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小院的房间素朴洁净,没有多余的饰物。

只有一扇菱格花窗算得上精巧,裁剪新阳,流泻一地光影。

淌漾的亮光延伸向内,通往一张翠青的竹木床榻,浅薄余温犹在,床沿边的青年伸下长腿,回想起昨夜的一切。

宋弦默自苦笑,倚酒三分醉,匿隐七分痴。

颈间钝痛仍在,昨夜的温言软语是虚幻一场,稍纵即逝,门外的轻笑声却真切如及,近在咫尺。

“怎么样?”

“楚掌柜……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件,去吧,换上。”

李南山看着她手中的灰麻布衫,眼角微抽,终是认命般接了过去。

楚潇捏着另一件衣裳,问道:“你去看看,你家将军可醒了?”

话音刚落,东南角厢房的薄门便被从内拉开,高挑的青年静立在门侧,醉意初消的眉眼朦胧覆雾,别样乖慵。

院里安静一瞬,李南山下意识挪开视线。

楚潇善解人意地略过昨夜的狼狈:“你醒了?来试试新衣服。”

将要入夏,朝阳生辉,宋弦顶着光华,缓缓掀起眼睫,而后一顿。

面前的楚潇作男装打扮,细绳束发,身着粗麻短衫,袖子裤脚明显短了一截,用别的零碎布料随意拼接上,灰扑扑的一身。

原本是老实本分的打扮,却偏偏抹黑了脸,还画了两道粗犷倒竖的浓眉,平添几分嚣张。

乍一眼看去像个潦倒的流氓。

楚潇朝他递来件差不多的粗衣:“今日我们要混入山寨看看情况,尽量低调些。”

宋弦忍不住瞥向她垂下的左臂,心海涟漪又起,半晌才哑声应了好。

白无霜取到众人的早膳回来时,宋弦和李南山已经更好衣了。

前者瞧见院内三人的乔装,先是一惊,而后立马反应过来。

他兴致盎然地凑上前去,问道:“掌柜,今日我们要闷声干大事?”

楚潇颔首。

白无霜兴奋地指了指自己的书生长衫:“我要换的衣裳呢?”

楚潇只给他递了条细白绵软的围脖:“你只需要戴这个。”

白无霜接过那细布条,一打量,顿时不忿地瞪大眼:“为什么我只有这个?”

楚潇给几人分着餐筷,随意搪塞道:“角色分工不同。”

白无霜:……

“为什么他们能分到有趣的角色?”

他环顾一圈,目光落在宋弦挺拔的脊背上,嘟囔道:“李南山也就罢了,宋将军穿着寿衣也不像鬼啊!”

李南山茫然:我就像鬼了?

“宋将军?”

楚潇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白无霜振振有辞地为自己争取道:“是吧?不如将宋将军的角色给我……”

楚潇却转过了话题:“这样的称呼太张扬了,恐怕会白费我们的乔装。”

她望向宋弦:“宋将军,你说对吧?”

宋弦一顿,抬眼看她。

重逢的这些日,二人交浅言更浅,疏离有度,只会客套几句“将军”、“掌柜”。

他似乎真的只是一位边疆将军,与她素昧平生,萍水相逢。

宋弦悄然握拳。

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要让她发现他的身份吗?

一个“弦”字在唇齿间犹豫,呼之欲出,一句“我没有未婚夫”却干脆利落地冲出心海。

她的阐述声平淡无波,似乎话语里的人与她的所有情绪都无瓜无葛。

无关轻重。

……

宋弦喟然垂了眸,须臾后轻声道:“宋祈安,可以叫我祈安。”

李南山夹菜的手一滞,懵然抬起头:这不是将军的字吗?他怎么说了字?

“祈安?”

楚潇稍一斟酌,笑道:“令尊令堂的爱子之心真是昭昭易见。不求将军干霄凌云,标秀家门,只虔心祈愿将军平安康健。”

宋弦眸光微闪,嘲弄似的一笑:“确实是祈愿平安康健之意。”

可惜只实现了一半。

李南山心忖,字是将军弱冠之年自己起的,与将军爹娘的爱子之心毫无关系啊。

他猜不透将军所想,不敢多话,默不作声地埋头扒早饭。

白无霜却起了好奇心:“听闻宋将军战功赫赫,‘宋’乃圣上嘉赐的国姓,不知将军本姓为何?”

宋弦平声道:“本姓为李。”

“咳。”

李南山一不小心噎入一口稀饭,突兀地梗在喉间,难上难下。

宋弦看也不看他,继续说道:“我与李南山是堂兄弟。”

“咳,咳咳咳。”

李南山即时被呛得鼻间刺痛,骤咳不止。

楚潇推给他一杯茶:“怎么了?”

李南山惶惶接过茶水,低头回道:“无事,无事,咽得急了。”

他总不能当场拆自家将军的台吧?

总不能告诉众人,宋弦在睁眼说瞎话,其实他的原姓为林吧?

李南山不敢抬头,亏了心似的猛给自己灌茶。

宋弦不动声色地挽袖,夹菜。

冷不丁被他修长笔直的小臂晃了眼,楚潇蓦然想起昨夜里他掌心的薄茧与烫人的温度。

心下不觉一惊,疯了不成?想起这等醉事。

她下意识转眸,却与他漆深墨砚般的目光在半空相接。

凛冬寒夜,冷浸溶月。

竟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楚潇静默一瞬,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宋将军少年英杰,不知年岁几何了?”

宋弦心神一震,掀起警觉的浪。

年岁?

他记得十分清楚,她在恶林里掷地有声,说自己不喜欢弟弟。

想也不想,宋弦立即回道:“我今年二十有八了。”

“噗——”

李南山喷出一口茶。

白无霜诧异:“又怎么了?”

李南山狼狈抹嘴:“太烫,太烫了。”

白无霜握住暖意温和的茶盏,狐疑道:“这也算烫吗?你们行军者如此娇气的吗?”

李南山:……

是将军徒然增长六岁的年纪太烫了,烫得他耳廓都要生泡了!

他都替将军觉得害臊!

那头的楚潇有些讶然:“宋将军瞧着年轻,竟还比我大三岁?”

眼见宋弦还要说什么,李南山连忙起身:“我吃饱了,我去喂马。”

说罢,他落荒而逃。

兵家有言,兵不厌诈。

将军的胡说八道一定有深奥道理,自己这等庸才还是早些远离,省得露出马脚吧!

四人与岐山谷地的村民辞别,往固州城西南方向去。

近夏的沙洲,白昼里本该热意蒸腾,但愈往前,身畔的凉风却愈兴沛。

直至路经一道蜿蜒小河,清澈河面淌过两段奇怪的细针叶树枝。

——是雪山上特有的冷松枝桠。

白无霜猛然察觉了什么,心里一悚。

他急忙策马跟上最前的楚潇:“掌柜,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楚潇将缰绳缠在腕间,不紧不慢地往旁侧河段瞥了一眼,说道:“雪山平原。”

白无霜脑海骤炸,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可知我……”

“知道啊。”

楚潇似笑非笑:“不然为何千里迢迢去岐山接你?”

白无霜立即勒马:“我不去!”

楚潇嗤笑一声,扬手往他马后的沙地抽了一鞭,惊得马匹扬蹄嘶鸣,撒腿往前狂奔而去。

白无霜颠簸着尖叫,声音大颤:“掌柜!我不想去!”

楚潇利落抖绳,畅意策马朝前:“这可由不得你。”

半刻后,白无霜被李南山压在一片疏落矮林边,仍在勉力挣扎。

宋弦随意绑了马:“接下来该如何?”

楚潇示意众人往前看。

崔巍高山万叠,穷云处白雪皑皑,雪线如波,折下山青。

百米高处清雅无雾,一片松林黛色深,若隐若现探出几道墨色屋檐。

再往下,高高的棕黑哨楼耸立在陡峭的山谷壁路,居高临下地悬隔豁口,一夫可守。

“那是山寨的哨楼,进出雪山平原都要经过。”

楚潇:“要想上山寨,就要先找到他们的二当家,让二当家领路了。”

李南山一脸茫然:“二当家?”

楚潇颔首,瞥了他手下的白无霜一眼:“他的老熟人。”

白无霜面如死灰:“……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楚潇随口安慰道:“是你多虑了。”

“当家的应该不会在外面守寨。”

宋弦凝眉眺着哨楼的人影,道:“只能让山匪们通传了。”

闻此,李南山立刻用马鞭捆牢白无霜,不让他挣扎出逃,爽声应道:“好嘞,我去托他们通传一声。”

“……托他们通传?”

楚潇怔愣,片刻后险些憋不住笑:“那些是山匪,又不是皇亲贵族。”

“他们见到闲人过来,不远远放你两箭都算好了,你还指望他们传话?”

出身官家,对上门拜访礼节烂熟于心的宋、李二人齐齐一愣。

只有混迹江湖的白无霜涌起不妙的预感:“……掌柜,你想做什么?”

楚潇微微一笑:“我们是来投奔二当家做山匪的,自然要有山匪的样子才是。”

不妙感更盛,白无霜面露惊恐:“你……”

话未说完,楚潇就揪住他的后领,将他猛力抡向雪山脚。

宋弦惊愕地看着白无霜团球一般,连滚数圈,一头栽落沙地。

楚潇大步上前,朝白无霜的臀狠踢一脚,将他踹俯在地,而后侧手抽出一把铮亮大砍刀。

银光乍亮,削铁如泥的大砍刀瞬间贴上了白无霜的薄弱后颈,似乎下一刻就要让他脑袋离家。

李南山倒吸一口冷气。

楚潇粗了嗓,朝哨楼嚷道:“让你们二当家滚出来!”

“今日我见不到五十两,我就生剐了他的亲生弟弟!将这孬货的脑袋割下来挂山门!”

作者有话要说:∠( ? 」∠)_今天小宋一秒变宋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