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建是个颇具行动力的家伙,头一天才打定主意要去晋国发展,第二日一早便携陈氏向郑公辞行了。
伍宁一觉醒来,就听见芈胜这熊孩子哭着要爸爸要妈妈,她不得不顶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脑袋去安抚他。
“你不在郑国谋个职位?”吃早饭的时候,伍宁问伍员道。
昨日她从陈氏那里听说,郑国的上卿公孙侨刚去世不久,郑公身边急缺人手,伍员要是留在郑国,可谓皆大欢喜。
然而他只淡淡看她一眼,答道:“等你病好,我便打算出发前往吴国。”
“吴国?”
“与楚接壤而暂无后顾之忧,且新近壮大,正需可用之才。”伍员看上去不愿与她多说,但还是将理由一一道明。
伍宁点点头:“与楚国接壤,方便日后出兵作战;眼下没有后顾之忧,才有对外征战的可能性;而缺乏人才,就意味着有才之人很快就可以崭露头角,在吴王身边占据一席之地,得到话语权。”
伍员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
伍宁登时得意起来。她现在还是个“小孩”,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伍员虽然没有留在郑国的打算,但郑公显然是存了心思要将他留下的。正如陈氏所说,郑公如今正缺人才,如今送上门一个特别优质的,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于是便通过各种手段笼络伍宁,希望她能替自己打通关节。
伍宁知道自己根本左右不了她哥的想法,不过还是将郑公特意遣人送来的吃食玩意照单全收。眼看着身上热度差不多要退干净了,她甚至开始琢磨再装病拖延几天。就是这个时候,芈建又风风火火地带着陈氏回来了。
芈胜几天没见爹妈,想念得紧,一见陈氏就粘了上去,议事时也死赖在母亲身上不愿离开。伍宁见状,不甘落后,跟着围在几个大人身边,听他们商量。
“子胥,我与晋公已经谈过,说想借兵伐楚,你猜怎么着,他一下子就答应了!”芈建一开口就扔出一颗炸弹,“不愧是大国国君,就是有气度。”
伍宁小心地窥探了一眼伍员的表情,发现他看上去不为所动。
奇怪……
“晋公,向你提了什么条件?”他说。
芈建露出一副“明白人”的表情看他:“你倒是清楚。晋公伐楚,确实提了条件——”
他压低了声音,谨慎地说道:“晋公让我在郑国为间,等晋国灭了郑国,就可以借道出兵楚国了。”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印了国君印信的绢帛契书,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番。
“郑公好心收留我们,你这样做也太不讲义气了!”不等将契书上的文字仔细看遍,伍宁就忍不住出声批评。
令她意外的是,伍员竟也同意了她的话:“背刺郑国,有失信义。”
芈胜也从陈氏怀里探出头来,说了一句:“郑公是好人,父亲,我们不能恩将仇报。”
“郑公是有恩于我,可惜郑国太弱。”芈建将契书收起,觉得有些扫兴,继而又替自己辩驳道,“我已经答应了晋公,如果不照做,岂不也是失信?我本就不是来讨你同意的,不论你意下如何,这事我反正是干定了。”
伍宁看了看伍员,等他如何应对。然而他也并不阻止,一副“随他去”的模样。
入夜,伍宁本已入睡,突然被人摇醒。睁眼一看,一身白衣的伍员像只野鬼似的站在她榻前,头顶上有一条突兀竖立的影子,是弓弦的形状。自家中带来的那柄长剑也已佩在腰间。
“哥,你干嘛吓人?”她揉着眼睛,有些不满地说道。
伍员沉声道:“太子建计划暴露,郑公要将他与陈氏问斩。”
“什么?!”伍宁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唰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白天才让他别去,晚上竟就被人识破。
郑公想是十分生气,不然也不会趁这大半夜的就要杀人。
伍员将她提溜到地上:“我们留在此处定会遭到牵连,得赶紧走。你先去马车上,我去接芈胜。”
伍宁觉得自己心脏怦怦直跳,脚底虚浮,在地上晃了几晃,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踉踉跄跄往屋外走去。
没有灯火,只能借着一丝月光往马棚走。到了马棚,倒是一眼就能看到停放在那里的马车。伍宁踮着脚解开马车的栓绳,抓着车辕爬上车身,接着跳进车内。
一条白影从头顶掠过,伍员把芈胜带来,像扔小猫似的把他扔进车厢,自己拉扯缰绳,调转马头,挥鞭驱马,在夜色掩饰之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驿馆。
芈胜刚从沉睡中醒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紧紧抓着伍宁的胳膊,惊惶地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我父亲和母亲去了哪里?”
伍宁不知该怎么回答。伍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太子建与陈氏因触怒郑公而问斩,如今二人正在黄泉路上。”
芈胜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懂似的,过了好一阵才失魂落魄地跌坐到伍宁怀里,哭了起来。伍宁有些不忍,勉强将他抱在怀里,拍了拍他的背,以作安慰。等马车跑出了好几十里地,芈胜哭累了,没了声音。
夜风吹来,有一点凉。或许是因为烧了好几天的热度终于退下,伍宁觉得此时大脑清醒异常,福至心灵般意识到今夜的剧变疑点重重。
太子芈建的确不像一个做事细心的人,但他暴露的速度也太快了。才半天而已,根本就来不及规划布局,更不用说实际动手。那郑公是怎么发现问题的?
——告发。
只能是有人告发了那张契书的存在!
可又会是谁告发了太子建?
她坐在车中,越想越觉得不对。抬头向前,视线在那条白色的背影和前方的一团黑暗之间不停游移着。
伍员……似乎有作案动机。
他说过,等她病好了,就辞别郑国,向吴国进发。但她却流连郑国的舒适生活,迟迟不愿动身。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所以才假借此事强行上路?!
尽管芈建还未采取行动,但他身上带有印信的契书便是最好的证据。只要契书被发现,郑公就绝对不会留芈建性命,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不能再留在郑国。
为了报仇不择手段。怎么想这都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伍宁在心里一锤定音,恍惚间感到手脚一片冰凉。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车驾来到了一座山前,山道狭窄,而且是肉眼可见的崎岖。
伍员停车下马,将马匹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让伍宁和芈胜下车。
“山道行不了车,接下去的路,就要靠走的了。天亮之前,先在山脚休息一会儿。”
芈胜丢了魂似的贴在伍宁身上,而伍宁则心情复杂地看着伍员。
伍员选了一处空地,砍断了车轴车轮,堆在一起当做木柴,又聚拢了一些干草,生了一个火堆,指了指边上那堆草,示意两个孩子睡到那里去,自己则在另一头坐下。
芈胜本就精神不振,哭得累了,又是贪睡的年纪,躺到草堆里之后很快就睡死过去。
伍宁睡不着,爬起来挪到伍员身边。
“不去休息吗?明天要走很多路,我可不会再背你。”伍员用一根小棍挑了一下被压在底下的木板,让火燃得更旺一些。
“向郑公告发太子建的人是不是你?”伍宁冷不丁问道,像审问犯人似的,“不然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暴露。”
“确实。”
确实?
“是因为我不肯离开郑国,你才这么做的吗?”
火焰哔哔啵啵地跳跃着。
“如果你早愿意走的话,的确就不会有这些事了。但太子建的死与你无关。”
这是……承认了?
“你——”伍宁换上了质责的眼神,“你怎么可以为了一己之私而害人性命?”
“那就任由太子建祸害郑国?”伍员若无其事地说道。他看着火堆,火光在他眼底不断地颤动。
伍宁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
“以一己之身向一国复仇,如果瞻前顾后、心慈手软,是不可能成功的。你如果看我不惯,那就自己找个地方,安静善良地活下去吧。”过了一会儿,伍员说。
伍宁被他这种态度搅得有点窝火,赌气般说道:“好,明天天一亮我就走,找个乡野之地苟且偷生,也比跟在你这没人性的家伙身边好!”
说完,她一下失了力气,颓然绕回已经熟睡的芈胜身边,躺在那堆干草上。隔着晃动的火焰,看不清对面那个人的表情。
仰面朝天,稀疏的林叶间透出辽阔的夜空,在微寒的夜风之中,漫天的星点仿佛要垂落到她身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只是无比后悔自己为了贪图享乐而害了别人。她方才所说,何尝不是一种迁怒?
冷静下来想想,她还真是矫情,真是故作清高,和那人闹掰有什么好处,她真能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混乱的世道活下去吗?
但是话都已经说出去了,难道要反悔?
……反悔啊。反悔就反悔呗,做什么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
等一等,那人会不会因为嫌她麻烦,已经趁她熟睡而先走一步?
一种攸关生死的恐惧袭上心头,猛地睁开眼睛。
天已经亮了,她正趴在那个熟悉的背上,仿佛时光倒流。
“哥?”她心虚地叫道,却发现声音沙哑,干涩得像八十岁的老人家。一种不祥的预感。
“本想送走你再上路的,结果左等右等你都不醒来,一摸你额头,发现热度又上来了。”伍员说,“大病初愈就让你再度受寒,是我没考虑周全。”
“是我身体太弱……”伍宁怯弱地应道。她对昨天大放厥词的事一个字都不敢提,生怕伍员真把她丢在这荒郊野外,让她独自求生。
自上路以来,芈胜便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脚下的道路。伍宁猜他应该是还没有从失去父母的打击中走出来。他看上去应该只有五六岁,比她还年幼些许,于生离死别,或许不甚清楚。
正当她一言不发地盯着芈胜那头乱糟糟的长发时,他忽然说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父亲和母亲……说不定是被我害死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是悲伤还是虚无,无端让人感到悚然。
伍宁心中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父亲所做的事有违道义。”芈胜低着头说,“我想帮他改正。”
伍宁感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地跳着,已经对芈胜接下去的话有了预感。
“我将契书的事,告诉了郑公。”芈胜忽然抬头,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有些吓人,“我知道郑公会生气……但他那么好,我以为他会看在我坦言此事的功绩上……饶过父亲一命。”
“我、我是不是……我是不是错了?如果我不多事,父亲和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伍宁不敢回望那双正炯炯盯着自己的眼睛。
“我先前说过,晋公眼下不会轻易对楚国出兵,太子建能得到晋公许诺,本来就很反常。”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伍员突然开口。
“什么?”
“恐怕晋公早就料到太子建难当大任,没有收留之意,又不想在他面前失了大国体面。”他低头看向芈胜,“无论你昨日是否对郑公提及契书,今日之事,早晚都会发生。所以,不用过于自责。”
他这是在……安慰芈胜?
伍宁蜷了蜷身子,四肢因为卷土重来的高烧而泛起针扎一样的疼,同时心里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既然他没有告发芈建,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反驳呢?害她说了那样伤人的话。
那是妹妹该对兄长说的话吗?是一个旁观者,能对一个刚刚失去至亲的人说的话吗?
“哥……对不起。”过了半晌,她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不必道歉。”他低声应答。
伍宁闭上嘴,不再说话。
她觉得自己似乎对他有诸多误解,那么他对其自身……是否也存在某种错觉?
在山道上走了一天,直到太阳西沉,伍员才找了一个过夜的地方,生了火堆,从行囊中取出用布分包好的肉食分予两个孩子。
伍宁觉得奇怪,他们走时匆忙,根本来不及仔细收拾行李,更不用说准备一路的口粮。伍员看出她的疑惑,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是马肉。”
原是昨夜在她与芈胜熟睡之时,杀了一匹拉车的马,并将马肉炙熟,充作在山中走行的补给。
伍宁慢慢嚼着肉,若不嚼细些,下咽之时喉咙便如刀割一般疼痛。
伍员见她半天没吃下多少,从她手中将布袋取过,用匕首将马肉分成更加细小的肉块,再还到她手上。
“我们要往哪里去?”芈胜捧着他的那份晚餐,茫然地问道。
伍宁看了一眼月亮的方向。他们正在向东进发。
而伍员向山道的前方指了指:“再往前便是昭关,过了昭关就是大江。顺江而下,可至吴国。”
作者有话要说:《史记·伍子胥列传》乃与太子建俱奔于郑。郑人甚善之。太子建又适晋,晋顷公曰:“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灭郑而封太子。”太子乃还郑。事未会,会自私欲杀其从者,从者知其谋,乃告之于郑。郑定公与子产诛杀太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