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路上,御林军先回了皇宫,只有无尘带着程婉回宫。
大概是程婉太过沉默,反而让一向不多言的无尘先开口:“娘娘,您不该离开的。”
程婉没有回答,她在思考,思考无尘的目的。
虽然是被封为了国师,但是程婉并不觉得这人是为了名利。
“无尘师傅可记得进宫的目的。”
“祥云寺受托进宫为娘娘超度。”无尘回答得没有迟疑,他知道程婉的意有所指,所以又加了两句解释,“只是他们超度的是魂,小僧想超度的是人。”
超度的是人,是陶烨吗?
“原是如此。”程婉说完这一句,就再也没了话语。
比起往日里的坦然从容,今天的她就像是受了什么打击,眉眼都是厌倦,让无尘又侧目看了两眼。
等程婉进宫后,发现坤宁宫门外的守卫又严格了几分,而殿内,更是已经恢复了原样。
她一进门,就闻到了曾被陶烨下命熄灭的烟,那天熟悉的疼痛再次传来,甚至更为强烈。
程婉只这么站立一会儿,额头已是汗出榛榛,却强忍着疼痛跪下,语气听不出异常。
“臣妾参见皇上。”
躺在太师椅上的人,蓦然睁开眼睛。
陶烨的手一点一点收紧,他要花费所有的力气,才能把所有的悸动,失而复得的劫后余生都死死压住,然后笑着起身:“你回来了?”他向程婉走去,“是去看嘉林了?我不是每天都有让他过来吗,你何必再跑一趟。”男人语气温和得像是夫妻之间闲话家常,“下次你再想见他,跟我说一声,我会招他进宫。”
程婉没有说话,她低着头,看着视线里那双绣着龙腾的鞋子。
她一直在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陶烨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嘉林?那是他的嫡长子,是自己的孩子。
她知道陶烨不喜欢嘉林,也只当是性格使然,从没有怀疑过他会陷害自己的孩子。对陶烨的尊敬、崇拜与信任,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从没有真正认识过眼前的人。
最后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答案。
“皇上。”
“怎么了?”
从声音察觉到程婉还跪着后,陶烨也屈身单膝跪在了地上,他看不到人,也想着跟她对视。
“您把娴妃怎么样了?”
“我已经把她禁足,你放心,她不会再出现你的面前。”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程婉没有惊讶:“果然,从在沧州的时候,臣妾就应该知道了,臣妾明明早该想到的,您那么喜欢娴妃,却为什么独独对二皇子不冷不淡。其实,您一直是在为玉瑞铺路是不是?”
玉瑞便是娴妃的孩子。
程婉觉得自己是想明白了,陶烨要做的只是竖一个活靶子而已,他只是在保护玉瑞而已。
这样的想法,让程婉莫名地想要流泪。
陶烨一愣,他不知道程婉怎么会这么想:“你怎么这么想?是觉得我对她的惩罚太轻吗?那我……”
“皇上。”程婉的胸口突如其来酸涩填满,室内香的味道让她头痛欲裂,但再怎么样,都敌不过心口的疼痛,“您若是真的喜欢她,若真是想让她的孩子继位,大可以说一声就是。您明明知道的,后位也好,储君也罢,臣妾并不会争,您何苦……何苦让他们非要自相残杀。”
她想着自己两个孩子如今的模样,眼泪终究是不受控制地留下。
“不是的……”陶烨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才有这样的想法,女人话里的哽咽让他心疼得不能呼吸,有那么一瞬间,陶烨已经不能思考,只是慌忙地解释,“不是这样的……”
“臣妾自认为,没有对不起您……”程婉的声音几度哽咽,“程家……臣妾知道您的顾虑,从没有想过要保,只有这两个孩子……嘉林和延礼,明明都是心地善良的孩子,明明可以兄友弟恭,臣妾,明明可以不用偏袒任何人,公平地对待他们。”
室内的香味愈加浓烈,伴随而来的,还有愈裂的疼痛。
连程婉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心里也藏了这么多的委屈。
在香的作用下,她的轮廓在慢慢显形,终于陶烨对上了她的眼睛,噙着泪水的眼睛。
程婉很少流泪的,陶烨的心就像是被一双手狠狠攥住,每一次的跳动都牵引出撕心裂肺的疼痛。
“婉婉。”他跪着向前两步。
“嘉林他什么都知道,却从来没有怨恨过您。他该有多难过?他有多喜欢您?臣妾又会多心疼?”
程婉的质问,陶烨一句也回答不出,似乎只剩下了道歉。
“对不起……”
“您知道吗?当年,是这个孩子,是这个孩子的到来,让先皇同意出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程婉此刻没有丝毫的顾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您怎么能……怎么能让嘉林背上谋逆之罪。”
陶烨的脑子一声轰鸣,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婉婉……”
他再上前两步时,程婉却连连后退。
“皇上,沧州之行前,臣妾原本与子理说好了……”
程婉闭眼,再也说不下去,她每说一句,都会让自己显得那么卑微凄惨。
先皇是齐国整个历史都找不出第二个的疯子,没有亲情,没有家国,只有无边的猜忌和残忍的杀戮。
陶烨平乱之时被叛军包围沧州,先皇却依旧寻欢作乐,完全没有要出兵相救的意愿。
程婉在宫门跪了整整三天,直到晕倒后被太医诊断出有孕三月。
那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在盯了半晌程婉的肚子后,也不知道是哪里被触动,终于松口。
可是满朝无一人愿意带兵,眼看着出兵又要被搁置,程婉只能去求杜子理。
彼时已经得到她怀孕消息的杜子理问她:“你有孕了?”
程婉的手搭在肚子上,从知道有孕开始,她甚至来不及喜悦,只一心想着救陶烨脱困。
“子理,”程婉知道他的心思,“你不是问过我吗?是不是喜欢上他了,”程婉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定过,“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是。我喜欢他。”
从来恣意潇洒的少年在听到这句话时,红了眼眶:“程婉,我们认识了十八年。”
“是,”她抬头,“但是他不一样,子理,他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心意,我会告诉他的,会等他接受我,我想跟他一起走下去。你……不要等我了。”
她想着那个人温柔的眉眼,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心里无比期待,期待两人的重逢,期待他明白自己的心意,期待孩子的降生。她是那么想为自己的幸福争取。
她怀着这样的期待,跟随杜子理来到了沧州。
她在这里看到了陶烨旁边同样有孕的谢悠雨。
程婉知道陶烨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游魂,知道在那个世界里,推崇的是一夫一妻,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而显然,陶烨的那一双人,不是自己。
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情,就这样被埋葬起来,再也不见天日。
杜子理最后一次出征的前一天,跟程婉要了一块玉佩。
“子理,”对于他,程婉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可能……”可能无法回应他的一番心意了。
杜子理也知道她未说完的话,却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问。
“你想离开吗?”
沉默片刻后,程婉点了头。
“那就够了。你如今想离开,就只能通过我。是不是要与我在一起都不重要。”杜子理把玉佩挂在了腰间,郑重地承诺,“你等我,等我回来就带你走。然后……换我等你。”
哪怕用一生,等她重新爱上自己。
程婉承认,那一瞬间,她是真的被触动了。
程婉等待着,等待着杜子理归来带她离开,腾出自己的位置,无论是不是要与杜子理在一起,她都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最后等来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三军白绫飘飘,将他们的少年将军送回了朝。
程婉穿过默默流泪的将士们,穿过悲痛哭泣的杜家人,来到木棺面前,手轻轻抚摸上去。
“你又食言了。”
在他们年纪尚小的时候,有一年灯会,程婉因病不能出行,杜子理答应她会给她带花灯回来。
只是小孩子玩性大,一直到第二天才想起这件事。
程婉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怎么会那么委屈,一见他就哭得抽抽噎噎停不下来,急得杜子理在一边就差磕头道歉。
“以后我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不会食言,我发誓。”
他是这样发誓的,在往后的时光也真的做到了。
如今,这会是最后一次的食言。
程婉的心,似乎也死在了那一天,死在这深宫里。她觉得这大概是老天爷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辜负了那一片单纯的心意。
只是如果是惩罚自己,为什么报应要落到杜子理身上。
从来没有人教她可以怎么做,从她嫁给陶烨开始,就再也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在她想要安安心心做一名太子妃的时候,是陶烨告诉她应该自由,在她慢慢动心之时,陶烨却有了别人。
可最后,自己连离开都做不到,只能处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不去想,不去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啊!”是接受陶烨传授给自己的思想,做一个自由的人,还是像自己从小接受的那样,贤妻良母,接受三宫六院,接受陶烨的心有所属,她哪个也选不了,只能任由自己的心被一点点割裂,她本来,都已经认命,认命了这么多年,妥协了这么多年,如今只是想要坦然地离开,为什么还要被留在这里?“还不如……从来都没有认识你,我就不会这么痛苦。”
程婉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利刃,刺在陶烨心上,不到血肉模糊不会停下。
他上前,抓住了后退的人。
“婉婉,别说那些话,”陶烨还是在笑着,只是那笑像是下一秒就会哭出来而难看,“嘉林……我会替他平反的,太子会是他的,皇位也是,除了他我谁也不会给。对不起,对不起。”
“皇上,”然而被疼痛折磨的程婉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男人搂进怀里,她用着最后一丝意识乞求着,“你放我走吧,皇上,我真的很疼,我好累,你放我走吧,陶烨,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她付出了她的一切,她一天也没有为自己活过。
她还能怎么样。
陶烨死死咬牙,发红的眼眶里眼泪无声落下。
他想要什么?原先,他想要程婉的爱,想要她全部的关注和在意,可是现在,他只想要这个人陪在自己身边。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在强求,有人说痛了自然就会放手,陶烨经常会想,还要怎么痛?怎么样的痛才能超过失去的恐惧,让自己放手。
怀里的程婉已经晕了过去,陶烨握住她的手。
“对不起,”陶烨擦干她额头的汗水,“你活着的时候,我拖着你受苦。结果现在你死了,还是要被我折磨着。”
他明明是想要给她全部的爱,可是为什么,就只能带给程婉这样的痛苦。
他看向让程婉痛苦的焚香,手却越抱越紧,目光绝望。
谁也不能把她从自己身边夺走,她的心愿,自己都可以实现,她受一分苦,自己就受十分,可是唯独放手,他无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