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主显灵?”
“神女降世?”
听见黔首们窃窃的议论,郡府吏员们面色骤变,也变得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黄叙在震惊中迅速回过神来:“这是我东楚受神祇庇佑,社主赐福。”
他安抚群吏:“值此良辰,请诸君与我一同——开启社祭。”
钟磬响,奏起千年前的歌谣,讴者吟唱着尧帝时的古老时光。①
八佾舞于庭前,郡丞黄叙登高,群臣百姓恭敬跪倒在高台之下,与他如隔天堑,让他一时有些超凡脱俗之感,不禁醺醺然。
可是一抬头,望见公主,又瞬间清醒。
公主端坐于案前,似弯的眉目隐于香草焚燃的青烟后,温柔慈和之中,又含着无端的神秘尊贵,就好像是……
神。
地者,坤也。
社主,乃是一位女神。
这使得黄叙眉心微跳,有些不安。今日诡异的雨停,就似是一个预兆。
不过随即,他停止了自己无端的联想,雨停只不过是巧合,更何况公主善于望气观星。
公主乃是齐女,好行巫鬼之事,会借今日之势也不足为奇。不过区区小道,她难道还能翻出花来?
黄叙收摄了心神,再与公主对视,面上已是智珠在握的笑容。
他恭敬地、一丝不苟地,带领着群臣百姓向公主叩首,犹如拜一尊泥塑木雕的神主。
而殷嫱正襟危坐,依旧是保持着偶像般的姿势、弯眸的悲悯笑容,仿佛一尊无害的神像。
连系统都在吐槽:【亲,你保持这姿势好久了,不累啊?】
殷嫱微笑:【吃得苦中苦,报得隔夜仇。统啊,东西准备好了吗?】
系统发出“OK”的表情包:【我办事你放心,亲,看我的吧!】
于是公主的笑意更深,且愈发温柔。
郡丞黄叙此时膝行而前,以白茅缩酒,礼敬社主。他举起羽觞,正要奉酒初献,却忽听一道渺远空灵的女声问:“为何不献上祭品?”
黄叙一怔,随即惊怒地抬头望向殷嫱,她竟如此目无大局,敢扰乱社祭?
随即压低了声音,短促警告:“公主!”
可殷嫱不顾他警告又开口了,这次是少女天真疑惑的语气:“社主要我问你们,为何不献上祭品呢?”
这两次发言的声音如水波般扩散,清清楚楚传送到了众人的耳中。
随后一道突如起来尖利怪声刺破人们的耳膜!
此声闻所未闻,非人之音,非兽之音,渺远如九天之上传来,却精准萦绕在每一个耳边,经久不散,叫人难受极了!
仿佛、仿佛……
神怒之音。
不少人惊惶得立刻狂磕起头来,剩下的人无不用惊恐、敬畏地目光,注视着高台上的公主,不!或许,她此刻已是社神化身!
殷嫱面上还带着微笑,心中却狂call系统:【统,扩音器快换一个,快,这破玩意怎么关键时刻短路,垃圾。】
忙碌的系统君:【……好的好的,马上马上。】
越着急越搞不定,半晌,扩音器才被多线程操作的憔悴系统悄悄收回,漫长的怪声终于停止。
众人如释重负,就是耳边还是有点嗡嗡的。
离殷嫱最近、首当其冲的黄叙老同志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可他无心管快要发炸的脑子,连忙叩首道:“三牲祭酒具备,还望公……社主垂怜,明示我等,还要何样的祭品?”
这次还是公主清甜的少女声音:“社主,乃土地之主。佑者有二,曰足食,曰丰衣。自然是以稷麦稻菽一流、以成衣供奉,社主才会赐福于我东楚。”
黄叙又急又气,连忙命人去找这些东西,可万能的热心群众似乎早有准备,一群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几袋稷——也就是小米,一群人拿出几麻袋衣物,直接递上了高台。
黄叙看到简直肺都要气炸了,这什么旧衣、甚至还有补丁,也敢递上来祭神吗?
然而公主点头,曰:“可。”
黄叙也不敢争辩,此刻也只能听从公主的吩咐,苦逼地把东西拖到长案面前。
带货小公主这时候还不忘吩咐人:“社主喜异香,取花椒、胡椒来焚!”
台下热心群众一一递来,饶是此刻已经晕头转向的黄叙也意识到了几分不对,然而事到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他已经被公主拿捏了。
无奈的郡丞只得将东西投入炉中,与香草一起点燃——
袅袅的青烟升腾,这一场闹剧般的社祭好像又重新变得肃穆起来,啊,如果忽略那稍有些古怪的香味,此刻,祭坛仿佛仙境。
黄叙木着脸,机械地想要走完这最后的献祭,直接进入下一个分肉环节,可是众目睽睽之下——
祭坛上的东西突然都消失了!
没了!
跪伏在台下的人们又是一阵哗然,可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人们对此也不算太过惊奇。
更何况公主还在配音解释:“社主受祭。”
呵,社主受祭,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社主赐福啊?
麻木了的黄叙才不相信这些鬼把戏。这会儿他算想明白了,他心中暗恨,齐鲁多方士,公主必是结交了懂的装神弄鬼的那些人,在这社祭上专程摆了他一道呢。
区区小道,待社祭结束,他定要禀明大王——
“啊——”
“社主、社主——”
忽然台下有人惊呼,黄叙猛地抬头,回头一看,那高台之上,倏忽又出现两堆高高堆起如小山的物什,一堆,是簇新亮丽的衣物,一堆,是形如豆大如拳的古怪东西。
台下的人们狂热,激动地呼喊着:“社主赐福!是社主赐福!”
遭到当场打脸的黄叙:“……”
算了,毁灭吧。
然而公主好像嫌这气氛还不够热烈似的,她不再像一个髹漆的华丽神偶,于是,黑白分明的眼睛转动,衣衫飘飞,神明仿佛活过来了——
那神女起身,抓了案上一把香草,从山一般的圆豆中取了数颗,包裹。
她走下神坛。
人群如自发的浪潮,为她分开一条路,敬畏地望着公主走向公社的社田边。
她将那神赐之物一一抛洒进土中,黄色的裙裾曳过大地,于是一抹新绿破土、发芽、生长。
人们屏住呼吸,静静倾听着冬日里草木的勃勃生机,生恐打扰了这神迹。
她行过处,一片绿茵!
忽而神女驻足。
【植物快速生长液就这么点?我土豆还没浇完。】殷嫱心中召唤系统。
系统吐槽:【谁让你心动值只有这么一点?也不省着点用。又换荷叶仿生防水涂料、又兑换天气预报。】
殷嫱:【……】罢了,凑合接着演吧。
神女于是回首,她望着人们。载育万物的神明,目光是那样的悲悯温柔。
清风吹动神女的裙裾,绿衣黄裙,便似这片黄土,孕育了碧绿的勃勃生机。
少女脸上的神性慢慢地,似是随风而消散。神尸——又变回了公主,公主茫然片刻,才似恢复了神智。
她望着人们,指着土地上勃勃生长的绿茵说:“社主说,此嘉豆也。不惧冬日严寒,其根茎与嫩叶可食,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面朝黄土黔首们听到这话,怔了怔。
你——尝过挨饿的滋味吗?
秋天,厚颜跟在人家身后,去田里捡一点稻穗,被人家的狗撵出几里地。冬日,赤膊光脚,顶着寒风,去踩结霜的冻土,踩松了泥巴,或许才有机会挖出一节藕,得一餐,也不饱腹。
可是现在,公主说,此物可绝饥馑。
可绝饥馑……
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就这样无端地打湿了衣襟。
他们望着着那片绿茵,眼睛是如此明亮。
那泪水里闪烁的——
是希望。
“神佑东楚!”
“天佑东楚!”
不知是谁如此呼唤。顷刻后,呼声成海。
◆
“当真是神佑东楚,神佑公主啊。”社祭结束后,诸吏如此奉承。
殷嫱谦虚道:“这是神佑阿翁,神佑东楚,嫱不过是恰逢其会担任社尸,又真敢居功呢?——还有,黔首献祭,神赐衣食,还劳诸君把这些分与黔首百姓们了。”
“必不负公主所托。”
分东西其实是社宰——啊,也就是郡丞黄叙的权力,不过现下也没人理他了。
不是没有聪明人看不出公主的猫腻,就像可是人家把事情做得如此漂亮,而且背后还有个大王父亲,你黄叙做得到吗?
当然,众人对此也是心照不宣。殷嫱自然也不会主动揭破。
当然这一出完美的戏也不是没有槽点的,比如叫现在系统复盘后正问殷嫱:【一个土豆真这么厉害,可绝饥馑?】
殷嫱呵呵:【你在做什么梦?现代没有土豆吗?现代就没有人饿肚子了吗?场面话你也信。这年头没化肥没机械化,苛捐杂税加徭役,这几年还有兵灾,人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那你还敢信口开河?】
殷嫱说:【我希望如此啊。而这时代的人们,也乐于有这个希望。】
◆
而黄郡丞这边,自社祭结束后就如同斗败的公鸡,颓丧得如同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与功曹郑昌等人一起,更是凄风冷雨。走在路上,看到街面上的黔首们,正炫耀社主所赐、公主分发的新衣。
“嘿,这颜色,真鲜亮。布料也软乎,跟丝似的,又不是丝,我还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有个妇人拿着被导演斥为现代工艺残次品的戏服,简直喜不自禁。
当然在郡丞——相当于省二把手了——这样的权贵眼里,这样的衣服也过于艳俗。
不过另一个老妪已经喜滋滋穿上了,赞道:“好暖和呀,里边好像不是芦絮哩。”
当然了,这是填的棉絮,秦朝还没有这棉花加工技术。
黄叙冷眼瞧着这些,忽听有人又道:“公主前些日子收购了咱的旧衣裳,今儿又给咱送新衣裳了。公主,好人呀!”
这话让黄叙忽想起今日高台上的衣裳,想起公主怪异的收购,想起今日那堪称完美作秀的社祭。
电光火石之间,他暗叫,糟了!
公主那奴仆还关在吴县县狱呢!
作者有话要说:①周礼规定祭地用尧帝《大章》。
ps。社祭过程是我缝合瞎编的。另外一般祭社也会祭稷神及其他神,所以后世常常社稷并称,这里剧情就简化省略了。
谢谢汤圆小可爱、绝望鸭脖小可爱的营养液,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