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亡

程婉死了。

深冬里,齐国在她走的那天下了第一场大雪,自她死后过去了五日,大雪就下了五日。

作为程家嫡长女,程婉来的时候风风光光,作为大齐的皇后,她走得亦轰轰烈烈。

勤勤恳恳数十载,她为了齐国,为了陶烨,为了孩子,尽心尽力,自认挑不出差错,同样地,百姓爱戴,丈夫敬她,孩子爱她。

她此生应该是没什么遗憾了,哪怕不是寿终正寝,也能安心闭眼了。程婉是这样想的,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死后还会停留人间。

还是熟悉的宫殿,熟悉的摆设,她生活了数十载的地方,死后,也依然在这里。

一声轻轻的吱呀声,门被打开了,程婉向门口看去。

走进来的是陶烨,他没有穿龙袍,只是一身简单的白衣。这身衣服,她已经很久没见这人穿过了,上次也许还是在太子府。

男人已经没了记忆中的稚嫩而又意义风发的样子,岁月让他沉淀得像是被静心雕琢过的美玉,成熟内敛的气质,运筹帷幄的从容和那张剑眉星目的脸。

程婉知道京城还有不知道多少女子想挤进来这皇宫。

她没有思考太久,起身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臣妾叩见皇上。”

“婉婉。”男人叫了她一声,他平日里不是这样叫自己的,更多的时候,他用的是带着三分尊敬,三分客气的“皇后”二字。这样反常的亲昵称呼,让程婉抬起头。

陶烨在向她走过来。

她没有动作,果然,像前几天一样,陶烨径直穿过自己,来到窗口前。

男人把手里的梅花插在了花瓶里。

梅花是刚刚采摘下来的,花瓣带着雪花融化后的露珠,晶莹剔透,也衬得花色更加娇艳。

“你不是一直想去梅园看看吗?”陶烨低头,眉眼如平日一般温柔,他轻轻抚摸着梅花,“现在下了雪,那里就更美了,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些了,我就带你过去赏花。”

程婉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这几天,陶烨一直都是这样。明明看不见自己,但就像是还以为自己活着似得,每日过来起居饮食,与自己说着话。

她终于放弃了等那一声平身,起身在陶烨身旁坐下。

陶烨面前已经摆好了笔墨,他在作画,程婉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很快,栩栩如生的红梅就跃然纸上。她知道陶烨的丹青一向出众,虽不惊讶,也露出了赞叹。

画好了红梅,陶烨的手还没停下,红梅白雪映人,那个被一笔一画画出来的人,程婉认出了是自己。

画得自然也是十分相像,但是陶烨却似乎并不满意。

“你总是夸我作画功力了得,”陶烨面上几分无奈,“可现在连你万分之一的气质也画不出来。”

他将那幅画揉成一团扔了出去,转眼又开始在下一张纸上画。

程婉贝齿轻咬,看着他画了一张又一张。就算是满腹担心也无计可施,现在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无人看见也无人听见的孤魂野鬼罢了。

陶烨画得很是认真。

他抬头看了一眼桌边的方向,像是在看桌上的梅花,又似乎是看到梅花掩映下的人,正端坐在塌上的另一边,低头看着书卷,又不时地瞥自己一眼。

对上了视线,她对自己露出笑意。

“皇上可是乏了?”

“乏了,”陶烨伸出手,“婉婉,我好累。”

他的面容与语气俱是疲惫,程婉不知道他这是在同谁说话,也下意识想去扶住他的手,却触碰不得。

突然,就听见陶烨剧烈地咳嗽起来,她马上起身,早就在看到陶烨穿得这么单薄的时候程婉就在担心了。

“皇上,您没事吧?”

眼看着自己触摸不到眼前的人,程婉着急起来,陶烨还在咳嗽,她向殿外叫人:“来人!李德!”

好在虽然没有听到她的叫喊,但是在听到陶烨的咳嗽声以后,李德已经着急地进来了。

“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李德大惊失色,“奴才这就叫太医。”

陶烨摆了摆手:“不必兴师动众。”说罢像是不悦地看了李德一眼,“皇后还在养病,你这么冒冒失失像什么话?”

李德愣了愣,他明显是不敢多说什么的,张了张嘴又闭上。

“下去吧。”

陶烨说完,李德并没有动静,等陶烨再看过去,李德就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猛然跪下来。

“皇上!”他一出口,就哽咽在了那里,皇后娘娘去世,他们都知道皇上心中悲痛,原以为过几日皇上就能恢复过来,却没想到这都……他老泪纵横,“皇后娘娘已经去了!”

李德话音刚落,就见陶烨已经是勃然大怒,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地扔了过来。

“胡说八道,李德,你是想死吗?”

即使面对着他的怒火,李德也是继续说下去。

“您不宣丧,娘娘的殡棺停在殿外已经五日,皇上,就让娘娘入土为安吧。”

陶烨的脑袋被嘈杂的嗡嗡声笼罩着,哆嗦着手想继续扔东西,却在触碰到梅花的花瓶时停下来。

这是给程婉的,他还记得。

但他向另一边看过去,那里只是一片空空荡荡,没有程婉的影子。

他隐隐开始记得,记起床帏里那一片鲜艳的红色,记起女人削弱而毫无血色的脸。

陶烨几乎是下意识排斥这段记忆,喉咙处涌上一股腥甜,李德赶紧上前递过帕子以后给他顺气,随着他的咳嗽,洁白的帕子染上了红色。

陶烨最后的记忆便是李德慌张叫着自己的样子,和隐隐约约间另一个急切呼唤自己的熟悉声音。

婉婉,看到那个人影时,他莫名地如释重负,你是来接我的吗?你没有跟他走,还是选择了我是不是?

这样解脱的感觉,程婉离开时,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

陶烨伸出了手,便失去意识。

程婉已经病了两年了。

这个世界没有手术,没有止疼药,没有化疗药,不能输营养液,即使是穿越者的自己,即使被无数人叫做天才,陶烨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她一步步迈向终点。

他是自私的,明明也看到了程婉的痛苦,知道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寝,却还是自私地一遍遍求着程婉,再多陪自己一会儿。

他知道程婉的善良与心软,所以卑劣地利用着这份善良。

陶烨比谁都知道,程婉有多想离开,他看到过程婉在宫门之上,看着入宫的路,目光中藏着怀念。

自己出声时,她转头眼里还带着惊讶,但是马上就笑着解释:“臣妾只是想在离开之前,再看看臣民生活的地方。”

陶烨走到她的旁边,将披风裹在她的身上。

“怎么也不知道穿得暖和一些。”

他刻意不去看,不去看程婉入宫的那条路,刻意不去想他明明答应过,会放她离开,结果这半生,她都没能从这里走出去。

“皇上公务处理完了吗?”程婉大概是觉得分开的时间太短了,开口问他。

“嗯。”

他们就坐在台阶上眺望远方,陶烨看得出程婉的疲惫,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就只能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疼痛再一次开始侵袭程婉的理智,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看到熟悉的身影。这大概是做梦吧?

“皇上,我好像看见……”

看见银装白马的少年纵马而来,马上的他意气风发,脸上是自己熟悉的恣意笑容:“阿婉,我来接你了。”

她抬起的手被旁边的人突然握住。

“皇后,你累了,今天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程婉被这一声关切的问话拉回了些神志,她犹豫了许久许久,才轻声说了句好。

她不知道陶烨替她裹紧衣服的手在微微颤抖。

只有此刻在梦里,陶烨才能失控地质问出声。

“我算什么?我们这么多年夫妻的情分在你眼里算什么?”

程婉太好了,好到让陶烨无数次自作多情地以为,她其实已经爱上自己。

他不明白,这么多年的相伴就比不过那个已经死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吗?

梦境的最后是自杀的程婉。

她嘴角的血色刺伤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宫人跪倒了一片,只有李德小心看了一眼陶烨,虽然只能看到一个背影,却能轻易地感受到男人的悲伤。

陶烨抬手放下了床上的帷幔。

“都出去吧,朕要与皇后单独待一会儿。”

李德再抬头,就只能看到帷幔后抱起女人的身影。

陶烨知道,程婉只是不堪病痛的折磨,她坚持得够久了。

可那一刻,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还是被抛弃了。

那个人活着的时候,他赢不了,那个人死了,他还是争不过。

“皇上只是气结于心,这淤血吐出来了,倒也是好事,只是后面还需静养。”

太医已经来看过了,还在同李德交代。

程婉也在一边听着,她面露担忧地看着床上的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没想明白,如果真的因为自己,让陶烨的身体受到了什么伤害,那她就真的是大齐的罪人了。

弥留之际时,她其实并没有思考太多。除了因为病痛的折磨让自己的头脑越发不清楚,还因为她这一辈子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死后的事情,就给留下的人吧。她是这样想的,完全没有预想过自己如今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床上的人很快就有了动静,程婉赶紧过去查看。

陶烨已经起身了。

李德显然也发觉了。

“万岁爷,太医说您需要休息,要不您就睡一会儿。”

陶烨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他在找自己的靴子,李德也知道自己劝说也没用,赶紧跪下把靴子递到他的脚边。

“什么时候了?”

“回万岁爷,这会儿已经申时了。”

“皇后的灵柩在哪里?”

“在……前殿停着。”

穿好靴子的陶烨已经起身了,李德使眼色让下人帮忙更衣,他却在心里小心地揣摩着圣意。

皇上问得太平静了,按理说是好事,也许是终于想通了,可这平静总归是让人觉着几分诡异。

陶烨穿戴整齐后就已经向外走去了。

“皇上,外边天寒!”李德赶紧拿过他的披风追在后边。

程婉也跟在其后。

屋外正下着大雪,齐国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狂风夹着雪花,几乎要迷住人的眼。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正在扫雪的宫人们见了陶烨纷纷行礼。

“参见皇上。”

“起来吧。”陶烨声音嘶哑着,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雪大你们就歇歇吧。”

陶烨对皇后殿里的人,从来都是和善。

有人红了眼眶。

男人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去了前殿,程婉的木棺就停在那里,因为没有陶烨的命令,甚至灵堂都没人敢布置。

第一次看到自己尸体,程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这尸体明显是已经被精心梳妆过了,华贵的皇后正服让尸体看不出自己最后一段时间的憔悴。

她又看向了陶烨,这会儿陶烨已经没了之前的喜怒无常,他的手放在棺口,低垂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太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李德微微一愣:“皇上是说……”

“皇后的木棺,太小了。”

听着皇上不满意,李德大冬天吓得一身冷汗:“是奴才的错,奴才这就换一个大些的。”

陶烨没有再说这个问题,他伸手,握住了木棺里,女人放在腹部的手。

冰冷而僵硬的触感似乎是在提醒着他这已经是一具尸体的事实。

“朕登基多少年了?”

“回皇上,”李德在旁边有问必答,“今年已经是十八年整。”

十八年了啊?陶烨面上有一瞬间的恍惚。

“朕十六岁的时候,娶了皇后。”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女人的脸上,“太子府被冷落猜忌的时候,是皇后陪我一起过来的;被困沧州的时候,连父皇都放弃了我,是她替我搬来了救兵;二十岁登基,十年的平乱,齐国到今天,是我与她,一步步走来的。”

李德红了眼,都说帝王家最是无情,可是皇上都记在心里。

“皇后娘娘就是世上唯一能与皇上您相配的。”

陶烨目光幽深:“是我配不上她。”他轻柔地将程婉的手放回了原位,像是终于认命,“够了,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我还有资格要求你什么?”

他一闭眼,眼前似乎就是两人的一生。

陶烨初来这个世界,原身这个太子其实不过是皇帝竖起的靶子,面对这个生性残暴又多疑的父亲,原身在他来之前过得战战兢兢还是被人毒死。

杜子理是他在这个世界第一个朋友,程婉是与他两情相悦的青梅竹马。

他虽然不得不娶了程婉,却从心里愿意成全这对有情人,他怀揣的是要在这个世界大作为的梦想,并不屑于耽于男女情爱。

可是后来陶烨才知道,这是他此生做过最傲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