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庙就坐落在城西郊,隐藏在苍翠的山林中,是京城附近最大的寺庙,前来进香的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酷暑寒冬从未间断过。
江颂月是常客,每次来都会祈求菩萨三件事。
一愿祖母无痛无灾、长寿安康。
二望家业兴隆、财源滚滚。
第三条时常有变。因为担心太过贪婪会让菩萨厌弃,江颂月从不为自己祈愿,而是用些可有可无的小事代替,譬如让闻人雨棠倒大霉。
目前看来,菩萨很是照顾她,前两件每年都应验。
这日许愿时,江颂月犹豫了很久。
祖母长寿最重要,第一条定是不能改动的。
她要锦衣玉食地给祖母养老,得储备些灵芝、人参等关键时刻能与阎王抢人的名贵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还要按时给众多家仆护院发月钱。
这么看,银子少不得,第二条也不能动。
思来想去,江颂月把自己放在了第三位。
她跪在蒲团上,双掌合十,闭着眼虔诚地在心底默念:“求菩萨暂时蒙蔽双眼,赐我良缘。”
许完又怕这心愿如往年那般不能实现。
江颂月琢磨了下,觉得府上积攒的银子足够多了,只有一年生意平淡,影响不大,遂与菩萨商量:“第二个灵验一半就行,其余的分到第三个上面。”
这句是说出来的,挨着她祈福的钱双瑛听得眼皮子直跳。
江颂月不觉有异,自顾自地分配完,眼睫一抬,望向殿前高处,与低眼看来的慈眉善目的菩萨对视。
恰在此时,一道悠长厚重的钟声传来,盘旋着回荡于佛殿上方,震得江颂月灵台一清,那瞬间,好似看见菩萨眉眼微动,予她回应。
江颂月连忙闭眼,随着古朴庄严的钟声,诚挚拜下,叩谢菩萨保佑。
藏经塔楼上,撞钟和尚停下钟杵,逐层下了塔楼,远远听见僧寮附近有吵闹声,定睛一看,有一威严侍卫正怒喝着要见五公子。
撞钟和尚上前,问清是辅国公府的侍卫,将人带去了偏角后院的竹林。
苍翠的竹林中掩映着一低矮竹楼,风声飒飒,宁静清雅。
闻人惊阙正独坐竹楼前饮茶,见和尚领着侍卫过来,眉梢一挑,起身拱手道:“打扰了。”
撞钟和尚摇摇头,拿起角落里的扫帚,默默清扫起飘落的枯黄竹叶。
闻人惊阙侧身,轻飘飘扫了侍卫一眼。
侍卫常年跟着闻人雨棠,对他不熟悉,但习武之人的直觉让他察觉到闻人惊阙的不快,忙道:“是五姑娘一定要属下来与公子传一句话的。”
“说。”
侍卫将闻人雨棠与江颂月途中会面的事情详实告来,为示好,主动多加一句:“属下赶来时特意注意了下怀恩县主,她已往银杏树那去了。”
这年的秋日来的猝不及防,纵是四季常青的竹子也有了几分萧索。撞钟和尚将落叶清扫干净耗了会儿时间,净手后重新回到竹楼前,侍卫已不知离去多久。
他坐下,道:“你那妹妹刁蛮任性、头脑简单,真难想象你们竟是兄妹。”
闻人惊阙不以为意,“大户人家要脸面,有些话家主与长辈不好直说,总要有个能直言不讳的代为转达。”
撞钟和尚愣了一愣,再想想那个心直口快、口无遮拦的闻人雨棠,随即钦佩道:“王孙侯爵的心思,果真非我等寻常百姓能揣测的。”
闻人惊阙对此不置一词,只笑了笑,反问:“寻常百姓?”
撞钟和尚没了声。
两人静静对坐着饮了几口茶,闻人惊阙道:“你在这儿待了有两三年,可知后山那棵百年银杏?”
“确有一棵。”撞钟和尚道,“不知谁传出去的,说在红绸上写着意中人的名号,再亲手抛上去,就能求得好姻缘。”
“那些出身权贵的女香客讲究,既想求得好姻缘,又怕被人窥探到心中事,每每让家仆将周围闲人驱散。住持为此头疼不已,后来特意让人砌了院墙,将银杏树单独隔开,香客由西门入,东门出,杜绝碰面的机会,情况才有好转。”
“好姻缘……”闻人惊阙半垂着眼皮,似笑非笑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而后抬首望向高耸的藏经塔楼,道,“带我去塔楼高处。”
“是。”撞钟和尚带着闻人惊阙上了塔楼。
从塔楼高处俯瞰,有辞京南去的飞雁成群掠过,远处红枫绿叶交叠的密林随风起了波涛,层次分明的绚烂色彩因风动而极尽渲染,织成瑰丽动人的秋景。
风景很美,却不是闻人惊阙想看的。
他目光收到近处,跃过枝叶与鳞次栉比的寺庙院墙,从拥挤的香客身上一一掠过,最终将视线定格在那个框住巨大银杏树的院子中。
小院入口处有侍婢把守,树下仅有一黄衫女子,身形窈窕,粉黛朱钗,正往树上抛着红绸。
红绸如绢带,稳稳挂上后,姑娘眺望几眼,随后转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是云襄郡主。
撞钟和尚道:“大人是想看看云襄郡主心仪何人?”
闻人惊阙并不否认,“祖父想与康王府结亲,我总要弄清郡主的心思才好,以免坏人姻缘。”
“大人本身的意思呢?”
“谈何本身?”闻人惊阙道,“于私,我的婚事牵涉到闻人家的利益,自该以族中为重,顺从祖父的意思。于公,我为臣子,该将陛下的授意奉为准则……”
说着,不远处的小院中,云襄郡主带人从东门离去,另有一行人从西侧小门踏入。
“皇帝也要插手你的婚事?”撞钟和尚着实好奇,“皇帝要将谁许配与你?”
未听到回话,他再次朝闻人惊阙看去,见他凝目在银杏树下的姑娘身上。
撞钟和尚眯眼细看,看清后,惊诧道:“不会是怀恩县主吧?”
他认得这位县主,每年都来,拜佛进香很是真诚,唯有香油钱给的不是很大方。
县主与郡主听着相近,而实际上,相差的不是那点头衔,而是出身与背景。
江颂月是没法与王府郡主相比的。
撞钟和尚咋舌:“这位县主若当真与你成了亲,光是那些倾慕于你的姑娘,就不会让她好过。再加上你祖父与堂妹……”
闻人惊阙不答,凝神看着江颂月将红绸挑上树梢后,转身走下塔楼。
从塔楼去那个小院,需要穿过露天的敬神香台,闻人惊阙在半途被人拦住。
“五公子。”云襄郡主与他行礼。
闻人惊阙温和还礼。
云襄郡主:“听雨棠说五公子今日来了这儿,没想到这么巧,竟然遇上了。”
“是挺巧。”闻人惊阙客气与她寒暄。
两人仅仅在宫中宴会,或是云襄郡主拜访闻人家几个姑娘时有过几句浅谈,此时意外相遇 ,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寒暄后就该分开的。
可就在辞别时,云襄郡主身后的侍婢忽然道:“郡主,咱们的马车车韧断裂,无法行驶,何不麻烦五公子送咱们回去?左右五公子也是要回去……”
“不许胡言!”云襄郡主回身斥责,再面向闻人惊阙道,“五公子不必在意,我让人回府通传,另派马车来接便可。”
京城离菩提庙距离不算近,一来一回将近耗费半日时间,这会儿又是午后,真按她说的,怕是要夜间才能回到王府。
在场众人都知晓闻人家五公子的为人,他若是能将姑娘抛在偏郊寺庙,独自离去,那就不是闻人惊阙了。
果然,闻人惊阙道:“不必如此麻烦。”
他吩咐随行侍卫:“木犀,带郡主的人去套马车。”
云襄郡主面色微红地道谢,见他再次告辞,怔了一下,忙问:“五公子不一道回京?”
闻人惊阙笑得温和,语气却很疏离,“郡主金枝玉叶,闻人不敢轻慢。”
两人一道回京,势必会掀起新的流言。
他在避嫌。
元襄郡主眸光微黯,抿了下嘴角,道:“还是五公子想的周到。”
双方告辞,一刻钟后,银杏树上的那根四指宽的红绸落入闻人惊阙手中。
他展开看罢,将红绸重新挂起。
“大人可有了选择?”
闻人惊阙过了片刻方回答,语调平淡道:“皇命所驱,莫敢不从。”
撞钟和尚想想那位怀恩县主接下来可能会有的遭遇,双掌合十于胸前,像模像样地念道:“阿弥陀佛。”
求过菩萨,江颂月有了很大的信心,刚与钱双瑛说碰上闻人惊阙的话,要如何讨伐他,让他与自己赔礼致歉,回府的半途中,就碰见了念叨的人。
“去啊。”钱双瑛悄声挤兑她,“骂他!”
江颂月咳了咳,摸摸素净的面颊,拘谨地与闻人惊阙欠身行礼。
闻人惊阙回礼,道:“既遇见县主,闻人就代舍妹与县主陪个不是,县主有何要求,尽管开口。”
他说的太过含蓄,江颂月有点摸不着头脑。闻人雨棠欺负她的次数太多,他指哪一次?
近来的流言吗?
江颂月想起街头巷尾那些贬低她的话,心里有些难堪。
她努力当闻人惊阙在为别的事致歉。
再说要求,她的确有些要求,可是没法开口。
你堂妹屡次为难于我,为表歉意,干脆你以身赎罪?
这是土匪吧!
江颂月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见闻人惊阙站在车厢侧面笑吟吟地等她回复,脸上一热,慌张摆手,“不用不用,多大点儿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闻人惊阙笑道:“还是要的。这些年来,她三番五次为难县主,陷县主于不义,早该受些教训了。今日又擅自与外人透漏我的行踪,险些坏了我的大事。与情于理,我这做兄长的,都该给她些惨痛教训。”
江颂月再次哑然,这是你们闻人家的家事吧,与我说什么?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县主可是要回京?”闻人惊阙又说,“天色略晚,县主若是不介意,闻人就护送一程,以表歉意。”
江颂月迟疑着,还没想好该不该答应,钱双瑛已偷偷扯着她的袖口,拼命使起眼色。
她看懂了,反正她与闻人惊阙的流言已经传得沸反盈天,不差这一回。
再说了,上回是谣言,这回是真的,传回京城去,非得气死闻人雨棠。
“咳,那就麻烦五公子了。”江颂月干巴巴地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宣扬封建迷信的意思,女主只是求心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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