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个和尚身着袈裟席地而坐,嗡嗡的木鱼声和诵经声回荡在空旷的雪地上。
程婉看着围绕着自己的烛火,明明是雪花纷飞,狂风暴作,那烛火却仍然倔强地跳动着。
她看了一会儿,大概也明白了这是为自己超度的僧人。
程婉回头看了一眼御书房的方向,漆黑的夜里,其实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她的眼前却蓦然出现了陶烨红着的眼睛。
那里面翻涌的悲伤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其实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死会让他这么难以释怀。
在她的印象里,陶烨向来都是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然后为之努力,不管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段。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冷酷而绝情的。
当然这并不会影响他是一位英明的王,正因为如此,在程婉的预想里,他也许会难过,会遗憾,却不会因此如此失态。
她对着御书房的位置跪下,行了大礼。
“如果知道皇上会如此,臣妾一定会多坚持些时日的。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不能继续侍奉左右,是臣妾福薄,还望皇上以圣体为重。”
她一字一句说完,才起身端坐,等着最后一刻的降临。
奇怪的是,却一直没有等到异常,围绕着自己的烛火,就像是在对抗着什么,跳得异常顽强。
做法的和尚也发现了不对劲。
一人面色越发凝重,看向了另一边闭目诵经的人。
“无尘师兄,这长明灯为何一直不灭?”
被他唤作师兄的人面容清雅隽秀,即使是出家人的装扮,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容貌。
听了问话的他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如同佛像般悲悯众生而又高高在上。
无尘看了一眼程婉的方向便收回了目光。
“我们超度的是亡人。”他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
那人微微一愣,而后也终于明白。他们能超度亡魂,却超度不了活人的执念,而皇后娘娘,正是被这样的执念强行留在人间。
他看着场上的烛火:“什么样的执念,居然能如此……”逆天改命。
无尘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
这世上,多的是堪不破,放不下的人。只是碰巧,这次是真龙天子。
所以连他们也无可奈何。
程婉最终还是没能等来意料之中的离开。她又回到了陶烨身边。
这人比以往更加忙碌,他就像是在拼命地追赶时间。
也比以前更易怒。
陶嘉林今天已经不知道被责骂了几次,他自责地跪在了地上。
“儿臣无能,父皇息怒。”
陶烨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责骂什么。陶嘉林今天的性格跟自己有很大的关系,如果说程婉只是教他谦逊宽厚,那自己的冷漠和疏离才是他自卑懦弱的根源。
他抚摸着手上的戒指,这个世界是没有婚戒的说法的,但他还是给自己和程婉戴上了一个。
这个动作让他急躁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起来吧。”陶烨的声音已经恢复到了正常。
陶嘉林起了身,头却还是低着。
“治国之道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慢慢学就是。”
“是儿臣让父皇失望了。”
程婉弄不懂陶烨,在自己把嘉林当做储君培养时,他处处打压,如今明明延礼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他又……
等嘉林离开时,她就跟在了后面。
孩子的背影看起来异常落寞,程婉却无法传达任何宽慰的话,唯有一步步地陪在身旁。
她跟着嘉林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孩子没有立即出宫,而是来到了自己的宫殿。
坤宁宫还挂着醒目的白绫,嘉林就站在门口,视线向殿内张望着。
“母后。”他轻轻叫了一声,一出声却马上湿了眼眶,他止住哽咽的声音,赶紧低下头,年近二十的男人,却像个孩子一样狼狈地擦掉眼泪。
“父皇终于重视我了,可是我却怕,”他哽咽的声音满是迷茫,“我怕最后被证明是你错了,我从来都不值得你这么维护。”
嘉林蹲下来,无助地抱住了头。
“母后,是不是三弟,真的比我更合适?父皇宠爱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嘉林……”程婉目光复杂。她其实想说,不是每个帝王都要是相似的,勇武者可为君,仁慈者可为君,中庸者亦可为君。
先皇昏庸,战乱四起。
陶烨不仅仅是要从多疑又暴虐的先皇手下生存,更要收拾起这破碎的江山,安抚民愤激起的百姓。
可如今四海平定,百姓更需要的是一名仁君。
嘉林比陶烨拥有更多的选择。
很明显嘉林是听不到的。
正逢有宫人经过,正好看到了地上的陶嘉林,惊疑片刻才敢上前。
“奴婢见过大皇子。”
嘉林在起身之时就已经赶紧擦干了眼泪。
“是星儿啊?”母后宫里的宫人,他大多也都认得。
即使是看见了他微红的眼睛,星儿也识趣地低头不去看:“正是奴婢,大皇子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看看?正巧三皇子也在。”
听到延礼也在,嘉林脸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很奇怪,明明自己才是嫡长子,明明那是他们共同的父皇。
他却有一种自己抢了延礼东西的感觉。
“不了,”他下意识就推脱了,“本皇子就先回了,让三弟多陪陪母后。”
他说罢转身就要离开,却听得陶延礼的声音传来。
“大哥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程婉的目光跟着嘉林一起看过去。
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台阶上,他完美继承了陶烨和程婉长相上的所有优势,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又因为养尊处优带着天生的傲慢与张扬。
“三弟。”嘉林愣了一下才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陶延礼明显的就不客气了很多,“那难道是得了父皇的宠爱就开始得意忘形了?”
“三弟……”嘉林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陶延礼步下台阶,他穿得倒是挺厚实,披风帽子上的绒毛也随着风一起飘动,打在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上。
待到离嘉林只有一指距离时,他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论个头,陶延礼还要矮上几分,但论起气势,却丝毫不输。
“大哥,”他用着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你知道父皇为什么突然对你好起来了吗?”
看着陶嘉林茫然的神色,他的嘴角勾出嘲讽的笑意。
“母后啊!当然是因为母后啊!”轻柔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阴冷,说到这里,陶延礼也停顿了片刻,“父皇是在补偿对母后的愧疚,所以选择了你。”
他伸手,在呆愣原地的大哥肩上拍了拍。
“所以你记住了吗?”少年的脸还是从容闲散的脸,却透着凶狠,“你现在获得的一切,都是舔着母后的血。”
嘉林斗不过延礼,程婉也是知道的。
她只是不知道两个孩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关系已经恶化到了这样的地步。
延礼平日里就算是任性妄为,在她面前总归也还是乖巧听话的。
程婉大概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还会留在人间,大概就是老天爷想让自己看看,那所谓的勤勤恳恳的半生,就像是一个笑话。
看着嘉林变得失魂落魄,陶延礼这才满意地往外走。程婉跟在了后边。
这个孩子聪慧,又心思敏感,程婉陪着他走了好长的路。
“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也难受,”她一路看着飘雪,明知道对方听不到,也还是在说,“但是延礼,除了母后跟父皇,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伤害你的人。”
陶延礼突然停下了脚步。
程婉听着他从未在自己面前流露过的落寞声音。
“你不就是因为父皇宠着我,才格外偏爱他吗?你就怕他受了委屈。”陶延礼吸了吸鼻子,鼻尖不知道是不是被冻着了,微微泛红,“那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受委屈了该怎么办?”
程婉回答不出来,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她倒在地上,陶延礼已经重新迈开的步子。
“延礼。”她叫了一声,随即就是一阵晕眩感袭来。
这是冬日,程婉却觉得烈日灼人。
明明自从成为游魂以后,她就再也没觉着痛苦、饥饿这样的感受,可现在,病痛中那熟悉的濒死感再次降临。
这次,终于要离开了吗?
她用着最后一丝清醒,死死盯着延礼离开的方向。
孩子,母亲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从没有光明正大地,表现过爱意。
迷迷糊糊的时候,程婉想到,原来鬼魂离开也要经历这样的痛苦。
不知什么时候,一把伞出现在了自己头顶上方,遮住了日光。
程婉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方才所有的不适感,都渐渐地缓解下去。
她抬头,模糊的视线也重新开始清晰。
淡青色的油纸伞下,执伞的那双手如同伞柄一般修长而骨节分明,程婉看向执伞的僧人,面容俊美,气质超然得不似凡人。
“皇后娘娘,”僧人一开口,冷冽的声音也一如本人,“走得太远,您会承受不住。”
程婉愣了愣,这是第一次,真的有人看见她,作为大齐的皇后,她马上从容站立,不允许自己用那样的姿态出现在别人面前。
“本宫记得你是这些日为本宫超度的僧人。”
“是。”无尘话并不多。
因为受着陶烨的影响,程婉生前并不相信鬼神之事,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
她打量的目光看着头顶处的伞,心知肚明刚刚就是这把伞救了自己。
“那若是没有你这把伞,本宫会怎么样?”
“会消失。”
不等程婉眼前一亮,惜字如金的人这次给了解释:“超度是为了让娘娘重入轮回,但娘娘若是因阳界排斥而消失,那就是灰飞烟灭,永世再无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少排洁与不洁,但是有人问我就说一下,男主没和其他人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