻轻叹气。
“听说程鹤远找了你。”
“是。”
“延礼……”
“父皇,”陶延礼打断了他。“您想把皇位传给谁,是您说了算。但是你如果想利用我挑拨大哥与程鹤远……那就打错算盘了。”他抬头,眼里尽是了然,“儿臣也挺好奇的,父皇如果和程将军对上了,大哥会站在哪边?”
他陶嘉林敢接这个担子,还能连这点能耐都没有?
他知道陶烨想利用自己,如果自己接受了程鹤远的扶持,陶烨和陶嘉林就理所当然地站在了同一阵营里。
可他偏偏不,他就是看看,父皇对程家出手,他陶嘉林,是救还是不救。
陶烨一听就知道陶延礼这是把自己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
对于这相当无礼的话语,他没有生气,反而失笑。
他落下最后一子,棋局输赢已见分晓:“我会照我想做的来做,你也只管如此就是。”
从没有赢过的陶延礼觉得有些丢脸,他看了看陶烨棋局上毫不退让的棋风,决定找回点场面。
“父皇。”
“嗯。”
“您说您与儿臣之间,没什么需要隐瞒的,那儿臣有一事想问,还请父皇解惑。”
陶烨点头:“你说。”
他对这个孩子保留甚少,如果这个孩子是猜出了程婉还在殿里,陶烨甚至都觉得自己会告诉他实情。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陶延礼问出的却是。
“大哥,是父皇的亲生孩子吗?”
这个问题让这个大殿陷入死一样的沉寂,连陶延礼自己手心都有些捏汗,陶烨宠着他,但也是有自己的底线,这个明显跨越了底线的问题,他自己也没有多大的把握。
可即使如此,他也还是要问,这个母后在世时他问不出口的问题。
陶烨有一瞬间的变色,只是他很快就收拾好了表情。
“你知道你在问什么吗?”
“如果不是,父皇大可直说就是。”陶延礼毫不退让。
陶烨没有回答,陶延礼看着他端起杯子,长长的袖子遮住了脸。
抿了一口茶后才又放下。
这一瞬间,陶延礼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你输了吗?”
因为输给了那个男人,所以才唯独在皇储上争,只是希望自己赢过那个人的孩子。
只是希望用这个证明来他在母后的心里,比那个人重要。
“延礼。”陶烨终是开口,“至少他是你的哥哥,这点永远都不会变。”
陶延礼张了张嘴,他想问,你真的了解母后吗?他虽然不喜欢陶嘉林,但是依照母后的性格,怎么可能生下别人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让那个孩子成为储君?
这个男人只是被嫉妒蒙蔽了眼睛。
他假装大度地从不提起,假装从不在意,甚至连向母后证实的勇气都没有,只会这样暗暗地争,争母后心里的每一寸地。陶延礼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有几分可怜,现在甚至还愿意扶持这个他心目中别人的孩子吗?
感动自己的爱情罢了。
想到这里他讽刺地笑了,因为这份嫉妒,他从没有享受过母后的偏爱。
那就由着他们好好折腾吧。
“如果没事的话,儿臣就先退下了。”陶延礼起身。
陶烨看了看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究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着那年轻的身影慢慢消失,久久坐在那里没有动静。
陶烨已经记不清情动是从哪里开始的。
是太子府里的相互扶持?是每次面对明枪暗箭时两人的心心相系?抑或者是被困绝境时她的出现和那一声柔情似水的“太子”。
在那样步步维艰的日子里,他对程婉的依赖也越来越深。
他想,可能是在自己无意识越来越少地提起杜子理,在他越来越介意那两个人的见面,在他下意识排斥程婉会离开这个事实时,他就应该意识到这个人对自己的重要性。
被困沧州时,陶烨迫于形势纳了谢悠雨为妾。
他与谢悠雨原本就是各取所需,他被困,需要谢家的兵力以自保,而谢悠雨,需要给她肚子里的孩子找一个父亲。
孩子的生父,是死在谢悠雨的剑下,陶烨助她报仇,也是协议的内容之一。他不在乎孩子的生父是谁是死是活,正相反,这个孩子是他的筹码,只要这个孩子在,谢悠雨就永远翻不了大浪,反而他能利用这个女人的狠辣让她做一些程婉做不了的事情。
彼时的陶烨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为程婉的后位铺路。
他只是没想到程婉会赶到。
日思夜想的女人,瘦弱的身躯穿着不太合身的盔甲,巴掌大小的脸上脏兮兮的,他却在对视的一瞬间就认出来了。
“太子殿下。”程婉声音里藏着的担忧与欣喜,让陶烨有一种自己的思念也得到了回应的错觉。
谢悠雨就站在他的旁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这就是您的那位……”太子妃吗?她的话没说完,旁边的人就已经迫不及待迎了上去。
“你怎么来了?”在最初的欣喜过后,陶烨又转为担忧,“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被批评的程婉却还是一脸笑意,她鲜少地紧紧拉着陶烨的手,像是在传达无言的依恋:“妾身只是担心太子殿下。”
她说话时,眼里时时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像是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在陶烨心里泛起一阵阵涟漪。
他哪里还舍得责怪。
然而还不等他说什么,身后的谢悠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上前。
她稍稍欠了欠身子:“妾身见过太子妃。”
程婉一愣,陶烨也是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就不想让她知道谢悠雨的身份。
陶烨与谢悠雨都是本性要强的人,相处起来自然也是争锋相对,谢悠雨这几日连连在他这里吃瘪,这会儿哪里会放过这个明显不会让他好过的机会。
“妾身是太子殿下新纳进门的,按礼是要见过太子妃的。只是形势特殊,还请太子妃见谅。”她不等这两人反应过来,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扶住肚子,“不过妾身总是听闻太子妃知书达理,想来也是不会介意我们母子俩的。”
陶烨看到程婉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原本握着自己的手也下意识松开了。她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反常地后退几步说不出话。
“程婉,你听我说……”陶烨想着她是不是吃醋了,他的心底生出小小的雀跃,但还是急忙解释。
“太子殿下,”这次打断他的是杜子理,他的视线已经在这几人身上徘徊良久,只是没有人在意,“叛军如今已被我军击败,请殿下下令我军乘胜追击。”
他说话的时候,小心搀扶了一下程婉。
他只有手在搀着程婉的胳膊,身子隔了很远,明显是在避嫌,陶烨却觉得格外刺眼。
程婉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她试图说什么,张嘴却脑袋空白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来是这样……”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最后不得不狠狠掐住自己的掌心,让身体的疼痛盖过心口的疼,才能恢复到平日里的冷静。
“太子殿下,军情要紧,还请不要耽搁,妹妹这些时日伺候您有功,如今又有了身孕,妾身一定会妥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