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军中营帐,外探的斥候已经在内,急急地送上两本账册。
“将军,凉州所剩存粮都记载其上了。”
宋弦接过粗略翻查一遍,面色沉了下来:“只剩下这么些了?”
斥候低着头,回道:“陈参将说,边关五城同气连枝,凉州兵力强盛,肃州粮草丰足,此呼彼应,一向交洽无嫌,是以凉州的屯粮本就不多。”
“如今郡守洗劫了粮仓叛逃,就只剩下这些了。”
宋弦将账册递给楚潇。
她略过一遍,暗道不妙。
凉州忆安军营养兵十万,现在却只剩下二十万石粮草,再节省也不够营地的半个月开销。
旁边的李南山急了:“将军,得赶快让朝廷派送军粮过来才行。”
“我会上报,只是……”
宋弦稍微一顿:“去年少雨大旱,各地收成不丰,朝廷已经开仓放粮济民了,如今存粮应该不多,需要另筹。”
“而且路程遥遥……算下来,至少要月余时间才能送达凉州。”
“月余?”
郑统领怒而拍桌,愤愤嚷道:“那岂不是要饿半个月?郡守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狠啊!现在我们十万兵士倒成麻烦了。”
他转首望向宋弦:“将军,饱汉能赛龙,饿汉不如虫——趁如今还能支撑,我们得赶紧拿下肃州啊!”
楚潇暗叹一口气。
郑统领话糙但理不糙。
凉州余粮只够半月,新粮却要一个月后才能达到,任谁来看都会明白,中间那半个月空窗期就是凉州最疲软的时候。
饥火烧肠,再勇武的兵士也不堪一击,还不如趁现在拼死一搏。
但是……
“不能动手,昨夜有羌兵入驻肃州。”
楚潇摊开掌心里的纸条,掷出一道轰雷——
“人数在两万以上。”
两万羌兵?
帐中众人惊骇,怔在原地,甚至忘了去确认她手中的纸条。
楚潇继续说道:“我有相熟之人任职于肃州城防,他传来消息,眼下肃州城内屯粮四十万石有余,仅仅是闭门守关都能坚持近半年。”
她转眸望向东南方位:“肃州居高盘踞,城坚如铁,贸然强攻绝非上策,只会加速消耗我们的军晌,让我们更快衰竭。”
宋弦接过她手中纸条。
……原来那些沙鹰是她传信的信使。
“可是……”
郑统领犹豫道:“楚军师,你的线人靠谱吗?真有两万羌兵入了肃州城?”
“这么大的事,怎么军中没听到风声?你这消息不会有问题吧?”
楚潇尚未答话,帐外便传来一道通传声。
“将军,军情回报!”
帐中几人对视一眼,李南山抬手掀起帐帘。
一位风尘仆仆的少年跨入帐内,仓促行了个军礼。
“将军,肃州有异!”
楚潇认出这名少年就是随他们经过恶林的斥候阿实,听他继续说道:“肃州城门闭合,墙头墙面都悬挂着一长串的羌卫军旗。”
“我绕着肃州城墙跑了许久,放眼所见,都是羌卫士兵,换班有序,人数绝对不少。”
阿实面露一丝愧色:“只是未能入城,一时不清楚具体数目。”
郑统领滞了两瞬,缓缓移目向楚潇。
她的消息比军里还灵通?
他呆呆道:“无碍,我们已经知道具体人数了……”
阿实:?
宋弦凝思片刻:“先在凉州、固州采买民粮、商粮,坚持一段时间,万事等朝廷军粮送到再行动。”
李南山下意识道:“我们两州农田不多,恐怕……”
“先尽力而为吧。”
商谈声不绝于耳,楚潇却未再听入一个字,默自垂下了眼眸。
民粮,商粮……
她倒是有个门路,但拦路虎凶神恶煞。
楚潇复又抬眸望向宋弦,不知他是否会愿意冒险一试。
此后数日,军中众人各尽其责,忙得脚不沾地。
傍晚的例常议事后,楚潇从宋弦的主帐中走出,往城墙处去。
当日宋弦的一句“军师”,在她听来更像是临时解围的戏言。
却没想到往后军中的一应要务,他都不曾有所隐瞒,反倒颇为看重她的想法。
一幅信任又欣赏的模样,仿佛二人知根知底,是世交故友似的。
这实在令她疑忌不解。
穿过一排排营帐,楚潇踏过石阶,停在高高的墙头之上,眼前是一览无遗的固州城景。
她看见远方茶肆商街炊烟袅袅,百姓乡民开怀畅饮,闲逸漫步,春日晚霞为一道道小小身影镀上温馨暖光。
舒朗徐风使她心思清明许多。
……或许,宋弦虽然察觉出她身份有异,但也认可她久居凉州,对忆安军驻守边境颇有用处,所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想着,身后士兵却忽地骂了句脏话,怒道:“这些羌狗烦不烦,又来!”
“快去叫胡统领!”
楚潇闻声回头,冷不丁一只羽箭迅疾地擦脸而过,瞬间割断了鬓间的一缕碎发。
城墙下的羌兵轰然大笑,嚣张道:“是不是不敢开城门?真没用!怂蛋!”
城墙上的平和氛围霎时被击破,士兵们立即搭弓往城墙外射去,吼道:“羌狗快滚!”
胡统领赶来,见到楚潇在墙头,忙劝道:“楚军师,你先下去吧。”
“羌狗擅箭,烦得很,近日已经伤了我们很多士兵了,甚至拿我们当人靶子比试……”
人靶子?
楚潇本能地厌恶这个词。
自从郡守携粮叛逃,羌卫知道凉州与固州的短粮困境,便时常派人来骚扰。
意不在攻城,只想频繁滋扰,搅乱军心,令被迫避战等粮的忆安军身心俱疲。
楚潇不想给他们添乱,点头应了,才迈步却听见几道熟悉的沙鹰唳鸣。
仰面望去,两只威风凛凛的花褐粗羽大鸟,正在空中交贯飞旋。
沙鹰聪慧,自从她那夜在墙头吹了羌笛,它们就知道再来此处找她。
楚潇瞥了眼城楼地下,近百人的羌卫骑兵,手握狰狞长弓,不少人留意到了沙鹰,正朝上张望。
她连忙吹了几声口哨,沙鹰避开羌兵,展翼绕过高空,稳稳落在城楼地砖之上。
两只沙鹰仰起脑袋,朝她睁着两双乌黑水润的眸子,示意她看腿上绑的条子。
她蹲下身解了绑绳,一张纸条是客栈的传信,写着近日城关紧闭,恐怕短期内很难再探查到父亲的消息。
楚潇对此并不意外,展开另一张,只见一张手掌大的小地图,绘有弯曲的道路与几座山脉,其间用墨笔点上了些记号。
正是她如今最需要的东西。
若李南山那边买不到粮食,就只能从此处下手了。
她心中安定一半,泰然摸了把鹰背,两只沙鹰亲昵地扑翅,在她身侧灵巧地短跳几下。
身后石阶,李南山匆匆赶上来,抬眼就见到了这幕。
他不禁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灵禽?”
楚潇:“沙鹰。”
李南山自然听说过沙鹰食人,扯肠挖心的血腥典故。
他看着两只花褐剽悍,却乖如家鸡的大鸟,半信半疑:“……沙鹰不是猛禽吗?”
楚潇言简意赅:“是猛禽。”
沙鹰亲昵地往她掌心下一蹭,连顶羽也被搓乱了几根。
李南山面色复杂:……你猜我信不信?
楚潇拍拍两只沙鹰:“回去吧。”
沙鹰短声啼鸣,威武羽翼有力挥扇,扬起城墙的沙风,腾空而起。
下方的羌兵骑兵眼见着塞外的嗜血沙鹰落入固州城楼,片刻后又安然展翅高飞,什么事都没发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为首的高大黑马商坐着位浓眉深目羌卫将领,冷哼一声:“被汉人驯服的孬货。”
他身旁一位稍年长的黑脸羌将当即朝上挽弓,嚣张喊道:“阿乌图,今天不射人靶子了,看哥哥我把这两只孬鸡打下来配酒!”
城楼上的楚潇面色骤冷,沉沉地看了那位挽弓将领一眼,旋即启唇吹出一道急促脆亮的口哨。
空中的沙鹰领了令,矫健掉头,两只沙鹰灵巧交贯,不断互换位置,从空中急速俯冲而下。
阿乌图见那两只大鸟来势汹汹,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不由得皱紧了眉。
一旁的岂邦只顾着凝神摆弓,紧随一只雌鹰,看准了时机,目光一凛便决然松手。
箭羽离弦,疾烈射向空中雌鹰,毫不留情地直奔它腹腔而去。
于此同时,城楼上响起了两道急利口哨声。
阿乌图循声望去,墙头立着位青衣男子,白净纤瘦,一双秋眸多情似水却淬满了森冷的寒意。
他心中莫名一紧,下意识阻道:“岂邦,快走!”
已经迟了。
那只被瞄准的雌鹰陡然急转,灵敏地避开了胸口的利箭。
不等岂邦诧异,另一边的视线盲区里急遽窜出一只雄鹰,尖锐锋利的长爪状如弯刀,刹那间就贯穿他面颊。
雄鹰凶狠地爪住他的面门,像是抓破他面上的皮肉,穿透他的唇舌,直接扼住了他的下颌骨。
奇狠的抓力似乎要将他的骨头拗断。
岂邦血水喷涌而出,顿时惨叫不止,阿乌图拔出腰间双刀,飞身上前。
城墙之上再次响起哨令,雄鹰利喙快若闪电往下一啄,而后利落松爪抽身,重回高空。
岂邦捂着脸痛呼,滚落下马。
阿乌图追鹰不及,只得将他接住,示意手下先带岂邦回撤。
楚潇高居城墙,眸色冰冷向下睥睨。
雄鹰从她身旁掠过,松嘴丢下一物,“啪几”一声,圆溜溜黏糊糊摔落在城楼地砖上。
李南山定眼一看,倒吸一口冷气——
是那羌将的一只眼球。
李南山一缩脖子:是猛禽,果然是猛禽,我信了。
楚潇看也不看,轻蔑道:“真没用。”
阿乌图咬牙切齿道:“姑且等着,看半个月后你们会怎么死。”
楚潇借着朦胧初月看清了他的脸,一瞬讶然,忽地勾起唇角,恶劣一笑。
“等呗,白里牛皮子。”
一道电光击入阿乌图的脑海,面前青年的脸与那日在郡守府中看到的莽撞汉人蠢妇重合。
“……是你。”
阿乌图缓缓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