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凉州城前些年流匪侵扰、饥荒恶疫不断,楚家客栈的伙计都是楚潇在乱世中逐一收容的,大伙儿见惯了掌柜的手段,麻利地将护城官兵们拖至草丛中掩藏起来。

唯独白无霜不太聪明,上下打量着楚潇,惊奇问道:“掌柜,为何这酒对你不起作用?”

楚潇丢下手里的酒碗:“叫我什么?”

“娘……娘子。”

“嗯。”

楚潇侧首瞧见其余伙计忙活完了,点点头示意他们先回去,只领着白无霜往商道旁的林子里去,简单解释了句:“我提前吃过解药了。”

白无霜恍然,拖长尾音“哦”了一声,适时奉承道:“思虑周全,不愧是娘子!下次这种事你让我来就好,他们哪配得上娘子的敬酒啊……”

“在宋将军面前,你我是夫妇。可在护城官兵眼里,你只是我家客栈的帐房先生,如何能代表客栈去敬酒啊?”

楚潇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莫非你是真的想做我夫君?”

白无霜登时吓得结舌:“掌,掌柜于我,如父如母,不,不敢……”

楚潇瞧了眼愈晚的天色,不再寻他开心:“好了,宋将军快要来了,我们捉紧些。”

白无霜点起一盏莹亮灯笼,二人借着明明烛光往林深处去。

不多时便来到澜水河畔,因着近日小雨连绵,原本打好的木料都被堆在临时搭建成的油布棚子下,小山尖似的一摞。

白无霜将木料逐一拖出,放置在林间的空地上,看着奇形怪状的木块们,他脸上划过几丝茫然。

“这些东西真的能做舟?”

楚潇笑道:“当然可以。”

林深处二人交谈声不断,而此时远处的商道口,却悄然多了另几抹身影。

宋弦远远就瞧见商道口两侧干干净净,一名守卫都没有,原先还提防着有诈,谁知摸近后却听见了数道酣畅淋漓的鼻鼾声。

“将军小心,我去看看。”

身后的一名方圆脸男子从袖中拔出一柄短刃,循声小心靠近了矮树丛,以短刃轻拨开一枝树叶,只一眼便呼吸骤停了几瞬。

只见十余大汉四仰八叉倒在其后,彼此相拥交叠,腹肚如鼓此起彼落,睡相放浪睡态不羁。

别说商道口来人了,恐怕神仙下凡也惊不醒他们。

李南山嫌恶地收回手:“将军,凉州的护城兵也太不像话了,上值也能睡成这个猪样。”

宋弦的乌金织云纹长靴踢开了不远处的小草堆。

一只半干的酒碗露了出来。

宋弦冷笑道:“不是他们不像话,是有些人太有能耐了。”

他朝后伸手:“北川,把剑给我。”

另一名方正脸男子打开手里的琴盒,取出一把笔直如松的银光长剑,恭敬递到他手上。

宋弦将剑系妥在腰侧,回首对二人道:“跟着我,待会儿小心些。那女子蹊跷之处颇多,若是动起手来,不必手软,我们另外想办法入营。”

二人抱拳应道:“是。”

宋弦轻巧跃至树梢上,就着林间温凉舒漾的月光,悄无声息往河畔处去。

不多时,林间的人声逐渐清晰了起来。

宋弦远远看见一盏盈黄烛灯,于是顿足落在了一枝高柏梢头上,自上端详着下方的二人。

是白日那对夫妻,正围着一摞木料忙活。

可这木料的形状……

像是榫卯舟?

宋弦微微有些发怔,下一刻便听见白无霜的哀嚎声。

“这也太难了吧……”

其侧的年轻女子轻笑了两声。

“这有何难,我教你一个独门小秘诀,只需从第二短的卯块起步,将其余榫块依次往其上搭放……”

那女子的嗓音轻缓,落在宋弦耳里却像是炸响了一道骇雷,震得他头脑空白,周身发麻,只觉下一刻就要坠空而下。

那些存放在心底的记忆不可阻挡地破土而出——

纱帘软香,楠木长案,两道小小的身影在玉屏后亲密相靠,少女嗓音温柔,娓娓道来。

“我教你一个独门小秘诀,只需从第二短的卯块起步,将其余榫块依次往其上搭放……看,明白了吗?”

“明白了,不愧是竹清姐姐!”

宋弦心里的血液升腾而上,直冲入脑海滚烫沸腾。

又是她,又是这名戴帷帽的女子!

难道巧合会反复地发生在同一人身上吗?

宋弦思绪纷乱,不可自抑地跃下树梢,大步迈向那女子。

问清楚,一定要与她问个清楚!

然而下一刻,白无霜的拍手叫好声传来,先给宋弦兜头盖脸地浇了一桶凉水。

“厉害!不愧是娘子!”

……娘子?

“少贫了。”

楚潇笑着打断他,转眸间却蓦然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

来人立在林间乔木下,疏松叶影落在他脸上,瞧不清是什么神情。

楚潇礼貌招呼道:“宋将军,你来了?”

“来得好巧,这舟马上就要拼好了!”

白无霜喜滋滋迎上前去,一近身却发现有什么不对:“宋将军……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宋弦冷冷瞥了白无霜一眼,白无霜兀的感到后颈一阵恶寒,不禁打了个哆嗦。

……未有定论,不该冲动。

宋弦按耐下想拔剑的手,越过他对楚潇说道:“……白夫人,你拼榫卯舟的方法很特别。”

楚潇瞧着他神情似乎有异,心下纳罕拼个舟怎么招惹了这尊阎罗,只含糊回道:“是吗?我与一名游商学的。”

“游商?”

宋弦走到楚潇面前,沉声道:“榫卯舟只是京城的孩童玩具,什么游商有此等闲心,跨越千里来凉州教这拼砌之法?”

楚潇仰起脸看他,佯作漫不经心地笑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有何奇怪的。”

宋弦定定看着她,在莹白月光下,他的双眸漆如墨石,似乎能穿过她的帷纱,直接看透她的内心。

楚潇心道此时更不能短了气势,刻意提高了声量:“宋将军你这是何意?我好心助你渡河,你却来质疑我如何学的造舟?”

白无霜见掌柜像是恼了,当即要上前帮腔。

“宋将军,你这确实有些不讲理……”

他光顾着涨势,却不留神脚下横亘的硬石,才迈一步便被绊倒,莽然朝楚潇那头栽去。

宋弦下意识伸出右手,够了楚潇一把,想将她拉到自己身侧。

可他的动作太突然。

楚潇只觉左臂忽然被人握紧,那道未愈合的梅花镖伤口传来一阵钝痛。

她本能地旋腕,敏捷地将对方的手扭开,迅速侧身拉开了距离。

宋弦微微眯起了长眸,这灵巧的身法……

他抬起右手轻捻一下,新鲜的血液沾染其上,她左臂有伤!

宋弦恍然抬眼望向楚潇,见她捂着左臂远离了自己,脱口道:“你就是那日的舞姬?”

那舞姬知道京城武学的匕首身法!

京城武学,只有世家子弟才能入读,绝非什么贩夫走卒都能轻易了解的。

他还疑心那舞姬是什么高门显贵培养出来的刺客。

如今想来竟是他忽略了。

当时他尚且年少,初初习武吃过不少亏,身上每隔数日便多添一道伤。

楚竹清见了几次,终是不忍地牵他回了家,请自己的哥哥们给他开小灶。

那些沉寂远去的年岁里,不论露往霜来,少女都静静坐在习武台下等他,陪着他将一套套武学招法从生疏练自熟稔。

除了她,还能有哪位女子耳后鸳鸯双痣,既知榫卯舟拼凑诀窍,又通京城武学身法?

一个大胆甚至匪夷所思的想法径直撞入宋弦的心底,让他的心腔紧然一缩。

数不清的疑团被他抛之脑后,他像海夜迷航的浮舟,眼里只装得下连绵沙岸的灯火,再无其他。

宋弦怔然睁大了眼,十年间思之如狂的名字呼之欲出:“竹……”

“娘子!”

白无霜一声大叫,骤然将他思绪打断。

宋弦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回头望向碍事的来者:娘子?

白无霜哭天抢地要朝楚潇扑过去:“你怎么跑那么远去了?”

宋弦的长剑抑制不住地脱鞘而出,凌厉剑光瞬间架到了白无霜的脖颈之上,语气森寒:“就你?你哪里配?”

白无霜慌张失措地停住了脚步,再往前分毫,颈间利刃就会毫不留情地割破他的咽喉。

他惊疑不定地抬眼:“宋将军?”

那边的楚潇眼见他识破自己的舞姬身份,心知当时的自己确实神迹可疑,以至于二人初见就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

她犹在思忖能否以理服人,劝他注重大局,放下一时之争。

下一瞬却见他立即动手擒住了白无霜,楚潇暗道这次合作怕是成不了了。

她毫不犹豫地从袖间抖出两枚银针,倏地抬手,两点白芒脱出,锐利射向宋弦。

在树梢上倍加留意的李家两兄弟当即一跃而下,李北川一剑挥开了银针,李南山的短刃猝然划向了楚潇的咽喉。

楚潇迅速后仰避过,正欲起身回击之时却听见身前传来一道“噌”地接刃声。

楚潇定睛一看,竟然是宋弦横剑为她挡了这一击。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楚潇连撤几步与他们拉开了距离,眼神示意白无霜快到自己身后来。

那边李南山诧异地看向宋弦,惊觉对方竟一身升腾杀气,似乎是对自己动了杀心。

他后知后觉地收起了短刃:“将军,不是说不必手软?”

“……以后不可再对她出手。”

宋弦垂眸。

方才他被白无霜错了眼,一回首就见李南山的短刃擦着她喉间而过,那一刹那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害怕,焦急,怒意,杀心,一拥而上,逼得他瞬间红了眼。

宋弦轻轻吐息,敛净眼中的杀意,片刻后回头望向澜水河边上站得极近的另两人。

他的心上人护着个手不能提的……孬种。

拨开自幼修习君子礼义,宋弦难得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楚潇利落挡在白无霜身前,默不作声地推测着他到底是何想法。

下一刻却见宋弦收了剑,挥退了身后的两人,脚步沉沉来到她面前。

楚潇暗自从袖中抖出另一枚银针,警惕提防着他又不打招呼就出手。

宋弦却只是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们二人,探究似的打量躲在她身后的白无霜,好半晌后蹙眉道:“你到底看上了他什么?”

楚潇茫然了一瞬,旋即就想明白了。

——宋弦想通了要以大局为重,在别扭地与她言和。

楚潇大度一笑,随之调侃道:“我就喜欢这种文弱书生。”

谁知宋弦脸色更差了:“你之前不是说你喜欢会武的吗?”

他在说些什么?

楚潇没了心思:“宋将军,那小舟还差一点就能拼好,你到底要不要渡河?”

宋弦愤然转身朝小舟去:“渡!今夜我要杀尽所有叛贼泄愤!”

楚潇挑挑眉望着他的背影。

啧,年轻人杀心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