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穿过傍晚的公交车,在座位和窗户上折射出橘色的光晕,姜菀笙失神地坐在靠窗后座。
这辆从学校到她家的公交车,出了市中心,几乎要绕城市大半圈,前半程很拥挤,后半程又几乎没什么人,很早之前就有市民倡议不合理了,听说重新规划路线,到现在也没什么结果,或许,过几天,它就变了呢。
毕竟这辆车单程要一个半小时。
每次听邻居抱怨这些话题,姜菀笙都用沉默代表排斥,她喜欢不变的东西,哪怕单纯,无聊,冗长。
因为她在学校要面临太多变化了,什么都不熟悉,什么都可能打破她过往的认知。
让她一次次摔跤、丢弃自尊、无措又难堪。
过去一年,她从什么都不认识,到现在见惯了各种奢侈品加身,豪车相送,她像一个旱鸭子被赶下游泳池,她呆呆地站在学校动物园里,听到老师安排的任务是研究动物细胞切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声乐课结业,她在舞台上表演了一首嗓子紧绷下唱出来的老歌,换来老师漠视的眼神,和同学们毫不掩饰的嘲笑声,高尔夫球课,她打到了自己的小腿,美术课上用3D打印笔,她弄得一团糟。
等等等等,很多时候她都像局促的木偶,别人发一句令,她僵硬地做一句指示,而得到的结果,往往是不及格,永远垫底。
这些兴趣课对她的打击太大了,虽说那时候也无人在意她这个毫不起眼的特招生,但让一直优秀惯了的姜菀笙,天天面对自己的蠢笨无知,那是一种看不见尽头的折磨。
她可以安慰自己,她之前从未接触过,她也可以给自己鼓劲,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会学会的。
可每次面临新课程,她都不得不重新振作起来,哪怕忐忑不安,哪怕很快又要面临尴尬场面。
然后捂着头一个人沉默崩溃。
无人在意,无人理解。
如果说以上这些损伤了姜菀笙百分之三十的气血值,那她在主课上的受挫,几乎一度让姜菀笙抑郁自卑到骨子里。
中考结束后,她之所以会选择这所贵族学校,是因为那时候爸爸刚在工程上出事故,丢了一条腿,家里经济困难,而学校恰好找来说姜菀笙成绩、家庭条件,都符合他们的特招要求。
免了所有学杂费,还会提供餐补,姜菀笙爸爸妈妈一听这些就激动地想答应了,他们也想让女儿在最好的环境接受最好的教育,之前无法给女儿报兴趣班,女儿也懂事,所有时间都花在学习上,考了这么好的成绩。
每次听到别人家的孩子多会多会玩,他们都有点内疚,想着这下孩子去贵族学校了,肯定能接触到很多普通学校接触不到的课程。
而姜菀笙,之所以忍着害怕担心答应,是因为她听到招生的老师说学校每年给前三名的奖学金,至少每人十万。
那时候的姜菀笙,有数不清压不下的雄心壮志,她发誓一定要挣回这个奖学金。
可很快,她就发现现实的残酷,远不是她能想象的。
学校所有的课程都是双语教学,前一两个月,她几乎都在适应这种语言环境,努力听清老师在说什么,直到快半学期后,经过每晚复习到十二点的刻苦,她才跟上老师的语速和进度。
可想而知,她第一次的内测考试有多糟糕。
那时候,她在班里的外号除了一个土包子,又多了一个笨蛋、学渣。
姜菀笙不敢跟父母提起考试的事,奖学金也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她肖想一下都觉得可笑的东西,父母每天也开开心心,晚上在灯下数他们摆小摊又挣了多少钱,然后隔着门朝她喊一句:休息一下,别太努力了。
姜菀笙面前的本子,被一滴泪浸湿,爸妈最喜欢听她讲她们学校的兴趣课了,听到自己女儿学会了游泳,还会打高尔夫,兴奋地一个劲儿说,出去还要找机会炫耀。
尽管姜菀笙的原话是“最近有游泳课,和高尔夫课”。
她并不怨怼家人的不理解,一个人也能细致地处理小腿上被球杆打出来的淤青,她只会时常不满足,不平静,她可能要辜负他们的期望了。
姜菀笙以前再能考第一,接受的也一直是传统教育模式,而这里的教学内容,数学不会讲函数,而是建模应用,化学不会讲方程式,而是几乎每节课都要去实验室,英语更是全程注重互动,单词、语法,以往需要她背的东西,在这里只会成为“累赘”。
书本,只是辅助作用。
所以哪怕姜菀笙把课本翻烂了,还是配不上好学生的标志,她只能逼着自己调整,学会跳出课本,学会接受远超教学程度的内容。
因为这才是她的生存环境。
其实一年下来,姜菀笙已经进步了超级多,现在把她放任何一个普通学校去,她也是个名列前茅还能对竞赛内容做的得心应手的学生,她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学习方式和进度。
只不过学校的成绩排名,一直综合了各个学科,还有数不清的课外活动,所以姜菀笙在班主任那里的排名,才那么靠后。
耳机里还在放今天法语课上教的东西,这是最好的陪伴。
姜菀笙不喜欢学校的氛围,老师之间,只负责讲课,至于学生要干什么,几乎和他们没关系,班主任眼里更是只有家世和背景,幸好他只负责日常和行政管理,不然姜菀笙没信心能学好他教的课。
她也不喜欢同学们之间无穷无尽的攀比,和各种勾心斗角。
她知道他们之间阶层的分明,还有各种小团体,以前,姜菀笙只觉这些和她都没关系,可自从蒋泽天和她说话后,她的生活渐渐变得不平静。
姜菀笙一整个高一,都穿校服校裤,说她是土包子,在一群会打扮,光鲜亮丽又时尚的同学中间,并不为过,尽管长相如清水芙蓉,算得上好看,但整体很不起眼。
一直到夏天天太热了,她才脱下了长裤,换上学校发的短裙。
她一直以为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因为班里的女生从很早之前就穿自己的裙子了,她并不突兀。
可在学校的第一天,就引来蒋泽天的注意和调戏。
他夸她身材好,长得漂亮,问她要不要当他女朋友。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腿上,姜菀笙转头就走,可后来每天都能注意到蒋泽天在她斜后方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然后跟旁人说一句,“她腿好看啊,折起来应该不错”。
姜菀笙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就能引来那么多恶意,喜欢蒋泽天的女生们骂她虚荣,土鸡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他不动声色,就给她带来了那么多麻烦。
昨天在马术课上她差点出事,也是因此而起。
所以在陆离夸她你穿裙子真漂亮时,她下意识升起戒备,她怕他也是那种带着情|色的男性凝视,直到看到陆离眼里真诚的赞美,以及拿她穿裙子和他做比较,才慢慢松懈下来。
呆愣良久,她也只是说:“我叫姜菀笙。”
“谢谢。”
公交车门在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姜菀笙背着书包下车,夕阳已经快落完了,夏日的焦躁终于褪去一点。
她家就在公交车站不远处,一长溜平房中的一间,早先父亲没出事时,她们也在不到一百平的小楼里,但后来因为要做手术,不得不把房子卖了,搬到这里,顺便侍弄菜地,和瓜果树苗。
姜菀笙妈妈总是觉得对不起女儿,让女儿上高中了还要每天赶这么远的路上下学,给不了她好的居住环境,还想着要不要让她住宿,反正住宿费也免。
可姜菀笙觉得没什么,每天回家,就像是待机了一天的机器人终于能回到一个安稳的窝慢慢充电,这段下车后走的小路,几乎是她最放松的时间。
无论春夏秋冬。
姜菀笙轻快的步伐,迈过挡路的小猫,又迈过别家贪玩的小孩,贵族学校唯一让她喜欢的,可能就是下午放学后的自由时间了,整个晚上都可以自己支配。
“妈,我回来了。”
“哎,吃了没?隔壁你王阿姨给了点卤货,我放冰箱里了,你自己拿。我和你爸去学校附近卖瓜了,最近晚上那片生意好。”
“知道了,我在学校吃了。”
一个面容慈爱性格却很泼辣的女人一下掀开女儿门口挂的防蚊帘,“笙笙,这几天还没问你呢,升高二了,新学年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脑海里滑过昨晚回来时,父母直到她睡下,才从瓜田里回来佝偻的身影,姜菀笙说:“妈,你们早点回来。”
“好,”妈妈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一看时间晚了赶紧往出走,一边又说:“我看你衬衫不合身,妈给你回来改改。”
“笙笙,最近爸爸妈妈晚上都要出去卖水果,你可以和同学们晚上逛逛街再回家,怎么每天晚上回来就知道学习,一点也不像小孩子。”
“对了,你怎么也不交朋友了?是没有要好的女学生吗?”
“妈,”听着母亲唠叨的背影,姜菀笙朝门外喊:“我初中也不爱交朋友,你别操心了。”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外面渐渐没声了,姜菀笙出来,她妈突然转头,“怎么了?我马上就走,你爸等着急了。”
“没什么。”
“你吓我一跳。”
“妈,我们班新来了一个转学生,是我同桌。”
“男生女生啊?”姜菀笙正写着作业,突然回忆起妈妈最后说的一句话,不知怎么,就笑出声来。
第二天。
她到学校就看到陆离胖胖的身影趴在桌子上睡觉,几乎占了一大半位置,她过去坐下,看到他穿的还是裙子,视线停留了片刻,转而继续一天不可预知的高二生活。
第一节课,她在默读课文,无意间听到周围同学说:“陆离那家伙脑子有问题。”
“他竟然花一万块钱让他舍友帮他系鞋带,妈的,简直是个小废物!”
“这种小废物怎么不来使唤我呢。”
“……”
第一节课下课后,陆离才姗姗醒来,他眼睛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昨晚没睡好,和姜菀笙对上脸,还一副迷迷糊糊痛苦的样子。
“陆离,还你的衣服,谢谢你。”
陆离看到女生递过来,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还能闻到一点清淡花香味的男生衬衫,疑惑问:“我的吗?谢谢。”
他抓起来塞桌子里。
姜菀笙嘴角弯了一下,他跟她说什么谢谢啊,是不是以为昨天他扔了她好心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