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离对伍宁所说的地方似乎已经有了头绪,他向西看了看:“从阳山到江边约有三百里,以马匹的速度没法一日抵达,若真要去,加上回程,恐怕要花上些日子。伍子胥那边,不要紧吗?”
伍宁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说完又觉得自己一走了之太不负责,补充了一句:“我去同芈胜知会一声。”
她几乎是毫无准备地就跟着被离上路了。她有一种为了拯救世界而开启旅途的中二病一般的错觉。而这种错觉让她感到激动不已。上马的时候,她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被离将她放在身前,用手臂护着,防止她掉下去。一开始她还故作矜持地和被离保持了一点距离,但等马匹真的撒开腿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在马背上被颠得差点魂飞魄散。
这一时期的马匹大多只是用来拉车的,单骑之用并不广泛。一是因为人们宽袍大袖的服装不适合骑马,二则因为缺少马鞍马镫等马具,骑乘起来格外不舒服,她不得不紧紧靠着身后的人。和她的兄长不同,这个人体温偏高,在深秋微凉的清晨,让人感到温暖。
过了半日,等太阳升到了头顶正上方的时候,二人抵达一个临河的村落,被离放慢了马速,沿着田埂间的路小心前进。他让伍宁牵着缰绳,自己则松开了手,在怀中摸索片刻。
伍宁有些好奇地转过头,看到他正提着一杆纤细的毛笔,在一卷竹简上记录着什么。她想起被离出来是有正经工作,是来替吴王视察秋收的。
“吴国很大吧?像这样巡视秋收,是不是一次就要花上很久?”她没话找话地问道。
“南北边境的村落城镇由驻守在那里的关吏负责视察上报,我所负责的不过是国境中部,从都城周边到大江的一带。”被离答。
“哦……”伍宁对吴国的疆域形状没什么概念,只能姑且应和一声。
“怕耽误我工作?”被离一下子就猜中了她的心思。
原本两人心照不宣,倒还相安无事,听被离这么一说破,伍宁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你要是回去晚了,会被吴王批评吗?”
被离笑了起来:“若是晚了,倒确实免不了被说上几句。”
“啊?”伍宁这下更不好意思了。
“但你放心,眼下不过是调整了一下路线,先将你送去江边而已,倒并不耽搁。”被离解释道,“以往是从都城出发,沿路巡视,抵达江边后歇上一日,然后快马回城。这次不过调换一下顺序罢了。”
“噢——”伍宁放下心来。
马儿悠悠地带着二人来到一处农居前,被离将她抱下马,说:“吃饭了。”
农居的主人和被离似乎是老相识,熟稔地从被离手中接过缰绳,将马牵去马棚。他对被离的情况毫不关心,对他带来的这个女孩的存在也并未感到好奇,安顿完马匹,简单寒暄之后,留下一句自便,就管自己干活去了。
伍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被离则解释说这里和他们在阳山的住处一样,都是秋收巡视时的固定据点。他将伍宁留在客厅,自己一头钻进厨房,不多时便端了饭菜上来……原来饭菜还得自助,好一个春秋版的民宿。
饭是农居主人提前备着的,量不多,而且有些凉了。菜是现焯的,没有荤油也没有撒料,寡淡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但对于经历过连日无饭无食那段日子的伍宁来说,饭不在于好吃,有得吃就已经是福气。她吃饭吃得认真,连粘在碗底的一条菜筋都没放过。
马匹已经过休息补给,再上路时,速度快了不少,颠簸得也更加厉害。
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两人又到了另一处村落。先是按例巡视,然后去“据点”落脚。这是间无人的茅屋。此地已近大江,虽是秋天,空气还是带有一丝潮湿的气息,在茅草铺成的屋顶上酿出了一股味道。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各自占据屋子的一角。躺在地上,仰面看着那茅草的屋顶,竟能清晰地看见一条极细的缝,透过那缝,可以看到星河流淌,是两千年后难以看到的天空。
次日仍是大早出发,才上路没多久,便看到了熟悉的景色。宽阔的江面在河道中缓缓地徜徉着,朝阳在上面洒下点点粼光,江中有渚,在稀薄的晨雾中仿佛仙山蓬莱。
“就是那里!”伍宁有些激动地指了指岸边的一间渔屋。被离便驱马向那个方向行去。随着阳光将江雾蒸散,这处偏僻的渔村也逐渐呈现出忙碌的样子。
“我找那家主人有些事。你先去忙你的,之后,在村口汇合可好?”伍宁说。虽然感谢被离将她带来这里,如此刻意地将他支开,属实有些失礼,但他到底是姬僚身边的人,她要与专诸说的那些事,总不能让他知道。
被离的脸藏在面具下,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人无端有些紧张。过了一小会儿,他微微颔首,对伍宁说了声好。
两人在被指定为集合地点的村口分开。伍宁径直去了河边的渔家。
还未进门,她便从窗洞中看见屋内多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并不是她曾推测其存在的渔家儿子,而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人。她在门前犹豫了起来。
“姐姐,你在我家门前做什么?”一个童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伍宁心中一乱,手上没控制好力道,撞到门上,竟直接把门给敲开了。而上半身因为突如其来的失衡向前倒去,又在亲吻大地之前被人一把拉住。
“伍家妹子?”
抬头,一张被江风吹成了黝黑颜色的脸出现在她的头顶。
伍宁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脑中闪过千头万绪,可不知为什么,最后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专诸,我可太想念你做的鱼了!”
渔父笑了起来:“这还不简单?我正在准备早饭,姑娘若不嫌弃,不如与我们一起吃吧。”
进到屋内,被专诸引到案前,仍是上次来时坐过的位置。屋里的老妇人是专诸的母亲,正在做着织活。刚才突然出声吓到她的男孩是专诸的儿子,名叫专毅。
专诸去屋外处理食材,留伍宁坐在屋内和专毅大眼瞪小眼。
“姑娘是楚国伍家的女儿?”一片沉默中,一旁的专母先开了口。
伍宁这才收回目光,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老妇人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我听专诸说过你们的事。”
伍宁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专诸很快就回到屋中,手里拿着两条干瘪的腌鱼,鱼背被烤成微焦的褐色,散发出一股咸鲜的香味。他取了两个盘子,装上鱼,又为每个人盛了一碗稀薄的粥。和鲜鱼相比,腌鱼的肉有嚼劲,更香,味道更重,就粥喝显得恰到好处。
等到盘中的鱼只剩下两串伶仃的芯骨,专诸将空盘叠到一起,交给男孩去清洗。
伍宁下意识地想要起来帮忙,却被专诸制住了。
“你大清早的来我这里,应该不只是为了吃鱼吧?”他说。
伍宁怔了怔,下意识地向一旁的老妇人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远去的男孩的背影,最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道:“你……真的打算履行和我兄长的约定吗?”
“嗯。”专诸就像料到她会这么问似的,答得毫不犹豫。
“为什么?你知道的……你要付出的代价——”伍宁抬起头来,困惑地看向他的眼睛。
“公子所承诺的事物,远远高出我所付的代价。”专诸说,“总之,我不亏。”
“怎——”怎么会呢?
伍宁想,虚妄的未来,真的比当下的生活更重要吗?
没错——专诸的眼神已经作出了回答。
伍宁愕然地看着他。江风明明一阵阵地吹着,可屋内的空气仍然变得沉闷又尴尬。
“你向我兄长要了专毅的前程,那……你的母亲呢?”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
专诸的神情黯了黯。
“我亦会代为照料。”一个始料未及的声音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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