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耸着仿佛能够探取浮云的天衡山脚下,设置着一架极其古旧的机关。
我知晓它的名字。
于璃月口耳相传的历史中,流转大陆各地的「摩拉」是岩神摩拉克斯的血肉。
那么,于此静静拱卫天衡的「归终机」,便是我毕生智慧的脱胎。
“永生香……七七、可以帮忙。但是、你们也要、帮七七。”
小口吃着我带来的桂花糕的七七,从被揭开一半、亮晶晶的油纸包后面探出头来,慢吞吞地说道。
“想要椰羊,在、天衡山,是神兽。”
在截止到两千年前的记忆中,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难道「椰羊」是战争结束后生出的新物种吗?
“七七小友,为了更好寻找,可否告诉钟某一些关于椰羊的特征?”
“奶、很好喝……可以用、机关找。”
七七费力地思考着。
而荧陷入了沉思。
就连吃着桂花糕的派蒙也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天衡山的机关?据我所知,在天衡山北麓,有一架远古时期便设置的「归终机」。”
七七摇晃钟离先生的衣摆,盯着他。
“归终?有点熟……不懂,告诉七七,好不好。”
只不过钟离先生这次却没能如刚才一般利落地给出答案。他轻抚七七的帽子,像是在安慰她。
然后,他仿佛在远山深潭里长久沉淀、洗去所有浮色的目光与我对上。
我无端地觉得面前的人想要同我诉说什么,但是那些话语不断地被度量着,最终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我猜想,「归终」可能与七七遗失的记忆有关,那么接下来的路途,要同我们去么?”
长久的沉默如涟漪般化开。
平日里连说话都要思索许久的七七,此刻却将自己小小的手掌,不犹疑地盖到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上。
她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神之眼都亮了起来,在小小的的药庐里,光芒显得尤其惹眼。
山路盘绕,草叶蓁蓁。我们一路走来,人迹罕见,仅有几只避人的秋蝉久久哀鸣,惹人生悲意。
路上没有谁说话,我猜想或许钟离先生另有心事,或许派蒙与荧苦于山路之漫长崎岖,或许七七本就寡言少语一一但我自己也深陷于这种静默,不能说个明白。
枯黄的落叶打着旋落到我面前的小道上,自然而然地踩下去时发出的响声方才把我惊醒。
落叶归根,而地为万物之母。
我于是想起山间落叶所覆盖的这条道路,正是在月儿和星星升起许多许多次之前建成的。
而那时,风中应当是有歌声的。
守护着归终机的山民有着比之西边牧人也不逊色的山野歌喉,他们曾背着弓箭,对着不会熄灭的天光歌唱人无上珍贵的勇敢与智慧。
风中应当是有呼吸和汗水的气息。
那些擦着汗背来石头、叮叮当当地凿出这条道路的身影,暑日之下,他们曾吐出肺腔中的炽热,以薄弱的呼吸、沉重的汗滴来疗愈路程中的磋磨。
风中应当是有年幼的笑声的。
利落地划草趟过山坡的孩子也在这里留下了银子相撞的清铃笑语,他们曾撞上我的衣裙,告诉我如此激动与喜悦的来源:
“尘神姐姐,这路修得好漂亮,大家都说一天要玩个好几遍才过瘾呢!”
但是风中绝不会如此安静。
如此荒芜。
时间带去了年轻的和年长的生命。
而机关仍然在孤独地履行着它自诞生以来的责任,只有大地和亡者知晓它拥有着不计可数的往事与功勋。
“距离上次来看这位老友已有月余,但它身上又有不少磨损……钟某以为既行至此,作为在使用它之前的礼仪,我们也该好好擦拭一番。”
钟离先生提出的建议立刻得到了荧的响应。
抹布,手套,口罩和头巾依次从她的神奇储物空间里掉了出来,被她利落地接住。
就连派蒙漂浮着的小王冠也被白色的头巾全然不讲究地包住一一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派蒙气得跺脚。
“待会就麻烦你钻进机关里清理了。”荧这么说着,手上动作不停。
“……谢谢派蒙。”七七举着抹布,踮起脚,仰头看着几乎要炸掉的白色小精灵,是要递给她东西的样子。
派蒙瞪了一眼旅行者,随即飞低了些,就像位可靠的大姐姐一样接过了清理机关内部的责任。
七七召唤出一只小幽灵,一转一转地扫开表面的灰尘。荧正不厌其烦地打磨着细节,在一条条缝隙之间寻找可疑的痕迹。
眼前的光景模糊,重新汇聚,仿佛仍旧是几千年前的那些人从我面前走过。
只是,如今他们的记忆回归天地,为归终机镀上了无数层抵抗磨损的外壳。
明明能够通过我设置的程序生存下去,然而归终机并没有动用这些记忆一一宛如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执拗地怀抱自己的宝物,守着再不会见到的人,等着再不会归来的集落。
“好多……飞的鸟?”七七指了指上空,小小的眼瞳里倒映着秋天的一角。
天空疏朗,浮尘落光,成群大雁掠过秋云,正聚成一个稳当的“人”字。
那是它们独特的方式,告诉天空和大地,来年春花开满人间的时候再回来。
“头儿,这些字我都看不懂啊……”
“看不懂也得看懂!想想宝儿姐叫咱来这是为了啥?”
在去储备室拿图纸的路上,我和钟离遇到了几个守在里面研究说明书的盗宝团成员。
听了片刻,他们是为寻找宝藏而来,却被困于此地。言语间,多是对于归终机的污蔑与攻击。
我沉默良久,凝在手心的岩元素光团又散去了,「终归」尚且不能在常人面前动用元素力。
但我没想到钟离先生会立刻出手。
平素无论何时都不动玄石的先生,背后长衫上坠着的神之眼忽然一亮。
他抬手唤出一柄光芒流转的岩枪,似有箭矢破空之势,随后枪尖携着沉重的岩元素力将那几人钉在地上,听取一片惨叫。
“钟某虽不才,但仍要为归终机需要正名一番,其为神人造物,自设立以来已有四千余载,瞭望山岗、安民保路,自能辨别善恶之心,并不是几位口中「胡乱罚人」、「愚钝不堪」的「破石台子」。”
耳畔,天衡地动一息,轰然退去。
“半根羊毛,半根羊毛都没啊,呜呜呜……”
开完元素视野绕天衡跑了三圈的荧回来抱着我直哭。
闻言,七七转过来,递给荧一朵黄色的甜甜花:“辛苦、这是报酬、你喜欢?”
跑了三圈的荧热泪盈眶,然而已经没有力气去咬甜甜花了。
一贯觉得旅行者作风有问题的派蒙此刻也感同身受地拍拍荧的后背,为了活跃气氛勉强问道:“七七是为什么想找椰羊啊?”
“想要、椰奶,甜的。”
乖巧地坐在石墩上的七七更像一只紫色的小团雀了。
只不过「椰奶」并不与「椰羊」有任何关系……原来忙碌了一天,竟然是因为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小错误。
孩子的想法,果真是天真纯粹啊。
派蒙担忧地投去目光:“七七,椰奶其实一一”
荧捂住派蒙的嘴,在七七疑惑的目光前摇头:“她累糊涂了,爱说胡话。”
钟离先生含笑。
此后山风寥落,众人漫步,趟过溪水,脚边流去老枫,沾露□□含香苦。
直至黄昏的热烈颜色染遍了世界,给那小小的孩子也披上了金色的余晖,像一件梦幻的斗篷。
我们找了一处休息。
“七七,是困了吗?”
“累……”
七七埋在我的怀里,呼吸渐渐平稳下去。
她安眠的身后,白日声势浩大地落幕着。
……
……
「路过的商人给我尝了一口椰奶,甜甜的,他说能够这个是神兽产出来的椰奶,能够给人带来幸福。」
「我也想买,但是没有摩拉。如果妈妈和六六也能够吃到的话,我们就都能高兴了。」
「明天开始,要比平时更多采点药草。」
……
……
「还不够,妈妈还需要很多草药,六六也要吃饭,得再努力一点……」
「啊,石头,没踩稳,掉下来了,好疼……」
「头发怎么湿湿的,手上的红色是……不管了,要先回家,但是,站不起来了,没有力气……」
「妈妈,六六,想去见你们,好……冷……」
「不能睡,要回家……」
……
七七的梦似乎并不是十分美好。
“怎么办?七七这样肯定不行!”派蒙拉扯着荧的围巾,似乎要急哭了。
我于是试着给她唱了一首归离集的童谣,渐渐地、她安定了下来。
“小妹归去采花俏,阿母要走外婆桥,路多泥沙无通途,我问阿母何时到……”
七七紧紧攥着的手指松开了,转而抓住我的手,就像抓住渺茫的希望一般。
到第二遍时,钟离先生自如地随着我唱,荧轻声附和着,派蒙因为不太懂,凑近七七耳边,小声地哼着这段旋律。
山风移远,清溪缓缓,鸟雀归巢。
请久违地做个好梦吧。
……
……
草屋里是补着针线、清瘦似半捆柴草的女子,以及眼睛亮堂堂、期待着阿姐归家的小妹。
“是六六姐一一”
小妹扑倒在背着草药筐回家的女孩身上,额角差点擦破,却毫不在乎地冲着姐姐露出最明媚的笑容。
女人受这氛围感染,细弱眉角也染上一点笑意,她过去,把两个女孩都虚虚拢在怀里。
灶上的稀粥饭咕噜咕噜地煮着,伴着冒起的滚烫的烟。
“先让阿姐休息会,要吃饭了哦。”
……
……
与地脉颇有渊源的归终机正在给七七输送她丢失的部分记忆。
起先是断断续续的,好坏不分,好在后面改善了许多。
“你失去了许多抵御磨损的力量,没有关系么?”我实在是担忧归终机的状态,趁无人时问了这么一句。
我听见它说它很满足。它还说它的归宿就在这里。
在七七的耳边,缓缓凝出一朵琉璃百合的虚幻模样,散发出记忆的芬芳。
「归终机」最后说,「机关」也是有灵魂的,它记得一切。
它高傲地对着敌人展开的胸膛里埋葬了无数尘沙与风雨的步旋、山林和海风的邂逅、垂髫长成黄发的岁月。只是这样的故事从来没有人能够听到而已。
所以它寂寞着,然而如今知晓竟然有一个孩子也同样地有着这种相近的寂寞。
一个是拥有太多记忆、却抓不住流逝生命的寂寞,一个是记忆皆失、长久停留此世的寂寞。
“仁爱的尘王、我明|慧的创造者,在我失去一切、再也不能不能守护这座山之前,请让我再多守护一个孩子的记忆。
我要把那些记忆中难得的温馨送给她,也把那些应当铭刻的些许苦痛郑重地交给她。就像岁月不应被丢失,孩童的梦不应被毁坏……愿她得其所寻,明其心,拥其勇,复行于路途。”
归终机猛然发出一道金色的光芒,随后归于沉寂。
与此同时,七七也慢慢地醒了过来。
不卜庐的药香依旧如往常一般缭绕在小小的房间里。
“永生香、给。”
七七的衣襟上多了一朵香味甜润的琉璃百合,她说里面是自己的记忆,用手去碰就会想起,然后就不会忘记。
“虽然现在、尝不到味道,但七七觉得,过去和现在、椰奶都很好喝……不过商人、用神兽骗七七,坏。”
七七念叨着“六六”的名字,脸上多了些幸福的神采。
看来椰奶能带来幸福的说法,也不完全是人的臆造。
钟离先生喝了一口白术买给所有人的椰奶,笑着评价:“七七小友确实很有眼光。”
“七七……忘记对「归终机」说谢谢了。下次,再带七七一起去看、好不好?你有什么想要的药草吗?七七可以……”
临走前,不卜庐的采药姑娘头一次提出了「再见面」的请求,不是拘谨的等价交换,而是单方面的对于朋友的邀请。
“人与人之间,并不是每件事都要遵循契约而定的,那样未免也太死板了。我很喜欢七七,所以为了这份比契约更重要的感情,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七七也是,要记得把我们当成朋友喔?”
“那,朋友,要拉手?”
就像醒来时分颤颤悠悠地去碰触新一日的晨光,就像初来乍到的夏风第一次轻吻清透的水面。
钟离先生、旅行者、派蒙、还有我的手,与七七小小的手指碰在了一起。
于是冰冷的温度被改变,安静的药庐热闹起来,心间也有了彼此相通的桥梁。
孩子的梦离去了。
可梦醒以后,懵懂的孩子并没有一切皆失。
我听见晨雀唱着歌。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