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霜竭力缩颈,嚎啕道:“刀!刀!你小心刀!”
李南山望着那把锋利冷冽的大砍刀,不自觉哆嗦一下,悄声问身侧:“将军,这招可行吗?”
然而半晌都未听到回应,一侧目,却意外看见宋弦低沉的眸色。
“将军?”
宋弦缄默地延伸目光。
……所以那位二当家是……白无霜的兄长?
眼前,楚潇套着不甚合身的灰麻布衫,腰带宽大,束出一缕细肩削背,身影显得十分单薄。
那日桉知的话语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没有他的悉心教导,楚潇可活不下去……他们二人相依为命……情谊无双……”
在自己缺席的时光里,有个人为这抹单薄点了墨,将她练成名家水墨的利落银钩。
不知是涩还是酸,闷意丛生。
楚潇不知身后人的心绪,只顾着盯紧前方的哨楼,心中默数。
果然,不出两息,空层栏杆上的弓弩便往后撤去,几个汉子从阴影处走出来。
被推拥在首位的是一名蓝衣矮胖子,他探出头来细瞧,看清下方几人的装扮,不屑地啐了一口:“哪来的叫花子,敢在我们雪山寨下攀扯二当家的名号?”
楚潇扬声答道:“哥儿几个是混黄沙道的。”
“这姓白的小子欠了我们的赌钱不还!赌场说他是你们雪山寨二当家的弟弟,不敢动他,咱哥仨却不怕!”
她朝上比划了一下手中的砍刀:“赶紧让你们二当家拿钱来赎人,不然他弟弟人头不保!”
矮胖子皱起眉头。
混黄沙道的,那就是流匪了,瞧他们这幅潦倒猖狂的模样,倒也契合。
只是……
他扭过头去看地上的白无霜。
同样姓白,二当家轩昂魁伟,这小子却像只窝囊鹌鹑,怎么看也不像亲兄弟。
矮胖子冷哼道:“去去去,赶紧滚蛋!”
“你说他是弟弟,他就是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捉过来认亲,白白扰了我们二当家的清净。”
楚潇跟着冷笑:“阿猫阿狗?”
“能在沙洲开赌场的,有几个是好忽悠的?连他们都明说了不敢动的人,能是省油的灯吗?”
矮胖子一顿。
边关沙洲,鱼龙混杂,没点斤两确实做不成金银的买卖,若是连他们都忌惮的话……
莫非这小子真是二当家的弟弟?
他端详着耷拉脑袋、不发一言的白无霜,面上显出犹豫之色。
楚潇眼见他动摇,有心趁热打铁再逼一把,当即狠声道:“再不叫你们二当家出来交赎金,我就将这孬货的脑袋割下来腊干,每日带来山脚下晃一圈!”
“总归有一日,能叫我等到你们二当家下山!”
“至于是不是他弟弟,就让他自己辨去吧!若那时二当家他想要报仇,你见死不救的,也别想躲得干净!”
说着,她将砍刀重重往下一压。
锐利刀刃轻易就割破了白无霜的浅色衣领,殷红血珠霎时迸涌而出。
鲜血汇聚成汩,沿着脆弱的颈线畅流而下,立即洇湿一片地面。
李南山瞪直了眼。
刀下的白无霜尚未感到痛意,便察觉颈间一阵粘稠的凉,随之而来的是腥臭恶气。
他下意识侧目一瞥,撞入眼帘满是惊心的暗红,顿时被吓得魂飞胆颤。
再也不挣扎了,白无霜侧身一滚避开砍刀,尖叫声破喉而出:“大大大大哥救命!”
他仰起面来,慌张失措地撕着嗓子朝上吼道:“我真是白澄的弟弟!快叫我哥出来!快啊!”
原本猝不及防见楚潇动了手,矮胖子就心下一乱,又听那书生曝出二当家的名讳,矮胖子更是大惊。
暗道这些个流匪真是亡命徒,为了几两银子,竟敢来他们雪山寨下杀人。
旁的人也就罢了,倘若那窝囊书生真是二当家的弟弟,自己放任他死在寨前的话,恐怕没办法向二当家交差啊!
眼见楚潇又要动手,矮胖子当即喝道:“且慢!”
楚潇顿住刀,提眉向上看。
矮胖子连声应了:“我现在就遣人去通知二当家,你且等一下。”
“早这么识相不就好了?”
楚潇撤手,随意将砍刀惯入沙地里,又抬腿踹了哀嚎不止的白无霜一脚:“别浪费眼泪了,等你哥来了再哭。”
白无霜后知后觉地缓过神来,发现虽然鲜血横流,但颈后丁点儿痛觉也没有,不由得茫然回视。
他看不见,但后方的宋弦却看得清楚。
方才,楚潇的刀刃只划破了白无霜颈间的细白布条。
那是晨间她为白无霜准备的绵软围脖,想来,里面应该裹藏了血包吧。
心口轻跳,他忍不住勾起个笑。
年少时,礼义诗书,她慧名动京城。
如今落在这狭邪之地,弥天黄沙,她照样光华璀璨,教识路人铜街月。
“……将军,你笑什么?”
李南山不知楚潇刀下秘奥,满眼都是白无霜一颈一背的血,正觉犯怵,一回头却撞见宋弦唇边的和情春风。
他有些一言难尽。
最近的将军……不太对劲。
宋弦敛了笑意,瞥了他一眼:“在此,唤我姓名即可。”
李南山默自撇过头去:虽然……但是宋祈安是你的字啊!
几人在雪山下心思各异,哨楼上方的脚步声却纷繁起来。
“二当家,就是下面那几人!”
矮胖子为人引路,先走至栏杆旁,指着下方几人说道:“他们说那书生是您弟弟!”
来了。
宋弦凝神往上看,一个高挑青年从檐边阴影内走出。
青年步伐闲适,张扬地在手里甩弄一把尖刀,长腿一迈便万般肆意地踩上栏杆。
好不嚣张。
他不紧不慢地扫了一眼下方,似乎不太上心:“啊,我看看。”
宋弦定神,只觉那青年与白无霜毫无相似之处。
白无霜面容白净,五官柔和,带着清秀温文的书卷气。
哨楼上的青年却有几分塞外胡人的模样,高眉深目,棱角分明,一抹薄唇锐利如刀。
他目色轻佻地往下打量,掠过了半身鲜血的白无霜,眉头都未皱一下,径直停在了楚潇身上。
盯着她那两道乱七八糟的浓眉,好半晌后,青年戏谑一笑:“……楚潇?”
“是我。”
楚潇见他出来,方才的猖狂气焰莫名和顺几分,抬手直接将砍刀给收了。
青年似乎觉得很有趣:“听说你要找我拿赎金,不然就砍了白无霜?”
楚潇一把将白无霜提起:“赎金是次要的,咱哥儿几个主要是来投奔你的。”
青年这才移目往二人身后看去,远远见到了宋弦与李南山。
站位稍前的男子身姿挺拔,漆黑双眸如墨,意味不明地望着自己。
白澄嗤笑一声,懒得深究,转身便走:“你当山寨是什么洞天福地?赶紧带着白无霜滚蛋,别在这儿碍事。”
楚潇见他扬长而去,立即伸手,使劲掐了一把白无霜。
“哎呦——”
白无霜吃痛出声,扭头便见到楚潇威胁般的眼神,只得艰难地开了口:“大哥……”
他挤着嗓子,勉强道:“外面战乱,凉州动荡,我……摊上事儿了,能不能让我在你这儿待上几天?”
白澄不甚耐烦地停住脚步,侧首回看。
察觉到兄长寒气凌人的视线,白无霜下意识地龟缩头颈。
“……”
“废物点心,滚上来。”
四人远远随在白澄与矮胖子的身后,脚踏粗糙山石,拾级而上。
沿路遇见不少上下山的山匪,大声与白澄招呼着:“二当家!”
“二当家,是下山了吗?”
“二当家,瞧我今日买了什么!”
白澄在前说说笑笑,一一应着,似乎与众匪颇为亲近。
后方,李南山终于发现白无霜脖间是昨日剩下的狼血,松了一口气。
他远眺着束腿利落的白澄,有了心思与白无霜闲话:“你与你哥哥长得真不像,他看着爷们多了!”
楚潇眉心一跳,欲言又止。
白无霜:……
他抬眼看了看远处的劲瘦青年,只闷声回道:“我们并非同母所出。”
李南山恍然:“异母所生,但也是亲兄弟,你怎么这么怕他?”
白无霜沉沉叹了一口气。
楚潇替他解释道:“他们父亲不怎么可靠,白澄年长几岁,将白无霜拉扯带大,自小就对他要求严格。”
李南山皱眉:“要求严格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还记仇了?这样小心肠可不够爷们。”
“为我好?”
白无霜忿忿道:“我爱好学医,他却逼我习武!”
“我武术资质平庸,达不到他的要求,他便天天以教学为由打我!我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躺床上养伤的!”
“若你自六岁起,每日都被同一个人按在地上狠命打,你怕不怕他?”
李南山:……
耳边人声杂乱,宋弦也无心多管。
他因着私心一直盯着前方的身影,好半晌后却忍不住说道:“既然是雪山寨的二当家,应该过得很好才是,怎么好像……”
其余几人收住话头,也往前看去。
白澄其人,确实有些违和之处。
雪山寨横亘山口,当守平原良田千顷,每年光是收取粮商的过路费就已经亨通财运了。
想来寨里的日子应该过得很滋润才对。
就连看守哨楼的寻常山匪,虽说没有锦衣玉带,但也衣料厚实,合身得体。
反观白澄,堂堂二当家,竟穿着洗得泛白的绵薄青衣,束腰护腕磨损得绒丝翻乱,满身上下都是形状各异的拙劣补丁。
瞧着比楚潇几人还要像叫花子。
他既是二当家,一路走来,似乎也颇受山匪们钦仰,怎么如此寒碜?
楚潇思忖着道:“听闻雪山寨从不打家劫舍,应该颇守道义。莫非他们当家的劫富济贫,躬行节俭?”
几人正猜测着,两侧林木逐渐疏松,石阶得窥尽头,前方天地豁然开朗。
放眼望去,四面峻宇彤墙,雕龙玉柱高耸,连砌朱墙,翠瓦光泽莹润,宛若碧湖当空。
为彰显巨室气象,即使是在半高山腰,厚沉的花岩地砖也一寸不落地覆盖了全寨——光是搬运这一项就不知劳费了多少人力、财力。
像是在嘲笑楚潇口里的“躬行节俭”,窝在廊庑边的两条黑亮大犬猛地立起,绷直了锁链,呲着尖利齿牙叫声冲天,狂吠不止。
白澄冷看过去,矮胖子立即朝侧边的山匪挥手:“赶紧拉走那两条蠢狗,省得唐突了贵客!”
白无霜悄声道:“那是塞外的呼荸犬吧?一日需食生肉数十斤。”
“这做派,可不像什么劫富济贫、躬行节俭啊。”
七拐八绕,穿亭绕廊,白澄领着四人走入一座敞亮大殿。
楚潇一抬眼便被满翠玉屏闪花了眼,绕屏而过,通殿枕红砖,拔金梁,造像斑斓壁画,瞧着竟然比京城的簪缨门第还要辉煌。
在这礼法之外的山匪地段,竟然熏香浓奢,丝竹声声悦耳。
楚潇每迈一步,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入了塞上皇宫,好像身上的尘灰都会慢待了这些良砖。
她默默将“躬行节俭”一词咽回肚里。
前面引路的白澄忽地停住了脚步,微微抬起了头。
“大当家。”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殿北面的盘龙浮玉墙前,有一名黄衣男子懒洋洋地倚坐在高阶锦椅之上。
楚潇暗暗吃惊。
区区山匪,竟敢身着皇家黄衣?
她压住讶色,细瞧去,椅上的男子膀大腰圆,宽脸塌鼻,一双稍眯的绿豆小眼,看似亲和,滴溜一打转却可轻易窥见其中城府,穿着龙袍也毫无气度。
戴向荣懒着声问道:“二弟,何事啊?”
白澄稍侧一步,露出身后四人:“我的亲族前来投奔,还望大当家许以收容。”
戴向荣眯着眼睛打量。
那书生与瘦矮个子也就罢了,另两位青年,但凡有眼都看得出是擅武之人。
楚潇还当他嫌弃自己与白无霜的孱弱外表,不料下一刻却听他“啧”了声。
“二弟,你也知道的,我最不喜手下结党,你这一下子拉入四个亲族……”
他面上竟露出为难的神色:“是不是不太好?”
楚潇微微挑眉。
竟然连自家拜把子的兄弟都放心不下?
白澄丝毫不介意对方的猜疑,吊儿郎当地笑了笑:“大当家误会了。”
“这几人只是混不下去了才来投奔山寨的,交由大当家随意派遣,看门也好,倒夜香也罢,不必放在我手下。”
倒夜香?
白无霜与李南山惊恐对视一眼。
“二弟行事妥当,怪不得底下的人都服你……”
椅上的戴向荣阴阴一笑:“我也是说说罢了,我做大哥的……自然不会怀疑自家兄弟有营私之心。”
白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看也不看楚潇四人,直接抱拳告辞。
戴向荣面上挂着笑,目送他离开大殿,这才悠悠转了头。
他对矮胖子吩咐了声:“陈七,往后这几人就交给你带着吧。”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地补充道:“新人不懂山寨的行事规矩,你私底下可得好好关照一下。”
陈七眼珠子一转,了然于胸,点头哈腰地应了。
楚潇听懂了对方话里的话,心里冷笑几声。
这座偌大的雪山寨,恐怕不像表面那般光明气派。
陈七领着四人退出大殿,在山寨兜了数个圈子,领了些被褥用具,这才一路往山寨后山脚去。
眼见人烟渐少,石板大道也逐渐变为泥头小路,在暮色完全沉降之际,几人终于停在了一间破落平房前。
“你们暂且在这挤一挤吧。”
白无霜左右扫视一圈,只见这间小房矮小扁平,四侧空荡荡,林木萧条,院落、楼栋俱无,宛若被遗弃在山间的一方糟石。
他顿时被气笑了:“雪山寨富丽堂皇,就连路边的小石也是滚圆匀称的好相貌。真是辛苦陈管事了,竟然能找出这么破败的小房。”
“少给我阴阳怪气的。”
陈七哼了声:“你若有本事,去后山上找二当家呗,让他收留你便是。”
“他的院落是今年寨里新起的,景观、装潢都绝佳,想来一定不会委屈了你们。”
白无霜:……
楚潇倒是无所谓:“辛苦陈管事了。”
陈七拂袖离去。
几人推开平房的松垮木门,一眼便瞧见墙面黄泥干涸发脆,成片脱落,斑驳中露出底下的歪斜薄砖。
房间里没有任何陈设,只有四五张狭窄木床逼仄地挤在一处。
就连这仅有的木床,横板也长短不齐,间隔豁出长条,细弱的床腿颤颤巍巍,似乎下一刻就要倾倒。
这间小房,最结实的物件恐怕是蛀虫木梁间的硕大蛛网了。
李南山行军多年,只觉自己搭的营帐都要比这间房好上许多,下意识望向了楚潇。
楚掌柜这样的娇娥,恐怕要嫌弃了。
谁知楚潇平静地扫了一眼,淡声道:“还不错,收拾一下能住。”
李南山:……果然她还是那个狠人。
宋弦见她从怀中摸出管短笛,轻声道:“你先去传信吧,我们三个将这里收拾一下。”
楚潇点点头。
当日在固州,临行前她教了李北川几个简单的沙鹰哨令,以便外出时能与军中通信。
此房虽然地段偏僻,破败颓废,但胜在周遭无人,林木稀少,唤沙鹰过来也算便利。
楚潇往外寻了块开阔平石,仰面吹起了羌笛。
笛声悠扬,格外耐心地往远方夜色飘散。
沙鹰日翔百里,一声入耳,八方传令,猛禽很快击空而来,平房之上逐渐凝聚如涛气浪。
楚潇凝视其上,吹响一道口哨,一只黑背沙鹰盘旋而下,乖巧地落在平石上。
她取下条简信,粗略看了几眼,不禁暗叹一口气。
如今军中事态只是暂且安稳,雪山寨的招安事宜容不得拖延。
回想起陈七的一番话,楚潇若有所思望了眼后山。
拿定主意后,她信步往平房处回去。
然而未走两步,便远远看到平房外湿漉漉的一片,就着清明月光,只觉房门外的白灰岩石骤暗不少。
楚潇少有地觉得后怕。
男子粗心,这间房本就潦草,在他们的手下一折腾,不会更不堪入目了吧?
她莫名提起了一颗心,忐忑地推开房门,却懵然瞧见尘气静落的新象,那三人竟然挑了井水将里里外外冲洗了一遍。
往里看去,原先挤在一处的小床也被重新排布过。
靠外的床铺依旧逼仄,里头却有一张单独的木床干干净净地靠在角落里。
“啪”地一声。
宋弦手起剑落,将多余的木床劈了开,取出木料简单地用草枝扎在一处,立在里侧的小床前。
楚潇不解:“这是……”
“你睡里侧。”
宋弦将剩下的木料扎在一起,将里头的小床严实挡住,活像一道屏风。
“再找陈七分房恐怕会令他生疑,只得委屈你与我们三人一起挤了。”
竟是这样的意思。
楚潇笑了笑:“其实我无所谓的,不必特意照顾我。”
当年在地下武场的围猎场,她与桉知的族人被卖去作为猎物,一群人在密林里,为生存躲藏、反击,可从未分过什么男女。
宋弦将被褥取出,给她拍得蓬松,轻声道:“姑娘家可以受些照顾的,不必万事都自己顶上。”
楚潇有些哑然,半晌后摸摸鼻子往外看去。
宋弦铺好床铺,看清她的视线,静了一瞬,问道:“你想去找他?”
楚潇回过神来,点头:“招安一事,还是得从白澄下手,我得趁夜去找他一趟。”
“我和你一起去。”
楚潇一怔。
宋弦看着她,墨色瞳眸里带着些固执,重复道:“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