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太阳向东走了半日,伍宁被晒得昏昏沉沉,又开始打起瞌睡。
伍员突然耸了一下肩,害她磕到了下巴。
她抬起头。伍员背手从箭袋中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向西拉开。仔细一听,那边的道上传来马蹄和车轱辘的声音。
“是追兵吗?”她问。
没有回答。
一辆二马拉持的车驾出现在地平线上,远远地可以看见车上有两人,一人驾车,一人持戟,身着楚兵装束,看来八成是来捉拿他们兄妹的了。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了他们的踪迹。
不等车驾靠近,嗖的一声,一支箭矢破空而去,驾马之人应声而倒。
箭术不错……
马匹受惊,加快了速度。持戟之人显然慌了神,赶忙放下武器,跳到车前,试图御马,又怕被弓箭所伤,一时张皇失措,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伍员又搭上一支箭。
两骏失控地向他奔来,他却不为所动,拉开弓弦。伍宁害怕血肉飞溅,猛地闭眼,将脑袋埋在他肩上,下意识喊了句:“别!”
他竟真的没有将箭射出,让伍宁一阵惊奇。
“今日留你一命,回去告诉楚王,伍子胥要亲自斩他头颅,生食他血肉,毁楚国宗祀,让他且等着。”他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对戟兵说道。
戟兵收紧缰绳。然而马匹始终没有冷静下来。眼看着离箭眼越来越近,最后不得已跳下马车,弃车而去。
“你给我等着!王上不会放过你!”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在一阵烟尘之中,转眼就见不到人影了。
伍宁遥遥地望着远处跌落在黄土上的御者尸体,心中有些后怕,又有些无语,“为什么要让人给楚王带话?楚王若是知道你志在复仇,一定掘地三尺也要将你找出来的。”这不是平白给逃生副本增加难度吗?
伍员再次无视她的问题,将多出的那支箭收回袋中。伍宁看见他手指泛青,几乎要将箭翎捏碎,于是抿了一下嘴唇,知道自己失言。她还是很难以认真的态度看待近来的际遇,可这一切对他而言却不一样。
从出逃至今,应该已经过了好几天,不知道在这几天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或许他回过郢都,看到了父亲和大哥受刑的样子,看到了伍家空空荡荡的宅院,听到了刑场上的哭泣。所见所闻,皆是对他内心的鞭笞。
他心中的仇恨已经到达极致,哪怕是做一个愚蠢的决定,也必须发泄掉一点。
他看似淡漠,也许是因为内心已经煎熬得无法再表现出更多感情。
她不能共情就算了,总不能老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巴。况且,这还是她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哥……”
被追兵丢下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伍员走上前去,将伍宁放在车座中,脱下外衣裹在她身上,自己站到御者的位置上,拉着缰绳,在马屁股上轻轻鞭了一下。
马匹开始走动,车轱辘的声音通过车板鲜明地传到伍宁耳中。那韵律仿佛她在那个人胸前听到的声音。
伍宁看着他背上的长弓,心中微动。
方才追兵驾车而来,手持长戟,于速度远在徒步负重之上,于攻击范围则远在长剑之上,如果还是出发时的那套行头,他们几乎必死无疑。
可偏偏在此之前,有人送了他们一副弓箭。他们才能以弓箭提前射杀御者、惊扰马匹,逼得追兵落荒而逃。
赠与者本就处境不佳,且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除非预料到他们会遭遇此劫,想帮他们一把。
可他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简直像是游戏策划为了保护新手而特意设置的固定流程一样……
伍宁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一阵疲惫感又在颠簸中不知不觉席卷而来,于是又一次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再一睁眼,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三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孩,看上去像一家三口。
总不会是搭顺风车的人。她可不觉得伍员会发这种善心。大抵途中又发生了什么。只是她因为高烧,睡得太沉,所以一无所知。
恐怕又睡了很久。
这具身体……到底行不行啊……
车上的三个陌生人穿着同款不同号的单色深衣。一男一女神情不安,唯独那个孩子,也许是因为年幼,看起来和伍宁一样的没心没肺,见她醒来,还咧嘴一笑,转头对身边男女说:“姐姐醒了!”
男女便齐齐向她投来目光。
她努力用酸痛的手臂支起上身,看到自己仍躺在抢来的车里,前方御车的也仍是她所熟悉的身影,这才放心了一些。
看周围的景象,似乎已经进入了城镇,有齐整的建筑和行走的人群,比起荒芜的郊外要鲜活许多。
“这里是……”
这里一定是某座城池之内,看起来好像已经脱离被追杀的危险了。
坐在车缘上的女子露出了一个讨好的表情,小声回答:“这里是郑国。”
伍宁这才问:“你们是谁?为何会在车上?”
这回轮到男子作答,他微微扬了扬下巴,说:“连尹之女,竟会不认得我?我是楚太子芈建。身边是我妻陈氏,我儿阿胜。”
伍宁有些没弄明白。
楚太子,即是楚王之子,也就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太子一家为什么会搭他们这对亡命兄妹的车?
她想问问伍员,但找不到机会。胳膊很快就因为支撑身体而疲惫不堪。她决定不要多事,于是又躺了下去。
才刚躺下没多久,就听伍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到了,下车。”
也不知是到了哪里。
伍宁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从车上爬起来,陈氏见她行动困难,俯身拉扯了一把,才抓住她的手腕,便惊呼一声:“好烫。”
这该死的热度还没有退,自然是烫的。
她乍一起身,脑袋有些晕乎,于是一边扶着陈氏的手,一边抓着车缘,小心翼翼地从车上下来,摇摇晃晃地随芈建往前走去。
伍宁才走了几步,就被人从身后夹着咯吱窝给抱了起来。还是那个并不温暖的怀抱。
一行人随着一名下人走进一座府邸,一位华服贵人迎了出来。
芈建走在最前,先行一礼。华服男子回以一礼,语气热情:“候君多时!”
伍宁在自家兄弟耳边悄声问道:“这位就是郑公?”
伍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郑国就是你先前所说的能够伐楚的国家?”伍宁问。
“郑是小国,与楚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
伍宁感觉到伍员好像翻了一个白眼。她没多在意,厚着脸皮问道:“那……我们还为什么来郑国?”
伍员没说话,将弓箭和佩剑从车座上拿下。长剑挂于腰,弓箭则从伍宁头顶绕过,背在身后。
芈建在前面对郑公提道:“伍氏幺女连日奔波,眼下病重虚弱,可否先在郑公处借一休憩之所?”
郑公向伍员看了一眼:“自是可以,听闻伍子胥与世子同来,我早已命人在附近驿馆准备好了房间。”
“那便先让伍家妹子去驿馆休息吧,最好再让人送些汤药膳食去。这孩子饿了好几日,人都干瘪了。”芈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交代起来毫不客气,颇有反客为主的味道。
伍宁有些吃惊。
郑国无力伐楚,也就是说,郑国并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而伍员却选择在此驻足,甚至引得郑公出面招待,难道是担心她身体吃不消,半路夭折,所以特意找寻一个能够暂时安歇的地方?
不不不,她还是不要自作多情。这人定是另有打算。他复仇心切,哪里顾得上她?没把她丢在荒郊野外已经算是最大的仁慈了。
郑公让人带伍员先去了安排好的驿馆进行安置。
时隔不知几日,伍宁总算又能在正经地方睡上觉,一窝进被褥中,便全身瘫软,一动都不愿再动弹。陈氏和芈胜暂时留在房中照看着她,芈建与伍员二人则被郑公邀去议事。
等周边清净下来,伍宁才歪了歪头,对守在榻边的陈氏问道:“楚王抄的是伍家,你们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逃命?”
陈氏四下张望了一番,才小声答道:“楚王是寡情之人,连尹大人此次是为太子主持公道而获罪。只要费无忌那个老贼还留在大王身边,太子遇难也是早晚的事,还不如随伍公子出奔,在列国之间谋个差事,至少能保全性命。”
居然连亲儿子也不放过,看来这位楚王还真不做人。
伍宁幽幽地叹了口气。
陈氏摸了摸她的脸:“伍家妹妹,你不要担心,伍子胥有经天纬地之大才,只要他还活着,伍家宗祀,一定能有再兴的那日。”
她装作疲倦,没有答话。
不知道历史上“伍子胥”最后迎来了怎样的结局,但总觉得以他那样偏激的性格,定不会有什么太好的下场。
因为一路车马劳顿,芈胜在驿馆的房内吃了下人送来的小食和茶水,很快就躺在陈氏怀里睡着了,反而是伍宁由于先前睡了太久,眼下清醒得很。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伍员和芈建一同回来。
陈氏抱着芈胜迎了上去:“郑公可否愿意收留我们?”
芈建说:“郑公倒是想留,但一听子胥说要借兵攻打楚国,他立刻就不吱声了。想也知道,以郑国的兵力怎么打得赢楚国。”
陈氏的目光游移了一阵:“那……”
“郑公让我们去晋国。”芈建拍了拍衣摆,在屋内的一角坐了下来,“我本来觉得在郑国谋个官职,安生下来,倒也不错,但郑公这么一说,也提点我了,要是哪天父王想着要我性命了,派兵来郑,郑公哪里拦得住?”
“所以?”
“要谋差事,当然要去大国。子胥,你觉得呢?”芈建说着看了伍员一眼。
伍宁躺在榻上,歪着脑袋,也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
郑国虽小,但郑公为人热情又宽厚,对芈建和伍员二人相当礼遇。就这么留下,当然不错。
不过想也知道,伍员是不可能驻足于此的,恐怕他在郑公面前直言伐楚,也是为了借郑公的口打消芈建留郑的念头。
“我想暂时先留在郑国。”他如此说道。
伍宁和芈建同时睁大了眼睛。
“为何?子胥,以你的才能,留在郑国这种小地方,那完全是浪费。”芈建说,“郑公不也说了,他可没本事和我父王作对。”
“晋国虽大,但西有秦,东有燕,绝不会贸然和楚国结下梁子。”
“你既这么想,那随你。哎,我可说了啊,你想留在郑国,我便管自己去了。”
芈建转头看向陈氏:“你同我一起去。生活琐事,还需你一一打点。胜儿就先留在这里,让子胥帮忙照应,等我们在晋国站稳脚跟,再来接他不迟。”
伍员在榻前跪坐下来:“身体感觉怎么样?”
“似乎好一些了。”伍宁受宠若惊地答道。
她还以为伍员会很乐意去晋国呢。就算她是个历史小白,但也知道晋国好歹当过春秋的一代霸主。
作者有话要说:陈氏即当年伯嬴被楚平王抢娶后,太子建另娶之妻。史料未言姓氏,“陈”是随机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