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时分,王羲之覆手于后,才来到自己的府邸,小厮匆忙跑了过来,对着王羲之作揖道:“公子,叔老爷刚才差人来说,请您移步叔老爷的府邸。”
王羲之听到小厮这般说,负在身后的手一下握拳,刚从师父这边回来,堂叔就来寻人了?
“是哪位叔叔?”王羲之不骄不躁的声音响起。
“是司空大人。”小厮恭敬有礼的回答道。
“嗯,知道了。”王羲之旋踵转身,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厮鹅彤,“鹅彤,换上叔叔最喜欢的鹤氅,跟上。”
“是,公子。”鹅彤对着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快速取出王羲之的鹤氅,鹅彤抱着鹤氅急匆匆的朝着王羲之马车的方向走去。
王羲之此时正坐在马车里,他状似看向自己的府门,其实是在思索王导今夜所说为何。
师父今天对着谢家两个兄弟说,明日郗鉴的宴会是非同小可的宴会,值得先看一看再后品一品,再做打断。
他的师父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的是是非非,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可做一瞬的决策,也会做长远的打算,但不管是哪一种,从来不会如此减缓决策的时间。
莫不是,郗鉴这场宴会,背后真的太复杂了?
想想谢鲲和谢裒两兄弟所说的,郗鉴的这场宴会一定会有温峤参与,温峤代表了刘琨和祖逖的意志,这代表了北方军团的思想。
同时,郗鉴组织的这场宴会还会有太子司马绍的人和琅琊王司马裒的人参加,这将是一场王储角逐的关键点。
王导被陛下尊称仲父,作为仲父,又跟王敦最近嫌隙加重,怕是陛下与王敦的意见相左也会越来越严重。又或许,王导在王储上也有自己的思想和决断。
王羲之的半阖着眼,左手握拳,拇指搓着他虚握的食指指背。
看来,今晚或许能听出来王导到底意欲何为了。
这倒也好,可以让他明白明日他该如何,可以帮助师父能明白王导中意者又是谁。
马车哒哒行驶,很快来到王导的府邸,王羲之掀开马车的车帘,走下马车之后,接过鹅彤递来的鹤氅,一个帅气的展衣,鹤氅飘飞在空中,王羲之将鹤氅披上肩,穗子下垂的瞬间,衣服也跟着落下。
一气呵成的穿衣,鹅彤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陪上笑脸,“公子好本事。”
“多嘴。”王羲之斜了一眼鹅彤,鹅彤笑着轻打一下嘴唇,眼睛笑成了月牙的模样。
王羲之昂首挺胸的朝着王导的府邸走去,来到府门前,鹅彤轻敲侧门,值夜的小厮打开侧门与鹅彤寒暄几句,开了右侧门,鹅彤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王羲之吸了一口气,提起衣摆,跨过门槛,越过影壁,来到王导的书房。
此时王导的书房灯火通明,王羲之走入书房,躬身见礼,“叔父……”
“逸少来了?”王导正在阅读《左传》,听到王羲之的声音,慈爱的抬起眼,做了个手势,“来,坐吧。”
王羲之看了一眼鹅彤,鹅彤快速解下王羲之的鹤氅,王羲之如坐在王导右手的方向,微微偏左,未敢正坐。
王导看着王羲之这般守礼的模样,笑着点头,“看来你母亲不仅是为你请了一个不错的书法老师,还给你请了一个有涵养的夫子。这卫氏到底是名门世家,即便是没落了,依旧不忘了该有的礼数。”
“叔父说的极是,母亲曾说人行万里路,礼当为首要。礼者,天地玄黄,宗族涵养,一坐一走,一行一动,皆是规矩,彰显的是我王家门面,逸少从未敢逾越,自是铭记于心。”王羲之一边诉说着母亲卫氏的家教严苛,一边恭维着王导,诉说自己这般守规矩是王家教的好。
王导笑起来,“古有孟母三迁,造就孟子成世间大儒。有个好母亲,确实很重要,但有个好家族,更重要,不是吗?”
“叔父,说的极是。生于琅琊王家,是逸少之幸。”王羲之不打算问多,左右王导会告诉他,这所谓的家族是什么?只要王导想从他的身上谋取利益的话。
“逸少……你过几年就弱冠成人了,可想过未来怎样?”王导也不着急跟王羲之诉说自己的意思,拐弯暗示王羲之,想想以后吧。
“未来?”王羲之知道王导想套自己的话,说出他的理想,便顺着王导的意思说下去,“叔父也知逸少素来喜欢书法和建筑,打算弱冠成人之后,游历诸地,学那古人留下不朽之文章。若是可以,还想着能不能收到钟繇和蔡邕的残存篇章。”
“你外祖的残存篇章不要了吗?”王导笑起来。
外祖……王羲之的母亲是卫瓘的女儿,那位曾经差点嫁给晋惠帝司马衷的卫氏,也是卫玠的亲姑母。
“叔父说笑了,母亲收录了很多外祖的遗迹,怕是这世上没有谁比母亲留下的遗迹还要多了。”王羲之不打算在卫瓘的事情上绕圈圈,毕竟外祖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这倒也是,你母亲是收录卫瓘书法最全的人,当之无愧。只是……逸少啊……你外祖家当年为何惨遭灭门,又如何平反冤屈,你可知道?”王导像是聊家常一样的跟王羲之诉说着,诉说着那段尘封的历史。
“哦?叔父,我外祖家被灭门可有哪般野史秘录?”王羲之状似一无所知的模样,既新奇又好奇的模样。
“你母亲未曾跟你说过?”王导显然不信王羲之一无所知,若是对方没有诚信,他也就没必要点拨了。
王羲之看着王导眼睛慢慢的从热络变成猜疑,明白自己此时多少说个实底,便开口说道:“叔父,您也知道,我母亲把外祖家的旧事当做伤心事,甚少与我诉说。即便是我幼时跟师父学习书法,吃了墨汁,也未曾跟我讲过外祖对墨的研究。”
“也是……真正对于墨汁有关注的是你舅卫恒,说起来……若是你表哥卫玠还在世,或许他会给你讲讲那些年的旧事,只是可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王导感慨一句。
王羲之的神经敏.感了起来,这个时候王导提起师父是什么意思?难道王导知道师父还没死?
为了掩盖自己的敏.感,王羲之垂下眼,一副默哀的模样。
王导看着王羲之这般模样,嘴角勾起,看来卫氏和卫烁这两个人给王羲之提到过卫玠此人?好的很,既然提到过卫玠,那么当年卫玠在珈蓝寺造的孽,或许王羲之也该明白了。
“逸少……其实这件事……该是要后人记住的,毕竟前车之鉴不远,后世之人莫犯不是吗?”王导显然非要让王羲之清楚卫氏一族的旧事。
王羲之看自己躲不过去了,装作勾起好奇心的模样,抬起头的瞬间,目光熠熠,“叔父,您可否给逸少说说呢?”
王导看着王羲之这般上道,心情愉悦的说道:“你外祖当年虽然领兵无数,官居上位,奈何你的几个舅舅所娶之人并未有将门之后,即便是皇族公主,却因为根基不牢导致驸马与公主和离散去。没有将门护着,一个错处,便是满门斩杀……”
王导拉长尾音,盯着王羲之的眼睛,他相信十七岁的王羲之,眼睛是无法骗人的。
只是王导不知道,卫玠教出来的徒弟,怎么可能眼睛真的如王导所见?
“叔父……原来我外祖一家不是被误杀,而是被蓄意斩杀啊?”王羲之讶异的模样让王导的心情更加好了几分。
“确切的说,是站错队以后,被蓄意谋杀,平反的时候再说误杀。而这一切……不是卫氏一族不强,而是卫氏一族的外戚没有找对。逸少啊……你知道没找对外戚,家门没落的后代是怎样的吗?”王导挑眉看向王羲之。
王羲之当然知道,小时候王玄将他师父卫玠的过往诉说了一边,那样的岁月,黯淡无光的岁月。他小时候静静的坐在师父的身边,看着他敛下一世繁华,满是沧桑的眸中已经失去了对一切的执着。
可是,此刻王羲之不能表现出知晓的模样,故而在王导询问的时候,他只能以少年的姿态,去装作天真的模样,诉说自己的幼稚,“叔父,没外戚帮衬,后代会是怎样的?会不会自戕殉道?”
“自戕殉道?断子绝孙之道?当然不可能……”王导摇了摇头,“失去了家门庇护,外戚又没找对的后人,就像你那作古的表哥卫玠一样,过得像个丧家之犬,谁都可以踩上一脚,谁都可以泼他一身脏水。若是他不够出名,或许会成为狎玩之物,若是他足够出名,那也是笼中金雀,只能听从,若敢反抗,一时不察,粉身碎骨。”
王导前倾身子诉说着卫玠的过往,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扎入了王羲之的心里。
王羲之握紧衣袖下的左手,脸上却是疑惑的模样,“人说看杀卫玠,我那表哥不是死于羸弱?”
“应该说,他年幼的时候经常惹事,年长的时候已经让人视为挡箭牌,一个棘手的难题出现,卫玠……”王导拉长尾音,他又想起曾经见到卫玠的模样,轻叹一声,露出惋惜的笑容,“便是最好的矛盾解决点,只要他背负所有的错误,烟消云散。”
“背负所有的错误,烟消云散?”王羲之讶异的看着王导,这才是他师父卫玠被人们诉说“看杀卫玠”的真相吗?
“逸少啊……你可曾听过洛阳珈蓝寺的故事?”王羲之歪着头看向王羲之。
珈蓝寺?这件事,他还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