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高大的官兵自顾自说着:“我好像以前打过这种木料,是……是什么来着……”
白无霜冷汗直冒,支吾着:“这,这……”
楚潇眼瞧着他不中用,素手一摆将白无霜从跟前推开,灿然一笑:“官爷看这些做什么。”
她款款上前,嫣红裙摆比花还要婀娜几分,不知从拿摸出条绣帕,往那官兵脸上轻擦几下:“瞧你累出这一身汗,上值很辛苦吧?”
官兵未料到这等艳福,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猝不及防闻见一段稀罕奇香,只觉心神都飘然恍惚了几分。
楚潇将他神情的变化收入眼底,放缓了声音,哄劝似的从他手中抽出图纸:“打木料就不必了,改日多来我们客栈帮衬生意好吗?”
官兵浑然不觉手上少了什么,迷迷沉沉点了头转了身,呆怔地往道口处回去。
见此一幕,白无霜瞠目结舌:“掌柜……”
楚潇将那方绣帕扔入他怀中:“这香药你不知道吗?下次你自己动手。”
白无霜讪笑着解释:“我一个大男人用手帕……”
楚潇冷冷瞥过来一眼,白无霜立时改了口:“掌柜放心,下次一定由我动手。”
楚潇把图纸递给他:“你将这些图纸分开发给木匠们,不要让他们一人拿着,省得又出什么幺蛾子。”
楚潇环顾四周,又悄声对他吩咐几句,白无霜依言一一应下。
不觉又过数日,前儿谷雨节气一到,凉州城也连着下了两日小雨,城中街砖的尘土都被雨水冲去了几分,隐约露出些底下的青白石色来。
边关雨期短,行商们也不将这些淅沥小雨当一回事,顶着蓑笠依旧通行汉胡。
因着下雨常要歇整的缘故,前来住客栈的人反倒更多了。
楚潇倚在账柜前漫不经心地敲着算盘,听着白无霜回话。
“掌柜的,我差人打听了一遍,城中各家酒楼客栈都没有姓宋的客人住店啊。”
“城外看了吗?宋将军改任凉州是突发之急事,为便于行事他应该不会带很多人。城外有没有零散入城的百姓散商?”
“这几日是谷雨,百姓都忙着灌地。如今城关查得严,进城要耽误不少功夫,城外大部份是入籍报备过的大商队,散商寥寥无几,我仔细看了,不见有常年习武之人。”
楚潇蹙起了眉。
算着日程,宋将军应该早入了凉州城才对,偏生如今城里城外都不见他人影,一个大活人难不成会藏到不见光的地底下吗?
不见光……
楚潇猛地想起了什么:“花楼呢?花楼问了没?”
白无霜摆手道:“去花楼的人大半都是遮着掩着的,花楼也从来不查客户的身份文书,去那问了也是白问……”
话未说完,他忽地反应过来:“掌柜,你的意思是?”
楚潇想起那日在花楼里误入的房间,不吃酒不睡女人的奇怪男子,桌椅旁长扁形的神秘琴盒……
还有他那一手京城武学的匕首术……
楚潇转眸问道:“宋是国姓,平日少见,宋将军是京城的皇亲国戚?”
白无霜:“据闻宋将军是京官后人,弱冠之年投了军,不过两年便领兵平复了北境动乱,战功累累。圣上龙颜大悦,将他收为义子,亲自为他赐的国姓。”
京官后人,宋将军竟来自于京城。
想起那日二人动手的情形,楚潇一时有些头疼。
略一思忖后,她提笔写下一张纸条:“你差人将这纸条送到红香楼左侧第三间厢房去。”
白无霜低头望去,只见纸条上写着“商道渡舟,吹雪酒家,午时相见”几个大字。
他不禁皱眉道:“掌柜你这太冒险了,万一那人不是宋将军,岂不暴露了我们的计划?”
楚潇耐心解释道:“那人形迹鬼祟,避人深藏,想必是发现了城内外在搜寻些什么人。若他是宋将军,他为了渡河验兵,很有可能会来冒险一见。若他不是宋将军……”
楚潇冷笑一声:“那他就是心中有鬼的流匪逃犯!河对岸有十万雄兵的忆安军营,他恨不得能躲得更远些,哪里还敢露面做些什么。”
白无霜恍然明悟,应声退了下去。
楚潇放眼望着客栈门口来往的人群,心道如果那人真是宋将军,自己与他交过手,恐怕不好让他信任,但若再拖上些时日,边关五城都要白白送到胡人手里了。
楚潇思忖半晌,起身回了房。
临近午时,楚潇推开房门,楼下候着的白无霜抬头一看,调侃道:“那宋将军一定神勇无双吧,竟让我们掌柜也矜持了起来。”
楚潇不愿搭理他,掩紧帷帽下了楼,二人套了车直接往东街去。
城中东街酒肆茶坊罗列,眼下正是餐时,来往饕客络绎不绝,热腾腾的烟火气缭绕如云,酒菜香气扣人流连。
客栈的马车远远停在了路口,楚潇领着白无霜往街内走去,二人路过不少重楼飞阁的高大酒家,却驻足在一家蝇头小店前。
白无霜立在门外,望着摇摇欲坠的“吹雪酒家”木质牌匾,一时有些语噎。
楚潇往店内扫视一通,尽是些平头百姓,不见那男子。
她也不管白无霜,径直入了店,找了个安静角落入座,又随意叫了几道茶餐。
白无霜见此急忙追入了店,触目之下桌椅皆是油污,楚潇却跟看不见似的,只掏出条素净手帕擦了碗,淡定地喝起茶来。
白无霜拍了拍椅子坐到她身侧,悄声问道:“我们就让将军来这种地方啊?连个厢房都没有,怎么议事?”
厢房?
提起厢房,楚潇左臂未愈的梅花镖伤口便隐隐作痛,她暗自咬牙道这辈子她都不会再与那个男人待在同一间房里了。
楚潇:“那人身手了得,若谈不拢打起来,我是有把握能够逃走的,至于你——”
楚潇凉凉瞥了白无霜一眼,补充道:“你怕是死在厢房里都不会有人知道。”
白无霜打了个冷颤:“就这吧,这里挺好。”
楚潇微一抬眸,透着薄薄的帷纱看到一道高挑身影出现在店门口。
“来了。”
白无霜抬头望去,发觉来人眉目深邃,俊朗挺拔,并非自己想象中燕颔虬须的模样,心中微讶异,仍举了手招呼道:“这边。”
宋弦视线扫了一圈,也不多说什么,迈步来到桌边,利落撩袍坐下。
楚潇仍盯着店铺门外,隔着帷纱辨别着对门小茶肆,依稀见着有两位客人带着三两只大小不一的狭长琴盒,也不入座,就站在廊柱下,面朝着这边吹饮茶水。
楚潇心下了然,默自收回了视线。
宋弦推开了面前的茶碗,无意多寒暄,沉声问道:“二位是何人?”
白无霜下意识应了:“我姓白,我身边这位……”
话未说完顿觉腿侧一痛,往下看竟是楚潇伸手狠掐了他一把。
白无霜忙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
楚潇浅声笑道:“叫我白夫人吧,他是我夫君。”
白无霜勉强挤出个笑,算是招呼过了。
宋弦看着对面二人的动静,只继续问道:“不知二位往我房中塞的纸条是何意?”
楚潇又远远望了眼对门的小茶肆,面朝这边的那两位客人站得分外笔挺,比旁侧的廊柱还要竖直几分。
楚潇心中好笑,当兵的真是耿直,盯梢也不知遮掩一下。
她回眸望向了面前的宋弦,只轻声道:“宋将军。”
宋弦面色沉降几分:“白夫人在说什么?”
楚潇开门见山:“宋将军,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入城时日已久,却仍未去军营验兵,可见你也察觉到郡守府上的异动了吧?”
“如今凉州城内外通往军营的道路关卡重重,为的就是拦截你。商道守卫最薄弱,本来最有机会通行,可却偏偏塌了桥。”
“我就实话说了,我这有舟,可以助你渡河验兵。”
宋弦默不作声地打量面前二人许久,不管怎么看都十分古怪。
当时他入城后不久就察觉出郡守府与军营副将的异动,这几日他除了寻找绕开关卡传信回京的方法,几乎未与外界接触过,按理说根本不可能暴露身份。
除非……
他脑海里浮现一道舞姬身影,那舞姬一双秋眸含情若水,下手却狠绝毒辣,还一眼看出他的匕首身法出自京城武学。
这几日只有她认出他是京城的人。
宋弦漆如墨石的眸子转向楚潇,倏地一笑:
“白夫人口口声声说要助我,却帷帽遮面不敢示人,我连对面坐着的是谁都不知道,我又如何敢信你?”
白无霜悄然提起了一颗心。
楚潇平静应道:“近日我脸上起了风疹,有碍观瞻,这才带着帷帽出行,没有别的意思,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宋弦捏起桌上的空茶碗,似笑非笑道:“是吗,那二位为何要助我?为何要在郡守的眼皮子底下冒如此大的风险?”
“将军,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也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故土被卖到胡人手里呢?”
宋弦顿住了手上的动作,微微拢着眼帘,似乎被说动了。
白无霜暗松一口气,下一刻却见对方手腕猛地翻转,那只灰陶茶碗脱手迅烈飞出,眨眼间就击中了楚潇的帷帽下沿。
帷帽受了狠劲,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被掀落在地。
楚潇一声惊呼,掩面往白无霜肩上靠去,一头如瀑青丝散落,丝丝缕缕牵挂在她的衣裙之上。