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只是再次醒来时，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宫殿。
她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坤宁宫。
昔日最为端庄尊贵的坤宁宫，此刻门窗都被遮住，只有微弱的烛火照明，供奉的桌子上摆着诡异的东西，更别说屋里里里外外贴着的不明所以的黄符，处处透露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
殿内空无一人，程婉试图往门外走去，刚来到门口，就被一堵无形之墙堵住，接下来她尝试了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是如此。
直到来到窗户旁时，终于没了阻碍，她轻松推开了窗户。
程婉愣了一下，她看向自己的手，似乎哪里有了不同。变成鬼魂以后，她已经很久不能这样触摸东西了。
现在正是夜晚，从这扇窗户，借着皎洁的月光和雪地，视野倒是开阔。
月光……程婉抬头，果然看见夜空之中悬挂的圆月。
这么一想，好像已经快到月半了，冬夜之中的月亮更多了一份遥远与冷冽。
程婉举起手，看着自己月光之中的手指，没了前几日的透明感，可以清晰地看见轮廓。
有那么一瞬间，两年的病痛折磨，死亡的经历，还有这么多天鬼魂的生活，都像是做了一场梦。
程婉闭上了眼睛，身体与心灵难得的宁静，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黑暗处，陶烨死死咬着牙，紧紧盯着月光里的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怕自己一开口，眼前的梦境就会瞬间化为泡影。
那是二十岁的程婉，正是她成为皇后的年纪，陶烨想起登基那天，程婉被自己牵住的手，微微浸出汗渍。
她画着老气横秋的成熟妆容，摆着端庄大气的样子接受万民朝拜，却在自己俯身凑近的时候轻声说着。
“皇上，臣妾有些紧张。”
陶烨其实也是，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再大的风浪也经历过了，真的在这个世界走到了这一步，他也有些不切实际的感觉。
原身在陶烨穿越之前就已经有了妾室，程婉是他真正第一个娶的人，她教自己适应了这个世界，在自己陷入尴尬之中时解围。
程婉让缥缈没有真实感的陶烨终于有了归属感。即使一开始没把她当做妻子，可她就是不知不觉成了这样的存在。
所以当听到程婉这样说时，陶烨莫名就心定了些，将掌心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没事，我在这里。”
在这场上，只有他们是彼此的依靠，这样的感觉让陶烨的胸口被一种幸福夹杂着酸涩所充斥着。
此刻，二十岁的程婉就站在那里，依然娴静端庄、仙姿佚貌，只是没了当初的小心与稚嫩，多了几分坦然，月光衬得她的皮肤越发冰肌玉骨，像是下凡历劫的仙女洗尽铅华，下一秒就会羽化登仙。
“婉婉。”会再次失去的恐惧感让陶烨叫出声。
听到叫声，程婉猛然睁开眼睛回头。这才看见黑暗处的阴影，即使只是一个轮廓，她也认出了是陶烨。
程婉弯腰就要行礼，虽然并不知道对方是真的看到了自己，还是跟前几日一般自言自语。
“臣妾……”
话还没说完，就被快步走过来的人搂进了怀里。
陶烨的力度太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唯恐松一点就会失去。程婉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但切切实实的触感让她更多的还不可思议。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能清晰感觉到后背上慢慢浸透的湿意，知道那是陶烨的眼泪，程婉心里也升起心疼，这毕竟是相伴二十多年的枕边人。
平心而论，陶烨这么多年对她从来都是敬重有加，没让自己受过委屈。
即使是他喜欢的娴妃，也不会让她影响到自己的地位。作为皇后，程婉知道后宫之中，陶烨除了娴妃，就只会在自己这里留宿。
生病的两年，更是把所有精力都给了自己。
她不该让这个人看到那么残忍的画面。
程婉抬起手，轻轻回抱住男人，她能明显感觉到男人一瞬间僵硬的身体。
“皇上，”她闭上眼睛，满怀歉意，“对不起，那天……”
“没关系，没关系，”男人仓皇地打断了她，还反过来安慰，“都过去了，”他不知道是在说给程婉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不怪你，我知道的，你只是太累了，你已经坚持很久了。”
陶烨一遍遍说着。
所有的不甘，所有被抛弃的委屈和愤懑，所有质问的话语，在这一刻都被抛在脑后。
程婉心里无力地叹口气，把想说的话又吞了下去。
陶烨终于放开了她。
女人的容貌在这个时候也更加清晰，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的手在程婉脸上一点点地逐处确认，明明眼角还有隐隐的眼泪，却在最后笑出了声：“皇后，你现在变成了二十岁，风华正茂的时候，可我都已经成了糟老头子了。”
“哪有皇上这样的糟老头子？皇上您现在也是风华正茂，在臣妾眼里一直都是。”
程婉在笑着，还是记忆里那样温柔善解人意，眸中似乎藏着盈盈秋水。
陶烨想，这真的不怪自己会误会，不怪自己有时候会觉着皇后已经爱上自己。
任谁被这样的眼睛看着，都会沦陷的。只是他想了这么多天，终于想明白了，她爱不爱自己，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皇上，”程婉的声音让陶烨回过神，“生死有命，这两年，臣妾已经很拖累您了。臣妾知道，您是一时不能接受臣妾的离去，才做这些有违人常之事，”她握着陶烨的手，“但是人世一遭，臣妾已经没了遗憾，还请您……不要受妖僧蛊惑。”
她大概已经明白了，陶烨能够看到自己，多半是无尘的功劳。
可是万物皆有伦常，自己已经死了，那就是死了，她想让陶烨明白这个道理。
陶烨紧紧抿着唇，听着面前的人说着让自己心在滴血的话。
方才他看到的女人眼里的怜惜就像是假的，不，或许这么多年都是假的，这才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到头来她求的还是自己的放手。
陶烨不是没想过，干脆就这样遂了她的愿，让她走吧，是转世投胎也好，是去找杜子理也好，就当是自己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他都已经困了她一辈子了，都这个时候了，放她自由又怎么样呢？
他的心，他的脑子，一遍遍这样想着。
可是唯独手，抓得一刻也不敢松开。
程婉说完了自己的话，才发现陶烨似乎没有在听，她轻声唤了一声，“皇上？”
男人却突然重新把自己抱进怀里，这次随之而来的，还有陶烨俯身的亲吻。
这对于是夫妻的他们来说也并不陌生，程婉却下意识侧头躲了过去。
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在那里。
程婉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反应，她确实从陶烨那里知道了许多新奇的想法，知道妻子与丈夫应该是平等的，但她依然是被教育着出嫁从夫的程家嫡长女，是天下女子表率的贤淑良德的皇后。
违抗陶烨的意愿，对于她来说，是从没有想过的事情。
可是大概是自己如今是已经死了的人，已经脱去了尘世所有的身份，此刻的自己，像是在顺应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不自在地想要挣脱陶烨，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却抓得更紧了。
“皇上，”程婉想要试图说服他，“我已经死了。”
“所以呢？”陶烨声音平静地问着，“婉婉，因为你死了，所以就不是我的皇后了是吗？”
被说中心思的人睫毛微微一颤，她是这样想的，自己都已经死了，这段关系，是不是也该结束了？至于是什么关系？程婉也说不清了。
她太了解陶烨，所以能听出男人此刻平静声音里蕴藏着的滔怒火，这让程婉下意识就反驳解释：“臣妾不是那个意思，”莫名的心虚让她不敢去看陶烨，“只是臣妾离开后，后位不可能一直悬空，总要有新的人……”
“婉婉，”陶烨打断了她，“好了，你别说了。”
不同于意料之中的怒意，这声音就像是在无奈地服软，甚至带着恳求。
程婉终于抬头去看陶烨，男人的脸上是说不出的疲惫。
这是陶烨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最后一个联系也断了。
一直以来，他能那么堂而皇之心安理得霸占这个人，无非仗着的是自己的身份罢了。
他安逸得太久了，久到忘记，没有这个身份，程婉会怎么样看待自己？
“皇上……”
“你看见子理了吗？”
听到这个问话，程婉愣了一瞬间，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年轻的脸，趴在墙头，对着自己露出小虎牙地笑。
“阿婉，你刚刚学那个的样子，真的笨死了。”
那是程婉刚刚学习宫中礼仪的时候，她对此其实并不是有天赋，已经被嬷嬷教育了好久，这会儿听到少年的戏谑，眼睛往那边瞟了一眼就回过了头，继续维持那个别扭的姿势。
再看过去的时候，少年还趴在那里，撑着头。
程婉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恼羞成怒，
“杜子理，丑你还看什么？”
杜子理一下子又笑了出来：“你别给我乱换词，我可没说丑。”他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都好看。”
被他亮晶晶眼神看着的女子转过头，耳根却悄悄红起。
所有的想法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程婉迅速收起了所有的心思，她的眼里闪过一丝黯淡，但还是勉强笑了笑：“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从没有想过他会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