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楚潇与白无霜搭好草棚,已是戌时初了。
在田垄忙活半日,二人溅染了一身的泥泞,颇为狼狈地走过村巷,最后推门入了间四房小院。
这是桉苓先前清出的空闲院落,留给四人落脚歇整。
白无霜摆臂摇着井轴,想打些水来冲洗。
“掌柜的,你说宋将军他们为何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能出什么事?”
楚潇坐在院中的娇杏树下,任含露团雪的粉色花瓣散落发间,花香满衣。
她捻起一片粉色,轻声笑道:“他们不为难过路的人都算好了。”
“哎,有人在吗?”
梨木院门“吱呀”声起,清风越入,桉苓托着几个油亮餐盘从后探出。
待看清院中的二人,她乐颠颠地迎上招呼道:“快来尝尝!新鲜出炉的辣酒炙狼肉!”
白无霜惊讶回身:“狼肉?哪里来的狼肉?”
“是沙狼。”
桉苓将餐盘堆在杏树旁的矮桌上,又朝楚潇挤眉弄眼:“你那郎君好大的本事啊!在哪儿找的?”
楚潇微微一笑:“在花楼里找的。”
“嗯?”
桉苓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朝白无霜拍掌乐道:“瞧她这鬼机灵,还学会开玩笑了!”
白无霜干笑几声:……她没开玩笑。
楚潇只管给几人分了餐筷,平声问道:“他做什么了?”
桉苓神秘兮兮地看着二人:“午间不是铜铃响了吗?你们可知是谁闯林了?”
见他们配合地露出探究的神情,她才满意地揭开谜底:“是一队沙狼!”
楚潇一怔。
沙狼多智近妖,知配合,擅围杀,宋弦与李南山二人遇上一队沙狼,恐怕很难讨到好处。
桉苓眉飞色舞地复述着:“带路的村民说了,十余匹沙狼在黑林里乱窜,触发了一大片机关。”
“前有石林箭雨,后有沙狼围击,你那位宋将军硬是顶着机关阵,将狼群逐一手刃斩杀了!”
“这才有了这顿炙狼肉呀!”
楚潇挑挑眉。
一剑斩群狼?
这么拼做什么,怎么不回村里喊人帮忙?
“他们人呢?”
“被桉知拉去喝酒了,今日可算大丰收,桉知高兴得很。”
楚潇点点头,三人就着矮桌畅怀饱餐。
直至月上中天,夜风清许,淡露微云,桉苓记挂着家中的娃娃,这才离去。
院中又剩二人。
白无霜饭足生懒意,趴在桌上看楚潇摆弄几件旧衣裳。
素手纤白,翻合在灰粗麻布上分外惹眼。
“掌柜,你问桉苓拿这些旧衣旧布做什么?”
“明儿你就……”
“知道了”三个字还未说出口,院门又被“嘭”地从外推开。
薄薄梨木重重撞到旁侧竹篱上,两者不约而同震响,惊飞一地烟尘。
宋弦撑手站在小院门前,面色苍白,狼狈地看向杏花树下的楚潇。
她一头鸦羽般的青丝用发带简单系绑,柔软垂落在肩头,闲适倚着矮桌,身侧的杏树花瓣落了一地,有种朦胧的恬静与温柔。
胸口仍烧灼着滚沸辛辣的酒意,桉知倒酒时说的话语犹在耳侧。
“你们进村的时候,她推不开那扇机关门吧?”
“她左手的臂骨曾经断过,是使不上力的……”
不知是酒意还是什么,宋弦松了撑门的手,竟往前踉跄了几步。
楚潇微微蹙起了黛眉。
面前青年一身云绫玄衣,琼林玉树,乍一眼望去像个京城世家的王孙公子。
然而借着清霁月光细看,便能发现他墨色衣袍之上浸染着斑驳的暗红,大片骇人血迹飞珠溅玉,似绮靡旖丽的彼岸花,妖冶诡谲,宛若鬼魅阎罗。
“宋将军?”
楚潇放下手中的旧衣,起身往他身后看:“今日对付沙狼还顺利吗?李南山呢……”
她话音未落,宋弦目光已经凝住。
青年三跨两步上前,猝然出手紧紧握住了她的左腕。
“宋将军?”
楚潇微惊。
鼻尖除了血腥味,还有浓醇的酒气。
……他这是,喝多了?
楚潇午间在田里忙活,早已将袖子挽起,宋弦扣手直接贴上,指腹的薄茧不经意地蹭磨,亲昵得令人心惊。
她下意识想挣,对方却不肯放,还腾出另一手将她的袖子再推上一些。
见此一幕,懒意迷离的白无霜霎时清醒,当即拍桌怒嚷道:“宋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他骂咧着上去掰宋弦的手。
门外又跳入一道人影,高声喊着:“将军,不是庆功宴吗?你怎么提前走了?”
李南山酒意松爽,一入院却蓦然瞧见树下三人拉扯纠缠在一处,似乎起了什么争执。
他第一反应是要上前帮自己家将军。
下一刻却发现,自家将军两只大手都在人家姑娘白生生的胳膊上。
还要继续往上推姑娘的袖子。
嘶——
老虎的胳膊摸不得啊!
李南山头皮发麻,连忙冲上前抱住宋弦。
“将军!你是不是喝多了,那是楚掌柜啊!”
李南山与白无霜好一顿掰扯,宋弦却仍岿然不动。
他只管小心地拘着她的腕,低下头去细看。
楚潇的手修长洁白,像一管笔直的玉色长笛,匀称细腻,凝脂柔软温暖,漂亮得难以言说。
美中不足,令人惋惜的是,她臂间有一道盏口大小的浅色伤疤,边缘呈撕裂状,似是被利器贯穿而留。
明珠生隙,白璧有瑕。
桉知醉意醺然的声音又在耳内响起。
“地下武场嘛,武斗都不算什么,最受欢迎的是兽斗与围猎。”
“她起初是被卖去兽斗的,少女与鬣狗,塞外的老爷们最爱看了。”
鬣狗……
宋弦探出指尖,抚上那道岁月遥远的疤痕。
他指下的肌肤温软,却像细刀一样寸寸缕缕割破肝肠,令他止不住地颤抖。
“她快要活不下去了,是白无霜的兄长将她捞出,悉心教导……后来她便成了围猎场的头羊。”
“头羊,围猎场最大的彩头!所有顾客都盯着她——只要猎捕到她,就能从武场赢走一大笔钱!”
什么头羊,什么猎捕。
她是活生生的人啊……
宋弦心口被火炙一般烫得生疼。
“她第一次被猎到时,武场生了好大的气。”
“她被一群人按着,硬生生折断了左臂……断骨尖锐,破肉而出……”
宋弦垂睫颤颤,十指若灌铅般梗滞僵硬。
掌中纤细脆弱的手骨,甚至不足他圈指一握。
他生怕她生疼,只敢巧劲束着,一丝蛮力都不敢使。
然而他祗奉心尖的明珠,却被人粗暴取下,狠心辣手地摔成碎粉……
宋弦鼻尖酸涩难捱,仿佛肺腑间早已哽满了沙砾,再喘息也只能溺毙。
楚潇凝神打量他。
酒气满身,目涩声结,行为相当反常。
定是喝醉了无疑。
她好气又好笑:“宋将军,你若不能喝,以后少喝点吧,省得出来闹笑话。”
白无霜怒目而视:“就是,大晚上在这儿耍流氓!”
李南山心觉尴尬,只得不停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将军平常没这么容易醉的……”
楚潇:“赶紧将他拉开……”
比话语更先落下的是滚烫的泪珠。
三人齐齐一惊,睁圆了眼抬首看去。
……他这是?
“为什么不带上我?”
宋弦紧紧地盯着楚潇,双目泛起了红,支离破碎的泪不住地往下坠。
他的嗓音哽咽低哑,带着悲哀的颤意:“为什么不带上我……”
楚潇心下惊疑,愕然看着他。
宋弦握着她的手不肯放,简直泣不成声:“你带上我,我拼死也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
他双眸里浸满了湿如潮水的泪意,喉间哽咽难言:“横竖留我一个人,也是生不如死……”
白无霜与李南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见鬼一样震骇对视。
白无霜瞠目结舌:他怎么了?
李南山哑然。
他跟着宋弦横枪跃马,战阵之上哪怕火烧眉毛、枪临喉颈,也从未见过将军如此失态。
他更不敢动弹了:“将军,你……”
楚潇只觉腕间的手越发炙热,烫得她想退缩。
面前青年剖心一般朝她低声泣语,伤心泪滴滴滚落凉夜,哀意连绵。
令人顾怜。
稍顷,她缓过神来,悠然抬起了另一手。
细白素指轻缓,蜻蜓点水般划过他通红眼尾,沾着灼热的泪,停在乌云如墨的鬓发边。
“好。”
楚潇似劝似哄,轻声软语:“下次带上你好不好?”
宋弦染湿的睫羽轻颤,怔怔然不知语。
楚潇弯唇,朝他露出个温婉柔情的笑。
宋弦迷迷蒙蒙想要点头,楚潇未敛笑意,却遽然改手为刃,猛不防地狠击他颈间穴位。
结结实实劈出“啪”地一声。
宋弦双目一闭,径直往后倒去。
李南山反应过来,紧忙将他接住。
他慌乱地摸探一番,发现宋弦只是昏睡过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楚潇面无表情地摆摆手:“赶紧带他下去,省得在这儿发酒疯。”
李南山汗颜拖着宋弦回房:“……是。”
眼见着掌柜翻脸快过翻书,白无霜这才猛醒过来。
“他在说什么啊?什么留他一个人,什么受苦啊?”
楚潇也满腹疑团,下意识看向被宋弦推起的衣袖,只见田里的泥浆溅痕干结其上,留下大片的黄褐污色。
她瞬间明悟:“应该是在说下午搭草棚的事吧?”
“他本想去搭草棚,我却留他一人面对桉知,他受了刁难,倍感难受,可不就生不如死了吗?”
“而我们手艺不精,搭个草棚弄得周身狼藉,可不就受苦了吗?”
白无霜豁然顿悟:“原来如此!”
一转念又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就是没让他搭草棚罢了,用得着哭成这样吗?”
楚潇颔首:“我断手的时候都没哭得这么惨。”
白无霜:……
想起方才宋弦心碎欲裂的神情。
楚潇思索片刻,迟疑道:“可能宋将军……非常喜欢搭草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